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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

正午时分,下起一场滂沱大雨,天色晦暗,道路泥泞不堪,泥浆四溅。

有条横跨江水的索桥,桥下水浪滔滔,古桥铁索木板,随风雨剧烈飘摇,几乎要翻转过来。

有一行人撑伞走在江边,有青衫刀客,身边是一位黄衣女子。他们身后跟着一对年轻男女,男子玉树临风,女子扎丸子发髻。还有两位随从模样的男子,一老者一青年,黄帽青鞋绿竹杖,走在最后边。

雨点大如黄豆,砸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

远处依稀有一粒灯火小如流萤。

陈平安看了眼随风飘荡的江上索桥,问道:“那幅仙人图最早现世之地,就是这条敕鳞江?”

叶芸芸点点头,沉声道:“正是此地。”

今天拂晓时分,叶芸芸突然找到陈平安,开门见山地说要请他帮个忙,既然她和金顶观杜含灵捉贼捉赃是肯定做不成了,那就看看能否顺藤摸瓜,好让她和杜含灵有个说得过去的上山问拳理由。

这位桐叶洲山上君王,竟然敢与自己当那“片刻道侣”?叶芸芸倒要掂量掂量,一个藏头藏尾的金顶观修士,一身道法按斤称,到底有几斤几两。至于杜含灵如今到底是元婴境,还是已经偷偷摸摸跻身玉璞境,只需她问拳一场,自会水落石出,到时候就可以知晓杜观主那一身金枝玉叶的仙家筋骨拆散架之后,到底有几两重。

叶芸芸又没有失心疯,如今肯定不会再去钻研那幅面壁图的所谓“扶鸾飞升法”,已经将其交由蒲山密库封存起来。

反正欠一个人情是欠,欠两个也是欠,叶芸芸就想要拉上陈平安,来这敕鳞江探一探虚实,看看陈平安能否帮她找出点遗漏线索。

对方答应一同下山。

不愧是绣虎师弟,果然心思缜密,同样是山主,两人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人比人气死人,动脑子算计人这种事情,还是这些读书人更擅长。昨夜在那凉亭内,年轻山主只是看了仙人图几眼,就能看破层层迷障,帮她数语道破天机。

叶芸芸开始为陈平安详细解说那幅仙人图的入手脉络:“仙人图一路辗转,真正被我得手之地,却是个山上的小渡口,名为绿裳渡,位于沅国境内,与我们脚下这座仙苑国相邻。前些年,我听说刚刚复国没多久的沅国边境有头大妖隐匿山中,不小心露出了蛛丝马迹,薛怀先赶过去了,按照大伏书院那边的谍报,推断对方是个元婴境的鬼修妖族,我担心对方还隐藏了境界,书院君子去了也是送死,薛怀救不了人,就又独自下山去了一趟,可惜在那边待了十几天,搜山无果。

“其间偶然路过那座蒲山早年租借出去的绿裳渡,当时有个下五境的山泽野修老人带着个少年,一起在路边摆摊,我随便扫了一眼,都是些不值钱的家伙什,其中有只做工精美的金匮品相尚可,倒是可以勉强拿来装物,就打算送给叶璇玑。老修士见我视线有所停留,便开始自卖自夸,说这是从沅国宫里边流出来的老物件,还是皇帝御书房那边的案头清供,一眼货,大开门,而且挨着沅国历代皇帝那么近,大几百年,是沾了龙气的。老修士就抬起双手,开价十个钱,估计是怕我嫌贵,说八个也成,价格真的不能再低了。”

听到这里,曹晴朗有些疑惑,一件宫中御制金匮,只卖十文钱?于是转头望向一旁的裴钱,她对江湖门道和山上行话门儿清。

裴钱笑呵呵解释道:“包袱斋有自己的一套黑话,说是十个钱,其实就是十枚雪花钱。如果有人连这个都听不懂,那个包袱斋就可以尽情……杀猪了。”

陈平安问道:“沅国皇宫秘藏的这只金匮里边刚好装着那幅仙人图?”

叶芸芸恼火道:“问题就在这里了,其实当时金匮是空的,才会让我误以为捡了个天大的漏,等我用八枚雪花钱买下那只金匮,野修才好像想起一事,问我懂不懂字画,他手头还有一件品相更好的宝贝,绝对更是沅国传承有序的珍藏之物。老修士抬起手,发誓若有作假,保管天打五雷轰,我没当真,只说可以看一眼,结果老修士身边的那个木讷少年直接就在脚边一个麻袋里边随手翻拣,抽出了那支仙人图卷轴,再随便丢在摊子上。”

陈平安闻言笑道:“老少配合唱双簧,是个合格的包袱斋了。”

叶芸芸只当没听见这个调侃,继续说道:“当时那卷轴一入手,我就已经知道此物不俗,因为道心随之生出一份涟漪起伏,正是修道之士抓住大道契机的迹象,等到我摊开画卷些许,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当时误以为是自己跻身玉璞境没多久,是山上那种玄之又玄的连带‘福缘’馈赠,就毫不犹豫又花了十枚雪花钱买下了那幅仙人图。双方买定离手后,我才离开摊子没几步路,发现老修士就已经带着少年卷起铺盖跑了,当时我还觉得好笑,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我得到仙人图后,自认为足够小心了,因为还曾秘密走了一趟沅国的皇史宬,旧的已经沦为废墟,是战后新建的,所以确实有不少密卷档案流散,我还在那边的皇史宬库房里找到了一大堆相仿的古樟木金匮,自然不是那个包袱斋所说的什么皇帝文房了。之后我就继续查阅簿籍,果真被我找到了关于那幅古画的条目,确有其事,上边的文字记录清晰,原来得自沅国三百年前敕鳞江畔的一座采石衙署,采石匠人无意间从江底打捞起了一只铁盒,那座衙署不敢藏私,当年将那铁盒画卷,与江中开采出的那批美石,一并入京贡物。而那一代沅国皇帝对画卷观感一般,看过很快就丢给了皇史宬收藏,而那只根据档案记载显示‘六面皆绘水图’的装画铁盒,早已不知所终。我最后还是不太放心,就亲自来了敕鳞江这边,辟水勘探六百里江底,几条支流都没有放过,就是想要看看有无仙府遗址,只是当初没能发现任何异常。”

正因为那个包袱斋老修士的言语被验证是假,叶芸芸反而更加当真。

陈平安笑道:“皇史宬遭贼很常见,而且都是家贼难防的雅贼。”

看了眼河水汹涌浑浊的敕鳞江,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家乡那条龙须河,自己当年离乡后没多久,无数人闻风而动,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曾背着箩筐下水寻宝,就为了寻找那种以前谁都只会视为家中稚童玩物的蛇胆石,只是小镇百姓去得晚了,收获极少。

大概这就算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所以昨晚在蒲山凉亭那边,陈平安和叶芸芸说了句“山上消息,就是神仙钱”,诚意十足。

先前御风来时路上,见识广博的薛怀已经向陈平安他们提起过,这条敕鳞江自古就无任何一位水神河伯坐镇,但是江中盛产美石,声如清磬色若玉,颜色不一,碧色居多,又以赤红最佳,石纹若红鲤鳞片,极负盛名,大的可以当作富贵门庭的风水石,小的也可以被文人雅士拿来当作文房摆设,所以沅国历史上曾经断断续续在江边建立采石衙署,开采江石充盈国库。

每当朝廷裁撤衙署的封水期间,就会有精通水性的健儿偷摸入江底采石,绿裳渡的财源很大程度就来自此,只是商贾逐利,作假、拼接的手段层出不穷,会刻意“凿山”成瘦漏之姿,这就叫石带孔洞价格翻番,无中生有黄金万两。和被人故意剪裁成奇形异状的病梅、官梅,价格远胜寻常野梅,是一样的道理。久而久之,沅国当地和一些周边仙师就都心照不宣了,反正也是坑骗那些人傻钱多的外乡人。

蒲山云草堂子弟才情风雅,几乎都会有一两件美石雕琢而成的案头清供,当然不可能是赝品了。

桐叶洲中部地带门阀郡望的门第高下,往往会按例分为膏粱、华腴和甲、乙、丙、丁总计六等,一洲多平原,膏腴之地太多,皆是鱼米之乡或灵气充沛的山水形胜之地,物产丰茂,不计其数。桐叶洲又是浩然九洲当中最为“闭关锁洲”的一个,不然当年桐叶洲虽说宗门数量不多,但是无一例外都是底蕴深厚的大仙家,也不会到头来却连一条跨洲渡船都没有。

山上仙家与山下的帝族王侯、外戚公主,可谓富兼山海,最为豪富。拥有一箱子山上地契的蒲山,就是一个极佳的例子。只不过蒲山的那些“飞地”还算来路正,是历代祖师用实打实的神仙钱或是香火情,以极低价格购入的。

陈平安突然问道:“既然都说是几百年的老皇历了,那么历史上河流改道、辞旧迎新就是常有的事了,叶山主当初来这敕鳞江探幽访仙,有没有问过当地百姓,或是仔细搜寻沅国历代堪舆图,翻阅本地郡府县志?”

叶芸芸闷不吭声,满脸尴尬。自己当时着急赶路,哪里想得到这么多。

为了缓解叶芸芸的尴尬处境,还得陈平安主动转移话题:“皇史宬秘档上边关于那只铁盒,除了说六面绘制水图,还有没有更多文字记录?”

叶芸芸立即点头道:“有。六面除了水图,分别古篆两字,是跌宕、盘曲、浑浊、潋滟、幽深、清浅。”

陈平安只得说了句昧良心的话:“叶山主还是很细心的。”

叶芸芸笑容牵强,身边男子的这句好话听着怎么像是在骂人呢。

只是陈平安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六面水图,沅国新落成的皇史宬档案房那边有无摹拓?”

照理说,皇史宬那边肯定是会有相关的拓片的,而且皇史宬和库房之间肯定没有几步路。

于是叶山主继续沉默。自己怎么跟个学塾蒙童遇见了个检查课业的教书先生似的?

陈平安就有些无奈了。

算了,反正都是一笔笔秋后算账的糊涂账,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一旁的裴钱扪心自问,自己至多也就是能够比叶芸芸多想到找寻拓片一事,那还是因为想要将宝贝一窝端了。可是比如江河支流改道一事,裴钱就绝对想不到。

薛怀则是心中感慨不已,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云草堂还是少了个真正的顶梁柱,不然光靠师父一个支撑门面,方方面面都要师父拿主意,难免会有些纰漏,自家蒲山,若是能有这么个心细如发的年轻剑仙坐镇山头,估计就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

薛夫子不露痕迹偷偷看了眼自己师父,再看了眼叠刀悬佩的青衫剑仙,嗯,师父有无机会,好让自己与某人喊声……师公?

