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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狭路相逢

经过这桩风波后,势利眼的大船主人立马跑来,说是给贵客们准备了上好的二楼雅间,便是把驴子一并牵入也无妨,是他这艘小船蓬荜生辉才对。还有一些慕名而来的豪客,多悬刀而不佩剑,显然是来套近乎的。

陈平安应付这些不在行,都是林守一出面帮着婉拒。到底是督造衙署长大的少年,言谈举止滴水不漏,哪怕拒绝了他们,也让那些人仍是面带喜气地离去。

剑客白鲸是大骊南方小有名气的散人修士,佩剑是货真价实的法器,名为灵虚,是道家符箓一脉的神兵利器。相传是一位下山修心的游方高人在荒郊野岭坐化兵解后的遗物,无意间被白鲸获得,凭借一身本就不俗的剑术悟出了剑道真意,从此扬名。只是他生性不喜拘束,才没有被大骊官府和边军招徕,反而喜欢在江湖上仗剑游历。此人在蛟龙四伏、宗师辈出的大骊江湖上能够被记住姓名,实际上已经很不简单了,结果连剑都没能出鞘,从头到尾被人如此玩弄于掌心,说不定连剑心都要蒙尘,剑意亦会沾染污垢,那么草鞋少年一伙人的家底有多深厚,可以借此掂量掂量。船上多是见多识广的文人、商贾和江湖豪侠,不管各自心性是好是坏,蠢人还真不多。

林守一眼见着不再有人过来客套寒暄,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心烦意乱。若非空隙歇息的时候能够亲眼看着碧绿书箱在陈平安手里一点一点显露出雏形,就林守一那种天生寡淡冷漠的性子,恐怕早就忍不住恶脸相向了。

陈平安有些于心不忍,说道:“放心,我肯定把这只书箱做得让你满意。”

林守一盘腿而坐,满脸疲惫,破天荒吐露心扉,轻声道:“真想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独自面壁修行,只管我山中一甲子,任由世上已千年。但是阿良说过,这种路数的修心叫枯冢,可行是可行,但独属于境界到了一定高度的练气士。我才刚刚入门,若是现在就这么干,肯定会走火入魔,堕入旁门外道而不自知。”

陈平安点点头:“那的确是得小心些。”

李槐托着腮帮蹲在一旁,乐呵呵道:“林守一,说不定阿良吓唬你呢。我看棋墩山就不错嘛,适合你去当神仙,无聊的时候,还能跟那个叫魏檗的土地爷聊天打屁,坐着大乌龟,或是骑着黑蛇白蟒,威风得要死。不过这样的话,你既然都不跟我们去大隋了,那就把这只书箱留给我呗?我现在背不动,过几年个子高一些,力气大一些,刚好把小书箱换成大书箱。我会念你的好,大不了将来从大隋游学归来,再还给你。”

林守一斜眼瞥着打小算盘的李槐,冷笑道:“我就算留在棋墩山修行长生之法,也不把书箱留给你。”

李槐“哦”了一声:“那你还是继续跟我一起去大隋吧。”

林守一揉了揉眉心,觉得还是只有阿良治得了李槐。

不对,李宝瓶也可以。陈平安好像也可以……难道只有自己拿李槐没辙?

心情不太好的林守一盯住李槐,把后者给看得毛骨悚然,赶紧表忠心道:“干啥咧,林守一?我其实是想你跟我一起去大隋的啊,我就是有点眼馋你的书箱,没办法,比我的书箱要大嘛,这个我不否认啊,但是你如果真要下船返回棋墩山,我肯定是不乐意的。你想啊,咱们四个人里,就你道貌岸然、一肚子坏水,以后如果碰上没把坏字刻在脸上的家伙,比如包藏祸心的那种,肯定就只有你能一眼看穿啊,对不对,陈平安、李宝瓶?”

李槐左右张望,寻求援手。陈平安低头打造书箱,专心致志,置若罔闻。李宝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神游万里,心无旁骛。

林守一有些心情沉重:“你以为我们这趟去大隋游学很轻松吗?除了山水险阻之外,肯定还有很多我们想都想不到的幺蛾子。”

李槐眨了眨眼睛。

林守一缓缓道:“我们大骊以武立国,江湖势力不容小觑,读书人很少有人出名,在先生的山崖书院建立之前,一直被整个东宝瓶洲骂作蛮夷之地。”

李槐点头道:“这个我知道啊,咱们齐先生从不忌讳说这些的,又不是没讲过咱们大骊的处境。”

林守一叹了口气:“记得我小的时候,督造官宋大人曾经说过一件事情,说早年大骊好不容易有一个读书人靠本事考进了观湖书院,结果受尽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屈辱。不单单是言语辱骂那么简单,按照宋大人的说法,应该是大隋高氏和卢氏王朝的两名读书人联手设置了一个连环局,害得我们大骊的那名书生心境崩碎,变得疯疯癫癫,多年后好不容易恢复了神志,又在男女情事上被狠狠捅了一刀,最后就投湖自尽了。

“我们大骊因为此事,举国震怒,这才掀起了与卢氏王朝赌上国运的大战。要知道在那之前,对于昔年拥有大骊上国身份的卢氏王朝的诸多刁难,大骊素来是能忍则忍的。当然,如今局面已经变了很多,现在我们大骊的读书人越来越多,山上的练气士也开始下山,他们都在为大骊朝廷效命,在边关奋勇杀敌。

“这就又出现了一个崭新的格局,那就是大骊的文人很清贵,读书人当官就会自视高人一等,比如先前那个自称宛平县县令的人,多半是从京城外放地方的货色,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所以我现在担心那个男人在宛平县辖境渡口下船后,不管是书生意气还是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会选择对我们下手。好在他是读书人出身的文官,而我们当中也有一位不曾露面的‘山上神仙’,说不定能够震慑住他。毕竟读书人在大骊再金贵,仍是比不过练气士。但是怕就怕那个县令不够聪明,或者不曾真正见识过练气士的厉害,那我们还会有一连串的麻烦。”

李槐忧心忡忡,转过身对着侧卧在身后的白色驴子就是一巴掌,怒骂道:“惹祸精小白驴!你当自己是黄花大闺女啊,给人摸一下就耍性子发脾气?”

李宝瓶突然开口道:“那个老头子肯定是宛平县县令的座上宾,说不定现在正相互吐苦水呢。我相信老人的身份越高,那名剑客的剑术越好,宛平县县令就越不敢明面上出手。我大哥说过,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至于暗中使小绊子,我们可不怕,只要那家伙不敢动用朝廷力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你林守一怕什么?别自乱阵脚!”

林守一仔细想了想,点头道:“应该是这样了。”

李宝瓶说完之后,脸色认真问道:“小师叔,对吧?”

陈平安无奈道:“我哪里知道这些读书人和当官的弯弯绕绕。总之遇上了麻烦,你和林守一商量着来。”

上次学塾马夫子“托孤”一事,几个孩子能够安然返回小镇不说,还把那名自称大骊谍子的车夫耍得团团转,其实就是林守一起的头,李宝瓶制定大方向,林守一再在细节上查缺补漏,天衣无缝,心志早熟得远远超过同龄人。

陈平安突然停下手中动作,想了想,干脆连柴刀也一并放在脚边。

心不静时,陈平安就会什么都不做,宁可先放一放,也绝不轻易犯错。以前烧瓷是如此,如今练拳更是如此。

李宝瓶和林守一几乎同时察觉到异样,就连李槐都赶紧端正坐姿。

陈平安看到三个疑神疑鬼的家伙,苦笑道:“干吗?我只是想到一件事情,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你说出来听听。”

陈平安笑道:“我刚才就是想,除了跟你们识字之外,是不是也要跟你们学一学书上的学问。”

李宝瓶愣道:“可我们跟先生学到的只是入门的蒙学,没什么了不得的大学问。再说了,我们自己都只是蒙童,如何教得了小师叔?更何况很多蒙学上的语句,我随口问起,连齐先生也答不出来的,我们咋教啊?胡乱回答,不好的!”

李槐嘀咕道:“先生不是回答不出来,只是回答得晚了一些,你就不愿意听了。”

李宝瓶猛然转头,一拳砸在李槐脑门上。

李槐其实没怎么疼,仍是抱着脑袋鬼叫道:“这日子没法过了!李宝瓶的力道越来越大了,我也要练拳,不然将来我肯定会被她失手打死的。”

林守一好奇问道:“陈平安,学书上的东西做什么?”

陈平安缓缓道:“我怕有一天我跟人讲的道理,事后发现其实是没有道理的。所以我希望除了姚老头、阿良他们教给我的道理之外,再从你们读书人的书本上学一些。”

李槐如坠云雾,满脸震惊道:“陈平安,每天练拳那么辛苦,而且你打架已经那么厉害了,难道不是为了能够跟人不讲道理?”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摇头道:“陈平安,我觉得不用事事讲道理,毕竟天底下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要走,我们坚守本心即可,否则只会深陷泥泞,过犹不及的。”

李宝瓶满脸严肃:“小师叔,你别急,让我想一会儿。我觉得这件事很大,我必须要认真对待,仔细思考!”

