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青春啊!初恋的幸福时刻啊!处于这种时期,人就像孩子,能够几小时几小时地陶醉于自己的回声,哪怕交谈的力气全得一个人花,哪怕不可见的对方仅重复他所喊的最后几个字,他仍可能感到满意。
在迷恋玛利亚娜之初,特别是后来的一些时间,威廉就处于这种状态。他把心中的全部情感都倾注于她,却将自己看成了一个靠她的施舍过活的乞丐。就像一个地方只要阳光明媚就显得更美,是的,甚至让我们觉得唯有此地才美,同样,在威廉眼里,凡是围绕在玛利亚娜身边之物,凡是她触摸过的东西,也都会变得美好,变得神圣起来。
他多少次站在舞台上的布景背后,并为此而求得了那位经理的特许啊!这时候,那布景的魅力自然消失了,爱情却显示出来更加强大的魔力。他能一连几小时地站在肮脏龌龊的灯光装置旁边,呼吸着油蜡的烟气,眼睛盯着台上的恋人;当她回到了后台,含情脉脉地把他望着,他更喜不自胜,局促于横木和板条凑合搭成的后台,却感觉身在幸福天国。那干草填充的羊羔、绫纸做成的瀑布、纸壳拼凑成的玫瑰花丛以及仅有一面墙壁的茅舍,都在他心中激发起田园牧歌世界的诗意想象。甚至连那些凑近一看便奇丑无比的舞女,也不总是令他讨厌,因为她们毕竟和他的宝贝心肝儿站在同一个台上。确确实实啊,一开始这爱情必然使玫瑰花、常春藤和月光变得活泼可爱,随后可是连刨花、纸屑也沾了光,也得到了一些自然的生气。爱情是种香气浓烈的佐料,放进一点儿,即使是寡淡乏味和令人作呕的肉汤,也会变得可口起来。
他经常看见玛利亚娜的卧室,有时也碰见她本人,处于一种难堪的状态。为了使这样的状态变得差强人意,是的,甚至逐渐舒适宜人,自然就需要爱情的佐料。
在一个文雅的资产者家庭里教养成人,他习惯了时时处处都整齐清洁;继承父亲对于铺张排场的喜好,他少年时代已将他视作自己小王国的卧室布置得漂漂亮亮。床帷被拉起来绉成几个大褶子,然后用流苏绑牢,就像国王宝座前的帷帘一样;房间中央铺着一张大地毯,写字台上却搭着块精制的小台布;书籍、文具都规规矩矩地或立着或横着,自然地便成了一幅尼德兰画家的静物画。一顶白色的睡帽束成了土耳其缠头的样式,睡衣的袖子也让人裁得像阿拉伯袍子一般短短的。对此,他做了一个解释,说是宽长的衣袖妨碍他书写。等到晚上独自一人,不用担心再有谁来打搅了,他通常就在身上披一条丝织的绶带,并将一柄从某个老军械库里弄来的短刀插在腰带上,开始重温和排练分配他担当的悲剧角色。是的,甚至跪在地毯上做祷告,他也同样打扮。
因此,看见演员拥有那么多漂亮辉煌的服装、道具、武器,能够不断练习高贵的举止投足,精神气质仿佛一面华美无比的宝镜,反映着世间万象和世人的种种思想情感,他对他们的幸运真是赞叹不已!同样,在威廉的想象中,一个演员的日常生活也全是风雅高贵、轰轰烈烈,而舞台上的表现只是登峰造极罢了。这就像白银经过炉火长期冶炼,终于色泽美丽地出现在工人眼前,同时向他暗示,这贵金属从此已清除掉所有杂质,无比纯净。
因此,一开始威廉在自己爱人房中透过围绕着他的幸福的雾
