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乔治·斯坦纳的《巴别塔之后——语言与翻译面面观》,书中有这么一段话:“为了接近古人,得到精确的回响,每一代人都会出于这种强烈的冲动重译经典,所以每一代人都会用语言构筑起与自己相谐的过去。” 重译经典,在我看来,绝不仅仅是为了接近古人、构筑过去,而更是赋予古人以新的生命。文学经典的重译,就其根本意义而言,是文学经典重构与生成的过程。我一直认为,一部好的文学作品,一定呼唤翻译,呼唤着“被赋予生命的解读”。没有阐释与翻译,作品的生命便会枯萎。是翻译,不断拓展作品生命的空间,延续作品生命的时间。以此观照商务印书馆即将推出的《杨武能译德语文学经典》,我想向德语文学经典新生命在中国的创造者、杰出的翻译家杨武能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
一个杰出的翻译家,需要具有发现经典的眼光。我和杨武能先生相识已经快35个年头了。1987年,我在南京大学读研究生,主攻文学翻译与研究,那时杨武能先生因为重译了郭沫若先生翻译过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在国内文学翻译界声名鹊起,影响很大。时年5月,南京大学召开中国首届研究生翻译研讨会,南京大学研究生翻译学会让我与杨武能先生联系,我便向他发出了诚挚的邀请,恭请他出席研讨会做主旨报告,指导后学。那次报告的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永远忘不了在会议期间的交谈中他叮嘱我的一句话:“做文学翻译,要选择经典作家。”选择,意味着目光与立场。梁启超曾在《变法通议》中专辟一章,详论翻译,把译书提高到“强国第一义”的地位。而就译书本身,他明确指出:“故今日而言译书,当首立三义:一曰,择当译之本;二曰,定公译之例;三曰,养能译之才。”梁启超所言“择当译之本”,便是“译什么书”的问题。他把“择当译之本”列为译书三义之首义,可以说是抓住了译事之根本。回望杨武能先生60余个春秋的文学翻译历程,我们发现,从一开始他就把“择当译之本”当成其翻译人生的起点与基点。选择经典,首先要对何为经典有深刻的理解。文学经典,是靠阅读、阐释与翻译不断生成的。一个好的翻译家,不仅要对经典有自己独到的理解与领悟,更要在准确把握原文意义的基础上,把原文的精神与风貌生动地表现出来,让文学经典成为翻译经典。60余年来,杨武能先生翻译了近千万字的德语文学作品,无论是古典主义的《浮士德》、浪漫主义的《格林童话全集》、现实主义的《茵梦湖》,还是现代主义的《魔山》,每一部都堪称双重的经典:文学的经典与翻译的经典。首创性的翻译,是一种发现;成功的重译,是一种超越。我曾在多个场合说过,翻译,是历史的奇遇。一部好的作品,能遇到像杨先生这样好的译家,那是作家的幸运,也是读者的幸运。
1985年,南京大学召开中国首届研究生翻译研讨会,我和杨先生及会议主办者合影于南京大学大门前。中间者为杨先生
一个杰出的翻译家,需要具有创造的能力。发现经典、选择经典是文学翻译的起点,而要让原作在异域获得新的生命,则需要译者付出创造性的劳动。莫言在诺贝尔奖颁奖典礼上发表感言时说:“我还要感谢那些把我的作品翻译成世界很多语言的翻译家们,没有他们创造性的劳动,文学只是各种语言的文学,正是有了他们的劳动,文学才可以成为世界的文学。”创造性,是翻译应具有的一种精神,也是历代译家所追求的一种境界。杨武能先生深谙翻译之道,他知道,一部文学佳作要在异域重生,需要翻译家发挥主体性,不仅译经典,更要还它以经典。