在小镇学塾的时候,齐静春就是这样,每当李宝瓶询问一些个看似浅显至极的问题,反而会陷入沉思,多半要拖延几天才给出答案。

陈平安愈发无奈,仰起头望向蔚蓝天空,片刻之后,收回视线,不知为何突然就满脸笑容了:“我之所以要这么麻烦,是因为我在得到那部拳谱之后就一直有个感觉,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就是每当我与人对敌的时候,不管说不说出口,只要觉得我是对的,那么我心底就像有人在不断告诉我,你陈平安可以出这一拳,不管是对谁!”

接下来,三人仿佛都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陈平安。

只见这个来自泥瓶巷的贫苦少年神采飞扬,双拳紧握搁在膝盖上,从未如此自信:“而且,这一次出拳,可以很快!”

林守一眼神痴痴,小声呢喃道:“应该不算习武走火入魔吧,挺正气凛然的,还真有点像是先生在学塾……讲述那些圣贤大道最精妙处时的样子。”

李宝瓶正忙着思考先前那个问题,陈平安已经重新拿起柴刀,继续给林守一做小竹箱子了。

李槐有些神色恍惚,很久都没有还魂回神。先前那一刻的陈平安,让他感到似曾相识,好像记起了小时候有一次,吵架本事天下无敌的娘亲让人给挠得跟大花猫似的,回到家就撒泼打滚。他和姐姐李柳跟着娘亲一起哭,那个被街坊邻居骂作窝囊废的爹就只是闷闷地蹲在门槛边。娘亲最后就说自己瞎了眼,才找了这么个没骨气的男人,自己婆娘给人打了也放不出个屁。李槐他爹始终没吭声,气得从小就跟娘更亲近的李槐跑到门口狠狠踹了那个家伙的后背两脚,说以后再也不认他这个爹了。后来他娘亲哭累了,扯着男人的耳朵往门外一甩,说罚他今夜滚院子里睡去。可是才关了门熄了灯,她又让李槐去开门,把他爹喊回屋子睡觉。李槐不太情愿,可熬不过娘亲催促,只得开了门。让他差点气炸的是,他爹依旧老老实实蹲在院子里。

然后那一刻,身材矮小结实的男人缓缓站起身:“儿子,爹要连夜出山一趟,跟你娘亲说一声,很快就回家。”

不光屁都不放一个,还这么躲着娘亲和他们姐弟,这算男人吗?李槐气得浑身颤抖,哭喊道:“什么儿子,我是你李二的爹!”

男人半点也不生气,笑骂道:“臭小子,不愧是我李二的崽儿!”

那一刻,李槐有些痴呆。记忆中他爹是从来不会这么跟人说话的,好像永远都低人一等,除了睡觉打呼跟打雷似的,就是个没出息的闷葫芦,哪怕在他和姐姐面前也从来没有半点一家之主的样子。

的的确确,他爹就是个怕天怕地怕人怕鬼什么都怕的窝囊废。可是那天晚上,他爹走的时候,走得雷厉风行,很像是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富贵老爷。

李槐当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他爹有可能是大半夜帮着娘亲当街骂人去了。

可第二天李槐就失望得很,因为把他娘亲挠花脸的妇人一大家子见着他们娘仨依旧趾高气扬。之后他爹很长一段时日都没出现,应该是入山烧炭,赚钱养家糊口去了。所谓的“出山”,李槐觉得肯定是他爹的口误。

不过他爹回来的时候仿佛开窍了,不但拎回一只肥腻烧鸡,还给他们娘仨都带了礼物。娘亲一手叉腰,一手点着他爹的眉心说:“孬归孬,算你李二还有点良心。”

在那之后,他爹就又是那副“你来骂我啊,我还嘴一句算你有本事;你来打我啊,打死我也算你有本事”的孬样了。

但是不知为何,随着李槐慢慢长大,那一夜在院子里,他爹“出山”之前的笑容、说话的语气和走路的架势,在他的脑海中不但没有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

李槐突然说道:“陈平安,我们以后回到小镇,我请你去我家做客。”

陈平安疑惑道:“你爹娘和你姐姐不都已经离开小镇了吗?你之前说过,他们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才记起此事的李槐蓦然红了眼睛,嘴唇颤抖,就要哭出声来。

陈平安只得安慰道:“别哭别哭,你不也说了嘛,你爹答应过你,只要真正成了读书人,他就会来探望你的。”

李槐委屈道:“可是我又贪玩,又吃不了苦,一读书就喜欢偷懒犯困,比李宝瓶和林守一差太远了,我恐怕当不了读书人了,爹娘就再也不要我了。”

若说林守一和李宝瓶的岁数已算少年少女,还是大门大户出身,见的世面多,胆子相对大一些是理所当然的,可李槐却真的只是个孩子罢了,跟他陈平安一样是穷苦出身,胆子小一些也很正常。所以陈平安从头到尾对李槐都算是最耐心的那个人,哪怕是棋墩山那一次,李槐在泥泞里使劲踩踏,只有被溅得一身泥的陈平安打心底里没觉得有丝毫烦躁。

陈平安笑道:“别胡说,你爹娘如果不心疼你,还会送你去学塾念书?早点让你下庄稼地里干活,帮着家里放牛,不是更好?”

李槐心情略微好转,抹了把脸,哭丧着脸道:“我家穷,买不起牛啊。”

陈平安轻声道:“你现在还穷?不说那本《断水大崖》里的古怪,就书籍本身也值十两银子。”

李槐笑逐颜开,转头瞥了眼白色毛驴,咧嘴嘿嘿笑道:“我还有头驴呢!”

林守一突然神色一凛,压低嗓音对陈平安道:“水底阴神告诉我,有人来了,要见我们。但是那人自称认识阿良,还说阿良之所以提前入城,就是想问他一些问题,所以阴神问我们如何处置,是不答应他们登船,还是……阴神还说那人身边跟着一位江水正神,不出意外,是这条绣花江享受万民香火祭祀的神祇。”

陈平安有些为难,最后沉声道:“让阴神前辈护在我们身边就是了,其实让不让人家登船差别不大。接下来你们几个要小心,还是之前约定的老规矩,一切先由我来应付,实在不行,林守一你再动用那些黄纸符箓。”

林守一点头道:“好。”

他心神微动,细语呢喃。片刻之后,这艘行驶在绣花江水面上的大船微微一震,如果不是陈平安四人事先知情,一般人都不会察觉到其中玄机。

虽然他们肉眼见不到阴神的存在,但是明显感到船头这一块阴气森了几分。

这时陈平安发现船头不远处多了一个盘腿而坐的年轻剑客,长剑横挂在腰后,怀中还抱着用棉布包裹的长条物品,像是一把刀剑。他起身后,走到陈平安这边,对着隐蔽身形的阴神微微一笑,不再向前,开门见山道:“我带来了你们四人的通关文牒,有大骊龙泉县县衙户房的朱印,以及关于你们此行出境远游的许可朱文。至于我是谁,不重要。总之,我认识阿良,所以绝对不会是你们的敌人。至于船上先前的那点冲突,你们不用担心,那个宛平县县令不会耽误诸位的求学之路。”

最后年轻剑客双手递出手中物,望向李宝瓶,笑道:“你就是宝瓶姑娘吧?这把刀是阿良交代我们大骊务必要原原本本交还给你的。”

李宝瓶虽然心情激动,但仍是一动不动。

陈平安独自向前,从年轻剑客手中接过那柄祥符狭刀,说道:“麻烦前辈了。”

年轻剑客开怀笑道:“你们都是阿良的朋友,我可不敢以前辈自居。”

陈平安问道:“阿良还好吗?”