,偶尔瞅一瞅桌子、椅子和地板,便会吃惊得愣住:那些短暂、轻浮、虚假的修饰的残余,就像鱼身上刮下的鳞片一样,乱糟糟的扔得到处都是。人类用来清洁自身的器物,梳子呀,香皂呀,毛巾呀,带着使用过的痕迹,同样没有收捡起来。乐谱和剧本,鞋子和内衣,假花和首饰盒儿,发卡和扑粉罐,还有丝带、书籍和草帽等,谁也不嫌弃谁,全都以落满了粉粒尘埃为共同的标志和联系纽带,混杂不清地挤在一起。然而,有爱人在威廉便很少注意其他一切,是的,甚至觉得她所有的和碰过的一切无不可爱,所以到了后来,他反而在这没收拾的懒散中发现一种魅力。这种魅力,他在自己那豪华而井井有条的家里,是从未感觉到的啊。还有,当他从这儿拿开一条束胸带,好过去弹钢琴,从那儿将几条裙子挪到床铺上,以便有个座位,或者,她自个儿无拘无束地,对他袒露出身体的某些通常对别人总是秘而不宣、藏而不露的部位时,他简直觉得,我是这么说,他每时每刻都更加靠近她,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纽带,将他俩紧紧结合在了一起。
在头几次访问玛利亚娜的时候,威廉在她那里碰见了另外一些演员,然而他们的言行举止,却难于为他所理解接受。于懒散的忙碌中,他们似乎极少想到自己的事业和使命;他从未听见他们谈论剧本的文学价值,更甭提正确或是不正确的评价。他们所关心的只是:这出戏会有怎样的效果?能卖座吗?将演多久?会经常重演吗?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和议论。随后通常又会扯到班主身上,说他付酬太抠,特别是对谁谁谁太不公平;然后再转而抱怨观众,说他们总是该给鼓掌的演员不给鼓掌;还有德国的剧坛一天天有所改善,演员的功绩越来越受到重视,然而仍旧重视不够,等等。接下来就大谈这家那家咖啡馆和花园酒店,谈在这类场所发生的事情,还有某某同事欠了多少债,不得不从薪水中扣还,还有按周发放的工资分配不均,还有敌对的小圈子在搞阴谋什么的。当然,扯到最后,又会再把观众对于演出应有的重视提出来,也没忘记强调一下戏剧艺术对教育民族和改造世界发挥的影响。
所有这些情况,过去也常常令威廉感到不安,现在,当他骑在马上往家里走,思索着最近所经历的一些事件,又禁不住回想了起来。他亲眼目睹一个女孩的私奔,给一个良好的市民家庭甚至一座小城,造成了怎样的激动;那在大道上和法庭中所上演的一幕一幕,还有梅利纳的想法说法,以及其他一些事态,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使他活跃而激进的心灵感到了忧虑不安。这种情况叫他忍无可忍,他只得策马疾驰,向自己居住的城市奔去。
然而就在这条路上,迎接他的仍旧只是一些新的不快。威尔纳,他的朋友看样子也是未来的妹夫,正等着他回来进行一次严肃的、意义重大的,同时也是出乎所料的谈话。
那种经受过考验而又生活目标明确的人,遇事能不急不躁,喜怒不形于色,我们通常称之为冷静的人;威尔纳就是这类人中的一个。还有他与威廉的交往,也总伴随着持续不断的争论,然而唯其如此,他们的关系倒更加亲密:他们尽管思维方式不同,却能相得益彰。威尔纳很有些自得的是,对朋友那杰出却又每每失之狂放的精神,他似乎能不时地加以限制约束;反过来,威廉又为常常能以自己奔放的激情感染带动谨慎小心的威尔纳,而以胜利者自居。如此相互砥砺磨炼,他们就习惯了天天见面;甚至不妨讲,正是由于没办法相互理解,他俩要找对方交谈的欲望才更加强烈。不过归根结底,因为都是好人,他们仍然在肩并肩和手拉手地走向同一个目标;只是他们永远不能理解,为何总不能使对方勉强接受自己的思想。
一些时候以来,威尔纳发现威廉来访少了,在谈到一些喜欢的话题时也寡言少语,神不守舍,也不再那么耽于幻想、思维活跃;而最后这点,正好是一颗在与朋友相对时感到宁静和满足的心灵,一颗自由自在的心灵最显著的标志。一开始,守时而谨慎的威尔纳力图在自己的言行中,寻找是不是有错误;可是后来一些街谈巷议,使他看见了蛛丝马迹,而威廉自己的某些不慎之举,则让他确信了真正的原因。他着手调查,并且很快发现,威廉好久以来就公开去找一个女戏子,在戏园子里和她谈话,并且送她回家。幸好威尔纳还不知道那些夜晚的幽会,不然真会气坏。因为他听说,玛利亚娜是个淫荡的女孩儿,多半是在企图骗取他朋友的钱财,而与此同时还受着另一个低贱的情夫的供养。
