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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威廉来到市里广场上的一家客栈。客栈里很是快活,至少是也挺热闹。原来是一大群走缆索、跳舞和变戏法的卖艺人,其中还有一个大力士,也拖儿带女地住进了店里。他们一边准备公演,一边不断地嬉哈打笑。他们一会儿和店主争论,一会儿又自己相互争吵起来。如果说他们的吵吵嚷嚷已叫人讨厌的话,他们的种种兴奋快乐举动更让你完全受不了。威廉站在客栈门前,拿不定主意是走好还是留好。这时候,他看见在广场上,工人们正在搭起一座架子。

一个小女孩儿在走来走去兜售玫瑰和其他鲜花。她把花篮递到威廉面前,他便买下了很漂亮的一束,并按自己的口味重新捆扎起来,带着满意的心情在那儿欣赏。这时,坐落在广场对面的另一家旅店的窗户正好开了,一个姿容不凡的女子探出身来。尽管隔着相当的距离,威廉仍看出她一脸活泼愉快的神气。一头金黄色的发辫松散随意地垂挂在她脖子周围,看样子正在朝陌生人这边张望。过了一会儿从那店门内走出一个男孩儿,身穿白色小上衣,腰里系着一条理发师的围裙。他径直来到威廉跟前,向他问好并说:

“窗口那位女士让我问一问,您可乐意把这些漂亮的鲜花让一些给她?”

“它们全都归她啦。”威廉回答,说着便把花束递给机灵的信使,同时还向那边的美人儿鞠了一躬;她呢,也友好地回了一个礼,随后便离开了窗口。

一边想着这令人愉快的奇遇,一边爬上楼梯去自己的房间,这时突然迎面蹦蹦跳跳跑来个小家伙,引起了威廉的注意。一件丝绸小坎肩,短短的衣袖分了西班牙式的衩口,一条紧身长裤缝着鼓肚,穿在这孩子身上再合适不过。满头的黑发长而卷曲,编成了许多辫子缠绕在脑袋周围。威廉惊奇地打量着这小人儿,把不准到底该把人家当成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不过他很快还是断定她是女的,在打身边经过时便拦住她,向她道了一声好,同时问她是谁家的孩子,虽然他不难看出小家伙必定是那个走绳和跳舞的杂耍班的一员。她呢,用犀利的黑眼睛斜瞟了威廉一眼,躲开了他,话也不答就跑进厨房去了。

他上完楼梯,看见宽敞的前厅里有两个男人在练习击剑,或者更多地只是在那里相互试试身手罢了。其中一个显然是住在店里的杂耍班的,另一个外表则文雅一些。威廉在一旁看着,对两人表示了恰如其分的赞赏。不久,那个黑胡子的强壮斗士退了场,另一位便彬彬有礼地把剑递给了威廉。

“如果您乐意收一名学徒,”威廉应道,“那我也乐意斗胆与您来上几个回合。”

于是便你来我往。尽管那陌生人的剑法比新来者高明许多,他却十分地客气,确保了整个比试纯属练习。而威廉呢,倒真露了两下子,让人看出他早年的确曾跟一位功底扎实深厚的德国剑术师练过。

他们的消遣让一阵喧嚷声打断了,原来是花花哨哨的杂耍班正要离开旅店,去城里游行亮相,以激起市民对他们的表演的兴趣。班主骑着马跟在一名鼓手身后,随后的一名舞女同样骑着匹瘦马,手里擎着个用丝带和金箔打扮起来的小孩儿。其余的人则在后边步行,有几个的肩上还扛着孩子;他们一边轻松愉快地往前走,孩子们一边摆出种种惊险的姿势。曾经引起威廉注意的那个黑头发小家伙,也在他们中间。

一个小丑在拥挤的人群中滑稽地蹦来跳去,分发他的节目广告。他不断开着庸俗的玩笑,时而吻吻这个小姑娘,时而敲敲那个小男孩儿,从而激发起观众无法克制的好奇心,想进一步看他的表演。

印制的广告单上列着丰富多彩的节目,其中特别突出了一位纳尔齐斯先生和一位兰莉内特小姐的表演。他俩作为班里的台柱,很有心计地没有参加招摇过市的游行,如此既提高了自己的身价,也唤起了观众对他们更大的好奇。