年轻剑客神色不变,点头道:“放心吧,很好。”

这把刀,是大骊藩王宋长镜亲自命心腹送出京城,交到年轻剑客手上的。还过了刀,年轻剑客如释重负:“诸位放心远游便是,接下来一路到达边境野夫关,只要涉及朝廷和官府都会畅通无阻,但是除此之外,我大骊就不会参与了。当然,如果真有了麻烦和意外,只要你们跟边军或是当地官府打声招呼,朝廷一样愿意竭力相助。”

陈平安望向此人的眼睛,点头道:“我们知道了。”

年轻剑客从袖中拿出四份通关文牒交给他,最后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肚子,换了一些客气话,抱拳道:“那就此别过,我去二楼打声招呼就走。”

陈平安有些别扭地抱拳还礼。

二楼一间摆设有精美瓷器的上等雅室里,所有人全部站着。老人和剑客白鲸脸色凝重,即将上任的宛平县县令和妻儿则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只有一名不速之客坐在那里自斟自饮,他身材魁梧,袖上有青蛇盘踞,呼吸吐纳皆是白雾缭绕。男子一身神采,绝不似凡俗人物。

见年轻剑客来,男子立即起身弯腰抱拳,一言不发,却极其恭敬。

年轻剑客摆摆手,看也不看老人和白鲸,对那位宛平县县令说道:“到了宛平县辖境,本本分分做你的父母官便是。今日之事,不要多嘴,到此为止,朝廷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如果稍有风吹草动,我可能不会亲自来找你,但是这位绣花江的水神大人是可以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的。”

年轻剑客不愿多说什么,只是对那位始终不敢坐下的绣花江神笑道:“你帮忙看着点,我先回去了。”

绣花江神沉声道:“那属下就不送大人了。”

年轻剑客走出雅间后,来到外廊,望向江水,想起草鞋少年的那番言语,颇有感触。

最终,他的身形一闪而逝。

山下纯粹武夫之所以矮山上练气士一头,就在于他们作为立身之本的东西——练拳的拳谱也好,习剑的剑术也罢,十八般武艺十八般兵器,全部被习惯性称为武学,其实在山上练气士看来,跟“道”这个字八竿子打不着。

一旦武学始终不上升到武道的高度,那终究只是在烂泥塘里打滚而已。

恐怕那个陋巷少年自己都不知道,他那番发乎本心的言语,关于如何出拳的感悟,是至少武道六境之上的宗师才会去深思的需要自问自答的问题。

棋墩山,有名姿色平平的妇人在自家大人的秘密授意下,带着一个船家女出身的貌美少女开始徒步爬山,向北方行去。

这是少女第一次出门远行,所以一路上不断回头张望,恋恋不舍。

妇人也不多说什么,人之常情,无须苛责。

何况长春宫她这一脉比较奇怪,修心重情,寻常练气士视为累赘忌讳的拖泥带水,反而是她这一脉的证道阶梯,所以少女才离乡就思乡,反而是好事。

至于为何要带着少女步行穿过棋墩山,那位大人没有明说,她也不方便刨根问底。

一路翻山过水,风景宜人。

少女生性天真烂漫,虽然略显疲惫,可是精神很好,走着走着,顺手折了路旁一根花枝轻轻晃悠,哼起了一支世代相传的乡谣小曲。

长春宫妇人皱了皱眉头,但是始终没有说什么。

远处有一个俊美非凡的年轻人,如同山鬼精魅,同样是在缓缓而行,始终望着妇人身边的少女。少女的嗓音空灵婉转,哪怕乡谣的内容很悲伤,可从她嘴中哼唱出来,就别有韵味,哀而不伤。

年轻人轻声与少女的歌声相和,声韵略有不同,更为醇正,也更为悲怆。

少女如春草里穿梭的黄莺,男子如孤零零站立坟头的老鸦,一个欢快鸣叫,一个低沉呜咽。最后,在山脊用青石板垒砌起来的寂寥驿路上,少女猛然抬头,发现远处走来一名白衣年轻公子,模样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两人在狭窄的驿路上相遇,年轻人却已经低下头,不说话,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擦肩而过。

少女忍不住回头望去,发现那人站在远处,不走也不回头,背对着她。

少女有些奇怪,摇摇头,转头继续前行。

之后绣花江两百多里水路,安安稳稳。

陈平安一行人下船的时候,李槐和林守一都背上了书箱,加上李宝瓶,负笈游学变得愈发名副其实,结果就是让陈平安看起来更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少年仆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在无法想象他是一名练家子,能够让一个大骊县令身边的武秘书郎毫无还手之力,下船之时,竟然是让人用担架抬下去的。

陈平安下船之前就仔细看过了堪舆图,如果不进宛平县城,那么绕城南下之后要穿过一片崇山峻岭,估计需要大半个月的脚力。陈平安在船上找当地人问过了,有山路可走,但是比起棋墩山的青石驿路要难走很多,不通马车,多是驴骡驮物。

如果不走山路,就必须经过一座郡城。林守一说他尚未悟出纯阳符的法门,无法让那尊阴神遮掩先天而生的阴秽之气,这样的话,它多半无法光明正大进入城内。按照阿良的说法,郡城的城隍阁、文武庙以及一座将军府邸恐怕都会对阴神产生先天排斥,若是有高人坐镇,很容易节外生枝。

一行人一边问路一边前行,其间陈平安还跟乡野村夫、妇人试探性询问那些山岭有没有古怪传说,会不会有山鬼出没。当地百姓看到四个孩子年纪都不大,又背着书箱,便当成了富贵人家跑出去游山玩水的读书郎,笑着跟陈平安说,那边的山山水水连个名儿也没有,哪来的神神怪怪,他们就从来没听说过。最后大多不忘跟四人推荐绣花江的江神祠,说那儿求签拜神很灵验,说不定真有江神老爷,每年县令大人都会带人在江边祭祀,爆竹连天,热闹得很。

正午时分,四人准备入山。李槐站在山脚,弯腰作揖,狠狠拜了三拜,抬头看到陈平安没动静,奇怪地问道:“陈平安,上回在棋墩山你都拜了拜,这次咋偷懒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我以前跟老人经常进山,学了一点点看山吃土的本事。老人心情好的时候,说过些山势走向,什么地方会是山神老爷搁放什么金身的地儿,很有讲究的。大致上一座山有没有山神老爷坐交椅,进山之前你仔细看几眼就能看出一点苗头的。加上之前当地人都说这儿没那些说法,就大致能够确定我们要走的山路不是山神的地盘了。”

林守一心念微动,说道:“阴神前辈说了,一个王朝的山水正神名额有限,不可能处处都有神灵,否则就会泛滥成灾,使得地方气运一团乱麻。加上山水之争跟山下争田地抢水源是差不多的光景,反而对王朝不利,所以一般来说,地方县志上没有明确记载山神庙的山头,就不可能出现山神。”

李槐有些失望:“唉,我还想多几个彩绘木偶呢。”

原来在棋墩山因祸得福,白白拿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彩绘木偶,这让李槐期待得很,恨不得走过一座山头就拿到一个,那等走到大隋书院,自己的小书箱就能堆满了不是?要不然到头来里面只放有一个木偶和一本书,太“家徒四壁”了。

林守一气笑道:“你有什么脸皮说陈平安财迷?”

李槐一脸无辜:“我没说过啊,我只说过陈平安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林守一冷哼道:“马屁精!”

李槐大怒:“如果不是我苦苦哀求,你能有小书箱?林守一你有点良心好不好?”

李宝瓶没好气道:“闭嘴。”

陈平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就会练习走桩,因为背着大背篓,不敢动静太大,就让自己收着力气和架势,尽量往慢了走,毕竟阿良在枕头驿传授十八停运气方式时就说过一个“慢”字才是十八停的精髓所在。陈平安如今卡在第六和第七停之间,死活迈不过去这个坎,刚好拿《撼山谱》的走桩来练练手。

进山走了约莫两个时辰的山路,李槐已经气喘吁吁,李宝瓶亦是如此。

陈平安知道这就是所谓“一口气”的尽头了,于是挑了一条溪涧边休息。林守一不愧是一只脚登山的神仙了,气定神闲,只是额头微微渗出汗水,比不过陈平安而已。众人各自找地方坐下,陈平安从自己的大背篓里拿出李宝瓶的那把狭刀祥符。虽然当时阿良说到了“垫底”二字,可陈平安又不是瞎子,而是用惯了菜刀和柴刀的人,甚至连宁姑娘的压裙刀也借用过一段时间,知道这把刀肯定名贵异常,所以只要四周没人,就会拿出那块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小小斩龙台,小心翼翼地磨砺刀锋。

拔刀出鞘后,把黑得发亮的斩龙台轻轻蘸水,陈平安就蹲在溪畔开始缓缓磨刀,动作舒缓,不急不躁,像是对待小镇最珍贵脆弱的贡品瓷器。

陈平安喜欢专心做一件事情,尤其是能够做好的话,会让他格外开心。

就像每次到了“会当凌绝顶”的视野开阔处练习立桩剑炉,陈平安会感到最舒心。每当收回心神的时候,他就会感到神清气爽,同时又有一些遗憾,恨不得去将拳谱后边的拳招钻研精深,一下子就融会贯通,一口气全部学会,使得自己的出拳更加有章法,更加迅猛,拥有阿良离开枕头驿之时拔地而起、化虹而去的那种气势。

但是每当这种时候,陈平安就会默默走桩,将这股躁动之气一点点压抑下去,告诉自己不要急,要心静。心不定,一味求快,就会跟烧瓷拉坯一样,反而容易出错,功亏一篑。有一次走桩,陈平安怎么都静不下心来,于是就去翻看那些州郡堪舆图,无意间翻出小心珍藏的三张药方,正是那位陆姓年轻道人的手笔。宁姑娘说这些字写得没滋没味,像什么读书人的馆阁体,最无趣。

可是陈平安如今有事没事就会拿出那三张纸看一看、读一读,心就能静几分。

李宝瓶洗了把脸,缕缕发丝沾在额头上。这么长时间步行远游,小姑娘晒黑了许多,所以此刻没了头发遮掩的额头显得格外光洁白皙。

李宝瓶喜欢看小师叔聚精会神磨刀的样子,狭刀在斩龙台上推移的时候,好像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小师叔一个人,她怎么也看不厌。

当然,陈平安走路练拳的时候,挡在她身前用拳头跟人讲道理的时候,跟他们认字的时候,等等,她都喜欢。只是分喜欢、很喜欢、更喜欢、最喜欢。

当然,也有不那么喜欢的时候,不过李宝瓶一般很快就会忘了。

但是李宝瓶突然想到红烛镇枕头驿,想到自己寄回家里的那封信,心情有些阴郁。

陈平安察觉到小姑娘的异样,笑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李宝瓶叹了口气:“不知道家里如何了。二哥人这么坏,大哥以后会不会被二哥欺负呢?”