只是不知陈剑仙如今有无山上道侣。不过想必以陈平安的境界、身份和相貌气度,山上山下的红颜知己定然不会少了,否则也不会和姜尚真成为挚友。

陈平安哪里知道薛夫子在想些什么,只是转头笑着闲聊:“到蒲山之前,看了本志怪小说,书上除了东海妇与青洪君的恩怨情仇,还写了一位龙虎山真人的游历故事。书上内容有几分真几分假?”

薛怀摇头说道:“真假难料,无据可查了。曾经只能是凭借一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尝试着找出那些仙迹遗址,可惜是按图索骥,毫无收获。”

传闻数千年前,有位龙虎山天师下山游历桐叶洲时,遇到大渎龙宫旁支,有一窟十数条陆地孽龙作祟,兴风作浪,水患无边,这位当时并未证道的天师府黄紫贵人,与那些为祸一方的蛟龙斗智斗勇,以分而治之之法,斩杀大半,又用桃木剑将一蛟钉在崖壁上,斩断蛟尾,炼为一截青竹剑,炼山脉作为捆龙索,向它下了一道天师敕令,命其千年之内不得离山半步。另外一蛟四处逃窜,走投无路,最终被天师逐入一座当地道观,不得不化作一枚门环,答应那位天师庇护道观三百年。最后天师亲手开凿一口古井,在旁铸炼铁树,将那条为首孽龙镇压其中。

天师这才去往大渎龙宫,向那条管教无方、有渎职过失的老龙问罪。老龙叫屈不已,不得不向掌管整个东海水域的龙君求情。据说这场山水官司最后都打到了中土文庙那边。

浩然山下的小说题材众多,笔墨写尽光怪陆离、传奇公案、烟粉狐怪、幽婚神异、游仙会真……

陈平安笑道:“薛夫子将来有机会的话,可以去大泉王朝那边碰碰运气,从皇史宬或是礼部入手,看看能否抽调借阅档案。”

薛怀点头道:“就听陈山主的,如果真有线索,被我不小心找出那座大渎龙宫主体遗址所在,我肯定第一时间通知陈山主,到时候一同进入龙宫探宝,事后一切收益,落魄山与蒲山四六分账。”

叶芸芸没好气道:“薛怀,你做什么美梦呢?今时不同往日了,浩然天下如今重新有了四海水君,这类遗址就算侥幸重见天日,也要理所当然地归宝瓶洲那条真龙,你胆敢贪墨龙宫重宝,就不怕被她从东海登岸,兴师问罪,到时候一言不合,就直接来个水淹蒲山?”

说到这里,叶芸芸好奇问道:“陈山主,听闻那条真龙的修道之地,正是你们落魄山所在的那座骊珠洞天,如此说来,她与你岂不是近在咫尺的邻居?”

陈平安以诚待人,点头道:“是邻居。”

叶芸芸追问道:“我还听说这位新晋东海水君已经是飞升境了,陈山主跟她熟不熟?”

昨夜凉亭一别,除了生闷气,其实叶芸芸半点没闲着,赶紧将那山水邸报给亡羊补牢了一通,甚至还专程下山走了一趟寇渲渠的水神庙,向入海口的青洪水君府索要了一大摞与宝瓶洲尤其是落魄山相关的邸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才发现原来那个破碎坠地后降为福地品秩的小洞天,竟然一股脑涌现出了那么多的“年轻天才”,除了那条成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的女子飞升境,还有落魄山陈平安、龙泉剑宗刘羡阳、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候补之一的马苦玄,还有一个道号粲然、绰号狂徒的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

陈平安只得说道:“隔壁邻居。”

叶芸芸有些听不明白。毕竟山上修士,即便隔着千里之遥,不也算是“隔壁”?

陈平安无奈道:“字面意思。”

叶芸芸见对方好像不太愿意多聊那条真龙,她就又想起一件趣事,随口问道:“陈山主参加过几次你们北岳披云山的夜游宴?”

陈平安尴尬不已:“一次都无。”

叶芸芸就有点纳闷了,怎么感觉自己误打误撞,找回了全部场子?

大雨中,一行人循着那粒微弱灯光走去,原来岸边有座茶棚,生意冷清,当下都没有个避雨的客人,里边只有个老妪,带着个约莫是孙女的少女,一起看着棚子外边的这场暴雨,围坐在火盆旁闲聊,炉火温煦,上面正烫着一壶用以驱寒的黄酒。少女瞧着十四五岁,虽衣衫寒酸,但是雪肤花脸,举止妍媚。

陈平安站在茶棚门口,率先转身,背对茶棚,将雨水抖在外面。

一行人各自收起手中油纸伞。不过其中少了个小陌。

见着了这拨登门客人,虽然备感意外,老妪还是立即起身待客,询问客人们要几碗热茶。

叶芸芸笑着说先每人来一碗,等到确定真有生意临门,少女这才起身,走出几步后回眸斜睨,不知看见了什么,又低鬟微笑。

老妪和孙女一同端茶上桌,再重新坐在火盆那边,老妪笑道:“这是老鱼吹浪呢,客官们不用大惊小怪。”

茶棚生意好坏得看日子,县城那边如果有庙会,或是逢年过节,一些赶集的老百姓往返途中,可能会在这边落脚喝碗茶汤。

此刻老妪说的是一国官话,而且还带着浓重的乡音。不同于宝瓶洲大骊官话即一洲雅言,出门游历,除非是在一些小国的偏远郡县,否则言语交流极为顺畅。桐叶洲的一洲雅言,可以算是浩然天下九洲中最名不副实的,往往是各国官话各说各的。那场大战过后,依旧只有大泉王朝才会不遗余力去推广一洲雅言与中土神洲的浩然雅言,并且纳入京察大计的考评内容。上行下效,其实没过几年,从京城到地方,有官员带头,朝野上下几乎很快就熟稔了两种雅言。

叶芸芸便帮忙给陈平安转述内容。

老妪看了眼那个坐在黄衣女子身边的青衫男子,笑问道:“这位夫人,是陪着老爷来咱们这儿看风景?”

瞧着就蛮般配啊。

叶芸芸有些无奈,就不复述了,摇头道:“跟他只是朋友。”

老妪笑道:“真是可惜了。”

得了陈平安的心声提醒,叶芸芸不过是照搬原话,向那老妪笑问道:“老嬷嬷,可晓得这条敕鳞江上下游,早先有没有已经干涸的河流、溪涧之类的?如今有无古怪?”

老妪笑了笑:“回夫人的话,从没听说过什么没水的河流,但是这江边时常有鬼作祟,喜好白日迷人下水,找阳人替死,莫说是咱们这些当地人,便是那些过路的神仙老爷,亦是没法子。县衙那边的官老爷,几乎每年都会来这边请人做法事,我这茶棚开了好多年,倒是见过一些道士、和尚,至于里边有没有传说中的神仙老爷,我哪敢多问。”

小陌走入茶棚,坐在陈平安身边,陈平安方才就多要了一碗热茶,递给小陌。

小陌接过茶碗后,从袖中摸出几颗石子,轻轻放在桌上。

陈平安拿起其中一颗红色石子,纹路果然如层层叠叠的赤红鱼鳞。

裴钱聚音成线,问道:“师父,这几颗江底石子,是不是有点像龙须河的蛇胆石?”

陈平安点头道:“像,但是品秩低了许多。可能是真有蛟龙后裔在此长久隐匿修道,无形中就将一部分天地灵气转为了龙气,江底石子千百年浸染那份道韵龙气,形同修士结丹,或是……故意剥下了一些老旧鳞片,化作可以被山上仙师当作炼造仙材的赤色美石,就像是在与某人打招呼,遥遥高呼一语:‘莫忘此地。’”

陈平安没有聚音成线或是以心声言语:“如果书上传闻不假,真是龙虎山真人路过此地,还有过降妖伏魔的仙迹,想来是那蛟龙余孽,当年罪不至死,便以戴罪之身自囚于此,不敢擅自离境越过雷池半步,必须趴窝不动,只能是千百年来,辛苦等候一道来自天师府的真人法旨。”

看似无心,却意有所指。

老妪看了眼那个青衫刀客。陈平安则刚好转头,朝那位老妪笑了笑。

老妪却是望向叶芸芸,指了指那壶黄酒,问道:“夫人,要不要喝酒?比起茶汤更能暖胃,自家土酿的,茶铺也可以卖的,就是不便宜,一壶酒二十文钱。”

叶芸芸看了眼陈平安。陈平安得了小陌的心声提醒,朝叶芸芸点点头,然后手心攥着那颗石子,起身直接走到火盆旁蹲着。他将石子放入炭火中,如煨芋一般,就近取暖,低着头,搓手笑道:“天公不作美,风雨接滔流。纵化大浪中,不惧亦无忧。”

原来小陌方才定睛一看,巧了,这里竟然是一座定婚店。

动手之人,并非老妪,而是这位老妪身边的少女,方才竟然新人重操旧业,但在小陌这边就露出了马脚,不然还真就又要灯下黑一遭了。

远古定婚店,掌天下婚牍,向月检书,按照不同姻缘,分别为男女牵线脚踝、手腕与心口。

旧天庭曾设置有一处姻缘司,由各位明月女主人分掌一方,辖境内定婚店数量不等。

万年之后,重返人间,在此之前小陌别说亲眼遇见这类定婚店,就算翻遍山上邸报和山下杂书,都已经没看到这个历史久远的称呼了。反观月老牵红线和翻检姻缘簿一说,倒是不计其数。人间姻缘,阴骘之定,不可变也。

老妪的大道根脚,没半点稀罕的,一条垂垂老矣的老虬而已。估计也是半道得来的机缘和身份,才搭建起了这座定婚店。

搁在当年的人间大地,小陌遇见了,都懒得正眼瞧一下。一般来说,对方也不太敢瞧自己,担心被误认为是一场问剑?故而就算是那些手持天庭行雨符的水陆真龙,万年之前,见着了自己,都会立即让路。

当年小陌喜好独自游历天下,大概是因为他装束鲜明的缘故,所以很好被辨认出身份。

一个能够和碧霄洞主聊到一块去,还能共同酿酒的剑修,脾气性情如何,自然不用猜了。

抬起头,陈平安看了看那个挪了挪板凳,坐去老妪身边的妙龄少女,他站起身,抬了抬脚,笑道:“小姑娘,姻缘线可不能乱牵连,劳烦收起来。”