游行队伍经过的时候,住在对面的那位美人儿又在窗前露了面;威廉抓住时机,向自己的剑友打听她是何许人。这位,我们暂且称之为雷提斯吧,便自告奋勇要陪他去她那里。

“我和这位小姐同是一个剧团的散兵游勇,”他笑嘻嘻地说,“前不久剧团在这里散了伙。此地的优美风光打动了我们,让我们决定再待一段时间,直到把自己现存的一点儿积蓄吃完为止;与此同时,有个朋友已经动身去为自己和我俩寻找安身之所啦。”

接着,雷提斯便领着自己的新交来到菲莉涅门前,让他站在那里稍候片刻,自己到旁边一家小店中买了点儿甜食。

“我给您介绍这样一位有意思的朋友,”他回来时说,“您肯定会感激我的。”

那位小姐趿拉着一双高跟儿轻便拖鞋,从房里走出来迎接他们。她在白色的家常便服上披着一件黑色缎子外套,正由于不十分干净,所以更显得舒适、随意;下穿一条小短裙,将一双可爱的脚儿露了出来。

“欢迎欢迎!”她冲威廉嚷嚷,“并请接受我为那些美丽的花儿对您表示感谢!”她一只手携他进门,另一只手把花束按在胸前。他们坐下后随随便便地聊开了,她很机灵地调度着,使谈话始终趣味盎然。雷提斯将炒桃仁倒在她怀里,她马上便吃起来。

“您瞧瞧这小子多讨厌!”她嚷道,“他想让您相信我是个大馋猫。他自己才是没有零嘴儿吃,就一天也活不下去啦。”

“在这件事情上,”雷提斯回答,“让咱们干脆承认彼此彼此,相互乐于奉陪,就像别的许多共同爱好一样。比如说,”他道,“今儿个天气真美,我想咱们是不是该驱车郊游,到磨坊上边吃午饭去。”

“非常高兴,”菲莉涅说,“咱俩必须给我们的新朋友来点儿小小的变化。”

雷提斯立刻蹦蹦跳跳地去了,要知道他从来没有正经的走相。威廉则希望回自己旅馆去一会儿,以便请人理理经过一路风尘已变得凌乱了的头发。

“您可以在这里理呐!”菲莉涅喊道,说着叫来自己的小用人,然后娇滴滴地强迫威廉脱去外衣,套上她化妆时穿的袍子,让人当着她的面给他理起发来。

“可不能浪费任何一点儿时间,”她说,“谁也不知道咱们一块儿待得了多久喽。”

小用人与其说是笨手笨脚,不如说是心存不满,有意抗拒;他的表现不怎么好,把威廉的头发拽去揪来,看样子还不打算很快完事儿。菲莉涅几次申斥他不像样,终于不耐烦地推开他,将这孩子撵出了房门。现在她只好代劳,小手儿轻巧灵活地梳理起咱们朋友的头发来,虽然显得也不急不躁,时而修修这个地方,时而改改那个地方。在此期间,她难免让自己的膝头碰着威廉的膝头,让那花束和自己的胸脯凑近他的唇边,害得他不止一次心慌意乱,差点儿在她胸上吻了一下。

威廉用一把刮粉的小刀清理干净了自己的额头,菲莉涅对他说:

“您就揣起来作为对我的留念吧。”

那是把挺精致的小刀,钢制的刀柄上刻着几个深情的字:想着我吧。威廉把刀揣进兜里,道了谢,并且请她允许自己也回赠一件小小的纪念品。

这时大伙儿已准备就绪。雷提斯带来一辆马车,于是开始了一次快快活活的郊游。菲莉涅在车门边给每个向她乞讨的穷人都扔点儿什么,同时高兴而友善地对他们喊话。

他们到了磨坊,刚把午饭订好,就听见屋子前面传来一阵乐声。那是一些矿工,他们正放开热情、高亢的歌喉,在齐特琴 和三角铁的敲击声中,演唱各式各样动人的歌曲。没唱多久,便涌来一大群人把他们围在中间,磨坊酒店里的客人也在窗口向他们点头表示赞许。看见已引起这些人的注意,矿工们更把圈子扯得大一些,像是准备拿出他们最精彩的节目来。稍过片刻,一个矿工拎着镐头走到中间,在其他人演唱的肃穆庄严的乐声伴奏下,进行采掘矿石的表演。

