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狐兔出没的荒丘野冢之间,负剑男人突然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脚步,走到一座不起眼的小土包前的墓碑旁边,蹲下身伸手拔去缠绕石碑的藤草,露出石碑本来的面容。石碑上字迹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小半文字,男人叹了口气:“神道崩坏,礼乐鼎盛。百家之争,就要开始了。”
男人起身后,看到那个尚未进入真武山正式拜师祭祖的徒弟,正面向来时的方向。马苦玄的嘴角、耳朵和鼻子都在淌血,使得那张黝黑脸庞,显得格外狰狞恐怖,他抬起手臂胡乱擦拭一番,继续盯着那边。
男人说道:“马苦玄,按照你之前给出的理由,你是因为得知那外乡少女,在巷弄以一手飞剑术,联手大隋皇子和宦官,杀了你生平第一个师父,所以心结难解,必须要在离开小镇之前报这个仇,我觉得这是说得通的,便没有阻拦你,由着你生死自负。毕竟修行中人,能够遇上这种大道之敌,既是危机,也是机遇。”接着男人加重语气,绝不因眼前弟子的天赋卓绝而偏爱,沉声道:“但是你盯上泥瓶巷的同龄人,为什么?我之前已经跟你说过,我真武山兵家修士,尤其是剑道中人,绝不可以滥杀无辜!”
马苦玄答非所问:“兵家修士,是不是最能够不在乎什么因果报应、气数气运?”
男人点头道:“遍观千年史书,能够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大多是我们兵家圣人。并非是我身为兵家修士,才刻意为先贤歌功颂德。”
男人盯着马苦玄,没有打算轻易放他一马。如果马苦玄嗜杀成性,仗势欺人,那么他为真武山收取这种弟子做什么?
兵家修士在世俗王朝,靠的是沙场厮杀来提升境界,本就最为接近生死一线,一旦守不住本心,极易堕入魔道。试想一下,一个手握兵权的修行中人,屠城灭国,何其容易?
兵家与儒家,是支撑起山下王朝世道太平的两大支柱,一旦某位受人崇敬的兵家修士,自己立身不正,那么此人的境界修为越高,庙堂地位越高,对于整个世俗王朝的冲击,自然就会越大。在历史上,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得民心何其难,失民心何其易。虽然这句话是儒家圣人所言,但是兵家修士不乏饱读诗书的儒将,故对此深以为然。
马苦玄兴许是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可是没有急于辩驳。他伸出手,手心轻轻覆盖在耳朵上,牵扯到伤处,顿时龇牙咧嘴,倒吸了一口冷气,缓了缓,收回手后,看着手心的一摊血迹,说道:“那家伙叫陈平安,他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那个男人生前是小镇有名的窑工,手艺很好,人也老实,后来突然就暴毙了,尸体也没找着。虽然我奶奶一直不愿意承认,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大雨夜,我被打雷声吵醒了,然后发现我奶奶没在身边,刚推开门缝,就看到我爹鬼鬼祟祟跑回来,又惊喜又害怕,很奇怪的样子,我娘使劲拍打着我爹的后背,笑得合不拢嘴,高兴坏了。”
马苦玄下意识皱着眉头,使劲去回忆那些儿时的惨淡画面:“只有我奶奶没笑,好像不太高兴,反而对我爹一顿发火:‘你以为那孩子他爹死了,你就能有机会娶到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泥瓶巷那一支陈家,好几辈人都是一根独苗,你就不怕害了一个人,最后害得人家一家三口全活不下去?到时候这支陈家就这么断子绝孙了,不怕遭到人家祖上阴神的报应?退一万步说,那女子的性情,你当真不清楚,愿意改嫁给你?’我爹当时就嬉皮笑脸,估计是觉得做也做了,很快就能拿到报酬,在自家人面前,就不惺惺作态假装后悔愧疚了。我奶奶最后指着我娘的鼻子痛骂,我娘也不是好脾气的,婆媳差点在正堂打一架。我爹就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他那一辈的小镇邻居,都不喜欢他,那个时候他当然帮着媳妇不帮老娘,最后我奶奶就坐在地上,狠狠捶胸,一边哭一边对那块匾额诉苦,说马家招了这么个扫把星女人进家门,你们死不瞑目啊。”
男人顺着马苦玄的思路,问道:“你是想把虚无缥缈的善恶报应,上一辈人作下的孽,全部拢到自己身上,希望你奶奶和你爹娘能够善终?”
马苦玄咧嘴:“我对爹娘实在没啥感情,只有奶奶放心不下。可我奶奶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真武山,她说她这辈子是一定要葬在爷爷旁边的,若是去了那啥不知道几万里之外的真武山,一来要劳烦我这个孙子搬个坛子回家一趟,二来她听说人死之后、入土之前的阳间路,会走得极为坎坷。她说活着的时候已经吃够苦头了,可不想死了之后还要吃苦。”
男人说道:“情有可原,但是占不住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马苦玄撇撇嘴,脸色冷漠,不摇头不反驳,却也不点头不答应。
男人笑了笑,在马苦玄伤口上撒盐道:“被同龄人按在地上揍的感觉如何?”
马苦玄愤怒道:“如果不是那娘们偷偷给了陈平安一把刀,我会输给他?!我从头到尾,就只出了七分力气!如果不是觉得要玩一下猫抓耗子……”
男人轻轻讥笑道:“玩猫抓耗子?得了吧,还不是想着以七分实力打死陈平安外,同时还能让那少女掉以轻心,一箭双雕,想得倒是挺美。”
马苦玄脸微红,硬着脖子愤懑道:“你到底是谁师父?!”
男人哈哈大笑。
两人重新上路走向小镇,马苦玄问道:“比起那座正阳山,真武山是高还是低?”
男人笑问道:“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马苦玄眼珠子一转:“假话呢?”
男人答道:“那就是差不多高。”
马苦玄哀伤叹气,觉得自己真是遇人不淑,认了两个师父,一个莫名其妙横死在小镇骑龙巷,一个本事不大、规矩极多。
男人笑道:“在明面上,正阳山虽然是剑道根本之地,但是在东宝瓶洲修士的心目中,地位远远不如他的死敌风雷园,所以正阳山不被视为一流宗门势力。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假象。其实正阳山的底蕴极深,只是当年那桩恩怨发生后,风雷园有一人的剑道造诣,远超同辈,过于惊才绝艳,才使得正阳山不得不数百年忍辱负重……”
马苦玄没好气道:“不管你怎么吹捧正阳山,也改变不了真武山不如正阳山的事实。”
男人笑道:“马苦玄你想岔了,正阳山与我们真武山的差距,大概算是还隔着一座正阳山吧。”
马苦玄愣了愣,听出男人的言下之意后,随即笑道:“这还差不多!”
男人提醒道:“宗门是宗门,自己是自己。”
马苦玄笑道:“你也想岔了!我的意思是既然真武山这么高,那我以后习武大成,想要找人切磋,就省时省事了,不至于身边全是一群绣花枕头和酒囊饭袋!”
男人一笑置之:“这种豪言壮语,换成泥瓶巷少年来说,是不是更有说服力?”
马苦玄怒道:“有你这么当师父的吗?小心以后你给人打死,我不帮你报仇!”
男人伸手绕到后背,拍了拍剑鞘,微笑道:“除了这把剑,师父孑然一身,身死即道消,你报仇有何用?”
马苦玄疑惑道:“不是还有真武山这个师门吗?”
男人卖了一个关子:“真武山不同于东宝瓶洲其他宗门,你上山之后就会明白。”
男人腰间那枚虎符轻轻一跳,男人按住虎符片刻,很快沉声道:“你我速速返回小镇!我兵家修士,趋吉避凶,预知前程,几近本能。”
马苦玄白眼道:“小镇那边就算翻了天,外乡人和小镇百姓杀得血流成河,关我屁事。我们可说好了,我可以答应不会草菅人命,但也绝对不做什么行侠仗义、扶危救困的事。”
男人脸色凝重,一把抓住马苦玄的肩头,命令道:“不要说话,屏住呼吸!”
两人身形一闪而逝,下一刻已经出现在十数丈外,如此循环,如少年马苦玄在溪水上打出的一连串水漂。
陈平安除了后背被马苦玄那颗石头擦出来的伤口,其实外伤不算多,但这绝不意味着他就很好受。最麻烦的还是左手手心,下水摸石抓鱼,延缓了痊愈的速度,这次跟马苦玄打了一架,拳头碰拳头,更是雪上加霜,以至于撕下旧棉布条的时候,连陈平安也只能打开腰间一只行囊,拿出瓷瓶,喝下里边的浓稠药汤。药汤正是杨家铺子当年开出的药方,别的没用,就是能够止痛。
宁姚拿回那柄造型古朴的压衣刀后,割下自己内衫的一大截袖口,撕成一条条,帮着满头冷汗的陈平安包扎完毕,问道:“杨家铺子的土方子,真有用?”
陈平安轻轻晃了晃左手,挤出一丝笑意:“很有用。刚才是真疼,我以前就这么疼过两次。”
宁姚骂道:“手心都能瞧见肉里的白骨了,能不疼?你真当自己修成了金刚不败的罗汉金身啊,还是无垢之躯的道教真君?让你逞强!跟那个马苦玄死磕,他不是说单挑吗,可以啊,他单挑我们两个,没毛病啊。连我堂堂宁姚都不嫌丢人,你倒是逞英雄上瘾了,不然等下你单挑正阳山搬山猿,我继续帮你拍手叫好?”
陈平安刚打算跟她掰扯掰扯自己的看法和道理,宁姚蓦然瞪眼,他立即点头道:“宁姑娘说得对。”
宁姚气得斜眼道:“口服心不服,以为我不知道?”陈平安嘿嘿一笑,眼睛一直偷瞥她手里的那把压衣刀,初看袖珍可爱,细看则锋芒冷冽。陈平安觉得这把压衣刀,和它的主人,好像恰恰相反。
宁姚让陈平安抬起右手,将压衣刀轻轻放回绑缚在手臂上的刀鞘,警告道:“不许得寸进尺,不许对这把刀有任何非分之想!”
陈平安无奈道:“宁姑娘你想多了。”
宁姚突然伸手指向最早的那尊断臂灵官神像:“那块乌漆墨黑的石座,知道是什么石头打造而成的吗?”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啊,宁姑娘你算问对人了。咱们只要沿着小溪一直进山,得走很远,我估摸着至少也要走大半天,才可以看到一片黑色石崖,全是这种石头,硬得很,用锤头也砸不下一点点碎石,更别提用柴刀砍,石崖那边还有好几条陷下去的长条状凹槽,里边有点坡度,也不平整。姚老头每次经过那里,都会让拿出柴刀去磨一磨,还真别说,磨过之后,柴刀真的会铮亮铮亮的,跟之前很不一样。”
宁姚揉了揉额头,哭笑不得道:“用来磨砍树劈柴的柴刀……”
陈平安眼睛一亮:“值钱?!”
宁姚没好气道:“再值钱,那结成一片的整座石崖,你弄得来一丁点儿吗?我告诉你,寻常神仙也做不到!除非是杀力巨大的大剑仙,加上愿意舍弃一把神兵才能够裂出大概两块三尺长的石条。石条会被剑修专门取名为‘斩龙台’,每一块当然价值连城。”
陈平安陷入沉思。
宁姚突然也眼前一亮:“灵官神像脚底下那儿,不就有现成的磨剑石吗?这么大,刚好能劈成两块斩龙台。”
陈平安火烧屁股一般,赶紧劝说道:“宁姑娘,咱们可不能拆了搬回家!那位灵官老爷已经够憋屈的了,咱们要是再把他的立足之地也给抢走……”
宁姚猛然起身,冷哼一声:“抢?!我是那种人吗?”