少女一脸茫然,模样娇俏,天真懵懂。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描淡写,轻轻朝自己脚边一划,就将那根将自己和叶芸芸脚踝牵引的无形红线当场斩断。

少女骤然间眯起一双杏仁眼眸。按照师父的说法,是一位山上剑仙无疑了!都没有用上神兵利器或是本命飞剑,就瞬间斩断了自己设置的那根姻缘线,而且如刀切豆腐一般轻松,那就必须有仙人境修为了。

老妪怔怔地看着那位青衫刀客,叹了口气,拍了拍少女的脑袋,示意莫怕。老妪兴许知道今日注定无法善了,她低头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枚弧度微妙的紫色镜片,再拈起衣角,轻轻擦拭。镜片材质类似琉璃却非琉璃,而且那份砣工之精密,绝非山下能工巧匠能够磨砺而出。

老妪抬起头,恢复原本嗓音,沙哑开口道:“不承想还能在离着古蜀国这么远的地方,有幸遇见一位如此年轻的陆地剑仙。”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双手笼袖,瞥了眼老妪手中物件,长见识了。

龙宫种玉芝,耕得紫玻璃。质地莹澈,近乎后世白帝城琉璃阁秘制之物。而且在中土神洲那边,此物犹有一桩妙用,最适宜拿来炼制成一种辅助望远的器物,一些个年老昏花的山下公卿,或是年纪轻轻就伤了目力的达官显贵,凭此可以使眼力恢复如年少时。此外中土各国钦天监,还拥有一种由阴阳家陆氏秘制之物,传闻肉眼凡胎的俗子,亦可远观星辰如看目前之物,脉络分明,如神人掌观人间山河一般轻而易举。

陈平安重新蹲下身,双手烤火取暖,笑问道:“那只绘制水图的河底铁盒,是某处龙宫旧物,老嬷嬷的珍爱旧藏?三百年前,又是被谁捞起送去的沅国皇宫?”

老妪看着那个神色和煦的青衫剑仙,笑道:“只要剑仙能够帮忙取走一道符箓,老身今天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然……”老妪摇摇头,“不然就算公子是一位山上剑仙,还真不敢杀我。”

陈平安点头道:“一道天师府真人亲笔符箓,确实既是雷池禁制,又可以拿来当一张保命符。”

老妪看了眼那个蒲山叶芸芸,再收回视线,看着眼前这个说一口桐叶洲醇正雅言的青衫男子,由衷赞叹道:“公子委实是慧眼独具,翻老皇历,检点内幕,如数家珍。”

三千年前斩龙一役,杀得天下蛟龙后裔、万千水族,纷纷停滞于元婴境,就此止步不前,至多走江化蛟,绝不敢走渎化龙。世间再无鱼龙变化。

如今山河解禁,天下水族如获大赦,汇聚在白帝城那边的龙门,逆流而上,跃过龙门,只要能够成功跻身黄河小洞天,便可以一举获得文庙封正。

可惜龙虎山那边,再无天师府真人来此,为她揭走那张拥有浩荡天威的禁制符箓。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叶芸芸喝了一口茶汤,气闷不已。

茶棚外暴雨骤停,走入一位紫衣道人。

老道士梁爽如今身份是梁国的护国真人、龙虎山外姓大天师。

老妪看着这个一身浓郁黄紫道气的老真人,熟悉,实在是太熟悉了,虽然并非当年那位龙虎山年轻天师,但是终于被自己等到了一位天师府真人,她神色呆滞片刻,蓦然嗓音尖锐,双手十指如钩,死死抵住干枯脸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状若疯癫,近乎哀求,颤声道:“恳请天师取走符箓,求求真人法外开恩,我知道错了……”

梁爽双手负后,根本不理睬那个神色悲苦的老妪,只是笑呵呵道:“这个世道,学人做好事,并不是件多简单的事啊,如果还想要善始善终,就更难了。”

梁爽来到火盆旁,轻轻按下想要起身的陈平安一侧的肩膀,然后一起蹲着。他拿起那壶滚烫黄酒,一饮而尽,双指拈起一块通红木炭,擦了擦嘴角,再将空酒壶随手往后一抛,丢入那条敕鳞江中。

梁爽依旧是自顾自说道:“就像我身边这位一见投缘的陈小友,何尝不是年少轻狂,容易不知天高地厚,故而意气用事、舍身成仁的事情,年纪轻轻就做过好几次了,侥幸不死,在外人眼中,自然是‘运气好’三字就完事了,只是此间滋味到底如何,甘苦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陈平安取出两壶糯米酒酿,放入炭火中。

梁爽等着酒酿渐渐温热,随口问道:“陈小友,既然那么喜欢看杂书,有无最为心头好的几篇传奇小说?先别说,容我猜一猜,有无温岐,若是有的话,可是温飞卿那篇?嗯?”

“真人算人,堪称一绝。”陈平安会心一笑,点头道,“晚辈最喜欢的三篇传奇当中,确实有那篇《窦乂》。”

当年使用化名,在一大箩筐的备用名字当中,这个名字罕见的窦乂,其实曾与曹沫并驾齐驱,如今打算将来跟刘景龙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就用这个化名。

梁爽又问:“此篇最妙,又在何处?”

陈平安答道:“少年窦乂,曾经五年默默植树。想来此间滋味,唯有书中人甘苦自知,恐怕温飞卿都未能感同身受。”

梁爽将那块炭火丢入盆中,拊掌而笑,大声道:“果然我与陈小友投缘,是大有理由的!”

作为真人梁爽的阴神,一切喜怒哀乐皆无拘无束。

除了对话双方,茶棚内其余人全部一头雾水。

曹晴朗和小陌,还有蒲山薛夫子,这几个读书人,当然听说过那位被誉为婉约词宗的温飞卿,只是他们还真不知道温岐写过什么传世的小说。

梁爽这才视线上挑,看着那个早已匍匐跪地的老妪,说道:“求个什么,有用吗?”

梁爽笑了笑:“何况已经不用求了,我不白喝你一壶酒。”

老妪这才惊喜发现自己身上的那道天师符箓竟然不知不觉间就已烟消云散了。

梁爽提醒道:“莫磕头,小心折我寿,一怒之下,再给你贴张新符。赶紧起来吧,本就是福祸自招如开门迎客的事情,就不是什么求与不求的事情。”

老妪坐在板凳上,望向那位青衫剑仙,正色道:“禀告剑仙,当年是有位云游至此的年轻道士,从我这边买走了那只铁盒。我见他是太平山道士,对方还给我看了那块祖师堂玉牌,我勘验过真假,便答应了。只是老身要与陈剑仙说明白,当年铁盒之内,其实空无一物。”

陈平安心中了然,就是那个与背剑老猿一同造就出太平山内乱的罪魁祸首,对方隐藏极好,神不知鬼不觉,他曾经确是太平山嫡传修士之一。

对方是蛮荒天下早就隐藏在桐叶洲的大妖之一,弯来绕去,归根结底,还是文海周密的谋划。看来周密对蒲山曾经确实是志在必得。

老妪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陈姓剑仙,内心惴惴,下意识搂住一旁的少女:“她是我收取的唯一弟子,先前她贸贸然牵红线,也是我幕后指使,恳请老天师与陈剑仙就算责罚,也不要连累她。”

陈平安点点头,站起身,以心声分别与梁爽和薛怀言语一句,三人一起走向茶棚外。

到了江边,陈平安停下脚步,望向那个不明就里的蒲山薛夫子,眯眼说道:“可以出来了,既然老真人在此,我觉得就没有必要躲藏了吧?”

姜尚真的预料半点没错。蒲山云草堂内部果然埋藏有后手。正是这位在蒲山口碑最好的远游境武夫,被叶芸芸最器重的嫡传弟子“薛怀”。

梁爽抚须而笑,一头鬼鬼祟祟寄居在武夫神魂中的玉璞境鬼物罢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要躲躲藏藏,像什么话。欺负贫道不是十四境吗?

片刻之间,根本不给那头玉璞境妖族鬼物作祟机会,梁爽就已经“搜山”往返一趟,双指间拈住一粒芥子大小的魂魄。

薛怀只觉得脑袋裂开,痛如刀绞,就要抬起双手,陈平安立即伸手抓住薛夫子的胳膊,帮忙稳住他那一口纯粹真气,使得真气不至于在其人身天地内翻江倒海,如洪涝水患一般伤及体魄根本。

片刻之后,薛怀满头汗水,苦笑道:“陈山主,是我先前着了道?”

陈平安笑道:“是对方有心算无心了,何况还是一头精通迷魂术的上五境鬼物,薛夫子其实不用过于自责。”

陈平安其实是瞎蒙的,但也不全是乱猜,灯下黑之人事,往往离灯火最近。反正这种事情,陈平安很熟悉。

在蒲山能够接替叶芸芸的人选,也就一手之数,除了辈分不高但是极有声望的薛怀,其实还有蒲山掌律檀溶,还有那个祖师堂管钱的,即叶芸芸的兄长。所以在山门口,陈平安故意聊起金石一道,本就是为了能够和老元婴借机多聊几句,好让小陌暗中多观察几分。

总得有些人比坏人更聪明些,才能有更多的好人有好报,才可以让更多好人做好事,能够可以完全不计后果。

薛怀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点头,默然抱拳。陈平安只得抱拳还礼。

梁爽笑道:“薛大宗师,你先回茶棚便是,我跟陈小友再聊几句。”

薛怀依旧没有说什么,只是与这位决然不会只是什么梁国护国真人的紫衣道人作揖行礼致谢,直腰起身后,转身大步离开。

薛怀返回茶棚后,梁爽与陈平安一起在雨后江畔缓缓散步。

“当今天下,道途之分,人鬼各半。呵,斩妖除魔,真正妖魔,斩杀降服,真人天君,信手拈来,不过是倚仗个境界道法,如市井俗子膂力雄健。所谓的阴阳之别,幽明殊途,无非是得道之士,天眼一开,一望便知。可惜斩不尽的人心鬼蜮,除不完的蝇营狗苟。”

老真人喟叹一声,抚须不言。

“难也难,难如登天,易也易,易如反掌。”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就算注定人力有穷尽时,也要先竭尽人事,再来听天命。无非是能够做成眼前一事是一事,能够手边出力一分是一分。”

梁爽抚须点头:“是也,然也。”

梁爽准备返回梁国道观了,临行前笑道:“共勉。”

是说那缝补桐叶洲旧山河一事,梁爽自己还要在这边待上多年,以后双方打交道的机会不会少的。

陈平安沉声道:“共勉。”

梁爽最后笑道:“先前那座山神祠庙外,为了试探你小子的道心深浅,必须胡说八道一通,小子听过就算,莫要心怀芥蒂啊。”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真人只管放心,晚辈最不记仇!”