他掘了没几下,人群中走出来一个农民,气势汹汹对矿工比比划划,意思是要他离开这个地方。观众们一看十分惊讶,直到那农民张开口来,用朗诵的调子骂矿工竟敢在他的田地上乱挖乱掘时,才认出他原来是个矿工化装的。第一个矿工不慌不忙,开始教训农民,说他有权在这里开采,同时给了他一些采矿的基本知识。农民闹不懂那些陌生的术语,提出来种种愚蠢的问题,观众自认为更加聪明,便一阵阵地放声大笑。矿工诱导农民,向他证明地下的宝藏开采出来以后,他自己最终也会得到好处。农民呢,一开始对人家挥动拳头,这时也渐渐心平气和,等到分手时两人竟成了好朋友;特别是那位矿工,他避免了这场争斗的表现更十分可嘉。

“从这出短短的对口剧,可以看见一个极为生动的例子,”威廉在进餐时说,“它向我们表明,戏剧对各个等级的人都会多么有益处,就连政府本身从中也能获益多多,只要懂得从好的、值得赞扬的方面去看待人们的各种行动、职业和作为,并以政府本身必须尊重和保护它们的观点,将它们搬上戏剧舞台。现在倒好,我们只是表现人们可笑的一面;剧作家活像只是个苛刻的督察,到哪里似乎都睁大眼睛挑自己同胞的毛病,一抓到点儿什么就兴高采烈。一位政府要员,要是能够通观不同等级之间自然存在的影响,引导一位有足够幽默感的剧作家写出相应的作品来,难道不也算政绩卓著吗?我坚信,循着这条路子,准能想出一些既好看,同时又有益和滑稽的喜剧来的。”

“我曾经四处漂泊,”雷提斯接过话头,“可发现不论在哪里,人们都只知道禁止、阻碍和拒绝,却很少鼓励、促成和奖赏。人们对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听之任之,直至它变得有害起来,然后就气急败坏,大肆攻击。”

“让政府和当官儿的通通给我滚开,”菲莉涅说,“他们在我的想象中不过是些假发而已。一顶假发谁愿戴就戴他的去,可它只能引起我的手指头痉挛;我真恨不得一把将它从那高贵的老爷头上拽下来,在房里蹦来蹦去嘲笑他这个秃子。”

为了不再继续谈下去,菲莉涅一首接一首地唱起了活泼动听的歌曲,并且催促快些往回走,以免耽误看走绳艺人傍晚的表演。归途中,她继续对穷人们充当施主,逗得真是快疯了似的,最后自己和她的游伴已身无分文,她便把自己的草帽从车窗扔出去给一个女孩儿,把自己的纱巾扔给了一个老婆子。

菲莉涅邀请两位游伴去她住的房间;她说,从她的窗口比从旅馆其他位置能更好地观看广场演出。

到家时,他们看见表演的架子已经搭好,背面已用挂毯装饰起来。弹跳板也摆好了,荡绳系牢在了横梁上,踩索也已紧紧地绷在立柱之间。广场上挤满了人,楼上的窗口全都已经让多少有点儿身份的观众占据。

首先是小丑出来装傻卖呆,引起观众发出一阵阵的哄笑,以此使全场集中注意力,并且营造良好的气氛。几个小孩儿将身体扭曲得怪模怪样,时而令人惊叹,时而叫人悚惧,而当那个威廉一瞧见就心生同情的孩子好不容易才摆出一些奇特的姿势时,他更禁不住深深地感到心疼。可是不久,那些滑稽的蹦跳能手就给人带来了欢快;他们开始单个儿地,随后又一个紧跟在一个后面,最后更是全体一起,时而往前时而往后地翻起筋斗来。全场掌声雷动,欢声四起。

眼下观众的注意力却转移到了另一项技艺上。孩子们不得不一个跟着一个走上踩索;尽管他们还是些学徒,却可以通过练习拖延表演时间,同时显示走绳这门技艺的艰难。几个身手矫健的男人和成年女子也上场来了,只不过还不是纳尔齐斯先生和兰莉内特小姐。