然后陈平安跟着宁姚一起走向那尊道门灵官神像,站在泥塑彩绘神像之前,宁姚向前踏出一步,双手分别按住刀鞘和剑鞘,英姿勃发,她仰头喊道:“我叫宁姚!今天你只要将脚下这三尺立足之地,赠送给我,那么将来我宁姚成就剑仙之境,一定偿还你百倍千倍!”
陈平安张大嘴巴,心想:这也行?
果不其然,泥塑神像毫无动静。
宁姚没有善罢甘休,继续说道:“不愿意给是吧,那我宁姚跟你借总行了吧?有借有还的那种。”宁姚不忘转头对陈平安眨眨眼:“我这是借,不是抢,明白不?”
陈平安使劲摇头,实诚回答道:“不明白!”
宁姚正要好好跟榆木疙瘩陈平安解释“抢”和“借”的截然不同,陈平安突然喊道:“小心!”说话的同时,陈平安身形已动,一把将宁姚扯到自己身后。
原来那尊灵官神像,经历过千百年的风吹日晒后,终于在这一天轰然倒地,向前扑倒在地,碎得很彻底,并未呈现出这里一条腿、那里一条胳膊的残骸姿态,就连原本栩栩如生的大髯头颅也一并化为齑粉。从土里来,往土里去。仿佛人间这一遭,算是真正走完了。而这桩风波的玄妙出奇之处在于,灵官神像的高度要超出少年少女和神像石座之间的那点距离不少,照理说陈平安和宁姚哪怕没有被压塌下,至少也会被砸得不轻。可偏偏到最后,泥塑神像化为尘土,最远也只到了他们两人的脚边。
见多识广的宁姚咽了咽口水,有点心虚,低头望着那些飞扬尘土,嘀咕道:“你也忒小气了吧,不借就不借,还要跟我拼一个玉石俱焚?”
陈平安突然摇头道:“这叫菩萨点头,是答应你了。”
宁姚跟陈平安并肩而立,看着那些碎屑尘土,再看看更远处那一方光秃秃的黑色斩龙台,最后转头看着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你确定?”
陈平安笑道:“我确定!”
宁姚信了,毫不怀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在陈平安的带领下,宁姚一起帮着将那些泥屑碎屑,移入旁边早就挖好的一个坑,以土覆盖。
陈平安低头默念道:“不论人神,入土为安。”
宁姚也跟着低头小声道:“入土为安。”
做完这一切,宁姚好奇问道:“陈平安,这是你们小镇的风土习俗?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讲究?”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啊,是我自己这么觉得的。”
宁姚一挑眉毛。
陈平安笑问道:“宁姑娘,你有没有觉得做完这些后,心里很舒服?”
宁姚摇摇头:“没感觉。”
陈平安挠挠头,望着那块黑色石座,问道:“它叫斩龙台?”
宁姚嗯了一声:“武道中人,可能会称其为磨刀石,或者磨剑石,山上剑修才会将其喊作斩龙台。”
宁姚转头望向西南方向,眼神恍惚,小声道:“我家乡那边也叫磨剑石,每个人都会有一块,大小不一,一般只有拳头那么大,甚至有些家道衰落、修为低下的剑修,只剩下一粒拇指大小的磨剑石,一样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我家也有,很大……”
陈平安轻声问道:“有多大?”
宁姚呢喃道:“比你家泥瓶巷宅子还大吧。”
陈平安满脸震惊,然后无比羡慕道:“宁姑娘,那你家是真有钱!而且这么大一块磨剑石,还不用怕被人偷,多好。不像我,好不容易攒下一点铜钱,藏哪儿都睡不安稳。”
原本有些伤感的离乡少女,忧愁顿消,她笑道:“这块磨剑石,一人一半!”
陈平安摆摆手:“我要它做什么,我家柴刀倒是有,可哪里需要用上这么金贵的磨刀石,每磨一次刀,我就要心疼一次,何必呢。所以宁姑娘你全拿去好了。对了,你不是想着求阮师傅帮你铸剑吗?可以用另外一半作为铸剑的钱……”
宁姚无奈道:“陈平安,你是真傻啊还是缺心眼啊?”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宁姑娘,你就当我是滥好人吧。”
宁姚突然伸手指向陈平安,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眯眼笑道:“陈平安,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图谋不轨,心想着以后把‘宁姑娘’变成自己媳妇,那还不是所有东西都是自己的了?这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厉害啊!”
陈平安欲哭无泪,嘴角抽搐,宋集薪以前说过一句什么话来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宁姚哈哈大笑:“看把你吓的,我开玩笑呢。”
陈平安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有点心累啊。
宁姚突然正色道:“小心!我那把飞剑已经在返回途中了!”
陈平安如临大敌。
临近小镇,真武山兵家修士松开马苦玄肩头,马苦玄有些头晕目眩,晃了晃脑袋,问道:“知道是谁出了问题吗?难不成是我爹或者大伯,家里的宝贝给外边的人看上眼,一个不愿意给,一个强行索要,结果就跟刘羡阳差不多,惹出大麻烦来了?”
负剑男人带着马苦玄快步前行,摇头道:“正阳山搬山猿之所以悍然出手,不惜破坏规矩,那部剑经本身珍贵是一部分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仍是正阳山和风雷园的陈年旧怨。如果不是风雷园陈松风前后脚就来到小镇,那头搬山猿绝不至于出手行凶。所以说小镇这边,修行之人即便出手,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坐镇此地的齐先生终究……”
男人突然停下言语,望向街道远处一座屋顶,屋顶上蹲着一只通体漆黑如墨的野猫。野猫看到马苦玄后,立即尖叫起来。等到马苦玄发现它后,野猫就开始撒腿奔跑,跑向杏花巷那边。马苦玄刹那间脸色苍白,疯了一般跟着屋顶上的野猫一起狂奔。
男人想通其中关节,叹息一声,不急不缓跟在马苦玄身后,始终没有被马苦玄拉开距离。
马苦玄一路跑回那条熟悉至极的巷弄,当他看到自家院门大开的时候,可谓胆大包天的他竟然在门外停步,再也不敢跨过门槛。马苦玄知道,自家院门一年到头,几乎就没有这么长久开着的时候,因为奶奶常念叨一个道理:杏花巷就数没出息的穷光蛋最多,偏偏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咱们家又容易让人眼红,所以家门一定要记得关严实,否则会遭贼惦记。
马苦玄红着眼睛走入院子,正屋大门也没有关。他看到一个熟悉的瘦弱身影倒在地上。那只黑猫蹲在门槛上,一声声叫喊着,惊吓瘆人。
“不要过去!”负剑男人伸手按住马苦玄的肩头,叮嘱道,“事已至此,稳住心神!”
马苦玄强忍住眼泪,不断深呼吸,放缓脚步,轻轻喊道:“奶奶?”
兵家剑修率先一步掠至马婆婆身旁,双指并拢在她鼻尖一探,已无气息。
那只黑猫吓得赶紧跑入屋内,一闪而逝。
负剑男人略作思量,抬起头对站在门外的马苦玄沉声道:“停步!你天生阳气极重,再靠近一步,你奶奶哪怕还剩一些魂魄滞留屋内,也会被你害得灰飞烟灭!”
马苦玄整张黝黑脸庞使劲皱着,竟然强忍住让自己一点哭声也没有发出。
男人下定决心,握住腰间那枚虎符后,沉声道:“齐先生,此事不容小觑,你有你的规矩,我也有我的苦衷,希望齐先生接下来莫要插手此事。”
说完这些之后,男人气势浑然一变,衣袂鼓荡,头发飘摇,默念了一串晦涩难懂的口诀后,最后以五字收官:“真武山有请!”
马苦玄痴痴转头望去。只见一尊高达丈余的金甲神人从天而降,双拳在胸口一撞,声响如雷,道:“真武后裔,有何吩咐?”
“此地术法禁绝,我又不擅长拘押魂魄之事,所以请你帮忙巡视此屋四周,如果发现这位老妇的游荡魂魄,就将其收拢起来,记得切莫伤及根本。”
那名金甲神人沉默片刻,仍是点头道:“得令!”
金光消散,不见神将。
窑务督造官衙署,龙尾郡陈氏子弟陈松风,正在一间宽敞屋内埋头翻阅档案。他脚边搁着一口朱漆木箱,里边堆了大半箱子的泛黄古籍。女子陈对从木箱里随手拎了本出来,站在不远处的临窗位置,一页页缓缓翻阅过去。
衙署老管事正坐在屋内一把椅子上喝茶,风雷园剑修刘灞桥坐在对面跟老人客套寒暄。精神矍铄的老管事笑道:“也亏得事情巧了,李家宅子那边的李虹,亲自登咱们衙署门,开口讨要咱们小镇几支陈氏的档案,而且只要最近三四百年的户籍档案,王爷点头答应了,我便叫李虹让人带走了箱子上边的那七八十本籍书,下边剩下的籍书,年岁更大,刚好是陈公子你们想要的老皇历。话说回来,若非每年衙署要求在夏秋时节,各晒书一次,这些早就给虫子蛀烂吃光喽。”
站在窗口的陈对头也不抬,淡然问道:“听说小镇如今姓陈的人,都给福禄街、桃叶巷的四姓十族当了奴仆丫鬟,有些个陈氏人,甚至都当上了这些高门大户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给人下跪磕头不说,见着了小镇普通百姓,还会趾高气扬?”
老管事有些尴尬,陈对口口声声说着的“四姓十族”或是“高门大户”,可是真正传承千年的世族豪阀,龙尾郡陈氏的嫡长孙,就坐在那边跟个下人似的,一声不吭埋头查阅档案,而这位同样姓陈的女子,竟然能够如此心安理得,那么她真实身份的悠久清贵,老得成了精的管事用膝盖想想都知道。
虽说老管事没有养着什么姓陈的婢女杂役,可是跟那些作为小镇地头蛇的大姓人家,关系一向不差,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因为自己的应对不妥,给所有人惹来一条来势汹汹的过江龙。于是小心斟酌一番措辞后,他放下手中那只冰裂纹的水润茶盏,缓缓道:“陈小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依着咱们衙署一位老前辈早年的说法,这座小镇最早有两支远祖不同的陈氏,其中一支很早就举族迁出小镇,没有嫡系后人留在小镇,只是依稀听说这支陈氏,当初搬离小镇的时候,是专门留了守墓人的,只是太过久远,那个负责为那支陈氏扫墓上香的姓氏家族,已经无法考据。至于另外那支陈氏呢,很久之前也在大姓之列,名次还很靠前,只可惜世事无常,里里外外折腾了几次,就逐渐没落了。尤其是近几百年,就像陈小姐你所说的,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会儿已经没有自立门户的陈氏人了……不对,我想起来了,还真剩下一根独苗,应该是现如今小镇所有陈氏子弟当中,唯一一个没有依附四姓十族的。那孩子他爹,烧瓷手艺精湛,还受到过前两任督造官大人的嘉奖,所以我才记得清楚。只是他死得早,如今他孩子过得如何,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话说回来,就只说我看到的、听到的,小镇这边对陈氏后人总体上都还算不错,尤其是宋、赵两大姓,府上大管事都姓陈,名义上是主仆,其实跟一家人差不多了。”一口气说完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老管事转身拿起茶盏喝了口茶水。
陈对笑着点头道:“薛管事是明白人,难怪衙署上下运转自如。”
老管事笑逐颜开道:“陈小姐谬赞了,像我们这种人,只是知道自己的那点斤两,所以唯有尽心尽力而已。劳碌命,劳碌命罢了。”
陈对一笑置之,转移视线,望向正襟危坐的陈松风,冷声道:“实在不行,就把箱子翻个底朝天,从最下边那些籍书看起。薛管事刚才的话,你没听到吗?小镇千年以来,档案籍书只与其中一支陈氏有关。如果我没有记错,小镇这一支陈氏,与你们龙尾郡陈氏可算同一个远祖。怎么,翻来覆去,一本本族谱从头到尾,那些个名字不是奴仆就是丫鬟,好玩吗?”