一旦怀疑得到了相当程度的证实,他便决定向威廉发起攻击,威廉刚刚灰心丧气地旅行归来,他已箭在弦上,做好了充分准备。
当天晚上,威尔纳就向他摆出自己了解的一切,起先还算心平气和,随后却带着一个好心的诤友咄咄逼人的严厉,一点儿也不含糊,让威廉品尝到了冷静的局外人既怀着道义的责任感,又不无幸灾乐祸地慷慨施予热恋者的所有一切苦味。然而可以想象,威尔纳收效甚微。威廉虽然内心激动,但仍十分有把握地回答:
“你不了解这个女孩儿!情况表面上看也许对她不利,我却相信她的忠诚和品德,正如相信自己真正爱她。”
威尔纳坚持自己的指责,准备提出证据和证人。威廉不屑理会,悻悻地离开了自己的朋友,心灵所受的震动不亚于一个牙痛病人,让一名蹩脚医生钳着长得牢牢的坏牙拽了半天,结果一事无成。
发现玛利亚娜在自己心中的美丽形象遭到了玷污、扭曲,先是遭旅途中的想入非非玷污、扭曲,后又被威尔纳不友善的谈话玷污、扭曲,威廉真是烦恼极了。为了重新恢复她的清白和美丽,他采取了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入夜便循着熟悉的道路奔向她家。姑娘兴高采烈地迎接他,威廉回城时曾骑马打她的窗前经过,她知道他今夜肯定会来。可以想象,所有疑虑马上就从威廉心中消失了。是的,她的温柔重新赢回了他的全部信赖,使他立刻告诉姑娘,观众怎样恶毒诬蔑她,以及他的朋友怎样大讲她的坏话。
两人越谈越热烈,不禁回忆起初初相识的情景;而这样的回忆,对热恋者来说,永远是再美好不过的消遣。那将我们领进爱情迷宫的最初几步如此美妙,那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头一批景致如此迷人,我们真是太乐于将其唤回到自己的记忆中啦。谁都想领先于对方,都讲自己爱得更早、更无私;谁都渴望在这场竞赛中被对方胜过,而不是胜过对方。
威廉又一次讲起玛利亚娜已经听他反复讲过的情况:没过多久,她就把他看戏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了她一个人身上;她的身段,她的演技,她的嗓音,都牢牢抓住了他。临了儿,他上剧院纯粹是为看她的演出;他终于偷偷溜到了后台,常常是在她没察觉的情况下,站在她的身边。接着,他心驰神往地讲起那个幸福的夜晚;那天晚上,他终于抓住一个机会向她献殷勤,开始与她攀谈。
玛利亚娜不承认那么久都没有注意到他,她坚持说,还在散步时就看见他啦,并且讲出了那天威廉穿的是什么什么衣服,来作为证明。她肯定地讲,当时她对他比对别的所有人都更有好感,也希望能与他认识。
威廉是多么乐于相信这一切哦!乐于相信她讲,是她而不是他,被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驱使着,向对方靠拢,是她有意走到两扇景片之间的他旁边,以便就近看看他,并且与他结识;是她发现他老是克服不了自己的矜持和害臊,终于主动给他提供了机会,差不多是逼着他为自己端来了一杯汽水。
在如此卿卿我我的争辩中,他俩追踪着自己这短短的罗曼史的所有细节,几个钟头便很快过去了。威廉在告别自己恋人时情绪已完全平静,并且下定了决心,要抓紧实现自己的打算。