陈平安认真道:“就事论事,我以后肯定会当面跟你二哥问清楚有关唆使朱鹿杀我的事情。但是话说回来,你二哥对你这个妹妹应该是不坏的。”

李宝瓶苦着脸道:“朱鹿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她既然已经是武夫了,还有她爹朱河,只要去边军,谁都会抢着要的,她以后靠自己去争取一个诰命身份,很难吗?为什么我二哥说什么,她就真的照做?”

陈平安摇头道:“这些我就想不明白了。”

不远处林守一脸色阴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李槐哼哼道:“屁咧,我看朱鹿这个傻瓜就是喜欢上了你二哥。少女怀春,春心萌动,得到了心上人的承诺,比那诰命夫人的诱惑更让她动心。”

林守一冷笑道:“那她就真是又蠢又坏,无药可救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看了眼身边三人,想起泥瓶巷、杏花巷那边的风景,鸡飞狗跳、鸡毛蒜皮、妇人骂街、背后坏话,什么都不缺,说道:“你们是读书人,懂得多,又是齐先生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所以跟我们很不一样。其实像我生活的地方,哪怕很多上了年纪的人,就跟船上那个县令和老人差不多,是不愿意讲道理的,要么只愿意讲自己的道理。”他干脆不再磨砺狭刀,收刀入鞘,有些感慨,“不过别看他们不讲理,可有些人力气大,烧瓷烧炭就能赚钱养家;有些人庄稼活做得比谁都好,所以日子过得其实不差;还有比如给人接生、喜欢烧符水装神弄鬼的马婆婆,人坏得很,可这么坏的人,对她的孙子马苦玄又好得很,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给自己孙子。”

陈平安笑道:“所以我要读点书,想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李宝瓶突然站起身,在溪水旁边缓缓踱步,脸色凝重。

最后她突然开口道:“小师叔,你上次在船上的那个问题,我一直在想,现在我觉得想明白一点点了。你要不要听听看?”

陈平安忍住笑:“刚从你们那里学来一个‘洗耳恭听’,现在正好用得上。”

李宝瓶气呼呼鼓起腮帮,最后有些埋怨道:“小师叔!”

陈平安赶紧笑道:“你说你说。”

李宝瓶还没开始讲道理,就先为自己做铺垫埋伏笔找退路了:“我可能说得比较乱,小师叔你如果觉得不对,听听就好啊,不许笑话我。”

陈平安摇头道:“我在船上能跟那么大岁数的老人讲道理,为什么跟你就不可以?你只管说,小师叔用心听着呢。”

李槐撇撇嘴,拎着那只彩绘木偶胡乱挥动,像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说说说,说话吵架从来不疼,打架才疼。”

李宝瓶先讲了三个说法,有点类似夫子讲学的开宗明义,提纲挈领:“我要讲仁义道德、乡俗规矩、王朝律法。”

李槐立即有些头疼了,把心思放在那个精美绝伦的彩绘木偶上,想着哪天它能活过来跟自己聊天解闷就好了。

林守一笑了笑,单手托着腮帮,望向站在溪边的李宝瓶。

陈平安竖起耳朵,用心听讲。

小时候经常去学塾的墙根处偷听齐先生说书,这让他始终有些怀念。

李宝瓶接着道:“这三点分别对应君子贤人、市井百姓、违禁坏人。

“君子贤人,读书多了之后,懂了更多道理,但是要切记一点,就像我大哥所说的,道德一物,太高太虚了,终究是不能律人的,只能律己!又故而立身需正,身正则名正,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除此之外,一旦独善其身了,若想兼济天下、教化百姓,大可以将自己的道德学问,像我们先生那样在学塾收弟子、传道授业。

“一般的市井百姓,只需遵守乡俗规矩即可。而王朝律法,就是用来约束坏人的一条准绳,而且是最低的那根,也是我们儒家礼仪里最低的‘规矩’。”

陈平安觉得这些话虽然都听得懂,只是其中的道理始终没有成为自己的道理。

难怪阿良说要多读书啊。

林守一不知何时已经正襟危坐,皱眉道:“那是法家。”

李宝瓶面对三人,斩钉截铁道:“法必从儒来!”

林守一愕然。

李宝瓶看到心不在焉的李槐,气不打一处来,轻喝道:“李槐!”

李槐仿佛回到了乡塾蒙学,被齐先生在课堂上一次次温声点名的岁月,本能地答道:“到!”结果发现齐先生已经换成了经常揍自己的李宝瓶,便有些悻悻然,觉得挺丢人现眼的,只得继续低头摆弄木偶。

李宝瓶不理睬李槐,继续说道:“各有各的规矩,相安无事,世道清明,天下太平!君王垂拱而治,从而圣人死大盗止!”

林守一又开口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是道家的说法吧……”

李宝瓶眼神熠熠,大声道:“一法通万法通,天底下最根本的道理,必然是一致的!”她好像记起了什么,在三人面前缓缓踱步,“我在学塾的最后一堂课,是先生单独跟我说起‘天经地义’四字,经义是我儒家立教之根本……”

李槐终于开口道:“先生没跟我们讲这个啊。林守一,你呢?”

林守一摇摇头。

李宝瓶双臂环胸,气道:“你们一个是先生讲道理不爱听,一个是先生讲了东西不爱问,难道非要先生把他的学问塞进你们脑袋里去啊?”

李槐嬉皮笑脸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是不介意的。先生那么大学问,分我一点都够用一辈子啦,这样省心省力,还能少走弯路。”

林守一自言自语道:“一法通万法通……若真是如此,确实需要自己找到那个‘一’,阿良说的‘求精深而弃驳杂’也能对上了。”

被李槐这么一打岔,李宝瓶像是又想到了别处,遇到了瓶颈。她有些难为情,对陈平安说道:“小师叔,我再想想啊,又有问题跑出来难住我了。”

陈平安微笑着抬手伸出大拇指。

李宝瓶雀跃道:“讲得不坏?”

陈平安没有收回大拇指,大声道:“很好!”

四人并不知道,原本暗中守护在不远处的那尊阴神,如同一个从油锅里爬出来的可怜人,浑身剧颤。

但是福祸相依。这尊阴神先是漫不经心地听着那些稚嫩的“讲学”,然后就是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反应,心神摇荡,魂魄分离,一身浑厚阴秽之气如同被一阵阵强劲罡风如刀削去。阴神一开始还不信这个邪,始终不愿后退一步,到最后实在是经受不住,一退再退,竟是退了数十里才略微好转。阴神不愿就此作罢,顶着那股无形的罡风浩然气一步步前行,如一叶扁舟在江水滔滔之中逆流而上。

相传浩然天下九大洲,儒家七十二书院里的那些正人君子,胸中一点浩然气,天地千里快哉风。

与此同时,在这片山岭人迹罕至的百里之外,有一处辉煌如王侯宅邸的所在,一名身形曼妙却脸色雪白的红衣女子本想点燃一盏白纸灯笼高高挂起,可是灯火点燃一次就自行熄灭一次,这让她的脸色变得有些狰狞。

整栋恢宏宅邸,鬼蜮横行,阴风大振。

她丢弃手中灯笼,缓缓升空,最终悬停在比屋檐更高的地方,环顾四周。

陈平安一行人从北向南入山,与此差不多时候,凑巧也有一行人由南往北而行。为首的是一个背负桃木剑、腰悬一串银色铃铛的老道人,道袍老旧,脚踩草鞋,仙气没有几分,寒酸气十足。他身后跟着个神色木讷的跛脚少年,除了背负着大包裹,肩膀斜斜扛着“降妖捉鬼、除魔卫道”的幡子。估摸着幡子是清洗的次数太多,布料早已泛白,八个字也墨色浅淡。还有个七八岁的圆脸小姑娘,瘦瘦小小,伸手搀扶着不知为何始终闭眼的老道人。

老道人猛然抬头“望”向连绵逶迤的青黑大山,惊讶道:“咦?此山距离绣花江的江神祠并不算远,竟然还有这么明显的妖气冲天而起,这其中必然有隐情。虽说山水有界,互不干涉,可此处古怪,大有古怪。”

圆脸小姑娘闻言,忧心忡忡问道:“师父,那咋办?上回您在三枝山捉妖失败,出钱雇用咱们的人最后气得连盘缠也不给。如今咱们可真没钱了,不然咱们绕路?”

