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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习惯了如此自苦,威廉眼下又抓起那曾经次于爱情,随爱情一起让他感到过最大的快乐和希望的东西,也即他做诗人和演员的天赋来,从各个方面进行挑剔抨击。他视自己的诗作为某些传统形式的没有意义的、缺少内在价值的模仿,认为它们都是些生硬、蹩脚的歪诗,毫无一星半点的自然、真实和激情可言。他在自己诗里只发现单调、拖沓的音调,拼凑勉强的韵脚,思想感情平庸到了极点;因此,他也失去了至少可以在这方面重新振作起来的任何希望和乐趣。

他的戏剧才能遭遇也一样不好。他骂自己没有早些发现自己的虚荣,全因为它他才想入非非。他的身材,他的步态,他的动作,他的道白,一一被拿来接受评判;他断然否定自己有任何足以超凡脱俗的长处,或者任何成就,从而使内心的绝望增加到了极点。是啊,如果说抛却对一个女人的爱已经挺难受,那么要割断与缪斯的瓜葛,宣布自己永远不配与她在一起,并放弃以自己的扮相、动作和嗓音去赢得观众们最热烈、诚挚的喝彩,也不会好受一点儿。

如此这般,我们的朋友彻底灰心了,同时便积极地做起生意来。在整个账房和营业所,没有谁比威廉更勤快的了,这既令他的朋友威尔纳惊讶,更叫他的父亲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书信往来,记账算账,凡是交给他的任务他都勉力完成。自然还不是我们井井有条地做生来擅长的事情时产生的那种快感,也不是为赢得嘉奖而表现的那种勤勉,而只是一种以最大的决心为支撑,以信念为养料,以问心无愧为奖赏的克尽职守和默默努力罢了;这样一种勤勉,即使有时能让他感觉良好得忘乎所以,但仍没能阻止他时不时地发出一声长叹。

威廉这样非常勤勉地生活了一段时间,开始坚信命运的这次严酷考验对他实在很有好处。他为在人生的道路上及时受到了警告而高兴,虽然因此够难堪的,却不会再像其他人那样年轻愚妄,以致会犯更严重的错误将来再去赎补。须知,人通常总是能坚持就坚持,断断不肯痛痛快快地放弃心中的痴傻念头,承认自己的根本错误,正视那会让他绝望的事实真相。

尽管他决心放弃自己的美好幻想,可要完全相信自己的不幸仍需要一些时间。终于,他到底还是以确凿的理由说服自己,让自己完全打消了对于爱情、对于写诗、对于戏剧表演的所有希望,并且鼓起勇气,将所有会叫他想起自己这些愚妄行径的东西彻底销毁掉。于是,在一个凉爽的傍晚,他生起壁炉,取出那个藏纪念品的匣子;匣中装着他在非常时刻从玛利亚娜那儿得到或是抢夺来的各式各样小玩意儿。每一朵枯萎的小花,都使他忆起它还艳鲜地插在姑娘发间的时光;每一张小字条,都叫他想到自己应召前往的幸福幽会;还有一条条丝带、一朵朵绢花,也让他忆及她可爱的头颅和美丽的胸脯。难道还能容许那些他相信早已扼杀掉的感情,因此而让它们通通重新活跃起来吗?难道还能让他那在离开情人后已控住的欲念,由于看见这些小玩意儿而重新变得强烈炽热吗?要知道啊,在阴郁的日子里,只需投射进来一线阳光,就能让人想起光明灿烂的欢乐时刻,于是我们才会注意到现实是多么郁闷和可悲。

因此,目睹这些保存了很长时间的圣物一件接一件在烟火中消失,威廉丝毫不觉激动。有几次,他也迟疑地停了下来;当他决心用少年时代的习作使变得微弱的炉火重新燃旺时,手里仍然剩下一串珍珠,一条纱巾。

迄今为止,自打他发蒙时起,凡是从他的笔端、从他的心灵流泻出来的一切,他都仔细地保存了起来。现在,他的文稿还一捆捆地躺在箱子底,原本是收拾好了准备带着去流浪的。可眼下解开它们,他的心境与当初在捆扎它们时是多么不同哦!

有时我们在特定的情况下写好一封信,加盖上封泥,然而没能送达该收信的朋友,而是又退回到了我们手中,过一些时候我们再将它拆开来,心里便会产生十分异样的感觉:在剥掉封泥的一刹那,我们似乎已开始和一个改变了的自我交流,和一个第三者交流。当我们的朋友解开第一包稿纸,将拆散了的头几本扔进火里并看见它们熊熊燃烧起来时,便猛地让同样的感觉给攫住了。这时威尔纳走进房来,奇怪怎么会火焰熊熊,便问这是干吗呀。

“为了证明我是当真了的,”威廉回答,“我真要放弃一种自己缺少天赋的职业。”说着又将第二捆文稿扔进火里。威尔纳想要阻止他,但已经来不及。

“我不明白你干吗走极端,”威尔纳说,“就算这些东西不是很出色吧,为什么就一定得烧掉呢?”