陈松风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嘴唇微白,竟是不敢反驳一个字,连忙从椅子上起身,去弯腰翻箱子搬书。衙署老管事立即绷直腰杆后背,再无半点忙里偷闲的轻松意味。
刘灞桥实在看不下去,陈松风性子绵软不假,可好歹是龙尾郡陈氏的未来家主,不管你陈对什么来历背景,是不是同宗同族,至少也应该给予必要的尊重,所以刘灞桥沉声道:“陈对,我没有眼瞎的话,应该看得出陈松风现在是给你帮忙,你就算不领情,也别说话这么难听!”
陈松风赶紧抬头对刘灞桥使眼色,后者睁大眼睛瞪回去:“连皇帝也有几个穷亲戚,怎么,有人例外啊?!好,就算某人例外,就能看不起人啊?”
直来直去,这就是风雷园刘灞桥的本性本心。
陈松风满脸苦涩。
老管事低下头喝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陈对愣了一下,微笑道:“有道理。”
这下子轮到刘灞桥有些不适了。
陈对把手中籍书放在桌上,打算出门透透气,薛管事当然要尽到地主之谊,只不过被这个陈氏女子婉言谢绝了。
陈对走出衙署偏厅,站在走廊里往远处望去。衙署大堂外有个占地不小的广场,有一座牌坊正对着大门,写着一个大大的古体字,山岳的“嶽”,上“山”下“獄”。这并不罕见,每一个世俗王朝和邦国都按律,在辖境内敕封五座山为五岳,东南西北中,山门必然会有开国皇帝御笔亲题的两个字,那个榜书岳字,必然是以古体写就。后世文人骚客和修士仙师,对此解释有千百种,至于真正的缘由,恐怕早已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了。
陈对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坐在牌坊的白石台阶上窃窃私语。她犹豫了一下,缓缓行去。为了不落下一个偷听的嫌疑,陈对在走上两人身后台阶的时候,故意轻轻咳嗽了一声,不承想两人一个说得起劲,一个听得认真,仿佛对陈对的出现浑然不觉。陈对对此也不以为意,她大大方方坐在台阶的最远处,她虽然闲散,随意而坐,但是坐姿无形中散发出来的韵味,仍然给人一种端庄的感觉。
一大一小,用的是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官话,陈对听得懂,否则她也不会来到这座小镇。不过雅言她说起来比较生涩,所以与陈松风、刘灞桥一路行来,就很沉默寡言。当然,她不想说话的主要理由,还是觉得跟陈松风、刘灞桥说不到一块去,遂不愿意开口。
刘灞桥表面上玩世不恭,但骨子里专注于剑道,看似有趣其实乏味;陈松风则一心想要重振家风,看似质朴其实多思。两个所谓的东宝瓶洲顶尖俊彦,都跟她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是如此。
少年瞥了眼约莫比自己大十岁的女子,印象实在一般。
陈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没有开口说话的迹象。不过之前惊鸿一瞥,发现小女孩捧着一只光泽晶莹的翠绿葫芦。陈对眼光何其老辣,一看就知道不是俗物。
衣衫富贵的少年和瓷娃娃似的精致小女孩,正是泥瓶巷宋集薪和正阳山陶紫。
宋集薪之前和宋长镜去李宅慰问,一眼看到小丫头陶紫就喜欢上了,因为他从小就喜欢精致华美的事物,粗犷质朴之物,则不入其法眼。陶紫跟宋集薪也很有眼缘,两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好朋友,关键是年龄悬殊,还能聊到一块去。宋集薪甚至都没觉得自己敷衍应酬,以至于他最后请求叔叔宋长镜强行让李家放行,带着陶紫来督造官衙署这边玩耍。宋集薪不管李家人如丧考妣的凄惨模样,牵着陶紫的手就离开了李宅大门。与此同时,让人捎话给小宅里的婢女稚圭,让她找出箱子里的翠绿葫芦,送给陶紫当见面礼。
陶紫跟宋集薪亲昵得很,撒娇问道:“搬柴哥哥,你刚说到了十二脚牌坊里的学宫书院坊,我来这里之前,听爷爷跟人聊天的时候说起,你们大骊的那座山崖书院,如今混得很惨啊,你知道他们山崖书院的牌坊上写了啥吗?”
因为宋集薪名字里的后两个字,陶紫给他取了个“搬柴哥哥”的绰号,宋集薪对此无所谓,此时不再关心那个外乡女子陈对的去留,低头对陶紫笑道:“不知道啊,我这辈子还没走出过小镇子,书读得也不多,跟你聊了这么久,肚子里差不多已经掏空啦。”
陶紫叹了口气:“不知道猿爷爷在外边找人找得怎么样了。”
宋集薪笑了笑,低头拍了拍锦袍下摆,那一刻,眼神复杂。
远处陈对突然柔声问道:“小姑娘,你这只葫芦会不会在某些时候,自己发出声响?”
陶紫转过头,双手高高举起葫芦,笑得眯起眼,炫耀道:“是搬柴哥哥送给我的哟。”
答非所问。陈对只得一笑置之。
宋集薪随口说道:“每逢雷雨天气,会嗡嗡作响。”
陈对点头道:“果然是养剑葫。”
宋集薪有些疑惑。正阳山陶紫争先恐后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家就有三只养剑葫。我爷爷有一只,灰不溜秋的,丑死了。太白峰刘爷爷的那只最可爱,小小的,巴掌大小,嗖嗖嗖,会飞出几十把小飞剑。苏姐姐那只不大不小,紫金颜色,可惜苏姐姐平时不太愿意拿出来,我求了好多次才摸了摸,苏姐姐很快就藏起来啦。”
陈对解释道:“小丫头,你可不好埋怨你家苏姐姐,紫金养剑葫,在养剑葫里十分稀少罕见,可以排入前三名,估计整座东宝瓶洲,也就她手上那么一只,而且紫金葫芦相比其他养剑葫,虽然养剑极优,但缺点是太脆,很容易被利器磕破。”
陶紫重新抱住翠绿葫芦:“那我这只呢?”
陈对笑了:“也很珍贵就是了。”
陶紫扯了扯宋集薪的袖子,怯生生道:“搬柴哥哥,你要收回去吗?”
宋集薪揉了揉陶紫的脑袋,满是宠溺眼神,哈哈笑道:“别说是这只小葫芦,就算我手上还有,也愿意一并送给你。”
陈对想起一桩趣事,说道:“相传历史上,天材地宝楼有一次举办拍卖会,最后压轴之物,正是一棵从未出现过的养剑葫芦藤,上边结有六个小葫芦果子。据说是道祖成仙之前,亲自在咱们这座天下种下的幼苗,不知道过了几千年,才结出那一串小葫芦,大小不一,颜色各异,十分神奇。”
宋集薪由衷感慨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荒郊野岭的边缘地带,一柄飞剑老老实实悬停在空中,如家教良好的小家碧玉,见着了自家制定家法的长辈,只能眉眼低敛,乖乖束手而立。
飞剑身边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儒士,儒士双鬓霜白更胜,若是赵繇、宋集薪两个读书种子在场,就会发现短短一旬时光,这个学塾先生的白发已经多了许多。
飞剑剑尖所指,则是沉默不言的正阳山搬山猿。搬山猿浑身上下隐隐散发出一种一言不合就要分生死的暴躁气势。
搬山猿终于忍不住沉声问道:“方才为何真武山的人去得,我就去不得?齐先生你是不是也太势利眼了?”这种当面质问,可谓极其不客气,但是搬山猿仍然没有觉得有丝毫不妥。真武山虽然是东宝瓶洲的兵家圣地,可向来一盘散沙,宗门意识并不强,身负大神通的修士武夫,更多像是在真武山挂个名而已。真武山的规矩,又是出了名的大而空,谈不上约束力,何来的凝聚力?
满脸疲倦的齐静春先对飞剑说道:“去吧,你家主人已经无事了。”那柄飞剑如获大赦,剑身欢快一跳,掉转剑头,一掠而去。
搬山猿自以为猜出事情缘由,怒气更盛:“那少女果然是你齐先生挑中的晚辈。若是齐先生早就对刘氏剑经心动,大可以与我明言!只要不落入风雷园之手,被齐先生你的不记名弟子拿去,便拿去了。可是齐先生你偏偏如此藏藏掖掖,怎么,既想着当婊子,又想要立贞节牌坊?好处由你齐静春偷偷拿走,恶名却要我正阳山来背?!”
若说之前指责质问是生气使然,所以口不择言,那么现在搬山猿这番辱人至极的言语,无疑是撕破脸皮的意思。
齐静春脸色如常,缓缓道:“我齐静春,作为负责看管此地风水气运一甲子的儒家门生,有些话还是应该与你解释一下。首先,我与那少女并无瓜葛渊源,只是见她天资极好,‘气冲斗牛’四字匾额,蕴含着东宝瓶洲一部分剑道气数,当少女站在匾额下的时候,四字便主动与她生出了感应,可惜少女当时佩剑材质,不足以支撑起四字气运,我便顺水推舟地摘下其中两字,放入她剑中。我与这个少女的关系,到此为止。并非你所揣测的那般,是我选中的不记名弟子。”
齐静春自嘲笑道:“若是真舍得脸皮去监守自盗,作为一家之主,往自己怀里搂东西,外人岂能察觉到丝毫?一部梦中杀人的剑经罢了,需要我齐静春谋划将近一甲子,才动手谋夺吗?”
搬山猿作为正阳山的顶层角色,见识过太多伏线千里的阴谋诡计,更领教过许多道貌岸然的高人仙人的厉害手腕,哪里肯轻易相信先前齐静春的说辞,不过比起先前的言辞激烈,平缓许多,只是冷笑道:“哦?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喽?”
齐静春看了眼搬山猿:“我之所以来此拦你一拦,而对真武山之人放行,其实道理很简单,很多人笑称真武山有‘两真’,真君子和真小人,故而这个兵家剑修与我说了什么,我便可以信他什么。而你不一样,你重伤刘羡阳,坏其大道前程,却故意留其性命,以防自己被我过早驱逐出境,你这种人……”说到这里,齐静春笑了笑:“哦,差点忘了,你不是人。”
搬山猿眯起双眼,双拳紧握,关节咯吱作响。如果是死敌风雷园,或是看不惯正阳山的修士,对他这只护山猿进行冷嘲热讽,拿“不是人”这个说法来嘴上占便宜,活了千年的搬山猿根本不介意。但是眼前这个中年儒士,以平淡温和的语气说出口,搬山猿却莫名其妙感到了莫大羞辱。
齐静春对于搬山猿的暴怒,浑然不觉,继续说道:“拦下你,是为正阳山好。当初少女差点就要祭出她的本命之物,你来自正阳山,跟剑气剑意打了一千年的交道,难道感受不到那股压力?”