老道人冷哼道:“绕路?若是贫道没能遇上也就罢了,算那妖物邪祟走运,如今既然被贫道遇上了,岂有放过的道理!幡子上写着的‘除魔卫道’,岂是给外人看的……”

圆脸小姑娘叹气提醒道:“师父,这里没外人。”

老道人讪讪笑道:“顺嘴顺嘴。师父还没从三枝山那边缓过来呢,委实是太气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竟是半颗铜钱也不愿意给,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为富不仁的家伙,活该他们祖坟被山鬼侵占,子孙横祸连连……”

圆脸小姑娘又提醒道:“师父,您不是常说我们修道之人要有平常心吗?”

前一刻还慈眉善目的老道人勃然大怒,伸出双指拧住圆脸小姑娘的胳膊,满脸厉色道:“谁给你的胆子教训起师父了?还敢没完没了!”

圆脸小姑娘痛得放声大哭,赶紧求饶道:“疼疼疼,师父,不敢了不敢了……”

老道人并未转身,伸手重重一拍腰间铃铛,狞笑:“小杂碎,还敢对你师父起杀机?”

跛脚少年神色默然,很快就有鲜血从耳鼻渗出。可是他始终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圆脸小姑娘哭得更加伤心:“师父,您就放过师兄吧,他肯定是无心之举。我答应师父,接下来三天之内,争取多给师父一斤符泉!”

老道人眉开眼笑,使劲揉了揉她的脑袋,力道不轻,使得她的纤细身躯左右晃荡。老道人说:“不是争取,是必须。”

他总算收回干枯如老树枝丫的手,大笑道:“入山!马无夜草不肥,说不定就是一笔横财。还别说,自从有你们两个小杂种在身边,虽然混吃混喝,可师父修道就修得安心许多了。如此一想,师父觉得以后是要对你们好一些,哈哈。”

圆脸小姑娘搀扶着老道人开始登山,跛脚少年默默擦去鲜血,习以为常。

圆脸小姑娘偷偷转头笑了一下,跛脚少年咧咧嘴,示意自己没事。

师徒三人入山之后,竟是兜兜转转,无法准确找到妖气的来源。老道人能够感受到细微的妖气弥漫在附近的山野草木中,可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老道人心知那大妖的道行肯定不弱,否则也没本事使出遮天蔽日的障眼阵法。不过他仍是不愿死心,就让扛着幡子的跛脚少年去探路,自己则带着圆脸小姑娘在靠近山路的地方休憩,时不时察看手中的一块木制罗盘。此罗盘俗称“颠倒盘”,是道门修士和阴阳术士常用的款式,并不出奇,只不过天池海底的朱红细针偶尔有金光流泻,显现出此盘暗藏玄机。

天色阴沉,雾气弥漫,随时都有可能下雨。老道人此时蹲在路旁,低头“凝视”着罗盘,神神叨叨念着:“颠颠倒,二十四山有金山银山。倒倒颠,二十四山有龙潭虎穴。”

老道人收起罗盘,转头向山路远处,轻声笑道:“财路来啦。天无绝人之路,看来到了宛平县能够小酌几杯喽。”

圆脸小姑娘顺着老道人的视线,看到一行人缓缓行来。为首一人是个背着大背篓的草鞋少年,手持柴刀,偶尔将山间狭窄小路旁的枝丫劈砍掉,以防勾连刺破衣衫。他身后还有三人,年纪都不大,一个身穿红棉袄的小姑娘,一个鬼头鬼脑的男孩,还有一个神色冷漠的少年,三人都背着可爱至极的翠绿小书箱。

这些人身后居然还跟着一头驮着行囊的白色毛驴。

圆脸小姑娘压低嗓音道:“师父,不像是有钱人家,要不还是算了吧?”

老道人一挑眉:“蚊子腿那也是肉啊。你是半个当家人,兜里还剩下多少铜钱,心里没数?就你师兄那个饕餮肚子,吃掉师父多少银子了?若不是师父可怜你们,你们以为这个世道,能容你们活几天?”

懂事的圆脸小姑娘赶紧给老道人敲肩膀,笑容真诚,感恩道:“所以我和哥哥给师父做牛做马,从无怨言的。可是师父如果以后生气,能不能在哥哥不在场的时候才教训我啊?那么哥哥也不会生气,师父就不用拿师门家法惩罚他了。”

老道人缓缓起身,圆脸小姑娘立即束手立于一旁。

一行人正是南下大骊边境野夫关的陈平安他们,陈平安其实早就看到笑呵呵的老道人和拘谨的圆脸小姑娘了。

老道人在陈平安他们走近后抚须而笑,以稍显拗口的大骊官话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如果贫道没有看错的话,诸位此行远游有过血光之灾。可千万别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贫道看来,你们接下来还有一场真正的灾祸,这个坎过去,才有真正的后福。”

陈平安心头一沉,不露声色。

李宝瓶打量着那个脸色微白的圆脸小姑娘,后者羞赧笑了笑,李宝瓶也笑了笑,两人立即就相互喜欢上了。

李槐到了嘴边的那句“老道儿你不是瞎子吗,怎么看这看那的”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只是绣花江船上的风波让他铭刻在心,立即捂住嘴巴,坚决不惹事。

老道人好像察觉到了李槐的心思,哈哈笑道:“你们有所不知,我道门有十大神通,其中便有‘心眼洞开,天地清明,鬼祟退避’一说。贫道正巧掌握了这门神通,不敢自夸已经炉火纯青,却也算小有气候,看人不以眼看皮囊,只需以心观望各位的气象即可。”

林守一脸色淡然道:“我儒门圣人有教诲,萍水相逢,不语怪力乱神。”

老道人略有讶异,很快叹息道:“罢了罢了,佛家不度无缘人,道门亦是不救蒙蔽汉。去吧,希望此行路上你们自己小心便是。若是真有麻烦,不妨大声呼喊,贫道如果侥幸听闻,必然反身相助;可若是路途相隔遥远,贫道就算有心,也无力了。”

说完这些话,老道人侧身让过小路。

陈平安笑道:“我们会小心的,感谢道长提醒。”

双方擦身而过,李宝瓶朝干干瘦瘦的圆脸小姑娘大方挥手,小姑娘怯生生举起小手在胸口轻轻晃了晃,作为无声的告别。

老道人等到陈平安一行人的身影在山路消失,嘀咕道:“一路行来,大骊人要么是粗鄙武夫,要么是无知百姓,贫道这一套百试不爽,怎么今天失灵了?晦气晦气,诸事不顺。看来这次降妖更不能失败了,山野大妖必有雄厚家底,这次……”

他眼皮子微颤,止住话头,拍了拍身边恋恋不舍望向山路的圆脸小姑娘的脑袋,和蔼可亲道:“酒儿,只要此事成功,师父的雷法修行就有了保障,再不用为钱财担忧,那么以后师父对你们兄妹一定会更好的。”

名叫酒儿的小姑娘扬起脑袋笑道:“只要师父以后不经常拍打铃铛就很好了!”

老道人不置可否,猛然抬起头,手指掐诀,神色不惊反喜:“变天了!好重的妖气,竟然能够惹来一地山水气候的变换!好好好,总算引蛇出洞了。小酒儿,准备随师父一起除魔卫道!”

酒儿使劲点头,即将面对山下百姓人人闻风色变的妖物鬼祟,竟是丝毫不惧。

她掏出一把长不过寸余的银色小刀,撸起袖管,准备用刀在手臂上划,问道:“师父,现在就要符泉吗?”

老道人点头道:“虽然师父还有些,不过小心起见,先来一些,让师父以备不时之需,免得被妖物打个措手不及,到时候反而是害了你们兄妹。”

酒儿深吸一口气,用小刀在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顿时鲜血涌出,赶紧抬起手臂:“师父,好了。”

老道人熟门熟路地伸出一根右手手指,左掌摊开,迅速用手指蘸血在掌心画了一个符,然后指掌互换,右手掌心也画了一张符。

脸色愈发苍白的酒儿仍是认真问道:“师父,够不够?”

