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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他坐在家里翻找书籍文件，准备远行。一切适应他以前专业需要的东西，全扔到了一边：在启程前往新世界的时候，他不愿有任何不愉快的回忆。只有对他味口的书籍，即诗人和批评家的作品，才像老朋友似的被挑了出来。他过去很少读文艺理论著作，现在迫切希望重新学习，可是在再来检视自己的书籍时，才发现这些理论作品多数还没有裁开。从前他坚信这类书籍是必要的，所以购置了许多许多，然而没有一本哪怕能读上一半，尽管他十分愿意。
反之，对那些经验之谈他却读得挺带劲儿，并且亲身尝试着模仿他所知道的各式各类的榜样。
威尔纳走进房来，看见朋友在整理那些熟悉的书籍文件，禁不住叫道：
“你又在写你的这些剧本了么？我敢打赌，你无意写完这部或者那部！你只是把它们翻来翻去，接着准会再开始一部新的。”
“学生的本分不是要把什么都做完，只要在练习就够啦。”
“可他要是有能耐，就该做出个结果。”
“不过也不妨这么提出问题：一个青年如果冒冒失失地做了蠢事，当他发现这样做完全是浪费精力和时间，于是便不再继续下去，难道对这个青年不正好可以寄予厚望吗？”
“我很清楚，你这个人干事从来都不彻底，总是在半道上就喊累了。还在你当咱们木偶戏团团长的时候，就没少给那小戏班子缝新的服装，剪裁新的布景！一会儿排演这出悲剧，一会儿又改排另一出，充其量能让你搞到第五幕，一旦满台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就草草收了场。”
“说到那些往事，说到咱们给木偶做新衣服，把衣服缝牢了又从它们身上扒下来，无谓地花费金钱置办大批没用的行头什么的，罪过究竟在谁呢？难道不总是你为了来推销一段新料子，因而起劲儿煽动和利用我对戏剧爱好的热情么？”
威尔纳一听哈哈大笑，回答说：
“能像军火商似的从你们排演的战争戏中获得好处，我现在想起来还十分开心。当你们武装起来去解放耶路撒冷的时候，我也挣了一笔大钱，就跟当年的威尼斯商人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赚傻瓜的钱更天经地义的事啦。”
“可我不知道，帮助人类治愈痴傻，是不是一件更高尚、更开心的事。”
“根据我对人类的了解，这多半只会是奢求妄想。单是使一个人变得聪明和富有已非易事，而且往往还得以牺牲他人为代价。”
“正好，《彷徨歧路的青年》现在落到了我手里，”威廉回答，同时从纸堆里抽出一个稿本，“它可是写完了的，并且还算过得去。”
“甭提啦，扔进火里烧掉吧！”威尔纳喊道，“这样异想天开一点儿不值得赞赏；当初它的结构就够令我讨厌了，还招来了你父亲对你的不快。诗倒是些好诗，可立意根本错误。我还回忆得起你那实业的化身，那个干瘪、可怜的老女巫。这样一个形象没准儿是你从随便哪家小杂货铺里拾来的吧？当时你完全不懂得经商；在这个世上，我不知道比起一个真正的商人来，还有什么人的精神境界更加开阔，而且必须更加开阔的了。我们商人做起事来有条有理，因此能眼观全局、目光远大！我们因此时刻注意着整个情况，绝不至于让个别的枝节搞昏了头脑。就说做双账吧，真是让商人获益匪浅呀！它可算人类智慧最美妙的发明之一，任何一位好管家都应该采用。”
“对不起，”威廉笑了笑，说，“你一说就是形式，就好像它是事物的本质似的；通常，你们可也是净忙着加减乘除，却忘了对生活本身做出总结啊。”