“因为一首诗要么出色,要么就别存在。因为凡是没有使其出色的天赋的人,都应克制住搞艺术的冲动,都应认真注意别受到任何的诱惑。自然,人人心里都萌动着一种模糊不清的渴望,就是见到什么都想模仿;但是仅有渴望,完全不能证明我们身上也潜藏着力量,足以完成我们决心着手的事业。你只消看看那些儿童好啦。每次有走索人来城里演出,他们都会学着在木条和搁板上走来走去,保持平衡,直至又有新的花样吸引他们去玩儿。在我们的朋友圈子里,难道你没有发现类似情况?每当一位名家举行了演奏会,就总有几个老兄立刻跟着学起那种乐器来。有多少人像这样胡闯一气啊?谁能很快自行发现自己的愚妄,谁才真叫有福之人!”

威尔纳另有见解,讨论变得热烈起来,威廉不无激动地重新搬出那些已常常使自己苦恼的论据,对朋友的意见进行反驳。威尔纳坚持认为,一种你只有几分喜爱和擅长的才能,就因为永远不能发展到尽善尽美的境界便完全被你放弃掉,是不明智之举。生活中反正有许多余暇需要填补,也可能慢慢就能搞出点儿既令我们自身也使别人高兴的名堂来哩。

我们的朋友对此想法完全不同,立刻抢过话头,十分激动地道:

“你大错特错啦,亲爱的朋友,如果你以为,用硬挤和拼凑的七零八碎的时间可以搞成功一件作品,而不是一开始构想就得让它占据我们的整个灵魂。不,诗人必须完全生活于自我,生活于自己心爱的题材里。他天生内心充实富足,胸中藏着一座不断自行增长的宝藏,也必定带着自己的珍宝过一种不受外界干扰的宁静幸福生活;这样的幸福,可是一个富翁企图以聚敛财富的办法来获得而得不着的喽。瞧瞧那帮人是如何在追逐幸福和享乐的吧!瞧瞧他们的愿望,他们的劳碌,他们的金钱,他们的奔波不息,可追求何在?无外乎追求诗人天生便有的东西,追求享受世界,追求在别人身上同样获得对自身的感受,追求与许许多多经常无法协调一致的事物和谐地共存共处。

“常常使人们不安的无外乎他们不能将自己的观念和事实结合起来,无外乎享乐总会从他们手里溜走,无外乎希望实现得太迟,无外乎所有已达到的目标和成就对其心灵产生的影响远非他们所渴望和预期的。命运却让诗人像神灵似的超乎这一切。他看着七情六欲的纷纷扰扰,家庭邦国的盲目蠢动;他看着误解的死结造成难以形容的破坏和混乱,其实解开这死结常常只需要短短的一个词而已。他分享着人人命运的悲欢。如果说,一般人总是要么患得患失、郁郁终日,要么恣情纵乐、醉生梦死的话,那么,诗人敏锐、活跃的心灵就像漫游天空的太阳,不断从黑夜转向白昼,并且轻轻拨动自己的竖琴,和谐地奏出或喜或悲的乐曲。他心灵的土壤中萌发生长出智慧的美丽花朵;别的人在睁着眼做梦,让自己感官生出的怪诞妄想吓得够呛,诗人却清醒地体验着人生之梦,而那儿正在发生的最稀罕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同时既是过去,又是未来。正因此,诗人同时是导师、预言家和神与人的朋友。怎么,你难道想他降尊纡贵,从事一种可怜的营生?他呀,生来像一只鸟儿,能环绕大地飞翔,爱将巢穴筑于高山之巅,轻灵地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将当作养料的蓓蕾和果实采撷;难道你想让他同时变成老牛去拉犁,变成猎狗去追踪兽迹,或者甚至是拴在链子上汪汪叫着看守农家院子的狗不成?”

可以想象,威尔纳在听朋友的这番话时很是惊讶。他打断威廉道:

“只希望人都生得像鸟儿一样,无需纺纱,无需织布就能逍遥度日,不断地享受!只希望在严冬到来时,他们也能那么轻飘飘地迁徙远方,既避开匮乏之苦,也免遭酷寒侵袭就好喽!”