老道人哈哈笑道:“暂时够了,师父这就让那头盘踞此山的大妖尝一尝五雷轰顶的滋味!”

距离师徒二人约莫一里山路外,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举起柴刀示意后边三人注意。只见远处有一个手持奇怪幡子的少年,身形矫健如山野猿猴,从密林深处一跃而出,背对陈平安他们,落在山路上。少年使劲摇动幡子数次,然后就想沿着利于奔跑的山路去跟老道人会合,结果一转身,就看到山路上多出了陈平安一行人。他有些着急,略作思量,一咬牙改变主意,选择绕路撤退,继续往山下逃窜,同时不忘对陈平安他们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李槐目瞪口呆:“这是在干啥?”

林守一皱眉道:“应该是有邪祟在追逐少年,我感觉得到有股阴秽之气。”

果不其然,一抹模糊身影裹挟着滚滚黑烟,看到陈平安一行人后,停滞片刻,散发出瘆人阴森的气息,不过最终仍是追着那手持幡子的跛脚少年迅猛离去。

陈平安对林守一说道:“问一下阴神前辈怎么说。”

片刻之后,林守一答道:“阴神前辈让我们继续前行,不要逗留,他会随机应变。但是他也说了,自己只是护送我们去大骊边境,提醒我们此行目的只是远游求学,不是当捉妖除魔的大善人,他不希望我们主动惹是生非。”

陈平安点点头:“跟阴神前辈说一声,我们会见机行事,如果能帮忙就帮忙,不能也不强求。还有,林守一,你也准备好那三张符箓,然后你来带头领路,我在队伍最后。宝瓶、李槐,记得如果真的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怪精魅,不要怕,更不要慌,千万别学……算了,我们赶路!”

陈平安原本想说千万别学棋墩山石坪上的朱鹿,明明有武道二境巅峰的修为,遇上妖物白蟒,竟是连出手都不敢。但是又想到阿良随口说的那句“背后说人是非者,必是是非人”,陈平安便把话咽回了肚子。

林守一神色自若。那一叠小镇李氏珍藏的压箱底符箓中三张品秩最低的黄纸符箓如今他已能够勉强驾驭,分别是水符“盘中珠”、火符“火雨”,还有一张五岳破障符,属于山气符范畴。

但是林守一真正的凭仗,不是三张不知威力大小的符箓,而是自身,是那部《云上琅琅书》所记载的秘传雷法。不过林守一当然不会因为想要验证这一手雷法的威力就去自找麻烦,而让所有人置身于险境。

一行人快步而行,李槐边走边举起手,纳闷道:“这就下雨了?也不事先打声招呼啊?”

阴雨绵绵,不大,却让山林间的寒气浓郁了许多。

陈平安从背篓里拿出四顶斗笠,全都是在红烛镇购置的,就是为了在这种风雨之中匆忙赶路。

每人戴上一顶斗笠后,脚步不停,陈平安时不时回头张望。

远处,老道人面向朝自己一路狂奔而来的跛脚少年,大笑道:“来得好!小小邪祟,自寻死路!给贫道去死!”

他脚踏罡步,手心画符的一掌拍出后,才对跛脚少年出声提醒道:“趴下!”

跛脚少年一个前扑,在泥泞山路上打滚。

老道人掌心里的金光熠熠生辉,符箓每一笔皆有金光亮起,掌心隐约有雷声响起。

这一抹璀璨金光,在风雨如晦的荒郊野岭之上格外引人注目。

跛脚少年身后那团黑烟骤然停止,刚想要逃窜就已经被金光砸中,像是被一团金色大网笼罩全身,滋滋作响。黑影哀嚎不已,很快烟消云散。

跛脚少年一路弓腰跑到老道人身后,气喘吁吁,将招魂幡子往地面上一插,看到酒儿的担忧神色,仍是咧咧嘴,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老道人欢畅大笑:“枯骨而生的末流阴物,也敢在贫道面前露头?”

有一缕灰色像是被人拉扯进了那杆幡子,老道人身形在原地腾空而起,扭身就是一掌挥出:“来来来,尽管来,全部化作贫道的无量功德!”

跛脚少年和酒儿后方的一个阴物又被起于老道人手心的雷法一掌轰散,很快就又有一缕灰色飞入幡子。

山路上,老道人身形辗转腾挪,双手快速互换,一掌掌挥出,一次次亮起金光,雷声轰隆隆,声势惊人。

老道人痛快大笑,阴雨天气中,雷光映照得那张苍老脸庞气势凌人。看来这老道人确实有几分斩妖除魔的真本事,几招得手,豪气冲天:“贫道雷法何等浩荡,岂是你们这些阴物能够抗衡的。那头鬼鬼祟祟藏在幕后的大妖,你还要让这些喽啰来送死吗?赶紧束手就擒,交上一半家底,说不定贫道悲天悯人,还会放你一马!”

雷法之术,千年以来,始终雄踞于道家万法之首的高位,一旦使出,公认威力浩大,势不可当。只是所谓的五雷正法,东宝瓶洲除了寥寥无几的道家宗门能够真正领略其精髓,其余很多传承,皆是体系并不完整或是只得形似不得神意的旁门,这对于施法之人必有反噬,长年累月,生机衰竭,便就成了夭寿之源。

所以这个老道人目盲眼瞎,未必是天生的。

原本在山路四周的树林之中快速游弋的一道道滚滚黑烟逐渐减少,那些呜咽、哀嚎、低吼汇聚在一起的恶心声响彻底恢复平静。

酒儿轻声道:“师父,后边,有很多灯笼挂起来了。”

老道人转头“望去”,感知到一盏盏白纸灯笼在北边山路凭空出现、凭空点燃,像是一条长达千百丈的火龙,缓缓游走于山野大泽。

老道人神色凝重,搓了搓掌心,以女徒弟鲜血作为朱漆的手心符箓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伸手从背后抽出桃木剑,如临大敌。

一名身穿鲜红嫁衣的女子姗姗而来,手持一柄油纸伞,分明嘴唇未动,却有阴恻恻的嗓音响起于师徒三人耳边:“这位道长只管继续画符,便是画满全身也无妨,妾身可以等。之后妾身就会邀请三位去府上做客,亲自为你们三人洗脸、抽筋、锥心。”

手持纸伞的嫁衣女鬼似乎对酒儿最感兴趣,她伸手覆住自己那张小小的雪白脸庞:“比如洗脸,便是这般。”

下一刻,酒儿吓得赶紧闭上眼睛。

原来那红衣女鬼抬手遮住自己的容颜后,轻轻向下一抹,就像整张脸皮被剥离“洗”掉了,露出一张鲜血淋漓的恐怖面目。

老道人手持桃木剑,剑尖直指嫁衣女鬼:“到底是妖是鬼?”

嫁衣女鬼轻轻拧转伞柄,独自站在远处山路上,给人茕茕孑立之感。她一路行来,裙摆已是泥泞不堪,不知为何竟是没有使用妖术,以那无形的山野瘴气凝聚成能够不沾尘垢的衣衫。她身上这一袭艳红嫁衣显然是真材实料的绸缎,说不定还是出自山下店铺有名裁缝之手。

嫁衣女鬼先前往下一抹,剥掉了整张面皮,此时手掌又缓缓往上,重新覆上了一张苍白无色的容颜,如山下那些待字闺中的美娇娘,年轻秀美,若非脸色病态,其实与世俗寻常女子并无两样,近在咫尺,就连老道人也感受不到她身上的妖气。

这种修行有道的大妖行走人间城池早已无碍,只要不主动靠近城隍阁和文武两庙,都不会惹来世俗势力的镇压。当然,前提是这类大妖愿意收敛气息,压抑杀戮本心,不去为祸世间。

嫁衣女鬼扯了扯嘴角,依旧嘴唇未动声音自起:“道长一心斩妖除魔,积攒无量功德,于是妾身来了。道长所谓的五雷正法,妾身更是拭目以待。”

老道人心中越来越震惊,袖中那块内外总计四层的颠倒盘,分别针对妖怪、精魅、阴物鬼祟、山水神祇。除去精魅一层,其余三层皆是旋转大震,这说明眼前此物身份复杂,极有可能生前是一头修道有成的大妖,死后化作横行一方的厉鬼,但是彻底堕入邪道之前,已经拥有晋升为山水神灵的资格。

老道人心中叫苦不迭,这比起三枝山的那头阴险山鬼棘手难缠了何止一筹两筹?他竭力面不改色心不跳,以免被嫁衣女鬼察觉到自己心虚,缓缓倒持木剑以示善意,朗声笑道:“这位小姐虽然妖气磅礴,有坐镇一方通天彻地的气象,但贫道以心眼观之,小姐身上分明杀气极少,罪孽不多,便是有一些萦绕不去的怨气,那也是很多年前的残余,不值一提。贫道身为一介山野散修,与这位小姐可算半个同道中人,大水冲了龙王庙,惊扰了小姐修行,罪过,罪过。”

一直仰起头望着油纸伞的嫁衣女鬼猛然收回视线,死死盯住擅长雷法的游方老道人,这一次直接张嘴说话:“小姐?没看到我的衣饰吗?喊我夫人!”