父母亲已经为他备办好旅行所需的东西;只因为行李上还缺些小零件,行期又推迟了几天。利用这段时间,威廉给玛利亚娜写了一封信,在信中终于提出了那件他迄今一直避免和她谈的事情。信的内容如下:
我坐在美丽的夜幕下,它往常也笼罩过我,就是我在你怀里时。我思念着你,给你写信,我之所思,我之所为,全都为着你。哦,玛利亚娜!我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幸福得就像一个举行神圣仪式时的新郎,站在庄严、美丽的地毯上,充满着一个新世界将展现在他心中,也通过他而得以展现的预感;他思绪万端,急不可待地凑近那神秘的帷幕,因为正从幕后向他飘来爱情甜蜜的窃窃私语。
我狠下心来,要有一些日子不和你见面;这倒也容易,因为有希望获得补偿,就是将来永远和你在一起,完全成为你的人!难道还用得着我重申我的心愿吗?也许用得着,因此在此以前,你似乎并未理解我哟。
我忠诚的心渴望拥有你的一切,因此也怯于流露自己;多少次啊,我只能以微弱的心声在你的心上发出探询,看它是否也有永远结合的愿望。你肯定理解我,因为在你心里也有同样的希望萌生;从那些幸福夜晚里的每一次亲吻,从我俩静静地相依相偎,你已经听到过我内心的流露。我也认识了你的谦逊美德,因此更深深地爱上了你啊!此时,别的女子往往会矫揉作态,给自己情人心中火上浇油,加快他决心的成熟,诱使他将其宣布出来,使他的诺言更加牢靠,你却偏偏往后退却,把你爱人已一半敞开的心扉重新关闭,表面上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极力以此掩饰你已做出的选择——可我明白你!如果看见这些表现,我还装作识不透你那纯洁无私的、只为自己朋友考虑的爱,我必定是个大混蛋!相信我,放心好了。我俩天生是一对儿,只要能为彼此活着,就不会有任何遗憾,任何失落。
拉住我伸出的手吧!这象征虽说多余,却挺庄严!我们曾体验过爱情的所有欢乐,但确信已永结同心,会产生新的幸福。别问今后怎样。不要操心!命运会关照爱情,毫无问题,因为十分知足。
我的心早已离开了父母的那所房子;他在你的身边,一如我的灵魂飘荡在舞台上。我的爱人哦!有什么人能跟我一样幸运地实现自己所有的心愿呢?我想睡却没法合眼,你的爱和你的幸福,就像永不消逝的朝霞,在我面前升降浮沉。
我差点儿忍不住跳起来,立刻跑到你的身边,强使你表示同意,然后明天一早就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奔向世界。——不,我要克制自己!我不愿匆匆忙忙地跨出这愚蠢、冒失的一步。我的计划已经制订好了,我要平心静气地将其付诸实施。
我跟瑟罗经理很熟,我直接去他那里。一年前,他常说希望他的演员能学习一点儿我对戏剧艺术的热情和喜爱,现在想必会欢迎我。要知道,我不想参加你们那个剧团,原因不止一个;再说呢,瑟罗的演出离此地很远,我一开始可以不暴露自己的行动。在那里,我可以马马虎虎先待下来;我想看看观众的情况,和团里的人熟悉熟悉,然后再来接你。
玛利亚娜,你看见了,为了有把握得到你,我能如何自我克制。要知道这么长时间见不得你,与你天各一方,在我真是难以想象啊!不过随后我想,你的爱对于我是一切的保证,要是在我俩分别之前你不拒绝我的请求,在牧师面前把你的手伸给我,那我就将安安静静地离去。在我俩之间,这不过是一个仪式,却是一个无比美好的仪式;它能把天国的幸福变成人间的幸福。在邻近的那个骑士领地,仪式容易秘密举行。