回了茶棚,陈平安才发现两壶家乡糯米酒酿温热妥当了,只是梁爽没喝就走了,他就拿起,给大家分了,老妪和少女也不例外。

那位喜笑颜开的老妪,说是欢天喜地都不为过,一直坐在火盆旁边擦拭眼角泪水,见着了陈平安,喝着那碗糯米酒酿,更是连呼“恩公”。

一旁少女则瞪大眼睛,端着酒碗却不喝酒,只是看着那个青衫剑仙,十分好奇。好像她眼中的风景,比酒好喝。

叶芸芸也轻松许多,虽然还是没能从敕鳞江这边得到确凿证据,好让她与杜含灵问拳一场。但是弟子薛怀身上少掉了那桩原本极有可能惹来蒲山内乱的古怪祸事,还是让一贯神色冷清的她颇有几分笑颜如花。

陈平安起身告辞时,那位老妪赶紧跟着起身,施了个万福,感激涕零道:“陈剑仙,此次脱困,从此恢复自由身,老身无以回报,大恩不言谢……”

陈平安想了想,既然你都说大恩不言谢了,我还能说什么?

本来他是想问问老妪,关于那些被小陌说成数量可观的江中美石,双方能不能做笔价格公道的山上买卖。

但退一步说,反正比起那个当定婚店掌柜的少女,学那些书上误人子弟的言语,突然来一句“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以身相许”要好太多了。

少女在青衫剑仙即将转身离去之时,突然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向那个手腕轻轻拧转的少女狠狠瞪了一眼,以心声警告道:“这位姑娘,可别恩将仇报啊!”

少女一脸无辜,打了个酒嗝,掩嘴而笑。

陈平安离开那座茶棚后,就没有再去蒲山,也并未重返仙都山,而是临时起意,稍稍绕路几分,走了一趟名为燐河的水域地界。自家那条风鸢渡船,跨越三洲山河,在这桐叶一洲,从北往南,依次要经过清境山青虎宫、自家仙都山、灵璧山野云渡、大泉王朝桃叶渡和一条支流众多的万里长河,然后才到玉圭宗和最南边的驱山渡。加上在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各有五座停岸渡口,总计十七处仙家渡口。

一行人御风悬停白云中,陈平安看着脚下那条大河,在水源附近,大地之上已经有了一个仙家渡口的雏形,当然是别家的。

在这条与西海衔接的万里大河之上,早有多方势力不约而同相中了这处极有可能成为聚宝盆的风水宝地,因为附近的广袤地带,别说宗门或是宗门候补,连个喊得上名字的元婴境都没有,只有几个忙着做供奉当国师或是开山立派的金丹境地仙。

所以有五六个离着自家山头颇为遥远的仙家势力,或者与那些附近刚刚复国或是最新立国的山下王朝以及藩属,一方出钱,一方出人出力,或是几个有香火情的仙家门派相互结盟,陆陆续续,开始在两岸自建渡口,再请那些精通水法的修士出山相助,或施展本命神通或布阵,聚拢长河水运,凝聚不散,再与其他势力争抢天地灵气。

是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一张桌子上边吃同一碗饭,有多吃的就有少吃的,有吃饱的就有饿肚子的。

陈平安沿着那条大河继续赶路,去往河流中段,很快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各方势力钩心斗角,明里暗里打了几架,最后大河源尾两地,再加上中段,只有三家山头算是站稳了脚跟,其余几股势力都陆陆续续或主动或被动放弃了。

结果一处半途废弃的河边渡口,能拆掉能带走的,都已经搬迁一空,倒是还留下个渡口雏形的壳子。那边渡口的地基其实已经打好,别小看这些土工事宜,光是夯土一事,就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只说渡船落地靠岸一瞬间的那份山根震动,若是渡口不够结实,当场就要出现一个牵连甚广的大坑。所以此处渡口的旧主人算是亏了一大笔神仙钱,实在是没把握能够挣钱,就及时收手撤出了。

建造山上渡口一事,就是个拿金山银山去填补一个巨大湖泊的活计,风险巨大,可以视为一场豪赌。

除了大兴土木,打造山水阵法,建造出一处处停泊船坞,之后聚拢山水灵气一事又是一笔巨大开销,不然哪家渡船脑子进水了,愿意在此花钱停靠补给灵气,而且一旦渡口建成了,结果到头来就没有几条渡船光顾,更会入不敷出,神仙钱打水漂不说,还会连累师门吊死在一棵树上。一件鸡肋的法宝灵器,还可以转手贱卖,可是这种趴窝不动的山上渡口,谁肯傻乎乎接手?再者任何一座崭新渡口的出现,对于邻近仙家渡口而言,就是夺人财路,无异于大道之争。因为渡船数量的增增减减大体有数,新建渡口就要从同一只碗里分走一杯羹。

陈平安望向脚下大河,思绪随水而流。这就是继牛角渡、野云渡之后属于自家山头的第三处仙家渡口。

在外人眼中则是此处崭新异常的渡口“遗址”,已经被某个不要脸的门派的某个不知名仙师白捡了个现成。

一个白衣少年前不久在那边摆了个摊子,迎接各路豪杰,一张桌子上摆上三碗酒,对外扬言,三拳,三道攻伐术法,剑仙嘛,就只能递出两剑了,三剑哪里扛得住。反正老子要钱没有,烂命一条。三招两剑打死我,报数十下,老子如果还没能起身,这座渡口就是你们的了。所以相距不过千里的那座渡口,重金聘请了一位金身境的武学宗师来此出拳。

那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吓了所有观战修士们一大跳。

不是少年扮猪吃老虎,如何术法通天,而是被人问拳后,只挨了一拳,就倒飞出去十数丈,满地翻滚,然后老半天倒地不起,还要颤颤巍巍抬起一条胳膊,大概意思是说缓缓,先让我缓缓,我马上就可以站起身,我一定可以的……

那个金身境武夫递拳之后,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也没马上出手,问拳当然是真,毕竟拿了邻近渡口仙师一笔神仙钱定金的,可他不想真的闹出人命来啊。如今大伏书院规矩重,只要是山下纠纷,死了个谱牒仙师,都是需要立即跟书院报备的,他这辈子打小就最烦读书,自然不想去大伏书院补上一笔读书债。

那个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拍了拍胸脯,才说了一句“再来”,结果就是一口鲜血喷出,差点就躺在地上继续休息去了。所以那位武夫的第二拳,只得稍稍收力几分,仍是打得那个白衣少年在空中转圈圈,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武夫当场就纳了闷了,自己这一拳,不说如何轻巧吧,可是不管如何,肯定并无旋劲拳罡啊。

第三拳,武夫几乎算是硬着头皮加重力道了,毕竟三拳过后,如果少年还能站起,自己就算白跑一趟了,会少去半数神仙钱。

这拳过后,可怜少年数次双手撑地,想要爬起身,又数次口吐鲜血,重重趴下,奄奄一息,最后面门贴地,颤颤巍巍抬起一手,竖起大拇指,大概是想说……好拳?

如此一来,让那个金身境武夫都有些愧疚了。

最后少年仍是在快要数到九的时候坐起身,再踉跄站起。

武夫赶紧将少年搀扶起来,扶着他,或者说是拖着少年一起去往那个酒摊子,武夫自己喝了三碗酒,双手抱拳告辞,说是得罪了。至于赢了拳才能收入囊中的剩余半数神仙钱,这位金身境武夫半点是不多想了,爱咋咋的,反正老子下不去那个狠手。

当天那个正在燐河源头建造渡口的势力,马上就请出了一位金丹境瓶颈的老修士,两件本命物,配合攻伐术法,极有杀力。几乎是一瞬间的接连三道术法过后,白衣少年躺在大坑之中,衣衫褴褛,口吐白沫,抽搐不已。结果不等十个数报完,白衣少年就艰难起身,醉汉一般,走向酒桌那边,老金丹境未能得手,只是冷哼一声,不喝酒便御风走了。

不到一个时辰,在大河入海口的那座渡口,就派了一位金丹境剑修出马,剑修御剑而至。结果这场架打得更莫名其妙,肉包子打狗了。不知怎的,那个金丹境剑修,好像只是和那少年以心声聊了几句,竟然就开始翻脸不认人了,剑修收了一大笔定金后,倒是没赖账,却是朝那条大河祭出本命飞剑,两剑劈空,打完收工。这也就罢了,那个金丹境剑修竟然代替那个白衣少年看守摊子,还对外扬言,说是改规矩了,问拳问剑,切磋道法,都照旧,但是他会还礼三剑。

如此一来,谁敢来触霉头?

这位金丹境剑修大一百岁了,刚刚三甲子,名为陶然,是桐叶洲本土剑修,却一直是山泽野修。如今就在河边捕鱼,偶尔抓只老鳖,炖上那么一锅,先前来时就带了七八种佐料,绝不亏待自己。

陈平安早早落在河畔,散步走向那处简陋摊子。

远处那位剑修正在岸边拖曳着一张渔网往摊子走去,有几条鱼在网中活蹦乱跳。就是不知道这位剑仙的手艺如何。

陈平安之所以会来此地,其实还有一件秘事,就是有人会在渡口附近立国,而不是复国,不过准确说来,勉强也能算是一种复国。

仙都山的青萍剑宗,这个未来下宗祖师堂的谱牒修士、元婴境剑修邵坡仙,会为身边婢女蒙珑赐姓独孤,改名为独孤蒙珑,他自己则继续躲在幕后,让宝瓶洲那个注定复国无望的旧朱荧王朝的独孤姓氏在桐叶洲重新开国,重建太庙,既可算是延续了国祚,又与宝瓶洲故国适当撇清了关系。这一切,邵坡仙当然是得到了崔东山的授意和支持的。

以中岳山君晋青的性格,肯定会在自家山头那边……再次向南方作揖遥遥礼敬。

那位金丹境剑仙到了摊子旁边,甩了渔网在地上,指了指桌上三碗酒,用拗口别扭的一洲雅言,向岸边走来的那拨人出声提醒道:“我如今是仙都山暂不记名的客卿。”

剑修陶然先自报名号,再伸出手指,遥遥指了指那张桌上的三只酒碗,说道:“通知一声,如今规矩有变,各出三招。”