“小女娃娃那会儿不过是垂死挣扎,那一点道法神通,齐先生也好意思拿来吓唬人?”老猿哈哈大笑,故作恍然大悟道,“之前有人说齐静春你的那位恩师,晚节不保,神像一次次位置下降,最后被搬出文庙不说,还给人砸得稀巴烂。我当时还不信来着,心想堂堂儒教文庙第四圣,便是万一真有机会见着了传说中的道祖佛陀,也是勉强能够说上几句话的读书人,只是现在看来,从你恩师到你齐静春的这条儒家文脉,传了不过两代,就要断绝!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是谁说的?为何偏偏你这支文脉如此不济事。难不成你恩师,确实如某些书院所传那般,哪里是什么继往开来的儒家圣贤,根本就是一个千年未有的大骗子?”
齐静春虽然微微皱眉,但始终安静听完搬山猿的言语,从头到尾,不置一词。
老猿放肆大笑,一脚踏出,伸出手指,指向那个被人痛打落水狗的读书人,狞笑道:“齐静春,你们儒家不是最恪守礼仪吗?我就站在这规矩之内,你能奈我何?!”
齐静春转头望向小镇那边,轻轻叹息一声,重新望向这只搬山猿,问道:“说完了?”
搬山猿愣了愣,从头到脚打量了齐静春一番,收起手指,龇牙道:“没劲,泥菩萨也有火气,不承想读书人脾气更好,骂也不还口,不晓得是不是打不还手?”
齐静春微笑道:“你可以试试看。”
搬山猿似有心动,不过总算没有出手。
搬山猿问道:“齐静春,你一定要拦阻我进去?”
齐静春答道:“后果之重,一座正阳山承受不起。”
搬山猿沉声问道:“当真?”
齐静春没有故弄玄虚,也没有一气之下就给搬山猿让路,仍是耐着性子点头道:“当真。”
搬山猿揉了揉下巴,最后瞥了眼齐静春身后的远处,冷哼道:“算那两个小家伙运气好,转告他们一句,以后别给我碰上!”搬山猿转身大步离去,背对着齐静春,突然高高抬起一条胳膊,竖起一根大拇指。只是大拇指缓缓掉转方向,朝下。
齐静春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天雨将落。
耳畔突然响起来自小镇那边的一个嗓音,是那个真武山兵家修士的请求,希望他能够网开一面,准许他请下真武山供奉的一尊神祇,齐静春点头轻声道:“可。”
当齐静春说出这个字后,此时若是有人恰好抬头,就可以看到天穹之顶,骤然出现一点米粒之光,然后一根极其纤细的金线从天而降,转瞬之间落在小镇内。
“齐先生?”齐静春背后响起一个少年的喊声。齐静春转身望去,一对少年少女快步跑向自己。
看到那个一袭墨绿长袍的外乡少女宁姚,齐静春有些唏嘘感慨,当初读书种子赵繇对其一见钟情,他就点拨过一句话,将宁姚形容成无鞘的剑,最伤旁人心神。少年赵繇到底不知情为何物,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仍是深陷其中。齐静春不便一语道破天机,不好说宁姚一颗问道之心,最是无情。此无情,绝非贬义,而是再大不过的褒义。世间情爱,男女之情,到底只是其中一种。
山下世俗市井当中,兴许此情可以感人肺腑,可以让痴男怨女不惜生死相许,但是在山上修行,要复杂得多。
齐静春看到陈平安后,笑容就要自然许多,温声打趣道:“接连几场架,打得惊天地泣鬼神了。”陈平安有些难为情。
齐静春开门见山道:“跟你说两件事情,一件事是正阳山的搬山猿撤退了,很快就要离开小镇。”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问道:“老猿从小镇东门走?”
齐静春伸出手掌轻轻下压了两下,笑道:“先听我把话说完,刘羡阳活下来了。”
陈平安身体紧绷,小心翼翼问道:“齐先生,刘羡阳是不是不会死了?”
齐静春点头道:“有人出手相助,刘羡阳性命无忧,毋庸置疑,不过坏消息是他身体遭受重创,以后未必能够像以前那样行动自如。”
陈平安咧嘴一笑。
这些天陈平安的心神,就像一张弓弦始终被拉伸到满月状态,一刻也没有得到舒缓,在听到刘羡阳活过来之后,突然一松,整个人就后仰倒去,彻底昏死过去了。宁姚赶紧抱住陈平安。
齐静春解释道:“陈平安先前被云霞山蔡金简一指开窍,强行打烂心神门户,其实精气神一直在流散外泄,结果刘羡阳刚好在这个时候出事,他就只好拼了命激发潜力,这就是所谓的破罐子破摔了。他原本能剩下半年寿命,如今估计最多也就一旬吧。”这意味着陈平安从泥瓶巷开始,到小镇屋顶,再到深山小溪,最后到这荒郊野岭,每次奔跑,都在大幅度持续减寿。陈平安对此心知肚明。
宁姚问道:“齐先生你只需要告诉我,怎么救陈平安!”
齐静春心中叹息。这正是道心的玄妙之处。宁姚并非对陈平安没有情感,否则也不会并肩作战到这一步。
正常人听闻噩耗后,必然会有一个惊慌、悲伤、同情的过程,快慢、长短、深浅不同而已。但是宁姚丝毫也没有。她一下子就跳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结果”,我该如何救人。
世间修行,修力可见,步步为营,只需要往上走,差异只是每一步的步子,各有大小。修心则缥缈,四面八方,处处是路,仿佛条条道路都能证得大道,但又好像条条道路都是旁门左道,谁也给不了指点。在修心一事上,身怀道心之人,可一步登天。所以宁姚可以大大方方、眼神清澈地望着陈平安,直截了当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
齐静春想起了那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陆沉,心情越发凝重。
宁姚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把陈平安背在身上,问道:“齐先生你倒是说啊。不过事先说好,我觉得杨家铺子的老掌柜,救死扶伤的本事很不咋的,倒是陈平安认识一个铺子里的老人,挺厉害的。”
齐静春看着满脸认真的宁姚,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世间何事,最为逆天而行、逆流而上?”
宁姚想也不想,大声道:“一人一剑杀光妖族!”
齐静春哭笑不得,有些无奈道:“是修行。”
宁姚仔细一想:“其实是一样的。”
齐静春指向两人之前所处的位置,又点了另外一处:“剑炉可滋养体魄,千秋可壮大神魂,只不过对于陈平安来说,至多是勉强维持一个收支平衡,运气好,说不定小有盈余。所以等他醒来后,帮我告诉他,以后练拳,哪怕不追求其他,只为活命,也一定要下苦功夫。”
宁姚松了口气,其实她比陈平安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底子要好太多,才不至于昏厥过去:“齐先生,那现在我是带着陈平安去泥瓶巷养伤,还是先去刘羡阳那边看看情况?”
齐静春笑道:“如今已经都可以了。”
宁姚想了想:“我背后这家伙,肯定希望睁开第一眼,就能看到刘羡阳,所以我去阮师那边好了。”
齐静春点头道:“我陪你们走一段路程。”
两人并肩而行。春风拂面,读书人双手负后,宁姚背着陈平安。
宁姚走着走着,突然问道:“齐先生,作为这座小洞天的主人,你有没有因为近水楼台,收取几个天赋好的弟子?”
齐静春笑着摇头:“没有,只收了个不算弟子的书童。以前是为了避嫌,现在回头来看,确实错过了几个好苗子。”
宁姚又问:“齐先生,你在这里,是不是什么事情都知道?”
齐静春笑道:“只要是我想知道的,都可以知道,不过未必全是真相。毕竟有些事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有句话齐静春没有说,从离开小镇起,他就失去了那份“心镜照彻天地”的神通。因为有人取走了那块镇圭,那是儒家亚圣之一留在小镇的信物,也是大阵枢纽之一。
宁姚犹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问道:“齐先生,你如今是啥境界,有没有跻身上五境啊?还有,先生你坐镇这方天地,真的能够天下无敌吗?当然,先生如果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我就随便问问。”
齐静春果然不回答。宁姚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齐静春有意无意放慢脚步,转头望去。陈平安眨了眨眼。齐静春也眨眨眼。齐静春会心一笑,不露声色地悄悄加快脚步。君子有成人之美。
一起走出很远后,齐静春停下脚步,笑道:“我就不送了。”站在原地,满鬓霜白的他,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沉默不言。
齐静春走出一步,瞬间来到那块斩龙台附近。
儒家圣人,皆有一个本命之字,独占魁首。
世间任你是谁,只要写到、用到、念到此字,便能够为那位儒家圣人增加一丝道行修为,积少成多,滴水穿石。
齐静春是个例外。不是一字没有,而是有两个。且字之意味极其悠长,境界极其深远。
静。静心得意。
春。天下迎春。
所以他才会被贬谪到这方小天地,与外边大天地完全隔绝。
虽然齐静春不过是儒家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的书院山主之一,但是他确实不能以常理待之。
这个面对正阳山搬山猿屡屡挑衅羞辱却没有任何反应的窝囊读书人,闭上眼睛,默想“静”字第三笔,然后伸出并拢的双指,在空中轻轻往下一划。那块坚不可摧的斩龙台,瞬间被对半切割成两块。
齐静春一挥袖,两块齐整大石,一块落在阮邛的铁匠铺子,另一块则出现在泥瓶巷一栋小宅里。
做完这一切,齐静春陷入了沉思,如围棋国手陷入长考。先是站在细密雨幕当中,最后已是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他也未回过神来。一直被小镇百姓喊作先生的齐静春,在想自己的先生。
杏花巷马家祖宅,逛遍小镇的金甲神人走回院子,奇怪的是这么大一尊真神,行走四方,竟然无人察觉。
少年马苦玄蹲在门外台阶上,看到这尊金甲神人后,满脸希冀神色,真武山兵家修士问道:“如何?”
神人一身金色甲胄,宝相庄严,只见其嘴唇微动,马苦玄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便火急火燎地望向屋内的剑修,后者叹气道:“他说你奶奶生前造孽太多,死前三魂七魄就已经同身躯一般,如风烛残年,所以你奶奶死后,是命魂同时腐朽。小镇此处又异于别处,天生抗拒鬼魅阴物,所以他并未找到你奶奶的残余魂魄。”
马苦玄脸色狰狞,仰起头对着那尊神将咆哮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快去给我把奶奶的魂魄找回来!”
真武山剑修脸色剧变,生怕马苦玄惹恼了这尊姓殷的真神,正要出声阻拦马苦玄,金甲神人不知为何,竟然以东宝瓶洲正统官话开口说道:“非不为,实不能也。”说完这句话后,笼罩在金光之内的威武神将望向屋内的真武山剑修,后者深吸一口气,双手做捧香状,对着院中神将拜了三拜。每拜一次,就有一股如发丝粗细的淡金色气息,从真武山剑修泥丸穴中飘出,然后被金甲神人轻轻吸入鼻中。三次过后,神人拔地而起,化作一道璀璨光柱离开此方天地。真武山剑修脸色惨白,搬了把椅子坐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这便是市井俗语“请神容易送神难”的真正缘由。
马苦玄脸色冷漠地收回视线后,转身走入屋内,坐在那具冰冷尸体旁边,伸手抓住马婆婆的干枯手掌,死死盯着她那张脸庞,长久不说话。
负剑男人摘下腰间那枚虎符,色泽比起之前已经略显黯淡,缓缓收入袖中。
负剑男人休息片刻,起身后没有走到马苦玄身边,而是坐在门槛上,背对着他,缓缓道:“你奶奶应该是在门口,被人扇了一耳光,力气极大,整个人被飞摔入屋内致死。接下来有些话,可能你不爱听,但是你至少应该知道实情。出手之人多半是练气士,出手不知轻重,加上你奶奶身子骨并不结实,所以就死了。既然是练气士出手,那么多半与泥瓶巷陈平安和那个外乡少女有关,或是先前在廊桥那边,被你故意坏了水观心境的年轻女子,为了报复出手。前者可能性很小,后者可能性极大,所以,你去乱葬岗那边杀陈平安,是出于对你奶奶的孝顺,去了却因果,但是你绝对没有想到,你这一出门,刚好就有人登门寻衅。”
马苦玄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用手背轻轻贴着奶奶的脸颊,奶奶的脸颊高高肿起,已经呈现出乌青色。
他轻声道:“所以是我害死了我奶奶,对吧?”