“我的朋友，可惜你看不到，在这里形式和事情是一码事，没有一个便不存在另一个。有条不紊、条理清晰，能增加省钱和挣钱的乐趣。一个人不善理财，置身于黑暗中也感觉惬意，不喜欢将自己欠的债一笔笔加起来算个总数。相反，一个好的管家，最快活的事莫过于天天算账，以便对自己的幸福心中有数。他即使遭到什么不测，也不会惊惶失措，因为他马上知道，可以将哪些盈利放上另一只亏空的秤盘。我坚信不疑，亲爱的朋友，只要你在我们的商务中真正品尝出一点儿滋味来，你也会确信，经商同样能够发挥聪明才智。”
“我正打算去旅行，它可能会改变我的想法吧。”
“哦，肯定会！相信我，你要永远变成我们一样的人，只缺少见见大的世面。一旦旅行归来，你就将乐于与商贾为伍；我们经商的人从事着各式各样的贩运和投机活动，目的就是聚敛必然在世界上循环流通的一部分金钱和财富。看看世界各地的那些自然和人造的产品吧，看它们是如何轮流着变得紧俏起来的！看清楚什么当前最为大众所需求，什么很快就会短缺，就很难获得，轻松而又迅速地把它贩来满足每一个人的需要，富有远见地进行囤积，以便从这个大循环中随时牟利生财，可真是一种愉快而又富于智慧的活动啊！依我看，每一个有头脑的人都会从中得到巨大的快乐。”
威廉看样子并不反感，威尔纳于是继续说下去：
“只需先访问几座大商埠、大港口，你就准会受到感染。当你看见那么多人在忙忙碌碌，那么多货物运来运去，你肯定也乐意看见这些事经过你自己的手来实现。你会发觉最不起眼的货物也与整个贸易相关联，就不会再轻视任何一笔小买卖，因为一切一切都会增加你赖以安身立命的流通循环。”
威尔纳是在与威廉的交往中真正学聪明了的，已经习惯也把自己的营生和自己的商务活动想得很高尚。他始终相信，他比自己这个原本挺聪明并且也为他所敬重的朋友更有道理这样做，因为在他看来，威廉是过分夸大世间那最没意义的事情的价值，并把自己最大的心力浪费在上面了。他时常想，帮助克服这错误的热情，让一个如此优秀的人回到正路上来，绝对是件好事。怀着这样的希望，他继续讲：
“当今世界，整个地球已被强者瓜分，他们因此享受着富贵荣华。哪怕世界上最小的地方都已被占领，每一次被占领都得到了巩固。公务员和市民阶级的其他职业收入微薄；除了经商，哪里还有更来钱而又合法的营生，还有更公平合理的占有呢？这个世界的君主公侯用强权占有了河流、道路、港口，从所有通过的货物中索取大笔的税收——干吗咱们又不能高高兴兴地抓住机会，通过自己的活动，从这些一半为人们所必需、一半却只是满足他们虚荣的商品中，也获取点儿好处呢？我向你保证，你只要愿意运用你作诗的想象力，就准会把我的女神塑造得比你的缪斯更勇敢，更战无不胜。自然，她没带宝剑，更喜欢橄榄枝来着；她不认识匕首和枷锁，但同样会分给自己的宠儿以王冠；它们闪耀着从其源泉中采掘的黄金的光芒，闪耀着由自己勤劳不息的仆人从大海深处打捞的珍珠的光芒——这样讲无意贬低那些真正的王冠。”
如此发挥想象令威廉有些厌烦，不过他仍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他想起来，威尔纳也同样常常耐着性子听他说教。再说呢，他这人通情达理，也乐于看到各人把自己的职业想得好得不能再好，只不过呢，他也希望别人绝不要来干涉他所热爱的事业。
“你，”威尔纳提高嗓门儿道，“你十分关心人间的事情，要是能亲眼看到大胆的行事如何带给人们幸福，对你说来又将是一出何等精彩的戏剧！有什么景象能比一艘货船顺利远航归来，有什么景象能比它提前满载而归，驶进港口，更激动人心啊！不等船靠码头，那长期如被关禁闭似的船长已经跳上岸，重新感到了自由，感到脱离了靠不住的海水，回到坚实可靠的大地上，真是欣喜若狂——目睹此情此景，不只是亲人、朋友和生意上的伙伴，就连任何一个陌生人也会受到感动！我们的盈利，朋友，不仅表现为数字。对善于生活的人来说，幸福才是女神；而要实实在在地感受女神的恩宠，你就必须生活，必须看其他人如何精神抖擞地工作，有滋有味地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