终于,从紧绷着的红色帷幕后边的一座帐篷中,这两位角儿也露了面,并用自己优美的身段和精致的扮相,满足了观众中那迄今一直成功地培养着的心愿。男的他是个快活的小伙子,中等身材,黑色的眼睛,梳着一条粗大的辫子;女的她身材同样健美。两人先后表演走绳,举动和跳跃都轻轻松松,还摆出种种少见的姿势。她的轻盈,他的大胆,他俩表演的准确无误,每跨一步、每跳一下都提高了观众的兴致。他们举止庄重,加上其他人表面上对他们的照顾,使他俩神气得就像是整个杂耍班的主宰和台柱,而事实上也是谁都认为他们配当此任。

广场上的热情也感染了窗口边的观众,太太们全目不转睛地盯着纳尔齐斯,先生们则盯着兰莉内特。老百姓使劲儿欢呼吆喝,绅士淑女却只限于鼓鼓掌,谁都没工夫再去笑那个小丑啦。当台上下来几个人端着锡盘子收钱时,观众中只有少数几个悄悄地溜走。

“他们干得真是不坏哩,”威廉对倚在他身边窗口上的菲莉涅说,“我佩服他们的聪明,知道在适当的时机一个一个地搬出他们的节目,让那些微不足道的玩意儿也产生效果;他们把孩子们的幼稚笨拙与老手们的技艺精湛结合为一个整体,使我们享受到了极其愉快的消遣。”

观众渐渐散去了,广场重又变得空旷起来,菲莉涅与雷提斯就纳尔齐斯先生和兰莉内特小姐的身段和技艺展开了争论,相互进行着挑逗讥讽。威廉看见那个奇怪的孩子跟别的小艺人一块儿站在街上,就叫菲莉涅注意她;急性子的菲莉涅立刻朝孩子喊叫招手,因为人家不肯来,她便唱着歌冲下楼去,把她带了上来。

“这就是那个谜!”她把孩子拽到门口时嚷嚷道。孩子站在那里不肯进门,似乎打算马上就溜掉一样;她把右手按在胸前,用左手抚着额头,深深鞠了一躬。

“别怕,可爱的小家伙。”威廉说,同时向她走去。她目光畏葸地望着他,向前靠了几步。

“你叫什么?”他问。

“他们叫我迷娘。”

“你几岁啦?”

“谁也没算过我几岁。”

“谁是你父亲来着?”

“那个大魔鬼已经死啦。”

“瞧,真够奇怪的!”菲莉涅嚷起来。

大伙儿还问了她一些问题。她回答时说的德语结结巴巴,神态却奇异而庄重,并且每答一个问题都把手按在胸脯和额头上深深一鞠躬。威廉怎么打量她也不够。他的眼和他的心,都不可抗拒地让这小东西的神秘状况给吸引住了。他估计她大概十二三岁,身材匀称,只是手脚看起来还会好好长一下,或者说尚未充分发育。她长相特别,但引人注目;额头神秘非凡,鼻子秀美异常,嘴对于她这小小年纪来说似乎闭得太紧了点儿,因此嘴唇常常咧向一边,尽管如此仍不失忠厚,而且也足够讨人喜欢。由于上了妆,她微褐的肤色差不多看不出来。这个小人儿给威廉留下的印象太深啦,他盯着她陷入了沉思,忘记身边还有其他的人。直到菲莉涅把剩下的甜食塞给孩子,示意她可以离开了,才使威廉如梦初醒。小家伙像刚才一样深深地鞠了一躬,飞快跑出门去了。

终于到了我们的新相识分手的时刻,他们预先已商量好明天再一块儿出游。他们打算又到邻近的另一个地方,到“猎人之家”饭店共进午餐。这个晚上威廉还讲了一些恭维菲莉涅的话,对此雷提斯只是简短随便地敷衍了两句。

次日一早,他们先练了一个小时的剑,然后就来到菲莉涅的旅馆跟前。可是,他们却发现刚刚才看见驶来的马车已不知去向,而且更有甚者,在店里也哪儿都找不着菲莉涅,威廉简直惊讶莫名。据店家讲,小姐已跟今天早上来的几个陌生人坐上预订的马车走啦。我们的朋友原指望与她做伴会很愉快,不禁面露怅惘之色。雷提斯相反却哈哈大笑,高声道:

“我就喜欢她这个样子!这完全像她的作风!让咱俩径直上‘猎人之家’去好啦;她爱去哪儿去哪儿,咱们别为她扫了郊游的兴。”

途中威廉继续批评菲莉涅出尔反尔,雷提斯却说:

“一个人坚持自己的个性,我不能称之为出尔反尔。如果说她决心做什么,或者许诺某人什么,那都是在一个心照不宣的条件下,即做此事或实现自己的许诺也令她感到快活。她喜欢送礼物给别人,可别人得随时准备把礼物再送还给她。”

“真是个怪德性!”威廉回答。

“说怪不怪,只不过她绝非伪善者。因此我喜欢她,是的,我成了她的朋友,就因为她对我体现为纯粹的女性;而对一般女人,我是有足够理由憎恶仇恨的哦。她对我来说是真正的夏娃,是女性的始祖;所有女人全一个德性,只是她们不肯直言罢了。”

谈话仍在继续,雷提斯声色俱厉地倾吐着对女性的怨恨,却不讲原因何在。谈着谈着两人已进入一座森林,威廉情绪十分沮丧,雷提斯的一番议论又叫他清楚地忆起自己与玛利亚娜的关系。在一处荫凉的泉水附近,在几株枝叶扶疏的老树底下,他们发现菲莉涅独自坐在一张石桌子旁边。她对他俩唱起一支滑稽歌曲,雷提斯问她的那帮朋友哪儿去了,她便高声回答:

“我把他们搞得够呛。他们叫我狠狠作弄了一番,完全活该!还在路上我就试探他们是不是大方,结果发现他们原来竟是些吝啬鬼,于是决定惩罚他们。到这里以后他们马上问招待有什么供应;这位便口若悬河地报出所有菜肴的名字,甚至外加上一些店里并未准备的。我看见他们很窘,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吞吞吐吐地打听菜的价钱。

“‘干吗在那里伤脑筋喽,’我嚷起来,‘点菜什么的是女人的事,让我来做主好了。’说完我便疯要傻要,还叫一个小厮去附近其他饭店端些菜来。在此之前我冲侍者不止一次地努嘴挤眼,使他终于心领神会,成了我的帮手;那几位呢,让我们预订的盛筵吓了一跳,干脆狠狠心去树林里散步去喽,可这一去恐怕很难再回来。我独自笑了一刻钟,多会儿一想起他们的狼狈相仍忍不住好笑。”

雷提斯边吃饭边回忆一些类似的事情,三人便开始讲有趣的笑话,以及人与人相互的误解和愚弄欺诈。

城里一个认识他们的青年捧着本书穿过树林,坐在了他们同一张桌子上,开始夸眼前这个地方多么多么美。他提醒他们注意那潺潺的泉水,摇曳的树枝,树影间斑驳的阳光,还有枝头鸣啭的小鸟儿。菲莉涅于是唱起《杜鹃之歌》,新来的这位听着似乎味道不对,便马上走开了。

他一走远,菲莉涅立刻喊道:

“但愿别再让我听见这种关于自然啊、美景啊的念叨!没有什么比听人计算自己正享受着的欢乐更叫我受不了。天气好嘛就去散步,响起音乐嘛就开始跳舞。谁还有一眨眼的工夫去琢磨这音乐和天气呢?咱们感兴趣的是自己的舞伴,而不是小提琴;瞅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会叫一双蓝眼睛舒服之极。相反,泉水呀,井台呀,老朽的菩提树呀什么的,又有何用!”菲莉涅一边说,一边直视着坐在对面的威廉的眼睛,她这目光叫他没法抵挡,至少闯到了他的心扉跟前。

“您说得对,”他有几分尴尬地回答,“对于人来说最有趣的确实莫过于人,而人也许只应该使人感兴趣。我们周围的一切,要么只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元素,要么只是我们使用的工具。我们越是留心、重视和拘泥于这些东西,我们对自身价值的感受便会越弱,对社会的感受也会越弱。那种非常重视花园、住宅、衣着、首饰或者任何财产的人,是不合群和不讨人喜欢的;他们目无他人,很少能令他人高兴,能把他人聚集在自己周围。这种情况咱们在舞台上不是也常见吗?一位出色的演员能使我们很快忘记寒碜、笨拙的布景,而舞台美得不得了,却反倒叫人觉得缺少出色的演员真是不成。”