至于仙都山在哪里,这个身为不记名客卿的金丹境剑修,其实他自己当下也不清楚,只知道在北方暂时当家做主的,就是那个崔姓白衣少年。

之所以“临阵倒戈”,一来自己早年在那场战事中受了伤,剑心几乎破碎,道心更是稀烂,其实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纸糊金丹境了。但是他又不愿去公门里边当差,这辈子都不会去的,受不了那些人前一套人后又是一套的嘴脸。不然再不济,他陶然也还是个金丹境,还是剑修,怎么都不至于抛头露面,挣这种丢人现眼的神仙钱,做这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跑腿勾当。况且到了这边,确实打不过对方,实力悬殊,那个貌若少年的家伙竟然是个元婴境。

再就是对方承诺自己哪天正式担任了仙都山的客卿,就可以得到一件可以用来缝补剑心、温养魂魄的山上重宝,法宝品秩。只不过这类嘴上说说的漂亮话,他没当真,山泽野修有点好,就是懂得认。但是此外还有个添头,真正让他心动了,跟钱什么的没关系,那位姓崔的,说自己认识几个剑气长城的剑修,以后可以帮忙引荐一二。

陶然半信半疑,当然怀疑更多。因为如果没有记错,桐叶洲去过剑气长城历练的剑修,好像就只有一个名叫王师子的剑修。和自己一样,是惹人嫌的山泽野修出身,对方是在金丹境去的剑气长城,虽说去时金丹境,回时还是金丹境,但就凭他敢孤身前往剑气长城,并且愿意置身战场,陶然就愿意由衷佩服。

不过王师子这家伙脑子抽筋了,竟然跑去桐叶宗当了祖师堂供奉,从山下豪杰变成了山上走狗,就当是自己看走眼了。

陶然自己当下的处境,也是自找的下场,杀了一头金丹境的妖族小畜生,还是对方托大了,只是自己很快就被一个元婴境老畜生的扈从重伤了,一把本命飞剑就是在那次受创中惨不忍睹的,缝补起来铁定是个吃钱无数的无底洞。其实当年硝烟四起,哪里不是实力悬殊的战场,哪里不是一边倒的屠戮?

无数京城、陪都、州郡城池被妖族大军席卷而过,这位山泽野修出身的剑修都忍住了,关我什么事?到头来只是因为一件小事,约莫是自己脑子一样抽筋了吧,反正就是终于没能忍住。没办法,有些苦头,总是吃了一次又一次都不长记性,这辈子都是这个样子了,改不掉的。

不承想,最后只有那个自己原本最反感的姜尚真才算条汉子。

骂姜尚真,需要理由吗?不需要。何况他还真有好几个理由,比如早年自己爱慕的两位山上仙子竟然都被同一头猪拱了。

姜尚真身为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陶然怎么骂怎么痛快,也就是自己境界低,打不过对方,不然还要当面骂。但是作为玉圭宗的老宗主,姜尚真的所作所为,陶然还真就骂不出口。

所以那位崔仙师离开渡口之前,还跟自己吹了个比天大的牛皮。说自己只要成了仙都山的记名客卿,以后哪怕当面骂那姜尚真,姜尚真都不会还嘴,还要赔笑。

于是陶然如今就独自一人在这边帮人看守家业了。如此说来,自己只比王师子稍好点,都是看门狗呗,但是仙都山既然半点名气都没有,怎么都比那个桐叶宗好吧。

至于何时正式开工动土,继续建造这座渡口,崔仙师说得等到明年了,而且信誓旦旦:“一群王八蛋,想跟我抢生意,闹呢。等着,回头就并了它。”

白衣少年抖了抖雪白袖子,大手一挥,画了一个大圈,说到时候这儿就是一国东西两渡口的景象了。

习惯就好,是个满嘴跑渡船的主儿。所幸那个元婴境修为是真的。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们都来自仙都山。”

陶然愣了愣,还是半个自家人?

听说对方来自仙都山,陶然就有些好奇,这还是崔仙师之外,陶然见着的第一个仙都山人氏。只是怎么瞧着都不像是修道之人,反而是纯粹武夫?不过看起来,比那位崔仙师正经,是正常多了。

莫不是崔老元婴的徒子徒孙?毕竟山上修士,往往是看着越小,境界越高,年纪越老。

对方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姓陈,名平安,是崔东山的先生。”

好家伙,又来个说话不靠谱的。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元婴境老神仙的先生?好歹换个像样点的称呼,比如师父?传道人?你怎么不干脆说自己是宝瓶洲的那个陈平安?

老子真想按住这些天之骄子、上五境年轻剑仙的脑袋,问他们境界到底是怎么来的?

小小宝瓶洲,屁大点地方,一洲之地竟然在短短甲子之内,先后出现了三位剑道天纵奇才,风雪庙魏晋、龙泉剑宗刘羡阳、落魄山陈平安,好像都是四十来岁跻身的玉璞境。

老子两甲子岁数那会儿,这帮年轻剑仙还在穿开裆裤玩泥巴呢。

眼前青衫客,腰间一侧叠双刀。要么是一位纯粹武夫,要么这两把狭刀是山上仙师铸造的法刀。

陈平安坐在桌旁,拿起一碗酒,抿了一口,笑道:“听我那个学生说你叫陶然,是位金丹境剑仙。”

陶然蹲在一旁忙着炖鱼,随口说道:“只是金丹境,算个狗屁剑仙。”

陈平安笑问道:“能不能问一句,怎么伤到了本命飞剑?”

陶然没好气道:“设身处地,你会回答?”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有道理,以后咱们找机会多喝几顿酒,愿意说时再说。”

陶然嗤笑道:“少来这套,跟你不熟,我就是在你们仙都山混口饭吃,跟一位耀武扬威的纯粹武夫,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陈平安一笑置之,转头望向那条大河。

按照那位许夫子的说文解字篇,老槐生火,凝脂为燐。

陶然见那家伙好像在等着白吃一顿炖鱼,神色越发不悦,皱眉不已,闷声道:“蹭喝也就算了,你们别想着蹭吃。”

陈平安笑道:“陶剑仙半点不像是散修出身啊。”

陶然黑着脸,转头说道:“能不能闭嘴?”

陈平安举起手中酒碗,当然可以。

小陌笑问道:“陶剑仙,要不要我帮忙?”

陶然不耐烦道:“爬开。”

小陌微笑点头,也学自家公子举了举手中酒碗,好的。

陶然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这拨人,烦归烦,脾气倒是还凑合。

若是回头就去崔先生那边告刁状,给自己穿小鞋,随你们背后嚼舌头去,老子大不了就不当什么狗屁客卿了。

到最后,煮饭炖鱼的陶然就蹲在不远处自顾自吃了起来。

陈平安放下空酒碗,说道:“陶剑仙,生姜稍稍放少了,肉桂又稍稍放多了。”

陶然咧嘴一笑,有点意思。这句话,还算顺耳。

陈平安也没打算在这边等着偶遇邵坡仙、蒙珑那对主仆。

陈平安起身告辞,笑道:“回头在仙都山那边,我请你吃顿真正的炖鱼。”

陶然翻了个白眼。

见那个自称是陈平安的家伙说走就走,陶然犹豫了一下,问道:“哪个陈平安,总不能是宝瓶洲落魄山的那个吧?”

不承想那个青衫刀客竟然笑着点头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就是了。”

陶然呆滞无言,然后扯了扯嘴角,转头呸了一声。所幸那一行人转瞬间就已化虹离去。

一路北归,中途在大泉王朝停步,就在京畿之地的桃叶渡,下榻于那个名为桃源别业的仙家客栈。

花掉了陈平安两枚小暑钱,这还是只要了两栋最小的宅子,只比单间略好。

客栈内,还有些早就被玉芝岗之外仙师购入手中的旧淑仪楼“阴宅”符箓美人,她们如今亦是桃源别业的金字招牌之一。而且按照府尹大人的小道消息,这处桃源别业的幕后老板娘,还是胭脂榜副评上的美人之一,名次还不低。

在此落脚的客人,离开客栈时,桃源别业都会赠送一份礼盒,里边装有一枚桃符、数张桃花笺、一把桃花扇,其实加在一起,撑死了也就是十几枚雪花钱,但是意义不小。花大钱,住过了桃源别业,总不好对外嚷嚷什么,那就落了下乘,但是出门在外,或腰悬一枚桃符,或手持一把桃花扇,不然就是与朋友飞剑传信时,在桃花笺上书写文字。外人瞧见了,也就都懂了,确实是住过桃源别业的有钱人。

若是下榻独栋宅院,还有两把袖珍桃木剑相送,用途就更多了,可以作为那把桃花扇的精巧扇坠,女子仙师还可以拿来当作挽髻的发钗。比如先前沛江游船上的宇文公子,就是这类有钱人。

宝瓶洲,必须喝过长春宫的酒酿;桐叶洲,必须住过桃源别业。这才是真正会做生意的。

之所以如此大手大脚,是陈平安让崔东山帮忙约了一个人,会在此秘密碰头。

金顶观的首席供奉芦鹰,他将陈平安误认成蛮荒共主斐然了。

这位掌握一种鸡肋“远古神道相人之术”的老元婴也是个人才,可以与九真仙馆的仙人云杪媲美。

一个坚信不疑,众人皆醉我独醒,将陈平安当成了白帝城城主;一个铁了心,认为陈平安是蛮荒天下的斐然化身。

都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山上奇才,在陈平安心目中,只比正阳山那个兢兢业业、掌管谍报的天才兄略逊一筹。

陈平安看着那份新鲜出炉的中土邸报,叹了口气。那个中土神洲的山海宗跟自己有仇吗?

不愧是桃源别业,消息比起一般的宗门候补山头,还是要灵通些。

也对,桐叶洲本土修士哪有那闲钱和闲工夫,去收集中土神洲的邸报,至多就是了解一下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山上动静。何况如今桐叶洲的风评如何,谁都心知肚明,何必自找罪受,花钱买骂不成?