开始时我的钱足够;咱们可以分配一下,使其够我们两人花费。不等吃光这笔钱,老天爷又会来帮忙的。
是啊,亲爱的,我一点儿不担心。一件开始得如此欢快的事情,必会有幸福的结局。我从不怀疑一个人会在世界上有所成就,只要他兢兢业业;而我,感到有足够的勇气为两个人,不,甚至更多的人,创造一个好的生活。许多人讲世人忘恩负义,我还没有发现他们果真如此,关键是你要能够以适当的方式对他们有所贡献。一想到终于能登上舞台,能向世人的心灵发出呼唤,让他们听到渴望已久的声音,我真是心潮难平。我是如此沉醉于戏剧艺术的辉煌,因此每当看到那些可怜虫竟然妄自尊大,以为能用豪言壮语叩开我们的心扉,我的灵魂都不由得感到战栗。他们总以为矫揉造作的假嗓音更动听,更纯净;这些笨拙透顶的家伙造的孽啊,真是闻所未闻。
剧院与教会经常发生争执;我觉得,它们不该吵吵不休。要是两个地方都只是由高尚的人来赞颂神和自然,那该多么好啊!这并非梦想,亲爱的!一旦我从你的心跳感觉出你已沉醉于爱情,我也就把握住了这个光辉的思想,并且说——我不想把它说出来,但希望有朝一日我俩能成双成对地出现在世人面前,被他们视为优秀的灵魂,开启他们的心智,触动他们的情感,给予他们天堂般的享受,就像我在你的怀中也准保能享受到欢乐,我们常常不得不称之为天国享受的欢乐,因为在那样的时刻我们都感觉脱离了自我,实现了对自身的超越。
我没法停笔,我已讲得太多;我不知道,是否对你已经讲完了与你有关的一切。要知道我难以平静的心情,非言语所能形容。
暂且收下此信吧,亲爱的!我又将它读了一遍,发现本该从头写起。不过信中已经包括必须让你知道的一切,足以使你有个思想准备,等着我很快回到你的怀抱,享受甜蜜的爱情的欢乐。我觉得自己像个囚徒,正在监牢里悄悄锉着脚上的锁链。晚安!珍重,亲爱的,珍重!今天就此搁笔;我的眼皮老打架,夜已经深了。
威廉把信规规矩矩地折起来藏在衣袋里,急切等待着去见玛利亚娜,白昼却老是不肯完结。还没等天黑下来,他就一改往常的习惯,偷偷向玛利亚娜的住宅溜去。他的计划是:先约定夜里再去,然后离开他爱人一段时间,他在走之前把信塞进她手里,等深夜回去时再听她的回话,取得她的许诺,或者以温存爱抚的力量迫使她同意。他一下子飞进她的怀中,偎在她的胸前几乎失去了自持。过分激动的情绪使他一开始没有发现,她今天的回应不如往日亲切,只是她也没法长久掩饰自己的忧愁,只能以病了、身体不适作为搪塞。她抱怨脑袋疼痛,不肯接受威廉今天夜里再来的提议。威廉未起任何疑心,没有再强求她,却感到现在交信给她不是时候,便让它继续留在身上。她的一些举动和言辞都在委婉地促使他走人,他便在爱情未获满足的怅惘迷茫之中,抓了她的一条纱巾塞进衣袋,于心不甘地离开了她的芳唇,离开了她的家门。他溜回自己家中,可在这里也待不住,只好穿好衣服又来到了外面。
他来来去去走过了好几条街道,突然碰见一个陌生人向他打听某一家旅馆。威廉自动提出带他去;陌生人一路上向他打听街名叫什么,他们途经的各种大建筑的主人是谁,随后又问起城里的一些警察设施在何处,总之,当他们来到那家旅馆门前时,两人已谈得十分投机。陌生人热情地邀请他这位向导进去一块儿喝杯调和酒,同时说出了自己的姓名、籍贯以及来这里准备做什么,并请威廉也给他以同样的信赖。威廉礼尚往来,同样没隐瞒自己的名字和住址。
“您莫不是那位迈斯特老先生的孙子吧?他老人家有过许多精美的艺术收藏品。”陌生人问。
“是的,我正是他的孙子。祖父过世时我才十岁,看见那么多漂亮东西被卖掉了,真是心疼得要命。”
“令尊为此得到了一大笔钱呐。”
“您也知道喽?”