吃完饭,菲莉涅坐在荫凉、茂盛的草地上。两个朋友奉命给她采来了大量鲜花。她扎了一只大大的花环戴在头上,模样儿迷人得要命。鲜花还够再扎只花环,两位男士在她身边坐下来时,她已开始扎这只。等它在说笑嬉戏中扎成以后,就被菲莉涅极其温柔地按在了威廉头上,并且移来转去调整了好多次,直至看上去完全戴合适了为止。

“如此看来,鄙人将一无所获喽。”雷提斯说。

“才不呐,”菲莉涅回答,“没你可抱怨的。”说着她取下自己的花环,戴在了雷提斯的脑袋上。

“我们俩要是情敌,”雷提斯说,“准得拼个你死我活,为了争得你更多的青睐。”

“真这样你们就是真正的傻瓜。”她一边回答,一边把身子探向雷提斯,让他吻她的嘴唇,与此同时却又转身冲着威廉,用胳臂把他搂住,在他的嘴唇上使劲儿吻了一下。“这两个吻哪个滋味最美呀?”她挑逗说。

“妙极啦!”雷提斯大声应着,“看样子,这玩意儿永远不会有苦艾的味道。”

“不会的,”菲莉涅说,“只要你享受馈赠时不自私,不嫉妒。不过眼下我还真想跳一会儿舞,”她嚷起来,“随后咱们大概就又得回去看走绳啦。”

他们回到饭店,发现那里已有人奏乐。菲莉涅舞跳得不错,鼓动两个伙伴也一起跳。威廉倒也灵巧,只是缺乏正规练习,于是两位朋友决定教教他。

他们到家晚了,走绳表演已经开始。广场上聚集着许多观众,只是我们的朋友在下车的时候,却发现出了乱子,把一大群人吸引到威廉下榻的那家旅馆门前去了。威廉急忙奔上前,挤过人群想看个究竟,只见杂耍班班主正抓住那个他感兴趣的小孩儿的头发拼命从旅馆里往外拽,同时举起鞭子把儿狠心地揍她娇小的身体,不禁大吃一惊。

威廉闪电般扑向那个汉子,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放开孩子!”他疯了似的吼着,“要不咱俩总有一个死在这儿!”他同时掐住那家伙的颈项,力量之猛只有暴怒的人才使得出来,以致对方感觉就要憋死了,只好放掉孩子,企图抵抗。几个也同情孩子却不敢出头打抱不平的人,见此情景立刻抱住班主的胳臂,夺下他手中的鞭子,并给了他一顿臭骂。这家伙呢,眼看自己的武器仅剩下一张嘴了,便气势汹汹地威胁和诅咒起来,说什么这懒惰的废物不肯做自己该做的事,拒绝跳他已向观众预告过的鸡蛋舞;说什么他非揍死她不可,谁都别想来阻止他。他企图挣脱开身,去寻找已经在人丛中钻没了的小孩儿。威廉将他紧紧拽住,吼道:

“你休想再看见或是再碰一碰这小东西;你得先上法庭交代清楚,你是从哪里把她偷来的!我要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休想逃脱我的手心儿!”

威廉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和无意间凭模糊的感觉说出来的这几句话,或者也可以说是灵感一来冲口而出的话,一下子让那个暴跳如雷的莽汉安静了下来。他叫道:

“俺拿这个废物有屁用!你赔我她的衣服钱得啦,随后她就归你;俺们今儿晚上就最好成交。”说罢他便赶快去继续中断了的演出,用几个拿手节目平复掉观众的不满。

四周现在安静下来了,威廉于是开始寻找那女孩儿,然而哪里也找不着。有人说在旅馆的阁楼里见过她,有人说看见她在邻近的房顶上。等把四处都找遍以后,大伙儿只得停下来静静等待,看她会不会自动又跑出来。

这期间纳尔齐斯先生已回旅馆来了,威廉就向他打听那孩子的来历和遭遇。对此纳尔齐斯一无所知,他不久前才加入现在这个杂耍班;反之,他却满不在乎地以轻浮放肆的口吻,大谈特谈自己的身世。威廉对他赢得热烈喝彩表示祝贺,他的表现也是很无所谓。他说:

“观众笑我们,赞赏我们的艺术,我们都习以为常;可我们的境况,并不因为掌声雷动就得到丝毫改善。老板付钱给我们,希望看到的是他自己得利。”说着他就向威廉告辞,急着要去别处。

问他这么忙着要上哪里,年轻人微微一笑,直言不讳:他的身段,他的天才,给他赢来了一些比广大观众的喝彩更加实惠的喝彩。他收到了不少太太小姐的条子,她们迫切要求进一步认识他,他担心去一一拜访她们,恐怕到半夜还完不了事呐。他继续坦坦荡荡地讲自己那些风流韵事,如果不是威廉拒绝这样谈别人的隐私,礼貌地打发走了他的话,他会连她们的芳名、街道和住址都和盘托出的。

与此同时,雷提斯则在和兰莉内特小姐周旋,向她保证,她具有充分的女性气质,并能继续保持这种气质。

这当儿,正与杂耍班班主进行有关孩子前途的谈判。我们的朋友给了这个脾气暴躁的黑胡子意大利男人30枚银币,他呢,为此便放弃自己的所有权利,但是关于孩子的来历却一点儿不肯交代,仅仅讲他是在自己哥哥死后,才将她收养过来的;他哥哥人称大魔头,因为特别能干。

第二天早上,大部分时间仍用来找孩子了。人们钻遍旅馆和邻近房屋的所有旮旮旯旯却一无所获;孩子没踪没影,于是大伙儿担心她莫非是跳水了,或者采取了其他自我伤害的行动。

菲莉涅的妩媚迷人,没能够驱走咱们朋友心中的不安。他整日里沉思默想,闷闷不乐。甚至到了晚上,那帮杂耍艺人为取悦观众使出了浑身的解术,也同样未使他心情开朗愉快起来。

由于邻近地区来了不少人,所以观众数量激增;一阵阵的喝彩声也跟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震耳欲聋。跳越钢刀也好,钻底儿用纸糊起来的木桶也好,都引起了巨大的轰动。特别是那个大力士的表演,更叫震惊四座,令观众毛骨悚然。只见他把头和脚搁在几把分开摆好的椅子上,往自己悬空的身体上边放了一块铁砧,让几名胳臂粗壮的铁匠在上面锻打一片马蹄铁。

还有所谓的“强壮的赫拉克勒斯”表演 ——在最底下一排男演员的肩上站着另一排男演员,这排男演员肩上再扛着些女演员和少年,如此这般最终形成一座有生命的金字塔,塔顶上则倒立着一个小孩子,算是作为装饰的尖头儿或者风信旗什么的——在这一带地区还从未见过,因此成了整场演出精彩的压轴戏。纳尔齐斯和兰莉内特让其他人用轿子抬着穿过城里最繁华的街道,沿途市民们欢声雷动。一些人扔给他俩缎带、花束和纱巾,还争先恐后挤上去揪他们的脸蛋儿。谁都以亲眼目睹他们为荣幸,谁都为被他们瞅上一眼而骄傲。

“只要能以一段高贵的言辞,一个良好的举动,引起如此普遍的重视,试问有哪一个演员,哪一位作家,是的,甚至不管什么人,会不心满意足呢?要是也能闪电般迅速地激起种种善良、高贵和符合人类尊严的情感,能令民众如此惊叹不已,就像这伙艺人用自己灵巧的身体已办到的一样;要是能以再现幸福和不幸,智慧和愚蠢,是的,甚至荒唐和笨拙,引发民众对于一切合乎人性的感情的同感,震撼他们,使他们凝滞的内心又变得自由、活泼和纯洁起来,那将是一种何等美好的感受哦!”我们的朋友如此大发感慨。但不管是菲莉涅还是雷提斯,似乎都没有情绪跟他继续进行这样的讨论,他便只好独自去进行这些他一贯喜爱的思索啦。为此,他直到后半夜还在城里东转西转,又一次纵情畅想,重温着自己那用戏剧体现人性之善良、高贵、伟大的旧梦,直想得天花乱坠。 qpmYHsiXkiIRG/xu2+8dW/W6IRcm3tkDiQV77TMkDNjYEFxoUDUK9fXAzr5CBv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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