负剑男子道:“按照世俗眼光来看,是也不是。若是按照……”
马苦玄不愿再听此人说话,站起身狞笑道:“屠城灭国做不得,滥杀无辜做不得,这些事情做不得,那些事情做不得!那么报仇杀人,到底做不做得?!”不等男子给出答案,马苦玄继续道:“如果连这也做不得,那我当兵家修士有什么用?我为何不干脆当个随心所欲的大魔头?为何当时不答应那对道士道姑,去那什么宗?!”
男人犹豫片刻,说道:“只要你自己能够承受所有后果,就行。
“就像今天这样。
“还有,其实有些话我之前可能没有说透彻,例如这杀人,其实每个人都各自有一条线,你能杀多少人,我能杀多少人,绝对是不一样的。不只是因为我比你实力强、境界高,一个人的心性也是很重要的。可能我杀了一百人,全是该杀之人,而你只杀了两三个,便有不该杀之人。”
马苦玄突然嗤笑道:“杀不杀人,如何杀人,我问你作甚,难不成还需要你帮忙不成!差点忘了,我现在还不是正式的真武山弟子!”他低头看了眼奶奶的面容,然后转头对正堂八仙桌那边怒吼道:“滚去带路!”
一只黑猫从八仙桌底下飞快蹿出,马苦玄跟随着它一起奔向屋外。男人不以为意。要知道男人所在的国家,一百五十年前陷入动乱,山河破碎,战乱频仍,惨绝人寰的程度,冠绝东宝瓶洲。原本一千万户人,等到新王朝结束那场浩劫,仅剩八十万户不到。以至于最后许多年纪不大的稚童,觉得天底下所有的人死后,都是不需要收殓下葬的。男人就是这些孩子里的一个。
男人缓缓起身,相比提醒马苦玄那个凶手已经被赶出小镇,他更想去阮师那边询问一个问题。为何佛家在东宝瓶洲,已经式微千年,只有一些小国才会将其奉为国师,在这座小镇之上,也是势力最弱,可是因果循环,却如此明显。
这个兵家剑修远远跟在马苦玄身后。不过哪怕马苦玄当下已经是真武山弟子,男人也不会过多插手马苦玄的私人恩怨。沙场之上同生共死,修行路上生死自负。当然,事无绝对。就像马苦玄之前差点死于陈平安之手,男人就出手救下了马苦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内心深处不希望马苦玄这样的天才,过早夭折,希望马苦玄能够在真武山砥砺一番,无论是天赋还是性情,都更上一层楼,希望他能够成为兵家代表人物之一,在接下来的大争乱世之中,大放异彩。另一个是齐先生主动开口,说马苦玄和陈平安两个少年,分出胜负就行了,切莫分出生死。当时他以为齐先生是担忧陈平安会毙命,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男人远远跟在马苦玄身后,发现马苦玄在经历过初期的热血上头后,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松自如,最后就像是寻常少年在逛街。那只黑猫从一处屋顶跳到马苦玄肩头,再跳到地上,转头之后,飞奔离开,似乎是在告诉马苦玄已经找到目标。在这之后,马苦玄开始慢跑,再一次变了气质。
春雨细微,不过是让街上行人脚步匆匆,远未到檐下躲雨的地步。
一对衣衫华贵的年轻男女正从骑龙巷走向大街,似乎各有机缘,满脸喜庆,只是一个少年教会了他们何谓福祸相依。少年从两人身后五十余步处开始奔跑,二十步的时候大声喊了一声“喂”,等到那个年轻男人转头望来,看到的是马苦玄毫不留力的迅猛一拳。
当头一拳。年轻男子整个人飞出去,重重摔在街上后,身体微微抽搐,没有半点挣扎起身的迹象。一拳之后,双脚落地的马苦玄,刚好与年轻女子并肩而立。
马苦玄身形一拧,左手闪电般挥向女子脖颈,比他个头还要高出半个脑袋的修行女子,砰然一声,就被马苦玄这一臂砸得扑倒在地。女子脑袋轰然撞在泥泞地面上。
马苦玄伸出一只脚,踩在女子额头上,凝视着那张晕乎乎的脸庞,弯腰低头,用雅言官话说道:“我知道凶手不在小镇了,但是没有关系,我自己可以查。”
容颜极好的年轻女子,眼眶里满是血丝,鼻子耳朵也都渗出了血丝,满脸惊恐地望向居高临下的马苦玄。
马苦玄脸色狰狞:“我马苦玄坏了你的修道心境,你之后报复,就算把我乱刀剁死,我认命便是,绝不怨恨你。甚至哪怕你报仇不成,我心情好的话,还会放过你,愿意陪你多玩几次。在我看来,世道就该是这么清清爽爽的。”
女子估计是自家宗门的天之骄子,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吓得梨花带雨,估计连凶神恶煞的马苦玄说了什么都记不清,只是求饶道:“放过我,求你放过我,你奶奶不是我杀的,我一点都不知情啊……”
马苦玄逐渐加重脚底板的力道,把女子脑袋一侧缓缓压入泥泞当中:“知道我最恨你们什么吗?是造孽之后,还能这么不当回事!半点愧疚也没有,半点也没有啊……”马苦玄言语带着哭腔,眼神中带着刻骨的恨意。
那女子艰难伸手,抱住马苦玄的脚踝,眼中满是哀怜乞求之色:“放过我,我爷爷是海潮铁骑的统帅,我是他最疼爱的孙女,我可以赔偿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马苦玄皮笑肉不笑道:“哦?这么巧,我是我奶奶马兰花的孙子!”
马苦玄突然抬起脚些许,然后鞋底板在女子精致脸颊上擦了擦:“海潮铁骑是吧?等着,我陪你们慢慢玩。”
马苦玄收起脚,分别扭头看了左右两个方向,左手边,真武山男子站在远处,负剑而立;右手边,有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儒雅公子哥,站在倒地不起的可怜虫身边,望向马苦玄。马苦玄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个撑伞的家伙,其实就是在等自己杀了脚边的女子。
马苦玄突然蹲下身,那个女子试图逃避,却被浑身湿漉漉的马苦玄一把按住脖子。女子不敢动弹之后,马苦玄松开手,用手掌一下一下拍打着女子的脸颊,笑道:“记住喽,我叫马苦玄,以后我一定会去找你的。还有那个不在小镇的家伙,你一定要好好感谢他,要不然我们关系也不会这么好。”马苦玄最后吐了一口唾沫在女子脸上。
马苦玄起身走向真武山男子,低声问道:“那人是谁?”
剑修淡然道:“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观湖书院的未来山主,叫崔明皇,身世显赫。这次是来取回压胜之物的,城府很深,以后要小心,如果没有意外,你已经被他盯上了。”
马苦玄皱眉道:“这个人,跟学塾齐先生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剑修哑然失笑道:“你以为有几个读书人能够像齐先生这般,恪守本心?”
剑修犹豫了一下,还是解释道:“外界都传齐先生在他恩师败落之后,境界跌落,心境破碎,所以才答应被贬谪到这方小天地,虽然时时刻刻要承受天道威压的侵蚀,可是能够为所欲为。我看啊,未必。”
马苦玄对这些不感兴趣,转头望去,看到崔明皇蹲在女子身边,应该是在好言安慰。
马苦玄收回视线,与负剑男子并肩而行,他脚步沉重,返回杏花巷。
剑修开口说道:“你身体受伤不轻,千万别留下暗疾,否则会妨碍以后修行。”
马苦玄伸手抹去满脸雨水,突然问道:“我们这座小镇,对那些外人来说算什么?”
剑修回答道:“就像小镇外的那条小溪吧,鱼龙混杂,有不过膝盖的浅水滩,也有深不见底的深水潭。”
马苦玄问道:“以前外乡人来此历练寻宝,淹死过人吗?”
剑修笑了笑,摇头道:“以前几乎不会,多是和气生财,皆大欢喜。这一次是例外。”
杨家铺子,有个英气少女背着少年快步跨过门槛,对一个中年店伙计问道:“杨老先生在不在?”
那人眼见宁姚气度不凡,不敢怠慢,点头道:“在后院刚收拾完药材,你们有事?”
宁姚点头沉声道:“我们跟杨老先生熟悉,要跟他求一服药。”
伙计犹豫片刻,没有纠缠,领着他们来到后院正屋,一个老人正在用老烟杆子轻轻磕着桌面,屋子角落远远站着一个邋遢汉子,正是小镇东边的看门人、光棍郑大风。可能是一物降一物,郑大风碰到了杨老头,便是大气不敢喘的模样,再无平时油滑无赖的欠打德行。
杨老头挥了挥烟杆,郑大风赶紧溜出屋子,带着店伙计一起离开。
杨老头望着宁姚背后的熟悉少年陈平安。陈平安此时嘴唇发白,浑身颤抖,双手几乎是拼死环住宁姚的脖子。
杨老头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一手负后,一手持烟杆,来到宁姚身前,与陈平安对视,沙哑道:“与你说过多少次了,越是命贱福薄,就越要惜命惜福。怎么,稍稍遇到一些挫折,就要死要活,那你当初怎么不跟着你娘亲一起走,岂不是更省事一些?你姚师傅是对的,他生前总念叨三岁看老三岁看老,你是个活不长久的,哪怕教了你好手艺真功夫,也是浪费,一样要早早丢到土里去。”
宁姚目瞪口呆,在她印象中,杨老头应该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成天笑眯眯的。谁承想是这么个尖酸刻薄的老头子。
杨老头讥讽道:“是不是很疼?”陈平安微微点头,早已说不出话来。
在宁姚后背醒来时,大概是药效退去,疼痛就已经开始发作,只是陈平安觉得可以撑一撑,等到宁姚背着他到廊桥附近时,他知道无论如何也撑不下去了,于是宁姚甚至顾不得取回溪边道路上的那柄刀,就赶紧背着他赶往杨家铺子。
杨老头笑呵呵道:“疼啊,那就乖乖受着。”然后杨老头瞥了眼宁姚,没好气道:“让他自己坐在长凳上!”杨老头随即嘀咕道:“给个小娘们背着,也不嫌砢碜。”
宁姚强忍住怒气,小心翼翼地让陈平安坐在长凳上,只是她刚一放手,陈平安就摇摇欲坠。宁姚刚要伸手搀扶,陈平安虽然口不能言,仍是用眼神示意不用她帮忙。
杨老头抽了一口自制旱烟,看着陈平安的身体和气象,啧啧道:“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破落户了。好嘛,问心无愧倒是问心无愧了。”
杨老头对陈平安的刺骨疼痛根本无动于衷:“刘羡阳是什么好命,你是什么贱命,这么多年心里就没个数?他死一次,差不多都够你死十次了,知道不?”
宁姚实在受不了杨老头阴阳怪气的言语,沉声道:“杨老先生,能不能先帮陈平安止痛?”
杨老头身形佝偻,转头斜眼看着宁姚,云淡风轻问道:“你男人啊?”