最后四个字,嫁衣女鬼几乎是咆哮而出。

刹那之后,滂沱大雨,山风呼啸。

啪一声,嫁衣女鬼收起油纸伞,一手持伞,一手轻抚伞面,动作轻柔地抹去雨水,但是望向师徒三人的脸庞不断扭曲:“果然是瞎子,老瞎子!你能以心眼观象是吧,妾身刚好带你回府,让你这个居心不良的牛鼻子老道晓得什么叫作锥心之痛!”

老道人试图缓和气氛,叹道:“夫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事情又不是没有回旋余地。”

嫁衣女鬼开始缓缓前行,一步一步踩在小路泥浆之中,一手持伞,一手提起衣裙,露出一双湿透的脏兮兮的绣花鞋,微笑道:“道法不精,胆敢居心不良,死了好,死了好,省得以后耽误了郎君读书,耽误他考取功名……”

说到最后,女鬼细语呢喃,眼神温柔,那些仿佛在窃窃私语的细碎言语,在疾风骤雨之中被遮掩得一干二净。

老道人冷笑道:“这位夫人,当真要与贫道玉石俱焚?”

眼见是不死不休的境地了,数十年游历四方,小半个东宝瓶洲都走过了,老道人倒也不是什么怕事之徒,轻喝道:“小跛子,只要这次能联手退敌,贫道答应你,让小酒儿一整年不用上缴符泉。”

跛脚少年点点头,伸手握住那杆写有“降妖捉鬼、除魔卫道”的招魂幡子,沉声道:“可以了。”

老道人一脚重重踏地,双手食指中指并拢,作道家法剑之势,快速默念一连串剑诀,最后以“急急如律令”收尾。

只见那杆插在地上的招魂幡子原本裹卷在一起的幡面突然之间变得好似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幡上八个字变成惨白色,像是八个身披银色甲胄的沙场小卒开始听从军令,在幡面上跑动起来,排兵布阵。其中“降妖捉鬼”四字沿着幡面、木杆子、跛脚少年的手臂、肩头,一路迅猛推移,最终分别流窜跑入少年的耳鼻四窍。

少年的眼眸瞬间变成纯白之色,每一次呼吸吐纳,面目七窍皆有黑烟缭绕。

跛脚少年双拳紧握,仰天怒吼,全身上下黑烟滚滚,黄豆大小的雨点竟是在他头顶三尺附近就瞬间蒸发为水汽。

跛脚少年相比阴气内敛的嫁衣女鬼,显然更像一个择人而噬的阴物鬼怪。

嫁衣女鬼一直在打量酒儿,等到跛脚少年开始朝她狂奔而来,这才望向如释重负的老道人,淡然道:“太让妾身失望了,竟然连旁门左道也算不上,只是不入流的歪门邪道而已。贼喊捉贼,不该死,应该生不如死。”

跛脚少年转瞬之间就来到嫁衣女鬼之前,高高跃起,一腿扫向后者头颅。

嫁衣女鬼既不躲避,也不格挡,始终一手双指拈住衣裙,身姿婀娜,直线向前。

砰然一声,嫁衣女鬼整颗头颅被“连根拔起”,飞向山下不知何处。

只是无头女鬼继续前行。

落地后的跛脚少年又是鞭腿横扫,这一次扫向了嫁衣女鬼的腰部。

嫁衣女鬼持伞的那只手,只以手背便轻轻挡住他力重千钧的斩腰横扫。

跛脚少年那一腿竟是没能让嫁衣女鬼手背出现丝毫移动。

借助那股巨大的反弹之力,跛脚少年滞空身形拧转一圈后,一掌推向嫁衣女鬼的心口,沉声道:“降妖!”

银色“降妖”二字浮现在他手背,然后一笔一画自动拆散,汇聚成了一柄杀气腾腾的银色短剑,蕴含青白之光。短剑脱手而出,飞掠直刺嫁衣女鬼心口。

嫁衣女鬼以双指捏住那柄即将刺破鲜红嫁衣的凌厉飞剑。

长不过一尺的飞剑颤抖不已,嗡嗡作响。

嫁衣女鬼的嗓音悠悠然响起:“头颅不要便不要了,这身衣裳可不能破损。脏了,可以清洗,但是破了之后缝缝补补就不美了,不然郎君怎会笑话我的女红……”

跛脚少年一掌递出之后,几乎同时一拳上勾,却没有喊出那“捉鬼”二字,拳头之上,同样掠出一柄由幡面符字凝结而成的飞剑,显然看似木讷,少年并不是真的痴呆。

出手杀敌,正奇相合。

一声大喝炸响:“贱婢鬼物,贫道这次就替天行道,没了头颅,一样要你五雷轰顶!”

山路离地十数丈的空中,一道白雷轰然砸下。

嫁衣女鬼依旧一手持伞,另外一手先以食指拇指拈住了第一把“降妖”飞剑,又轻轻抬臂,以无名指和尾指接住了第二柄“捉鬼”飞剑。然后一肘轻描淡写地砸中跛脚少年额头,后者整个人倒飞出去,摔在泥浆小路后,又倒滑退去一丈多。

嫁衣女鬼抬起持伞之手,啪一声轻轻打开。白雷轰落在油纸伞顶,绚烂炸开。

站在伞下的嫁衣女鬼四指微微加重力道,两柄飞剑被硬生生从中折断,跌落地面后,化作两摊水银白浆,很快就与泥泞混在一起。

一招手,头颅飞掠而回,重新落在脖颈之上,血肉生长,很快就恢复原样。

嫁衣女鬼抬起空闲的手臂,摘去头上的一两根青草。

“再来!”老道人心一颤,视死如归,彻底放开手脚,重重呼吸一口气后,面容威严,笼罩着一层淡黄色彩。

他一脚离地,一手握拳于腹部重重捶打,一手掌心向天,袖管滑落,胳膊上露出一连串朱红色符箓。

老道人沉声道:“嘘为云雨,嘻为雷霆!云上琅琅,仙人指路!”

嫁衣女鬼手持油纸伞,嘴角扯了扯,路过重伤不起的跛脚少年,嫌他挡路,随便一抬脚,少年身形在空中就消逝不见了。

酒儿发疯一般,用小刀割破手掌手臂,胡乱涂抹在脸上,冲向女鬼。

但是她忘了此时大雨滂沱,她又没有老道人留住符箓灵气的仙家手腕,等到她冲到嫁衣女鬼身前时,其实早已面目清爽,只剩下不断滑落的雨水而已。

嫁衣女鬼随手一拍,打在她脸颊上,她娇小干瘦的身躯立即腾空而起,横飞出去,与跛脚少年一样,很快就一闪而逝。

之后嫁衣女鬼每走一步,就有一道粗如水桶的白雷砸下落在油纸伞面上,然后电光四溅,白雷碎裂。若是有人此时从远处眺望此山,就会看到有一条条如白蛇的雷电一次次从不高的半空落下,然后在山林之间绚烂迸溅开来。

一场本来头戴斗笠就能撑过去的绵绵阴雨,毫无征兆地变成了滂沱大雨,实在是难以前行。当陈平安提议寻找地方躲雨的时候,林守一伸手扶住斗笠,以免被急促的雨水砸得歪斜,沉声道:“不对劲。”

李槐扯住李宝瓶的袖子,大声喊道:“我有点怕。”

李宝瓶教训道:“阴神前辈不就是鬼吗,那你还怕什么?”

李槐眼前一亮:“对哦!”

反过来转头教训林守一身后的白色毛驴:“小白驴,可不许跟丢了。”

驴子打了个响鼻。

那尊阴神出现在陈平安身边,沙哑出声:“这里有一只女鬼坐镇周边山水,现在她正在跟那老道人交手,不出意外,女鬼稳操胜券。她来历不明,道行不低,若是平时和别处,我可以将其擒拿,但是此时此地,很悬。”阴神小心翼翼环顾四周,解释,“在山海谱牒上,只要是有名有姓的山水正神,都会有自己的山头地界,或者说是辖境。在自己地盘上与人厮杀,就会拥有天时地利的显著优势。除此之外,朝廷并未指定神祇的山脉河流,即便有实力超群的妖魔鬼怪和各种精魅能够脱颖而出,但是想要拥有类似儒家的学宫书院、道家宗门府邸的道场福地、兵家修士的古战场遗址,比登天还难。这不单单是修为雄厚就能有的,还需要莫大的机缘。可天道对于我等阴物从来不喜,想要正大光明占据一块地盘,无异于世俗王朝的藩镇割据,谈何容易?”