“知道,我还在您府上见过那些宝贝来着。您的祖父不只是位收藏家,而且也懂得艺术,在幸福的早年曾去过意大利,从那儿带回来了不少宝物,要是留到现在已成了无价之宝。他曾拥有一些大师的名画;谁要是浏览他的那许多素描,简直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那些残损的大理石雕塑中也不乏珍品;他的青铜器收藏中有一套用具给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他还系统搜集过有艺术和历史价值的钱币;他有几件石刻更赢得众口赞誉。尽管府上老宅的房间和厅堂布局并不对称,整个陈列却也得体在行。”
“您可以想象,当所有这些东西被取下来打包的时候,我们小孩子有多难过。我还记得,看见它们一件一件地消失了,那些房间在我们眼里就好像完全空了似的。这些东西啊,让我们从小就感觉快乐,我们原以为它们永远不会改变,就像我们的家,就像我们这座城市。”
“如果我没记错,令尊把卖得的钱投到了一位邻居的商号中,算是合股经营吧?”
“完全正确!他们合作经营得很成功,在最近12年里资产增加了不少,可两人因此更热衷于赚钱。那位老威尔纳也有个儿子,做起买卖来比我能干得多。”
“我很遗憾,贵地失掉了一批那样的珍宝,失掉了令祖的收藏。在它卖掉之前不久我还见过;我甚至可以讲,是我促成了这笔买卖。一位贵族,一位大买家请我到这儿来,要我给参谋参谋;交易太大啦,他不便独自做出判断。我一连细看了六天,到了第七天我就建议我的朋友,人家要多少付多少吧,别迟疑。您当时围着我跑来跑去,是个活泼的小男孩儿;您还给我解释油画的内容,对整个收藏都很了解。”
“我记得有这么个人,但没认出就是您。”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咱们都或多或少变了样。我清楚记得,那些油画里有一幅您特别喜欢,简直不愿让我从它跟前离开。”
“完全正确!画的是一个王子的故事,他对自己父王的未婚妻害了相思,病入膏肓。”
“可刚好不是画中的精品,布局失当,色彩也不怎么样,用笔尤其矫揉造作。”
“我不懂行,眼下也不懂;使我着迷的是一幅画的题材,而不是艺术。”
“在这点上您的祖父想法不同。要知道他的绝大部分收藏都堪称上品,都足以让人对大师们的功绩发出赞叹;他们想表现什么就能表现什么。您的这幅画也挂在最外面的厅里,正表明他对它不怎么重视。”
“是的,是在允许我们孩子们经常玩耍的地方;正是在那儿,它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要是今天还能站在这幅画前,甚至您的批评,尽管它挺让我尊重,也仍旧消除不了我这印象。那位青年仍叫我深深地同情,深深地怜悯啊!他体内藏着那甜蜜的激情,藏着自然给予我们的最美好遗产,却被迫把那原本能温暖自己和另一个人,能使他俩生气勃勃的烈火强压在胸中,结果内心痛苦难当,枯萎憔悴。我也非常同情那不幸的女子,她纯洁的心里已有真正渴慕的对象,已有一个值得她爱的人,却不得不委身于第三者。”
“这样一些感情,自然离艺术鉴赏家通常用来评价大师杰作的观点相去甚远;设若那收藏现今仍然是府上的财产,您多半也会渐渐认识作品的意义,不致在艺术品中永远只看见您自身和自己的爱好。”
“卖掉那些收藏肯定同样使我很遗憾;甚至成年以后,我仍常常感到若有所失。不过,一想到似乎非得如此才能使我产生另外一种爱好,发展另外一种才能,我又心安理得,听天由命,相信命运给我和每个人一样做了最好的安排。比起那些无生命的任何绘画作品来,现在这种爱好对我的一生都有更大的影响。”
“遗憾,我又听见从一个年轻人口里说出了‘命运’这个词;他处于这样的年龄段,总喜欢把自己热烈的喜好归因于某些更高的存在的意志。”
“这么说您不相信命运喽?不相信有某种力量主宰着我们,为我们安排好一切?”