转去看几份本土山头的山水邸报,篇幅最多的还是云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还分出了正副两评,先正后副。登评女子,正评上边,有大泉女帝姚近之、白龙洞洞主许清渚,还有三山福地那个万瑶宗宗主之女韩绛树。副评上边,有小龙湫的令狐蕉鱼、金顶观一位女冠、虞氏王朝的郡主,还有个江湖中人的女侠。

遗憾落选正评的女子,估计自己都没什么,反而是那些仰慕她们的男人,肯定要铆足了劲砸钱,也要在副评当中为心仪女子争个靠前的名次。

比如其中一份山水邸报上边,就专门写了一桩风流事。有个复国极正的新王朝里的一位在户部任职的年轻郎官,不是一般的胆大包天,小小五品官,就敢私自挪用国库,足足三百万两银子,被他全部折算成神仙钱,丢给了姜氏云窟福地的那座花神山!他为此丢了官不说,还差点掉了脑袋。之所以是差点,是因为家族砸锅卖铁,那个当刑部尚书以及晚来得子的父亲,再向朋友借钱、银庄赊账,反正能用上的法子都用了,能欠的人情都欠下了,补上了大半亏空。

年轻人倒好,带着几个随从,乘坐一辆马车,腰悬一枚自己刻的印章,底款篆刻“一户侯”三字,游山玩水去也。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先前一起登上青萍峰途中,崔东山专门跟陈平安聊起这桩趣事,还说自己忙里偷闲,在那边看了一场好戏。

原来那个年轻人的父亲死活阻拦不下,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发抖,在书房当场摔了茶杯,一口一个“不当人子,逆子,孽子”!

挨骂耳朵又不疼,年轻人依旧离家出京去了,反正是不会去找那位心仪仙子的,见一面都不用。砸钱一事,只求公道。这叫名士风流。图那一晌贪欢,可就是下流了,绝非我辈风流帅所为。

再说了,自己的相貌,随爹不随娘,委实是砢碜了点,估计登门求见仙子,也要吃闭门羹。何苦来哉,不如给自己留个好念想。

结果才出京城没多久,年轻人就屁颠屁颠回京了。他既发财,补上了国库亏空,又升官了,当上了工部侍郎。原来是半路上遇到个意气相投的同道中人,对方自称姓周,是个来自宝瓶洲的外乡人,境界不值一提的半吊子修士,道号崩了真君。周兄说自己来到桐叶洲没多久,不料就吃了个下马威,像是被人立马当头给了一棍,晕头转向,竟然见识到了他这种壮举,一下子就对整个桐叶洲的印象改观了。最后留下了三枚见都没见过的神仙钱,年轻人回京再一打听,才晓得是那传说中最值钱的谷雨钱!

那位周兄还留下一封书信,言辞恳切,不是朋友说不出这样的话,二十年里,是得多缺心眼,把自己多当傻子,才会夸他相貌英俊?这封信就不一样,反而让他好好为官,在仕途大展拳脚,反正都如此不贪财了,不如就当个清官好官,躺在祖宗功德簿上享福谁不会,但凡投了个好胎的,享乐还用学?大把花钱还要人教?倒是吃得苦中苦的行当,若是给你做成了,才算天下真正头一等的风流纨绔公子哥……

年轻人一下子就看进去了,比起自家老爹在耳边絮絮叨叨二十几年可管用多了。

当那身份清贵不干正事的礼部侍郎,算个屁的造福一方,要当就当个工部侍郎,于是自家老爹又开始大骂“逆子,孽子”。

结果真去工部当差,才知道不暗中捞油水的话,日子是如此清苦,公务繁重,加上他又脑子一热,主动揽活上身,走了一趟地方州郡,风餐露宿,嘴上冒泡,手脚长茧,每天都是累得倒头就睡,还想啥女子?老子累得连春梦都没了。年轻人只觉得二十几年的好日子,都连本带利还回去了。结果等他回到京城,他那个老爹,明明眼巴巴在门口等了许久,等他真从工部衙门返回家门了,尚书大人才瞧见马车就立即回了书房,正襟危坐。等到老人看着才个把月没见便瘦了一圈的儿子,倒是没有再次摔茶杯,而是沉默许久,只是一开口,就还是老生常谈的“逆子,孽子”……

其实年轻人心中苦极,原本这次回京就想要打退堂鼓了。去礼部,或者重返户部,当个郎官都成,工部侍郎真就不是个人干的活计。只是等到一天朝会结束,年轻侍郎看着远处的父亲,明明已经白发苍苍身形佝偻了,却中气十足,大着嗓门与同僚们笑声言语。年轻侍郎便默默告诉自己,怎么都要在工部衙门再熬个一年半载的……

由此可见崔宗主忙归忙,闲时也闲。

陈平安当初之所以会与梁爽说出“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那句肺腑之言,除了是说桐叶宗的那拨年轻剑修,同样也是说这样的山下年轻人。

桃源别业一处宅子,有人当下可谓心急如焚。对方不来,好似头顶悬剑,将落未落的,可对方真要来了,更不知如何自处,总觉得比拼心机,根本敌不过啊。

老修士只得独自一人坐立不安,哀叹不已。

又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路数。

有人出现在芦鹰身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这位老元婴的肩膀:“芦首席,又见面了。”

至于门口那边,则还是那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双臂环胸,斜靠房门。

身后那人微笑道:“芦首席,如此心神不宁,该不会是要拿我的脑袋去跟中土文庙邀功吧?”

吓得芦鹰一个蹦跳起身,苦笑道:“斐然剑仙,就不要再吓唬我了,我是山泽野修出身,胆子不比谱牒仙师。”

芦鹰一下子自知失言,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改变称呼,谄媚笑道:“见过曹客卿。”

陈平安搬了把椅子,坐在芦鹰对面,抬起手掌,虚按两下,跷起二郎腿,摸出旱烟杆和烟袋,动作娴熟,火星点点,开始吞云吐雾。

芦鹰小心翼翼问道:“曹客卿,这次召见小的,是有什么吩咐吗?”

上次见面,眼前这个家伙报上了一连串身份名号,什么云窟姜氏的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的二等客卿,还有神篆峰祖师堂三等客卿,名字倒是就只有一个——曹沫。

不过今天重逢,对方除了腰间多出了两把狭刀,还抽起了旱烟。

陈平安笑道:“芦供奉这次下山远游,是挑选了中午出门吧?”

芦鹰脸色尴尬。

上次还是门口那个女子帮着道破天机,芦鹰才晓得原来是话里有话,即不然就会“早晚出事”。

陈平安问道:“没有画蛇添足吧?”

虽然对方说得晦暗不明,芦鹰却是立即心领神会,老元婴说句不自夸的,自己心性和行事之谨慎,比元婴境界还是要高出几分的。虽然站起身,却早已使劲弯腰,老修士小心翼翼说道:“曹客卿只管放一百个心,绝对不会有任何多此一举的作为,在那金顶观,一个首席供奉该看的一眼不落下,不该说的一句话都没说。”

陈平安笑了笑:“坐下聊天。”

告诉一个聪明人某个真相,对方反而会疑神疑鬼几分,远远不如让那个聪明人自己想明白一个真相,来得坚信不疑。

芦鹰奉命落座,只是如坐针毡。

山泽野修出身的地仙,哪怕只是位金丹境,都是一个个见惯了风雨的,道心之坚韧,心志之不俗,说不定比那些谱牒仙师出身的元婴境还要更好。

所幸对方很快就步入了正题:“你们那位杜观主何时跻身玉璞境?还是说已经玉璞境了?”

芦鹰疑惑道:“回曹客卿问话,我这次返回金顶观,那个杜含灵一直没有闭关的迹象。”

由元婴境跻身玉璞境,动静不会小的。

不承想那个斐然直接点头道:“多半已经是玉璞境了。”

芦鹰稍加思量,便佩服不已,果然是那个胆大包天、剑走偏锋,却至今都未能被文庙找到的蛮荒共主斐然!

芦鹰顾不得心头震撼,赶紧将功补过:“下山之前,跟尹妙峰喝了顿酒,没说漏嘴,但是看样子,加上道观财库那边的一些蛛丝马迹,他的弟子邵渊然极有可能会马上闭关,而且跻身元婴境的把握不小。”

邵渊然的师父,正是那个道号葆真道人的尹妙峰。师徒双方曾经是大泉王朝的皇家供奉,负责帮助当时的刘氏朝廷监督姚家边军。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眯眼问道:“当真没有画蛇添足?芦首席,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设计我?”

芦鹰强压下道心起伏,一手缩袖,攥紧手中一枚玉佩,以心声道:“程山长,此时不收网,更待何时?!”

坐在院中的小陌忍俊不禁,果然被自家公子料中了,此人还有救。

对于芦鹰而言,一旦东窗事发,事情败露,自己可就是和蛮荒天下勾结!别说中土文庙了,如今学宫书院的手腕,跟以往大不相同,就是桐叶宗的本土修士得知此事,都要生吞活剥了他。所以来桃叶渡之前,芦鹰下定决心,瞒着金顶观杜含灵,在一处仙家渡口秘密飞剑传信一封,就只等那个斐然自投罗网了。

运气不佳,也能和斐然及蛮荒天下撇清关系;运气好,那就是天大功劳一件!不管眼前斐然是阴神化身,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手段,只要被文庙逮住,说不定自己都能破格获得文庙的许可,开宗立派去。

如果上次黄鹤矶的螺蛳壳道场府邸一别,双方就再无交集,大不了我走我的独木桥,斐然你继续走你的阳关道,你不搭理我芦鹰,我就只当没见过你,反正我芦鹰屁事没做,只是跟你在云窟福地闲扯了一大通废话,就算大伏书院和中土文庙事后追责,大不了就是被抓去那座功德林读圣贤书几年,说不定还能见那个刘叉一面呢。

只是袖中的那枚书院玉佩没有半点动静,自己的心声言语好似泥牛入海。

芦鹰瞬间如坠冰窟。

完蛋!大伏书院和程龙舟那边竟然毫无反应。难不成是过河拆桥?打算先让自己和斐然死磕一场?死磕个卵,就是个死。老子就是个破烂元婴,伤得了对方丝毫?!你们这些狗日的读书人,满嘴圣贤道理,结果一肚子坏水,比我们这些野狗刨食的散修还不如……只是又灵光乍现,还是说程龙舟这条老蛟出身的书院山长,其实是眼前斐然的一枚绝妙暗棋?

芦鹰一时间心情复杂,呆滞无言,除了自己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难道家乡这好不容易有点样子的一洲山河,迟早还要重蹈覆辙?

芦鹰觉得如今的修道生涯,其实不赖,虽说磕磕碰碰不断,可是总能避过一些大灾大祸,不管怎么说,如今这份来之不易的世道太平,挺好的啊。难道又要没了?