宁姚怒目相向。杨老头不再理睬宁姚,转回头,看着陈平安。
杨老头自顾自陷入沉思,最后撇撇嘴,叹了口气,用老烟杆在陈平安肩头一点,手臂和腿上各点了两下。刹那之间,陈平安以侧卧之姿,手肘抵住脑袋,卧在了长凳之上。
杨老头轻喝道:“睡去!”陈平安瞬间闭眼睡去,立即鼾声如雷。
衙署牌坊下。
陈对聊了天南地北许多奇人趣闻逸事,正阳山小女孩陶紫听得津津有味,啧啧道:“姐姐,你懂得真多。”
陈对微笑道:“等你长大了,也会知道很多事情。”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平时相处,感觉你也挺正常一人啊。”
陈对长眉微挑,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在你们大骊藩王宋长镜面前,就要低眉顺眼,卑躬屈膝?”
宋集薪哈哈大笑,伸手指着陈对:“姑娘你这说话的路数,要是被咱们小镇学塾的齐先生听见了,先生他一定会皱眉头的。知道吗,你这叫非此即彼,很不讲道理的,乍一听好像蛮有道理,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我真正的意思,当然是你可以不用对宋长镜谄媚相向,也不应当如此。但是他宋长镜好歹是大骊最大的一条地头蛇,还是首屈一指的武道大宗师。你作为一个外人,入乡随俗,对一栋屋子的主人稍稍客气点,难道不应该吗?为何非要摆着一张臭脸装大爷,你说装也就装了,装完被宋长镜打得半死,还敢当着他的面放狠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最后宋集薪指了指自己,自嘲道:“连我这种嘴贱心肠坏的人,也晓得审时度势,看碟下菜。”
陈对犹豫了一下,说道:“算是同类相斥吧,我也是习武之人,对于你们东宝瓶洲的武夫,实话实说,一直不是特别瞧得起,当然最后证明我是错的,大错特错。”
宋集薪讶异道:“你倒是够实在的。”
陈对淡然道:“习武之人,不认拳头,能认什么?”
宋集薪突然问了一个尖锐问题:“你们这些来小镇寻找宝物机缘的外乡人,好像讲的道理跟我们认为的不太一样。是因为你们拳头硬?”
陈对摇头笑道:“根本不用我解释什么,以后只要你走出小镇,很快就会变成我们这样的人。等你哪天自己踏上修行之路,自然而然就会明白,否则我说破嘴,你也不理解。”
宋集薪感慨道:“变成你们这样的人,那多没意思啊。”
陶紫插科打诨道:“那就去我们正阳山玩,可有意思了。”
宋集薪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漫不经心道:“好啊。”
陈对转头望去,有些本能的紧张。
只见白袍玉带的大骊藩王宋长镜站在牌坊那边,对宋集薪说道:“回泥瓶巷收拾收拾,准备离开这里。”
宋集薪笑道:“得嘞,这就要背井离乡喽。”
陶紫恋恋不舍,问道:“背井离乡,是背着一口水井离开家乡吗?”
宋集薪哈哈笑着,起身道:“走,先把你送回李家宅子,这叫有始有终。”
宋集薪牵着陶紫走向衙署大门,转头问道:“门外这条福禄街上不会出现刺客吧?”
宋长镜笑道:“这得问你的邻居朋友。”
宋集薪撇撇嘴,转身看了眼天色,乌云汇聚,有点下雨的迹象。他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极差。
把正阳山陶紫送回去后,宋集薪惊讶地发现宋长镜竟然就站在那棵子孙槐之下,他快步走去,好奇问道:“这么着急离开?”
宋长镜点头道:“临时收到个消息,外边有点事情,需要亲自去解决,所以直接乘坐马车去泥瓶巷,收拾完东西就走。”宋集薪举目望去,果然衙署门外停着三辆马车,这应该是他平生第一次坐马车。
宋集薪弯腰坐入最前边一辆马车车厢,宋长镜紧随其后,盘腿而坐。宋集薪环顾四周,空落落的,就只有自己屁股底下的那个草编蒲团,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豪奢气派,更不会给人别有洞天的惊艳。这让宋集薪有些失望,原本他还很期待看到稚圭登上马车后的惊讶。
密集的马蹄在青石板街道上,嗒嗒嗒嗒踩出清脆声响,三辆马车先后驶出福禄街。
宋长镜掀起帘子,望向车窗外的小镇景象,从今往后,大骊王朝就要彻底失去这座小洞天名义上的掌控权了。不过反过来想,大骊开国以来,正是靠着这座小洞天带来的巨大收益,才一步一步从偏居一隅的小小割据势力,变成如今东宝瓶洲北部最大的世俗王朝,没有之一。
千里河山小洞天。以后恐怕只能在大骊皇宫秘史里去找了。
宋长镜收起思绪,随口问道:“不跟那陈平安道一声别?”
驶出福禄街后,道路不平,宋集薪身体开始跟随马车轻轻摇晃,摇头道:“那家伙能不能活下来,还不好说,万一只等到一具尸体,多恶心。他陈平安没爹没娘的,如今连好朋友也死翘翘了,那可不就得由我这个邻居,来给他处理后事?”宋长镜嗯了一声。
宋集薪问道:“那个正阳山的小女孩提到过一个人,叫马苦玄,是杏花巷的,跟我差不多岁数,好像他开价一袋子供养钱,把陈平安和那少女的藏身之地卖给了正阳山。你知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以前我只听说是个傻子,不承想隐藏得这么深。”
宋长镜想了想:“之前潜伏在宋家的刺客,在骑龙巷刺杀过那个大隋皇子,原本已经被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其中涉及这个名叫马苦玄的少年。这些年里,那名刑徒出身的刺客,私底下多次和马苦玄接触,有可能是师徒关系。如今真武山横插一脚,只能暂且搁置,毕竟大骊军伍当中,就有许多真武子弟,而且官位都还不低。”
宋集薪笑道:“叔叔,你也有说‘只能’的时候?”
宋长镜不以为意道:“谁让本王还有个尾大不掉的身份,狗屁大骊藩王。”
马车临近泥瓶巷的时候,宋集薪有意无意道:“陈平安,真的就只是陈平安?”
宋长镜哑然失笑:“在让你搬去泥瓶巷之前,衙署早就彻彻底底查过了,陈平安他家祖宗十八代,很清楚的脉络,没有任何问题,跟‘富贵权势’四个字,不沾边。怎么,那个陈对吓到你了?放心,本王已经大致猜出她的身份了。她那一支陈氏,跟陈平安祖上留在小镇这一支,没有半点渊源,所以放宽心吧,陈平安就只是陈平安。勉强扯得上亲戚关系的,是那个陈松风所在的龙尾郡陈氏,但是你想一想,几百年没联系的亲戚,还算亲戚吗?再者,小镇陈氏这一支,已经落魄到只剩下一个人不是奴仆丫鬟,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你好歹读了些书,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宋集薪仍不死心:“那祖宗十八代之前的十八代呢?就没有出现过一个惊才绝艳的大人物?一个也没有?”
宋长镜笑道:“原来你是希望陈平安身世特殊一些?”
宋集薪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思,点头道:“如果他跟寻常人不一样,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宋长镜越发好奇,打趣道:“那家伙到底怎么欺负你了,让你有如此执念?可是按照我对那少年的了解,不像是个……”
宋集薪冷笑着打断大骊藩王的言语:“小地方的人,眼界兴许不高,眼窝子会浅,但是绝对不能就觉得他们傻。好也好得赤子之心纯朴善良,坏也会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还有些人,则真的会蠢得无药可救,甚至是又蠢又坏。”
宋长镜更加疑惑不解:“那陈平安属于哪一种?”
宋集薪叹了口气,懊恼道:“他哪一种都不算,真是个傻子,所以我才觉得特别憋屈啊。”
宁姚蹲在长凳前,端详陈平安的熟睡脸庞,内心充满震撼。此等神通,妙不可言。
陈平安的奇怪睡姿,使得他从头到脚,流露着一股返璞归真的意味。
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对于一门神通术法的好坏,宁姚天生拥有极其敏锐的直觉。
宁姚转头好奇问道:“你才是陈平安修行的领路人?”
杨老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跷着二郎腿,望向屋外晦暗雨幕,笑道:“修行?这就算修行了?怎么,如今外边天地,又多出一个有资格立教称祖的家伙了?才害得世风日下,修行路上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不至于吧,那几位可不是吃素的,既然自己已经当了饕餮,就只能在这条不归路上,继续走下去,决不允许外人来分一杯羹。”
宁姚一头雾水:“杨老前辈,你在说什么?”
杨老头愣了愣:“你家长辈没跟你说过那些老古董的陈年旧账?”
宁姚摇摇头:“我祖父那一辈人,走得早,我爹娘又不爱说其他几座天下的故事,生怕我离家出走。”
杨老头扭头望去,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宁姚,最后冒出一句话来:“那道城墙上,如今刻下多少个字了?”
宁姚老实回答道:“我祖父那一辈,出了很多英雄人物,所以短短百年之内,就新刻了两个字,如今总计十八字。”
杨老头唏嘘道:“都已经十八个字了啊。道法,浩然,西天,六字之后,还多了哪些?”
宁姚沉声道:“雷池重地四个字,剑气长存又是四个字,齐,陈,董。”
杨老头皱眉问道:“小姑娘,还剩下个字,被你吃啦?”
宁姚没好气道:“忘了!”
杨老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换了个问题:“还是老规矩,每斩杀一个飞升境妖族,才有资格在城墙上刻下一字?”
宁姚皱眉道:“你为何如此了解我家乡那边的情况?”
杨老头笑道:“很久以前有个外来剑修,有写游记的习惯,一路风土人情,都被他写了下来,最后死在咱们小镇附近,我就把那本厚厚的游记拿回来,没事情的时候翻一翻。”
宁姚怀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杨老头好像后背长了眼睛:“信不信由你。”
宁姚观察陈平安的状态,有点像是道家的坐忘或是佛门的禅定,问道:“他怎么了?”
杨老头缓缓道:“小死。”人睡为小死。
宁姚有些无奈,杨家铺子这个老人,说话要么刺耳难听,要么稀奇古怪。
杨老头自言自语道:“小姑娘,我问你,当一个人在心中默念的时候,所谓心声,到底是何人之声。”
宁姚愣了愣,陷入沉思。很快就自然而然地闭目凝神,之后昏昏欲睡,最后她竟是猛然一点头,酣睡过去。
杨老头站起身,绕过宁姚,来到陈平安身前,用烟杆指着宁姚,对陈平安说道:“瞧瞧人家,一个点拨,几句话的事情,就能一举破境,再看看你,屁本事还没有,就喜欢犟,你跟谁犟呢,老天爷打盹多少年了,乐意搭理你这么个家伙?”
杨老头回到原位坐着,望向屋外渐渐壮大的雨幕,急骤雨点敲在院落地面上,噼里啪啦作响。杨老头神色有些伤感:“这么多年过去了,挑来选去,找了那么多人,不承想反倒是最不抱希望的一个,命最硬。”
一个干瘦干瘦的孩子,背着一大背篓的野菜,手里用狗尾草穿着七八条小鱼,走在巷弄里。孩子打开自家院门,刚走入院子,隔壁那边马上就有个身穿绸缎衣衫的小公子哥踩上凳子,再娴熟地爬上不高的院墙,蹲在那里,全然不顾会脏了昂贵衣衫,笑道:“喂,姓陈的,又上山下水刨食啦?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真不小,以后能带我一起耍耍不?我打赏给你铜钱哦?”