“这里不牵涉我的信仰问题,也不是能说清楚我如何努力使那些我们大家不理解的事物变得稍微明白一些的地方;这里要解决的是,到底哪一种思维方法对我们最有利。世界原本为必然与偶然交织而成,人的理性居于二者之间,善于掌握控制它们;理性视必然为自身存在的基础,同时能够引导、驾驭和利用偶然;只有坚定不移立身世间,人才可以称作是尘世上的神。可悲啊,那些打小就惯于在必然中发现专断,将偶然归诸理性,并以为顺应这种理性即为宗教信仰的人!这仅仅意味着摈弃自身的理智,无限制地纵容自己的喜好,除此还有别的什么呢?我们不假思索地向前走去,听凭令人快意的偶然支配,最后将这蹒跚摇摆的人生美其名曰接受神的指引,却痴心妄想这就叫虔诚。”
“难道您还从来没发生过这种情况:一个小小的因由让你踏上了某一条道路,你往前走不多久就碰着很好的机遇,一连串意外事件让你终于达到了连你本人也尚未看清的目的?这样的情况难道不足以令你顺应命运,信赖命运的指引吗?”
“抱着这样的想法,没有姑娘能保持自己的贞洁,没有谁能把牢自己口袋里的金钱;因为有足够多的机会失去这两件东西。我只喜欢那样的人:他知道什么对他和别人有用,并努力限制自己随意行事。人人手里掌握着自己的幸福,就像艺术家掌握着塑造形象的原材料。可掌握幸福的艺术与所有艺术一样,我们只是天生有此能力,它还须要得到认真训练,认真发挥。”
他们继续讨论,还谈到了另外一些话题。最后两人终于分了手,似乎谁也没有怎么说服谁,但仍商定了第二天再次碰头的地点。
威廉又在几条街上悠悠荡荡,突然,他听见单簧管、圆号和低音大管的吹奏,不禁心潮澎湃。是一些流浪艺人在演奏小夜曲。他与他们搭话,给了他们一枚硬币,乐手们跟他朝玛利亚娜的住所走去。她屋前的广场为高高的树木所美化,威廉让艺人们站到了树底下,自己则静静躺在不远处的一条长凳上,沉醉于那在凉爽宜人的夜里围绕着他袅袅飘动的轻妙乐音中。仰卧在美丽的星空下,他的存在宛如一个金色的梦。
“她也听到了这笛声,”他心中自言自语,“她感觉得到,是谁的相思,是谁的爱恋,使这夜变得悦耳动听。我们中间存在着距离,却让这些曲调结合了起来,就像将来我们不管相距多远,我们仍将由爱恋的柔情联系在一起。啊,两颗相爱的心,就像两块磁力表,一块的针动了,另一块也必然跟着动起来。因为在它们里边起作用的,只是同一种东西,贯穿于它们的,只是同一种力量。躺在她的怀抱中,我能想象到一种与她分离的可能么?可是我将要远离她,将要去为我们的爱情寻找幸福乐土,将要让她永远和我在一起。
“我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况:人离开了她,心却沉溺于对她的相思,只要摩着一本书、一件衣服或是别的什么,就以为触到了她的手,于是整个人就被她的存在包围了起来。我还回忆起那样一些时刻,一些躲避日光像旁观者冷眼的时刻;为了享受它们,恐怕神们也会下决心离开他们那纯净幸福得毫无痛苦的状态!——什么回忆呀?——好像能在回忆里重温那销魂时刻,重温那使我们被天绳捆绑的感官彻底解脱的沉醉之感似的!还有她的姣躯……”威廉沉溺在对爱人的想念中,宁静渐渐转化为了渴慕,他抱住一棵大树,让树皮冰一冰自己发烧的脸颊,夜风贪婪地吸吮着从他纯洁的胸中喘出的热气。他伸手去摩从她那里带走的纱巾,却发现忘在先前穿的衣服里了。热烈的渴慕使他唇干口燥,手脚战栗。