早在1990年,他就撰写了《文学翻译与翻译文学:兼论翻译即阐释》一文,在文中明确区分了文学翻译与翻译文学的概念,指出:“要成为翻译文学,译本就必须和原著一样,具备文学一样的美质和特性,也即除了传递信息和完成交际任务,还要具备诸如审美功能、教育感化功能等多种功能,在可以实际把握的语言文字背后,还会有丰富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以及意境、意象等难以言传、只可意会的玄妙的东西。” 基于这样的认识,他对文学翻译应达到的高度有着自觉和积极的追求。他认为,“面对复杂、繁难、意蕴丰富、情志流动变换的原文”,译者不能“消极地、机械地转换和传达或者反映”,应该主动“深入地发掘、发扬和揭示”。为此,他调遣各种可能,去创造性地重现《少年维特的烦恼》中蕴含的多重情致与格调,传达《魔山》独特的哲理性与思辨性,“再现大师所表达的丰富深刻的思想、精神,感受,再创杰作所散发的巨大强烈的艺术魅力”(见《译翁译话》第82页)。
1985年《译林》创刊5周年招待会上,与杨先生及诗人兼翻译家赵瑞蕻合影,左二为杨先生
一个优秀的翻译家,应该具有不懈求真的精神。杨武能先生译文学经典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就是要“创造传之久远的、能纳入本民族文学宝库的翻译文学,要创造美的翻译和美玉、美文”(见《译翁译话》第19页)。文学翻译,要具有文学性,具有审美特质,具有美的感染力。作为一个优秀的翻译家,杨武能先生清醒地知道,当下的文学翻译界对于“美”的认识存在着不少误区,甚至有的把翻译之“美”简单地等同于辞藻华丽。他强调说明:“我翻译理念中的‘美’,指的是尽可能充分、完美地再创原著所拥有的种种文学美质。而非译者随心所欲地想怎么美就怎么美,更不是眼下一些人津津乐道的所谓的‘唯美’。” (见《译翁译话》第19页)换言之,追求翻译之美,在于追求翻译之真,需要有求真的精神。再现美,首先要把握原作的美学价值与审美特征,为此必须对原作有深刻的理解。杨武能先生在文学翻译中始终秉承科学求真的精神,对拟译的文本、作家有深入的研究、不懈的探索,坚持在把握原文的精神、风格与特质的基础上再现原作之美,以达到形神兼备。翻译与研究互动,求真与求美融通,构成了杨武能先生文学翻译的一大特色,也因此铸就了杨武能先生翻译的伦理品格。
发现经典、阐释经典、再创经典,这便是杨武能先生的文学翻译之道。杨武能先生的译文,数量之巨、涉及流派之多、品质之高、影响之广,难有与之比肩者。开风气之先,以翻译不断拓展思想疆域的商务印书馆陆续推出《杨武能译德语文学经典》,这在中国的文学翻译出版史上是件大事,可喜可贺。在《杨武能译德语文学经典》即将与读者见面之际,杨先生嘱我写序,我欣然从命。一是因为我们有特殊的校友之情,在南京大学建校110周年之际,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一直引着我前行——我心中的杰出校友杨武能先生》,对这位前辈校友,我心存感激:在我的翻译与翻译研究之路上,在我前行的每一个重要的路段,在我收获的每一个重要的时刻,都有他留下的指引的闪光。南京大学有幸有杨武能先生这样杰出的校友,他的杰出不仅仅在于他卓越的学术建树、他在国际日耳曼学界广泛的影响,更在于他在与后学的交往中所体现出的一种榜样的力量。二是因为我深知这是一份重托:前辈的文学翻译之路,需要一代代新人继续走下去;前辈的翻译精神,需要后辈继承与发扬。让我们从阅读《杨武能译德语文学经典》开始,追随杨武能先生,以我们用心的细读和深刻的领悟,参与经典的重构,让外国文学经典在中国的新生命之花更加灿烂。
2018年,中国翻译史上的大事件:中华译学馆成立!照片中前排左一为唐闻生,左三为杨先生,左二为本人
2021年8月1日于南京黄埔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