干瘦孩子笑了笑:“不用给钱。”
满身富贵气的小公子撇嘴道:“不要拉倒,我还不乐意去呢。”
孩子把那些小鱼从狗尾草上一条条摘下,大的有巴掌那么长,小的不过拇指长短。孩子踮起脚把鱼放在自家窗台上曝晒,晒干就能吃,不用撒盐,也不用开膛破肚,挤掉内脏,并非孩子怕麻烦,因为若是那么做了,就剩不下几两肉了,反正不弄,吃起来也嘎嘣脆,很香。
院墙上那个小公子说完话后,其实有些后悔,事实上他一直都很羡慕身为同龄人的邻居,每次回家都不空手,野兔泥鳅啊,溪鱼野果子啊,看得他很心动,不是嘴馋,只是眼馋而已。但是要强的他并不愿意改口,加上看到隔壁姓陈的动作轻快、无忧无虑的模样,他便有些闷闷不乐。
你说你陈平安,每天穷得揭不开锅,睡着一间四面漏风的破房子,一年到头连一串糖葫芦也吃不着,你还乐呵个啥?墙头上名叫宋集薪的小公子哥,对此完全无法理解。
有一天,衣食无忧却只能生活在泥瓶巷的宋集薪回到家的时候,鼻青脸肿,满身泥土。
刚刚做了他贴身婢女的稚圭,问他怎么了,宋集薪死活不说,回到自己屋子后,关上门,躺在床上。他今天跟人吵架,甚至还打架了。有一些恶毒言语,到现在还萦绕耳畔,让他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心如刀割,脸色时而哀伤,时而狰狞。
“你不就有点臭钱吗?得意个什么劲儿?你连陈平安也不如,人家虽然死了爹娘,可好歹知道自己爹娘是谁,你知道自己爹娘是谁吗?”姓宋的孩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宋集薪没有像往常那样,蹲在墙头上跟邻居聊天,而是破天荒登门串户,走到了陈平安屋子里。他跟陈平安说了一句话后,没过多久,陈平安就离开了小镇,违背娘亲去世时他立下的誓言,小小年纪就去龙窑当起了学徒。
有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站在铺子正堂后门那边,杨老头瞥见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嫌弃碍眼。那个身影看到杨老头的动作后,格外受伤。更让他受伤的是一个自己应该称呼为嫂子的妇人。妇人一手撑伞,一手狠狠推开他的脑袋,大踏步走向后院正屋那边,看到杨老头后,立即就要扯开嗓门喊话。
杨老头叹了口气,赶紧起身走出屋子,关上门。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个摆出兴师问罪架势的妇人,杨老头连抽旱烟的兴致都没了。
妇人停下脚步,单手叉腰骂道:“干啥咧,你防贼呢?!杨老头,你好歹是我家汉子的师傅,怎么尽做这些缺德事?李二铺子伙计做得好好的,你凭啥让他卷铺盖滚蛋?杨家铺子是你开的?啊?李二是睡了他师娘啊,还是睡了他师父的闺女啊?!”
被从街上堵回来的郑大风,缩着脖子,躲在后门那边,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师父是什么性子,李二他媳妇又是什么德行,他怎么会不清楚,所以他觉得自己这次不死也得掉层皮。
杨老头面无表情:“说完了?说完了就回家叫春去,听说小镇最西边的猫叫声,一年到头就没断过,白天叫晚上也叫,好些人给吵得搬了家……”
妇人好像被说中伤心处,嗓音不由得往上高涨:“老不死的东西,你还好意思说回家!你徒弟没了营生活计,成天就知道瞎逛荡,前两天咱家屋顶塌了,连修修补补的钱也拿不出来,害得我只好带着金山银山回娘家去,受尽了欺负!要不是李二给你赶出铺子,我们一家四口人会这么惨?杨老头,赶紧掏出棺材本来,给咱家修房子,要不然我今天跟你没完!”
杨老头视线冷冷地望向躲躲藏藏的郑大风。
郑大风哭丧着脸道:“师父,李二按照您老吩咐,去办那件事情了啊,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
杨老头脸色阴沉,郑大风连下跪磕头的心都有了。
妇人丢了油纸伞,一屁股坐在雨地上,号啕大哭:“老不死的东西,喜欢扒灰啊,连自己徒弟的媳妇也不放过啊。”
杨老头从屋檐下搬来一条小板凳,慢悠悠坐下,从腰间袋子里拈出烟丝,碾成一团放入烟斗当中,抽起了旱烟,仰头看着天空,根本不理睬妇人。
郑大风看着妇人在院子里撒泼打滚,下这么大雨,妇人又是好生养的丰满身段,衣衫又单薄,以至于杨家铺子好多伙计都赶来凑热闹,一个个偷着乐,大饱眼福。
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只是骤然停歇,像是给人掐住了脖子,她揉了揉眼睛后,赶紧起身,拿起油纸伞就跑了。妇人一边跑一边喊道:“有鬼啊!”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道:“香台上的老鼠屎,神憎鬼厌。”
惹祸精妇人一走,没了春光乍泄的风景可看,杨家铺子的人群很快也就散了。
郑大风缩头缩脑跑到正屋檐下,蹲在远处,不敢离杨老头太近。同样是徒弟,他和李二在这个师父面前,待遇是云泥之别。郑大风也怨师父偏心,只不过有些事情,实在是不认命不行。
郑大风怯生生问道:“师父,齐静春是铁了心要不按规矩来,到时候咱们何去何从?”
杨老头一言不发,抽着旱烟,一只黑猫不知何时从何处到来,蹲在他脚边不远处,抖了抖毛皮,溅起许多雨水。
郑大风忧心忡忡道:“真武山那厮竟然请神下山,会不会有麻烦?毕竟现在有无数人盯着这边呢。”杨老头依然不说话。
习惯了自己师父的沉默寡言,郑大风也不觉得尴尬,胡思乱想着,又想起了齐静春,咒骂道:“他娘的你齐静春当了五十九年的孙子,还差这几天工夫?读书人就是死脑筋,不可理喻!”
杨老头终于说话了:“你不读书也是死脑筋。”
郑大风不以为耻,转头谄媚道:“要不要给师父您老人家揉揉肩敲敲腿?”
杨老头淡然道:“我没什么棺材本,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郑大风赧颜道:“师父你这话说的,伤人心了啊,我这个做徒弟的,本事不大,可是孝心足啊,哪里会惦记那些,我又不是李二他媳妇。”
杨老头嗯了一声,道:“你比她还不如。”郑大风整张脸都黑了,耷拉着脑袋,霜打茄子似的,没有半点精气神。不过他猛然间满脸惊喜,才发现师父今天说的话,虽然还是不堪入耳,可好歹说了这么多,难得难得,等回到东边屋子那边,可以喝一壶酒庆祝庆祝了。
郑大风心情愉悦了几分,随口问道:“师兄拦得住那家伙?”
这次不等杨老头拿话刺他,郑大风自己就扇了自己一耳光:“师兄拦不住才有戏,要真拦下来,以后就真要喝西北风了。”
杨老头莫名其妙问道:“郑大风,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大出息吗?”
郑大风愣在当场。心想师父这个问题大有玄机啊,自己必须小心应对,好好酝酿一番。
不承想杨老头已经自顾自给出了答案:“人丑。”
郑大风双手抱住脑袋,望向院子里四溅的雨水,这么个老大不小的汉子,欲哭无泪。
衙署管事都不用怎么察言观色,就知道自己不适合继续待下去,随便找了个由头离开了屋子。
陈松风继续埋头查阅档案,只是相比陈对在场时的战战兢兢,总算恢复了几分世家子弟的潇洒气度,但他越是如此,一旁看在眼里的刘灞桥就越觉得气闷,一肚子憋屈想要吐,只是性子耿直是一回事,口无遮拦又是一回事,刘灞桥便想着也出去散散步,眼不见心不烦。
陈松风突然抬头笑道:“灞桥,终于坐不住了?”
刘灞桥刚从椅子上抬起屁股,闻言后一屁股坐回去,气笑道:“哟呵,还有心情调侃我,你小子胸襟气度可以啊。”
陈松风放下手中一本老旧籍书,苦涩道:“让你看笑话了。刚才为我打抱不平,我并非不识好歹,只是……”
刘灞桥最受不了别人的苦情和煽情,赶紧摆手道:“别别别,我就是瞧不上你家远房亲戚的欺软怕硬,我说她几句,纯粹是我自己管不住嘴,你陈松风不用感恩戴德。”
陈松风后背向后仰去,慢慢靠在椅背上,轻轻呼出一口气。这要是在龙尾郡陈氏家门,这个透着一股懒散的坐姿,一旦被长辈发现,无论嫡庶子,小孩子一律要挨板子,成年人则要挨训。豪阀世族的读书人,虽然往往被武人讥讽为道貌岸然、装腔作势,可规矩就是规矩,打从娘胎生下来,就走在既定的道路上,大大小小的士族子弟,无一例外,从小耳濡目染。当然,也有盛产清谈名士和荒诞狂士的南涧国,以言行不拘泥于礼仪著称于世。
刘灞桥问道:“你和陈对到底什么关系,至于如此畏惧她?如果涉及家族机密,就当我没问。”
陈松风站起身,关上屋门,坐在原本管事的椅子上,轻声反问道:“刘姓少年的买瓷人名分,几经波折,最后辗转到我龙尾郡陈氏手中,你就不好奇是为何?”
刘灞桥点点头。恐怕搬山猿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因为那部剑经闻风而动的竞争对手,竟然不是死敌风雷园,而是横空出世的龙尾郡陈氏。
陈松风面容疲惫,应该是一路行来长期郁结,多思者心必累,终于忍不住要找个人吐吐苦水了,加上他深信刘灞桥的人品性情,所以缓缓说道:“虽说我们陈氏与你们风雷园关系更近,但陈氏子孙恪守祖训,不掺和山上山下的恩怨,已经坚守这么多年,难道一本对于陈氏子弟来说十分鸡肋的剑经,就能够让我们为此破例?陈氏是书香门第,不是修行世家,蹚这浑水,有何意义?”
刘灞桥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了想:“是那个陈对的家族,想要将这部剑经收入囊中?难不成她家是哪个不出世的剑修豪族?”
陈松风摇头道:“并非如此。先前你也听薛管事提及,小镇陈氏分两支,陈对就属于最早迁出去的那一支,走得很彻底,干脆连东宝瓶洲也不待了,直接去了别洲,经过一代代的繁衍生息,开枝散叶,陈对所在家族,如今已经被誉为‘世间坊楼之集大成者’。当然,这些消息,在东宝瓶洲从未流传,我们龙尾郡陈氏也只是因为与他们有丁点儿渊源,才得以知晓内幕。”
刘灞桥嗤笑道:“是那娘们吹牛不打草稿,还是欺负我刘灞桥没学问?她家能有功德坊?”
陈松风伸出两根手指。
刘灞桥白眼道:“听清楚了,我说的是功德坊,不是功名坊!”
陈松风没有收起手指。
刘灞桥有些吃瘪,继续不服气地问道:“那学宫书院坊,她家能有?!”
刘灞桥所谓的学宫书院坊,自然是儒家正统的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绝非世俗王朝的普通书院。偌大一座东宝瓶洲,不过山崖、观湖两座书院。
陈松风缓缓收起一根手指,还剩下一根。
刘灞桥佯装要起身,双手撑在椅子把手上,故作惊慌道:“我赶紧给那位姑奶奶道歉去,我了个乖乖,就这种蛮横不讲理的身世,别说让你陈松风翻几本书,就是让你做牛做马也没半点问题嘛。”陈松风笑而不语。
这大概就是刘灞桥的独有魅力,能够把原本一件憋屈窝囊的糗事,说得让当事人完全不生气。
刘灞桥扭了扭屁股,双臂环胸,好整以暇道:“好了,知道那位姑奶奶的吓人来历了,你接着说正题。”
陈松风笑道:“其实答案薛管事也说了。”
刘灞桥灵光一现:“刘姓少年的祖上,是陈对那一支陈氏留在小镇的守墓人?”