音乐静止了,他感觉就像从适才托着他的云端里掉了下来。他越发焦躁不安,因为感官已不再受到那些徐缓轻柔的音响的滋养和抚慰。他坐到她的门槛上,心绪已平静了些。他亲吻头顶的黄铜叩门环,亲吻她的脚跨进跨出的门槛,并且用自己胸中的烈火将它温暖。随后他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想象她身着白色的睡衣,头系着红色的发带,恬静地卧在她的帷幔后面;他想象自己已走到她的跟前,似乎觉得她正梦见自己。他的想象就像黄昏时的小精灵一般甜蜜;宁静与渴慕在他心里交替不息;爱欲已伸出哆嗦的手指,无数次地撩拨过他心中的一根根弦索;回旋夜空的歌声静息了,好像是要倾听他心灵里柔婉的曲调。
要是带着往常替他开启玛利亚娜家门的钥匙,威廉一定已忍不住闯进那爱情的圣殿里去。现在他只得慢慢离开,恍如梦中似的踟蹰在那几棵大树底下,想要回家去却总是一次次地又转了回来;终于狠下心来走了,到了拐角上仍再一次扭头向后望,这当口儿他似乎看见玛利亚娜的宅门开了,从门内钻出一个黑影来。他离得太远看不清楚,等他定一定神再仔细看去,黑影已经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只是远远地,在一幢白色的房子跟前,他好像还看见它一晃而过。他停住脚,眯缝着眼,终于壮起胆来追赶过去,可没到跟前那怪影已经不知去向。叫他究竟往哪里追呢?如果那是个人,此人究竟走进了哪条街道呢?
要是谁在旷野的一隅让闪电耀花了眼,那他随即拼命想要找到刚才见过的人,或是已弄清的路径总是白费劲儿,威廉现在眼前和心里的感觉也是这样。又有如夜间一个幽灵引起了巨大的恐怖,人在惊魂初定之后仍会惴惴不安,并且久久心有余悸一样,威廉身子倚靠在拐角的石墙上,心中也是慌乱之极,以致连晨光出现和雄鸡打鸣儿都没有留意到,直至做早市的人们忙碌起来,才把他赶回了家中。
刚到家时,他已用种种动听的解释,几乎从心中驱走了那不期而遇的幻影。然而,昨晚上的美好心境现在回想起来也如梦幻,也全然化为了乌有。为抚慰自己的心,给自己刚恢复的信念盖上个戳儿,他便从那件穿过的衣服里掏出玛利亚娜的纱巾来,准备吻它一吻。一张纸条窸窸窣窣地从纱巾中掉出来,使他转开了嘴唇。他拾起纸条念道:
我多么爱你呀,小傻瓜!可昨天你是怎么啦?今天夜里我上你那儿来。我明白,离开此地叫你难过;不过耐心点儿,到开年市时我便会跟着赶来。听我说,别再穿那件青绿色的上衣,穿上它你样子就像隐多珥的女巫
一般难看。我不是送给了你那件白色家常服,以便我怀中抱的是一只白色小羊羔儿吗?给我的信一定只由老妖婆送来,魔鬼已把她变成咱们的爱里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