“诗人曾生活在更重视高贵德行的时代,”威廉嚷起来,“就该让他们永远这样生活下去。他们内心充实,因此对外界的需求甚少;他们秉有以甜美、贴切的言辞和音调向人们传达美好情感、奇妙景象的天赋,从来令世人景仰;这种天赋,对于拥有者来说,乃是一份先天遗传的宝贵财富。在王者的宫苑,在富豪的宴席,在情人的门前,人们都曾屏息凝神,专心将诗人聆听,一如人们漫步林中,突然听见枝间传来夜莺嘹亮动人的鸣啭,禁不住停下脚步,深感欣幸!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好客的世界,唯其如此,他们貌似低贱的地位倒使他们身价倍增。英雄豪杰听他们歌唱,世界的征服者也崇敬一位诗人,因为他感到,如果没有诗人,他轰轰烈烈的存在只是一阵飓风,转瞬便消逝得无踪无影。恋人也渴望像诗人的如簧妙舌描写的那样,和谐而变化万千地体验自己的渴慕和幸福享受。如果未经能感受和提高一切价值的精神之光照耀,就连在富人眼中,他的财产,他崇拜的偶像,也不会显得那么珍贵。是啊,你说吧,如果不是诗人,还有谁塑造了神,把我们提高成为神,让神下凡来到我们中间?”

“我的朋友,”威尔纳沉吟了片刻,然后回答,“我常常感到遗憾,你对这种事感受如此活跃,却拼命要将它从心中驱逐出去。除非我大错特错了,你心中如果不为这艰难的割舍矛盾痛苦,不因一个无可指摘的喜好放弃其他所有享受,而是稍稍对自己让让步,那肯定更好啊。”

“亲爱的朋友,如果我向你承认,”威廉说,“尽管我极力逃避,那些情景仍老是追逐着我,当我反躬自省,发现过去的渴望仍牢牢地,比先前更牢固地盘踞在我心中——如果我向你承认这些,你不会觉得我可笑吗?可是现在,我这个不幸的家伙还剩下什么呢?唉,要是有谁曾对我预言,我伸出精神的双臂希望探寻无限,牢牢拥抱伟大,这样做很快会臂断肢残就好啦;可真要有谁对我如此预言,他也已经令我绝望。还有现在,对我的判决已经做出,现在我已经失去了她,失去了那个代替神灵引导我去实现自己愿望的凡人,我除去甘受最惨痛的折磨还能怎样呢?哦,我的兄长,”他继续说,“我不否认,在我的秘密图谋里她是那系牢的绳梯和铁棍,当冒险者满怀希望在半空中晃荡,铁棍却突然断了,我便跌在自己希望的脚下,粉身碎骨。现在我已不再有安慰,不再有希望了啊!这些倒霉的文稿,”他跳起来大呼,“我一页也不留!”说着便又抓起几本来撕开了,扔进了火中。威尔纳想阻止他,然而白费力气。

“别管我!”威廉吼道,“留这些破纸头干吗呀?它们既不能帮我长进,也不能给我鼓舞,难道留下它们来折磨自己一辈子吗?让它们有朝一日也许变成人们的笑柄,而不是激起人们的同情和恐惧吗?可悲呀,我这人和我的命运!现在我才懂得那些诗人的抱怨,那些在苦难中变得聪明起来了的可怜人的抱怨。我长期以来自以为不可摧毁,不受伤害,唉!现在才看出来,一处深深的伤痕再也长不拢,再也没法痊愈;我感到,我必定将它带入墓穴。不!这痛苦我生命中没有一天能避免,它最终还是会断送我。还有对她的怀念也将留在我心里,和我一块儿生,和我一块儿死,对这个下贱女人的怀念——唉,我的朋友!说心里话——也并非那么下贱!她的地位,她的遭遇,已千百次地替她向我求饶。我对她是太残忍了;你毫无恻隐之心,让我也跟着变得冷酷无情,并且控制着我被搅乱了的感官,妨碍我去做于她于我都是有责任做的事情。谁知我把她推到了怎样的境地;只是后来我才渐渐良心不安,我竟使她那样绝望,那样孤立无援!有什么不可能呢,她还可以为自己请求宽恕呀?有什么不可能呢?既然能有无数的误解造成世界的混乱,那么也会有无数的具体情况替弥天大罪求得原宥!——我经常想象她独自静静地坐着,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她说:这就是他的忠诚,这就是他的爱,这就是他对我的誓言啊!这沉重的打击,将结束曾把我紧系在一起的美好人生!”讲到此威廉泪如泉涌,脸扑在桌子上,弄湿了剩下的稿纸。

威尔纳站在一旁尴尬极了。他没料到威廉会突然感情冲动起来。他好几次试图截住朋友的话头,好几次试图将话题引开,然而没用!他未曾抵挡住那滔滔不绝的“洪流”。此时此地,持久不变的友谊又同样起作用了。威尔纳静静地守在威廉身旁,等着他熬过剧烈的悲痛,以此充分显示出自己对朋友真诚、纯洁的同情。他俩就这样待了一个晚上:威廉沉浸在对痛苦的静静回味里,威尔纳却战战兢兢,生怕那他相信早已控制住的悲痛,那通过他的劝慰诱导已给制服的激情,会重新爆发出来。 QW6ocIVKN/QnXbSHB6NIv0DzlrtPufLpB4pTcUeHBNlTGAhiLjkOB0b7C/Vlfsk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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