陈松风点头道:“孺子可教。”
刘灞桥咦了一声:“不对啊,刘姓少年家祖传的剑经,不是出自正阳山那个叛徒吗?当然了,也算是我们风雷园的祖师之一,但不论如何,时间对不上,怎么能够成为陈对家族的守墓人?”
陈松风解释道:“我可以确定,刘家最早正是陈对家族的守墓人,至于后来躲去你们风雷园的那位剑修,最后又为何来到小镇,成为刘家人,还传下剑经,估计有一些隐晦的内幕吧。所以最后传家宝成了两样东西,剑经加上瘊子甲。至于陈对,她其实志不在宝物,只是来祭祖罢了。除此之外,如果刘家人还有后人,无论资质如何,她都会带回家族倾力栽培,算是回报当年刘家老祖的守墓之功。”
刘灞桥一脸匪夷所思:“那么大一个家族,就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来祭祖?然后搞得差点被那个大骊藩王一拳打死?陈松风,我读书不少的,虽然多是一些床上神仙打架的脂粉书,可确实由此领悟到了好多人情世故,所以我觉得那娘们肯定是个冒牌货!”
陈松风摇头苦笑道:“那你是没有看到我祖父见到她后,是何等……客气。”
为尊者讳,所以陈松风实在说不出口真相,只能以“客气”二字含糊形容。
家族为陈对大开中门,家主对她一揖到底,举族上下将她奉为上宾,接风宴上让她来坐主位。这一切对陈松风的冲击之大,可想而知。
刘灞桥疑惑道:“那刘姓少年,不是差点被那只老猿一拳打死吗?”
陈松风叹了口气:“你自己都说了,是差一点。”
陈松风起身来到窗口,窗外暂时斜风细雨,只是看天色,像是要下一场滂沱大雨。
陈松风轻声道:“那位阮师,好像与陈对的一个长辈是旧识,曾经一起行走天下,属于莫逆之交。”
刘灞桥试探性问道:“你是说阮邛能够接替齐静春,坐镇此地,陈对家族是出了力的?”
陈松风淡然道:“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刘灞桥啧啧称奇。
难怪陈对面对宋长镜,也能如此硬气。远在天边的家族威势,近在眼前的圣人庇护,她能不嚣张吗?
刘灞桥突然问道:“说说本命瓷和买瓷人的事情吧,我一直挺感兴趣的,只可惜咱们风雷园不兴这一套,直到这次被师父强行拉来当壮丁,才粗略听说了一些。好像现如今咱们东宝瓶洲,有几个声名赫赫的山顶人物,最早也是从这个小镇走出去的?”
陈松风略作犹豫,还是选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泄露天机道:“有些类似俗世的赌石。每年小镇有三十余婴儿诞生,三十座龙窑窑口按照交椅座位,依次选择某个孩子作为自家龙窑的‘瓷器’。打个比方,今年小镇生下三十二个孩子,那么排名最前面的两座龙窑,就能有两个瓷器,如果明年只有二十九个新生儿,就意味着排名垫底的龙窑,只能一整年没收成了。
“所以小镇土生土长的人,都有自己的本命瓷。如今在本洲风头无两的曹曦、谢实二人,一个有望成为天君的道教真君,一个杀力无穷的野修剑仙,也不例外。虽然小镇这个鱼塘相比外边,已算是极其容易出蛟龙,但是化龙的代价巨大。这些‘瓷器’,在成功跻身中五境后,生前不登上五境,是注定没有来生的,魂飞魄散,生生世世,万事皆休,恐怕连道祖佛祖也奈何不得。而在这期间,就会被买瓷人抓住致命把柄,生死操控于他人之手,任你是曹曦、谢实这般人物,一样如此。
“话说回来,等到成为曹曦、谢实这样的通天人物,买瓷之人自会恨不得把他们当祖宗供奉起来,哪里敢以瓷器主人自居。毕竟是互利互惠的事情,任何一个家族,能够拥有曹曦、谢实这样的战力,睡觉都能踏实。理由很简单,平时小事,兴许请不动他们的大驾,但是面临家族存亡之际,他们肯定要来助一臂之力。不愿为我的家族作战,可以,那我就打碎你的本命瓷,大伙儿一起玉石俱焚便是。”
刘灞桥听得叹为观止,难怪大骊王朝在短短两三百年间迅猛崛起,已经形成了吞并一洲北部疆土的恢宏气势。刘灞桥听得入神,干脆盘腿坐在椅子上,用手心摩擦着下巴,问道:“我知道小镇女孩六岁、男孩九岁是一个大门槛,与我们修行是一个道理,在那个时候就能够知晓未来修行成就的高低了。如果说在那个时候,买瓷人来小镇带走大道可期的孩子,那么那些不成器的‘瓷器’呢?那些赌输了的小镇孩子,他们不值钱的本命瓷,各大龙窑又该如何处置?”
陈松风轻声道:“会被拿出龙窑,当场敲碎丢弃,小镇外有一座瓷山,就来源于此。”
刘灞桥心中隐隐不快,问道:“那些孩子的下场如何?”
陈松风摇头道:“不曾听说过,估计不会好到哪里去。”
刘灞桥叹了口气,抬手狠狠揉了揉脸颊。这一桩由各方圣人亲自敲定规矩的秘事,绝不是他小小风雷园剑修能够指手画脚的。可他就是觉得有些不痛快。
长久沉默后,刘灞桥轻声道:“如此说来,从这里走出去的家伙,人人都是过河卒。”
陈松风跟着说道:“修行路上谁不是?”
刘灞桥心有戚戚然,点头道:“也是。”
屋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脸色微白的陈平安蹑手蹑脚跨过门槛,转身轻轻关上木门。他也学着杨老头搬来一条小板凳,坐在台阶上,雨点大如黄豆,天色昏暗如深夜,只是不知为何,这么大一场暴雨,落入屋檐下的雨点反而不多,杨老头坐了很久,衣衫上也不过是有些许水汽而已。陈平安十指交错,安静地望向院子里积水而成的小水塘。
杨老头抽着旱烟,大团大团的烟雾弥漫四周,只是檐下烟雾与檐外雨幕,井水不犯河水。好像天地间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线。
杨老头不讨厌陈平安的最大一个原因,就是他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胡乱嚷嚷,不会吵到自己。能不说话烦人,就绝不开口。陈平安这一点,跟徒弟李二很像。郑大风就差太远了。
陈平安轻声道:“杨爷爷,这么多年,谢谢你。”
杨老头皱眉道:“谢我?如果没有记错,我可从来没有白白帮过你,哪次缺了报酬?”陈平安笑了笑。
就像杨老头当年答应陈平安上山给杨家铺子采药,然后低价购买的同时,药铺里许多草药也低价卖给陈平安。看似公平,其实陈平安心知肚明,这就是最实实在在的帮忙。还有,一支自制的竹烟杆子,值得了几个钱?但是陈平安能够这么多年坚持下来,一年到头无病无灾,很大程度上,靠的都是杨老头当年传授的那套呼吸法子。
杨老头抬起头,望向天空,讥笑道:“别人施舍一点小恩小惠,就恨不得把他当作救苦救难的菩萨,尤其是大人物从牙缝里抠出一点渣滓,就格外感恩戴德,甚至自己都能被自己的赤子之心感动,觉得自己这是知恩图报,所以是醇儒忠臣、是某某某的得意门生,美其名曰士为知己者死,一群忘本的混账王八蛋,当初就不该让他们从娘胎里爬出来……”
陈平安挠挠头,有些忐忑,不知道杨老头是不是在说自己。
杨老头收回视线,漠然道:“不是说你。”
陈平安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有些发愣。正堂后门有回廊屋檐,一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撑伞而至,一手持伞,一手拎着长凳,穿过侧门后,将长凳放在廊中,坐下后把油纸伞斜靠在凳子旁,然后双手拍了拍膝盖,端正坐姿,最后笑望向后院正屋檐下的杨老头和陈平安,温声道:“山崖书院齐静春,拜见杨老先生。”
齐静春脚上的靴子已被雨水浸透,沾染淤泥,袍子下摆也是如此。
杨老头意态闲适,用烟杆指向那位此方圣人:“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是个不得志的,不过这么多年处下来,没听到你半句牢骚,也是怪事。你齐静春可不像是唾面自干的人物。所以这次你失心疯,估计外边有些蒙,我倒是半点也不奇怪。”
齐静春伸手拍了拍肚子,微笑道:“牢骚有啊,满肚子都是,只是没说出口而已。”
杨老头想了想:“你的本事我不清楚,不过你家先生,就凭他敢说出那四个字,在我眼中就能算这个。”杨老头伸出大拇指。
齐静春苦笑道:“先生其实学问更大。”
杨老头讥笑道:“我又不是读书人,你先生学问就算已经大过了至圣先师,我也不会说他半句好。”
齐静春正色问道:“杨老先生,你是觉得我们先生那四个字,才是对的?”
杨老头哈哈笑道:“我没觉得对,只是之前世间所有衣冠之辈,皆信奉之前四字,看得我心烦,所以有人出来唱反调,我便觉得解气,仅此而已。你们读书人自己打擂台,打得斯文扫地,满地鸡毛,我高兴得很!”
齐静春失声而笑。
齐静春刚要说话,已经会意的杨老头摆手道:“客套话莫要说,我不爱听,咱们就不是一路人,一代代都是如此,别坏了规矩。再说了,你齐静春如今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可不敢跟你攀上交情。”
齐静春点点头,起身跟陈平安招手道:“实在是闲来无事,便用你送去的蛇胆石,又刻了两方私章,一隶书一小篆,送给你。”
陈平安冒雨跑过水塘似的院子,站在齐静春身前,接过一只白布袋子。
齐静春微笑道:“记得收好。以后看到了心仪字画,例如一些觉得气象不俗的山河形势图,可以拿出印章往上一盖。”
陈平安迷迷糊糊点头道:“好的。”
杨老头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袋子,问道:“那个‘春’字呢?”
齐静春笑道:“早先刻了一方印章,送给了赵家一个孩子。”
杨老头笑道:“你齐静春是散财童子啊?”
齐静春对于杨老头的调侃,不以为意,告辞离去。
看到陈平安像一根木头似的杵在原地,杨老头气笑道:“白拿人家东西,就想着蹦蹦跳跳回家钻被子里偷着乐呵?不知道送一送齐先生?”
陈平安赶紧跑向正堂后门,杨老头笑骂道:“带上伞!你现在这身子骨,经得起这风吹雨打?”
陈平安跟店铺伙计借了一把伞,跟上齐先生,一起走在大街上。
杨老头始终坐在檐下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想起那两方私印,虽然犹在袋中,可是杨老头察觉得到其中端倪,所以才有“春”字一问。方寸之间,大为壮观。
没过多久,陈平安就回到了院子,杨老头问道:“最后说了啥?”
陈平安叹了口气,坐回小板凳上:“齐先生说了一句话,说‘君子可欺以其方’。”
杨老头闷闷道:“立在文庙里的那帮老头子,脑子坏了吧,明摆着有人在针对山崖书院和齐静春,还一直袖手旁观,真当自己是泥塑木雕的死东西啦?”
陈平安没听清楚,问道:“杨爷爷,你说什么?”
杨老头默不作声。
好一个不做圣贤做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