陈平安笑道:“不管是脑子一热想要逞英雄,还是出于私心,只是想要自保自救,桐叶洲修士芦鹰,到底做了件……人事。”

庭院台阶那边坐着的小陌以心声笑道:“这位老修士有点伤感。”

裴钱则聚音成线,和师父说道:“芦鹰心相中出现了一瞬间的景象,还有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

来时路上,陈平安已经通过风鸢渡船剑房飞剑传信一封,和大伏书院说了三件事:落魄山会在明年立春创建下宗,邀请书院山长程龙舟观礼;再就是询问钟魁的传信方式;最后就是如果金顶观供奉芦鹰秘密传信大伏书院,说自己是斐然,书院那边可以按例录档此事,不过就不必兴师动众来桃叶渡这边“围剿斐然”了。

芦鹰一头雾水。他算哪门子的良善之辈,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境界高了,就想要图个安稳。

比如只说自己当了金顶观的首席供奉后,在外远游,心甘情愿自荐枕席的女修,或是想要改换门庭认他当师父甚至是干爹的,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而这么多年,最求而不得、最心心念念的两个女子,一个是太平山黄庭,是个年纪轻轻的疯婆子,还有玉芝岗那位惹下泼天大祸的女子祖师,如今整个桐叶洲都在往死里骂一个死人。

只是芦鹰非但没骂她,反而专程去了一趟玉芝岗遗址,在那边的废墟中蹲着喝酒,喃喃自语。因为你是谱牒仙师,你才是谱牒仙师,笨是笨了点,蠢得一塌糊涂了,但你是好人啊。

狠狠摔了一壶酒在地,这个声名狼藉烂大街的老元婴境,最后挤出个不正经的笑脸,嘿嘿而笑。当年本是想要趁着玉芝岗大多数祖师爷去玉圭宗参加一场声势浩大的开峰庆典——韦滢入主神篆峰嘛,大事情——来这边的淑仪楼偷些符箓,结果,嘿嘿……

老元婴境离开废墟之前,最后说了句:“意外之喜啊,无意间偷看你美人出浴,还是看少了,才露了个脖颈,就被你发现了行踪,不然如今会将你记得更真切几分。”

涟漪阵阵,水雾升腾,凭空出现一位高冠博带的儒雅老人,正是如今大伏书院的山长、曾经的黄庭国老蛟、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程龙舟。

陈平安收起旱烟杆,起身向这位书院山长作揖行礼。程龙舟作揖还礼。

如果陈平安只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收到芦鹰的那封密信,即便陈平安还是文圣的关门弟子,程龙舟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但是这位年轻剑仙还有个身份,所以程龙舟这次就只是单独前来了。不过此事,书院还是会如陈平安信上所说,要秘密录档,而且程龙舟也已经第一时间传信中土文庙,一五一十禀报此事。

瞧见了那个高冠博带、腰间悬佩一枚玉佩的老人,芦鹰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到底是闹哪样?

程龙舟笑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眼前的这个曹沫,根本不是什么斐然。当然,你可以继续误会下去,比如我是妖族出身,所以跟这个‘斐然’早有勾结,所以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寄信前往大伏书院。”

芦鹰脸色尴尬。自己就算信不过自己,还是信得过中土文庙的眼光的。有至圣先师,有礼圣、亚圣,何况如今还重新有了个文圣。

程龙舟丢了一份山水邸报给芦鹰:“自己看去,答案就在上边。”

芦鹰翻来覆去,生怕错过一个字,只是看了两遍,也没想明白这个书院山长到底让老子看个啥?

也没啥关于曹沫的只言片语啊。要说曹沫是个化名,咋的,不是蛮荒天下的斐然,是玉圭宗的大剑仙韦滢啊?所以才与姜尚真并肩而行?不然,是那个剑气长城的外乡人……陈平安?打断了蛮荒天下的仙簪城,与王座大妖绯妃拖曳曳落河,再搬空了托月山,最后斩杀一位飞升境剑修的托月山大祖首徒?

要真是,老子这就立马跪下磕几个响头。反正传出去,也是一桩美谈。

程龙舟说道:“虽然曹沫不是斐然,但是你没有选择与误以为的‘蛮荒斐然’勾结,反而涉险揭秘,大伏书院会记录在册,并且不对外公布,只等将来你需要这笔功劳之时,比如可以用来将功补过。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有些过错,是肯定无法功过相抵的,你得自己掂量。”

芦鹰赶紧装模作样作揖行礼,向程山长道谢一番。

陈平安陪着程龙舟来到庭院,这位书院山长心情复杂。

当年双方初次相逢,对方还是个持柴刀穿草鞋的少年郎,晒得跟块黑炭似的,只是少年虽然瞧着消瘦,却给人劲峭之感,可算是外圆内方。

程龙舟笑道:“走到今天,真是不容易。”

陈平安笑道:“都一样。”

老人摊开手掌,当年那个已经不再是文圣的老秀才,赐下一个金色文字,就像个谜语。

伏。蛰伏之伏,也是如今大伏书院之伏。

陈平安问道:“你们大伏书院的杨朴,如今还不是贤人?”

当初在太平山遗址,书院儒生杨朴在山门口待了足足三年,受尽白眼不说,还等于跟多个山上势力结了仇,而且杨朴还不是得了书院的授意,就只是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就去了太平山那边看门,那会儿大伏书院的山长职务还空悬着。杨朴在那边待了一段时间后,程龙舟才上任的,然后书院才真正开始为杨朴撑腰。

陈平安在太平山门口那边,先后对上了一金丹,一元婴,一玉璞,一仙人。

托月山大祖关门弟子离真,三山福地万瑶宗仙人韩玉树。这两位,都是一等一的大财主。

这两场架,陈平安打完之后,收获最丰。更不谈那……半部拳谱。因为那位韩宗主等于挨了十一境武夫的一拳。

“已经是了。”程龙舟笑道,“这个臭小子,才当了贤人,就开始问我如何才能当君子了。理由嘛,很充分,说姜老宗主曾经亲口允诺一事,哪天等他当了君子,就可以约上陈山主一起喝酒,而且就约在大伏书院。”

陈平安笑道:“本就是大实话。”

程龙舟说道:“我已经联系到了钟魁,让他直接去仙都山那边找你。”

陈平安抱拳道谢。程龙舟笑着摆摆手,一闪而逝。

确定程山长已经离开,芦鹰才敢离开屋子,实在是怕被这个不是斐然的家伙来一场秋后算账啊。

对方不是斐然,胜似斐然啊。难怪当初,一口一个“斐然那个孙子”。天底下敢说这种话的,并且还适合说的,找来找去,还真就只有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大人了吧?

看到那个青衫背影就坐在台阶上,又开始吞云吐雾,芦鹰只好一步跨出,身形直接落在台阶底部,然后再落座。

陈平安敲了敲旱烟杆,重新换上烟草,问道:“去过玉芝岗了?”

芦鹰心中大为讶异,然后就只是默然点头。

天下美色万万千,不承想到头来,还是想着那个只算惊鸿一瞥的女子多些。有多喜欢,自然谈不上,早先就只是男子贪色,如今也只是淡淡愁绪萦绕心扉,挥之不去,难以释怀,好像也没个道理可讲。

陈平安问道:“芦鹰,做何感想?”

芦鹰毫不犹豫说道:“我要是玉芝岗的祖师堂修士,当时又在场的话,她鬼迷心窍要开门收纳难民那会儿,我肯定直接一巴掌甩在她脸上,老子骂不醒她,还打不醒她?”

陈平安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她是玉璞境,芦首席就只是个元婴境,谁打谁,不好说吧。”

芦鹰点点头:“也对。”

那婆姨在世时,凶悍得很。当然比起太平山那个年轻女冠剑修,还是要稍好几分。

两两沉默起来。

芦鹰试探性问道:“陈剑仙,你真是那个隐官啊?”

这种事情,哪怕再千真万确,还是会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一个出自宝瓶洲的外乡人,按照推算的话,到剑气长城那会儿,身边这位当时还是个年轻人,怎么就成了剑气长城的那么个“大官”。

陈平安笑道:“不然?”

芦鹰开始酝酿措辞,缓缓说道:“隐官大人,我来桃叶渡之前,在金顶观那边,前不久翻到了一份来自皑皑洲的山水邸报,说那两本印谱,正是出自隐官大人的手笔,所以……能不能送我一本印谱,当然了,若是印章,就更好了,我一定好好珍藏,当个传家宝。虽说我至今一直没个正式的山上道侣,暂无子嗣,但是这种事情,稍稍加把劲,终究是不难的……”

芦鹰当年就是奔着和黄庭结为道侣去的,结果倒好,黄庭差点砍死自己。问题是黄庭不地道,开打之前,以及斗法期间,愣是不说自己来自太平山。若是早知对方身份,芦鹰别说招惹黄庭了,见了她就走,走慢了就当自己没脑子。那会儿的桐叶洲,是公认的惹谁都别惹太平山修士。

虽说山中道侣生下的那类“仙家后裔”未必一定成材,可只要是能够不靠神仙钱就能自主修行的家伙,往往资质超乎常人。比如小龙湫的那个令狐蕉鱼,还有白龙洞许清渚的那个嫡传弟子马麟士,以及他们掌律祖师的嫡孙尤期,修道资质就都极好。

结果说着说着,芦鹰发现隐官大人朝自己斜眼看来。芦鹰立即闭嘴。懂了,拍马屁拍马蹄上了。自己这不是想要找个角度刁钻的马屁嘛。以这位隐官大人的显赫身份,会缺那些功力寻常的溜须拍马?看来是自己想错了。

得到小陌的心声言语,陈平安站起身,抬了抬手中旱烟杆,以烟雾在空中指指点点,凝聚出十二字:“就当是送你了。”

原来是府尹大人姚仙之赶来了这边。

在陈平安屋子那边,姚仙之见面就笑道:“陛下已经答应了,鸡距笔这桩买卖,咱们大泉王朝可以跟仙都山合伙做!”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皇帝陛下在一天清晨时分,退朝后就微服出宫,到了姚府,她和爷爷一番谈心之后,就找到了在门口那边候着的姚仙之,皇帝陛下其实当时听到此事,毫不犹豫就直接拒绝了此事,而且脸色还不太好看,只是不知为何,她在回宫之前,改口了,说此事可行。陛下当时揉了揉眉心,再补了一句,说:“国库缺钱。”

不过这些家事,姚仙之就不和陈先生多说什么了。

皇帝陛下终究是女子,女人心海底针,他一个糙老爷们,怎么猜,自己又不是陈先生。

而别处宅院内的那个芦鹰,看着那些渐渐消散的烟雾文字,反复读了两遍,老修士由衷觉得意味深长,沉默片刻,蓦然一拍膝盖,高声叫好。

“静思敬事警世,休道修到修道。”