李槐怯生生自言自语道:“这位阴神前辈生前肯定也是读书人。”

阴神语气深沉,指了指所有人的脚下山路:“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就是此处领袖群邪的女鬼身份已经不亚于一地山神了,说不定同时还兼任着河婆,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再就是你们脚下一开始就被那女鬼施展了术法,走在了她暗中铺设的‘黄泉路’上。我是阴物之身,能自由进出,可是一旦想要强行带你们走出这条路,说不定就会重创你们的肉身和魂魄。”

林守一淡然道:“阴神前辈,既然你跟她打架打不赢,我们走又走不掉,怎么办?”

阴神沉声道:“等她现身再说。放心,我绝不会让你们受伤。”他有些愧疚,后悔自己先前在浩然气之中一意孤行地逆流而上,虽然事后对于修为大有裨益,甚至可以说是好处不可估量,可问题是当下,自己的道行折损到只剩下七八成,又落入那名女鬼的算计,她极有可能一开始的目标就是陈平安一行人,而非目盲老道那师徒三人。

那些长达几里山路的白纸灯笼根本就是引诱他去一探究竟的障眼法。

阴神心情复杂。那老道人修为不高,但那张胡说八道的嘴巴是真的毒。

阴神说道:“你们全部站到我身后。”

很快,这尊阴神便站在小路最前方,陈平安和林守一靠后一左一右站着。

陈平安已经将柴刀换成了那把祥符,林守一双手下垂,袖中各有一张符箓。

李宝瓶和李槐则站在更后面。

最后面的白色毛驴有些暴躁不安,蹄子重重踩踏在地面上,溅起泥泞。

嫁衣女鬼手持油纸伞从远处缓缓行来,手中拽着老道人的一条腿,在跟陈平安他们相距数丈之外的地方终于停步。

山路之上亮起一盏盏灯笼,哪怕陈平安身后也不例外。

嫁衣女鬼随手将不知死活的老道人丢到双方之间,一脸很不意外的“惊喜”表情,伸出手指点了点,道:“这么多贵客呀!一、二、三,有三个读书人呢,到底哪一位是儒门君子呢?我家郎君就曾经立志,此生一定要成为贤人君子,好为社稷苍生谋太平。没想到你们这么小的年纪就早早达成了我家郎君的夙愿呢。”

陈平安想要向前走出一步,阴神摇摇头,低声道:“不急。”

嫁衣女鬼歪了歪脑袋,左看右看,打量着那三个背着小书箱的小家伙:“郎君以前总说品行端良的读书人才能被称作读书种子,所以每当我想念远游未归的郎君,就会让人邀请一些路过此地的读书人来我家做客,赠予他们妙龄美婢、孤本古籍、千年古琴。我喜欢听他们说那些海誓山盟的动人话语,世间唯有饱读诗书的读书人才能将那些情话说得如此柔肠百转。”

嫁衣女鬼最后把视线聚集在阴神身上,微笑道:“这位阴神前辈真是时运不济,如果放到几年之后,妾身这次肯定就不敢亲自露面了。”

她自说自话,微微低头,掩嘴娇笑,秋波流转:“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确实不好。”

可是哪怕在灯光映照之下,那张仍是惨白无色的脸庞太过让人毛骨悚然。李槐只是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就吓得两腿打摆子。

嫁衣女鬼笑问道:“我实在是太久没有跟人说话了,情难自禁,你们不介意吧?”

她想起一事,轻轻收起油纸伞。

几乎同时,大雨骤然停歇,空中一滴雨水都没有了。

林守一笑问道:“敢问这位夫人,那些被邀请去府上做客的读书人,最后是怎样的下场?”

嫁衣女鬼继续向前走去,笑意不见:“他们啊……这些违背誓言的读书人,最后一个个都被我拦腰斩断,种在了我的花园里。因为我想知道,郎君嘴里的读书种子,会不会在泥土里开出花来,会不会有一天就硕果累累了。

“可是我很失望,他们只是化作了一具具枯骨。不过可能是那些读书人还称不上读书种子吧,所以你们的出现让我高兴坏了。”

林守一脸色铁青,李宝瓶气得浑身颤抖。

李槐干脆就双手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

“我以前最喜欢读书人了,可我最恨负心郎!”

嫁衣女鬼缓缓抬起头,有血泪从眼眶中流出。

人间头等痴情,从来被辜负。

山路两边悬空的一盏盏白纸灯笼全部从顶部滑落一道道鲜血,最后淹没烛火。

“到头来,我才知道天底下就没有一个读书人不是负心人啊。”

嫁衣女鬼满脸鲜血,随手丢了那把昔年与她郎君作为定情信物的油纸伞,双手捂住脸庞,苦苦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之间渗出。

“郎君,妾身不怪你了,你回来吧。”

山间小路两侧,无高枝可依的白纸灯笼早已变成了大红灯笼,悬空而停,随风摇曳。鲜血如沸水翻滚,四溅的血珠不断撞击灯笼,发出噼里啪啦的瘆人声响。

嫁衣女鬼自顾自呜咽抽泣,始终不愿放下双手,根本就不将那尊阴神放在眼中。

阴神心神微动,以心声秘术告知林守一,要少年有机会就使用隶属于山气符的破障符,接下来他会尽力缠住女鬼,一旦破开“黄泉路”,让林守一带着陈平安只管赶路出山,不用管他,记得不要再走脚底下这条山路了,要陈平安用那把祥符开出一条新路来。

林守一答应之后,试探性询问,需不需要给他留下那把祥符。阴神摇摇头,说自己根本拿不起来,剑气太重了,用来开路最好。草木沾上了光明正大、日月辉煌的剑气,先天克制阴物,不利于对手继续使用鬼蜮伎俩。

嫁衣女鬼双手向外一抹,露出一张没有半点血色的惨白容颜,狞笑道:“先是不请自来,然后不告而别,非君子所为啊。”

阴神面目模糊起来,如蜡烛迅速融化,最后化作一团漆黑如墨的滚滚浓烟,冲向嫁衣女鬼。

嫁衣女鬼抬手挥袖,长袖摊开,大如鸟翼,护在身前。

但她仍是瞬间被倒撞出去七八丈,倒退路上的鲜红灯笼,一盏盏砰然炸裂。灯笼内的鲜血并未溅射散落在山间,而是飞向被阴神撞退的女鬼,如燕归巢,情形类似老道人的招魂幡子吸纳阴物残余魂魄的精华。

林守一沉声道:“准备跟在我身后,先岔出这条山路再说。陈平安,接下来我们要在树木之间劈开一条新路出山,阴神前辈要你用祥符刀来开路。”

陈平安点头道:“我去背上老道人,总不能见死不救。”

老道人就躺在十数步外,奄奄一息。

陈平安飞奔过去,背起可怜的老道人转身就跑。

林守一站定,双指拈出一张黄纸符箓,正是山水符之一的破障符,低声念诵。

按照那尊阴神的解释,山水符有千百种之多,是练气士远游之时进山入水的必备符箓之一,以防出现老百姓嘴里所谓的鬼打墙。其实是担心深陷同行暗中设置的护山阵法,或者害怕道行深厚的山鬼精魅使坏。尤其是进入古战场遗址、乱葬岗之类的地方,寻常修士若是没有几张破障符、阳气挑灯符、三清静心符傍身,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林守一蓦然睁眼,眼神深处闪过一抹金光,沉声道:“我们跟随符箓走。”

只见少年指间的破障符飘浮起来,悬在一人高的空中后,开始晃晃悠悠,像是一个正在认路的醉汉,而后来到靠近山墙的那侧路旁,静止悬停。

李槐问道:“这是要我们一头撞进去吗?”

林守一率先一步向前,身形突然就此消失。

李宝瓶、李槐陆续走入,陈平安最后背着老道人、牵着毛驴,在山路上消失不见。

那张黄纸符箓原本想要跟随进入,但是好像被人悄悄一拽,灵气褪尽,颓然坠地。

一行人出现在密林深处,面面相觑,哪怕是亲手使用破障符的林守一也有些茫然失措。

陈平安先让林守一帮忙背着老道人,他则攀上大树,在最高处环顾四周,发现他们此时似乎位于一片三面环山的山坳里,哪怕是以陈平安的眼力也看不真切,只有一个模糊的大概景象。

离开山路之前,那条山路的远处,阴神和嫁衣女鬼大战正酣,灯笼爆裂的声响源源不断,不绝于耳。

凭借破障符走出山路后,周围死寂一片,毫无声息。这巨大的落差,非但没有让李槐觉得心安,反而更加惶恐。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手持祥符狭刀,道:“不管怎样,往南边走,只有那边没有高山阻挡。” YoQ2aOrcLhLLyfY4c11XKlp1rGAqNZomXpVy1o06TzpRRp2xKBpP4Ra8RVuq2pB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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