返回仙都山后,陈平安继续出门北游,留下曹晴朗,只带了裴钱和小陌做客小龙湫。

小龙湫离仙都山不远,勉强能算是一个山上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嘛,怎能不混个脸熟。

初次相逢于藕花福地的太平山女冠黄庭,如今在别家祖师堂边上结茅修行。

其实小龙湫那边,还有个不打不相识的山上朋友。正是太平山山门口当门神的两位地仙之一,小龙湫的首席客卿章流注。

老元婴精通水法,显然对此颇为自负,从他的道号水仙就可以看得出来。

跟芦鹰一样,章流注是野修出身,他没有避难去往五彩天下,而是摇身一变,并且跟芦鹰是如出一辙的“登山”路数,成了个谱牒仙师。

按照周首席的说法,就是如今什么货色都可以往山上跑了,从早年山上人人喊打喊杀的山泽野修,变成了一洲山河的中流砥柱、脊梁骨、顶梁柱。

当时双方交手,老元婴差点没见着敌人的面就被劈成了两半。后来被拘拿去了山门口那边,魂魄被剥离出来,悬在自己头顶,有一阵阵如潮水般拍打道心的剐心刮骨之痛。

而且那个陌生的山巅修士,脾气实在是……一言难尽。就那么抬起脚,使劲踩着一位天之骄女的玉璞境女修,一边大骂,然后一脚又一脚,都踩出个大坑,不见女子脑袋了。

不同于虞氏王朝的那位金丹境地仙,这位如今身份清贵至极的老元婴,当时在太平山那边,是姜尚真帮忙打发走的。

一场噩梦,使得这位老元婴返回小龙湫后,都没敢说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含糊其词,说与人斗法一场,不可力敌,还受了伤。

黄庭好找,她就在小龙湫祖山的如意尖。

陈平安走入那间简陋茅屋,年轻女冠正在啃苞米,火盆里边还有不少。

陈平安也不客气,坐在凳子上,弯腰拿起一颗苞米,开门见山道:“黄庭,需不需要神仙钱?我们落魄山财库还有不少盈余,仙都山下宗这边,不会跟落魄山要钱,所以不会耽误做买卖,反正就像是账簿上趴着的一笔数字,你要是真的过意不去,我们可以算利息。”

太平山遗址,山河破碎,千里山河灵气淡薄,如风中飘絮一般,重建一事,除了砸钱还是砸钱,要硬生生靠着神仙钱来添补天地灵气的缺失。在这之前,还需要建立大阵,以及招徕大量的山水神祇塑金身、立祠庙,填补空缺,帮助聚拢灵气,才不至于急剧流散,不然就只会为他人作嫁衣裳。

按照姜尚真的大致估算,一座新太平山,如果想要在两三百年内恢复到昔年宗门巅峰时三成规模的山水气候,至少需要三四千枚谷雨钱。

此外各种乱七八糟的人情往来,山上邻居的打点关系,山下王朝的生意往来,以最快速度布置十数座山水祠庙,帮助辖境内各路神祇获得朝廷封正……

陈平安知道此间艰辛。尤其是太平山如今只剩下黄庭一人。

不像自己的落魄山,即便在草创初期,山中就有朱敛当大管家,况且隔壁就是关系莫逆的山君魏檗,有个几乎等于与落魄山穿一条裤子的披云山。

黄庭摇头道:“暂时不需要,我身上还算有点家当,可以折算成不少神仙钱,要是等到哪天真缺钱了,不会跟你这个土财主客气的。”

陈平安点点头。

太平山修真我,祖师堂续香火。

之前在那边,陈平安是打算在八十年之内,替太平山守住太平山的。

双方脚下的这个小龙湫,是中土神洲大龙湫的下宗,其实准确说来是“下山”。

其实当年迁徙搬家的,可不止那两位自封大圣、大王的水族精怪,它们只是跟小龙湫仙师们有样学样罢了。

不过清境山青虎宫是搬去了宝瓶洲,还在那边建功立业,小龙湫则是跨海渡水,对外宣称寻了一处山水秘境。当年搬家比较快,后来回家也不慢。然后就相中了那处太平山遗址,打算跻身宗门后,搬迁祖师堂,再铸造出一面仿太平山的远古明月镜。

而那座中土上宗大龙湫,是当之无愧的宗字头仙家,祖师堂嫡传修士皆是山上的镜工,仙师所铸宝镜,其中品秩最高的两种分别名为停月、止水,神通玄妙,一直是千金难求的珍稀重宝。

修道之人跋山涉水,大多怀揣着几样类似物件,如一幅搜山图、一面照妖镜、一摞山水破障符,就跟江湖人在外闯荡,得有金银细软和火折子差不多。

天下炼制照妖镜一途,可以分出六条分工明确的道脉,大龙湫镜工就垄断了其中一脉,铸造的宝镜最能压胜水裔精怪,和赶山一脉的照妖镜一样,在山上需求最多,故而大龙湫财源广进,属于想要不挣钱都难。毕竟浩然天下各路修士都上杆子送钱。

在别洲境内和大龙湫合伙做买卖、帮忙售卖宝镜的宗门,就有流霞洲的天隅洞天以及北俱芦洲的琼林宗。只不过前者所卖宝镜,品秩高、价格贵,不是地仙谱牒修士或是宗门嫡传弟子,都会望而却步。琼林宗是只兜售那些最入门的大龙湫照妖镜,就算是下五境散修,咬咬牙,都可以入手一面。

不同于蒲山和白龙洞,同样作为宗门候补的小龙湫,并没有参加那场声势浩大的桃叶渡之盟。

黄庭沉默片刻,笑着打趣道:“我见着宁姚了,境界很高,如果再高,就真的有点不讲道理了,漂亮……也就那样了。”

陈平安笑了笑,啃着苞米,直白无误道:“宁姚在我眼中,反正就是最好看的。”

黄庭说道:“还有事?”

陈平安点头,含糊不清道:“打算邀请你担任下宗的客卿,再就是有个想法,得看你的意思了。”

黄庭说道:“说说看。”

陈平安说道:“我想要担任你们太平山的供奉,记名供奉。”

黄庭哈哈笑道:“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就这么说定,不过我得是你们下宗的首席客卿。”

陈平安点点头:“没问题。”

这是陈平安担任皑皑洲刘氏不记名客卿之外,第二次在别家山头任职。而且直接就是供奉,甚至都不是什么记名客卿。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要是不适合爽快递剑,我可以出手做掉他,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黄庭看着这个青衫男子,他面无表情,语气淡漠,而且……神色从容。

黄庭直愣愣盯着那个家伙,愣了半天,摇摇头,轻声道:“还是别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那就继续啃苞米。

吃完手中苞米,陈平安就起身告辞,说自己随便逛一下小龙湫。

黄庭笑道:“我就不送了啊,又是客卿又是供奉的,多的是机会见面。”

一袭青衫,背影远去。黄庭这才转头瞥了眼墙上那把佩剑,她微微皱眉,奇了怪哉,我都不怕他,你一把剑怕个啥?

再次回到仙都山青萍峰。

陈平安找到崔东山,先祭出一把笼中雀,再让崔东山打开那座从田婉手中得来的不知名小洞天,然后跟着崔东山,只带着小陌进入其中。

在小洞天内,陈平安甚至让崔东山又设置了一道金色雷池。与此同时,让小陌注意留心有无外人窥探此地。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这可能是先生第一次如此兴师动众。当初在夜航船联手对付那位吴霜降,可能都不如今天。

陈平安在山巅盘腿而坐,双手笼袖,等到崔东山一屁股坐下后,才以心声问道:“如何以自欺来欺天?”

崔东山沉声问道:“先生是要?”

陈平安说了一句让崔东山先是如坠云雾、继而心头巨震的言语:“我自己已经忘了,只知道必须再向你请教这个手段。”

那位大骊太后南簪也有类似手段,却只能算是最下乘、最不入流的手段。比起陈平安想要的那份通天手段,差了十万八千里。

崔东山默不作声。陈平安就开始闭目养神。

崔东山站起身,原地踱步画圆而转,突然抖了抖两只雪白袖子,低头端详一番,叹息又叹气,最后站定,眺望远方。

当年在骊珠洞天的袁家祖宅,自己这个少年崔瀺与齐静春师兄弟二人重逢。齐静春曾经有意无意询问一事,为何你会从十二境跌境到元婴境。

当时的半个崔瀺、未来的崔东山,想法和解释,并无隐瞒,是真心话。因为按照他“自己”的理解,是齐静春的学问出于文圣一脉却又可以别开生面,可是自己和那个老王八蛋却被牵连太多,被老秀才拖累了。

老秀才学问被禁绝,神像地位一降再降,甚至被搬出文庙,打砸破碎,在崔东山看来,是因为齐静春已经“上岸了”,但是自己这个文圣首徒“崔瀺”却必须破而后立,彻底撇清师承道统,凭借事功学问在一洲之地东山再起,重返仙人境,甚至是跻身飞升境。

齐静春当时还有一问:“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戏给吴鸢看,其实是给我看,累不累?”

放你的屁,累个锤子的累。你们俩看笑话累不累才对。因为事实上,这个齐静春,何尝不是与师兄崔瀺配合演戏,给未来的“师侄崔东山”看?关键是师兄弟二人,并无任何言语交流,甚至都无须碰面,就只是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双方各凭棋力,看似处处针锋相对,并且落子都是真,实则最终却在棋盘上布下同一局。

崔东山如此少年心性,并不是崔东山装模作样,自然是崔瀺那个老王八蛋刻意为之。

这还只是第一层,犹有第二层。崔瀺又给自己设置了重重禁制、关隘,这就像明明都是自己,凭什么你这个老王八蛋更有钱,甚至学问更高、棋力更强?

那么当年“累不累”三个字,大概就是身为师弟的齐静春对师兄绣虎的一种独有宽慰之语?

而那场对话,齐静春最后神色伤感,好似以“崔师兄”这轻声三字,作为一场收官。

文圣一脉,当时还算大师兄小师弟的那场古怪重逢,师弟齐静春以“累不累”一语开篇,以一声“崔师兄”收官。

此刻崔东山收起心绪,再次抬起两只雪白袖子,法袍大袖之上,各有一串蝇头小楷,犹如水草又如漂萍一般起伏不定:“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

崔东山转头望向自己先生。

陈平安睁开眼,神色温柔,微笑道:“先生学生,你我心境,都要四季如春。” ybsv6xBLfqQHg1oBlaU/cGu4MqELswQL/fvc+bggXDd34Yr5NrXxfNeYPM7Bxl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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