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父母亲:
刚才我想拉一下提琴,拿起小提琴,望着外头的日光,不由自主地就拉了舒曼的《幻想曲》。我既感受到舒适,又感受到痛心,还有昏昏欲睡的感觉。那些轻轻摇晃着的音调正符合我的心境。我沉浸在音调中,梦想着遥远的比较好的时光,想着在伯尔的美好幸福的日子。接着,突然一声爆裂、刺耳的骚音响起。一根弦断了。我从梦幻中醒来,发现自己又在——斯特滕。弦只断了一根,而其他的弦全发不出声音了。
我的情况正是如此:我最好的东西,我的爱、信仰与希望,都留在了伯尔。何等的反差:在伯尔我可以在漂亮的厅里和可亲友善的熟人打桌球,象牙球轻轻地滚动着,我们听到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的沙沙声,我们笑,我们彼此戏弄。我也可以舒服地坐在沙发上,跟人家下棋,同时听着贝多芬壮丽的奏鸣曲。在这儿,我坐在房间里,上面是令人昏昏欲睡的管风琴声,下面是那些低能儿用鼻音唱着儿歌。
但主要的是我内心感受到的反差。我内心再无平静的快乐、再无心跳的激情,取而代之的是死亡荒凉的空虚。我可以上吊。可以做出使人家把我赶出此处的事或者做点什么其他的,然而,何苦呢?幸福阻抗着我,爸爸对我的愤怒简直比他当时把我赶出家门时还要严厉。医生说的话对我不利,见鬼了,我将会变成什么样啊?如果我不舒服的感觉是致死的,那我将安静,什么也不说。我确知,我再也没法这样在斯特滕过下去了。如果人们牺牲我,用暴力把我变成一个悲观的人,那么,我声明,我就是这样,也会保持这样的悲观。假如我的处境不可能改变,因为把我换到一个和斯特滕相似的地方,对我毫无帮助,我不需要医生和父母来使我陷入绝望之境或踏上犯罪之途。如果爸爸不需要我这个儿子在家,那么在神经病院里的儿子对他也毫无帮助。世界很大,非常大,一个人算不了什么。
顺便说一下,我等待着回音;如果你们没有什么可以回答我的话,事情就变得非常简单了。我还有点儿希望,但是希望什么呢?——简直是梦话。
看吧,特奥最近给我的信里说:“别想着那女孩了,比她好比她漂亮的不知有多少。”同样,人们同样可以给你们写“别想着那男孩了”等等。
* * *
刚刚写了上面这封信,便收到爸爸的来信。
……
你们在卡尔夫,不在斯特滕,我在斯特滕,不在卡尔夫。你们呼吸着别样的空气,“在斯特滕的赫尔曼”对你们是陌生人,他不是你们的儿子。
我痛恨在园子里干活,到这儿来了之后,我只去干了几次活,虽然我“应该”每天都去。“我的父亲不需要我,把我送到了斯特滕来”就这样完事了。因为他们不允许我到其他地方走,我就只得这样坐在这里,为我自己哭泣,同时又取笑着督学。我不让他强迫我做什么,当他知道我不在园子里干活或没有读李维乌斯的时候,他就处罚我,把我的饭食减量,以及诸如此类的处罚。或许他还会威胁我,把我关入囚室。他要做就做呗。
我会用最后的力气来告诉你们,我不是被人一启动就运转的机器。你们用暴力把我塞进火车,运送到斯特滕,我在这儿,就永不会扰乱世界了,因为斯特滕处在世界之外。附带说一下,在我的四壁内,我是自己的主人,我现在不服从,以后也不会服从。
如果督学察觉到我这样,他会暴怒,我将会受辱受罚,这一切都是为我好!
在我看来,我的天性注定与家庭不合,然而你们不能像坡沙那么说:“自从你只爱自己,你是多么可怜,落到赤贫的地步。”
这不是我该得的评价。我像每个人一样爱自己,但并不是因为这样我就不能在这儿生活,而是我需要另一种氛围,让我能够满足我作为人的目标的意愿。你们看,我努力以客观的态度说明,并且预先阻挡了所有借口。因为我最终要的是个决定。……
在我写信的过程中,我一点也不激动焦躁,我的看守也看了这信的部分内容,他可以作证。我试着冷静明确地描述此地的情况。现在,仅仅作为一个人,我要问(我允许自己具有一种不符合你们的愿望,也不符合我十五岁年龄的见解):把一个除了神经有点衰弱,身体相当健康的少年,关在一家“低能儿与癫痫儿医疗机构”,强暴地盗取他对爱和公正,因而也对神的信仰,这是正确的吗?你们知道吗,当我第一次离开斯特滕时,我心想要重新生活,努力奋斗,我如今恢复得相当好,而内心比任何时候都病得更加严重。拿一块石磨绑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把他沉入海底,是不是更好呢?
我不知道你们读这封信时,会笑还是会受惊,无论如何,我是十分严肃认真的,我以一种固然仅仅是理想的却是人性的立场问你们,可能在你们看来这是厚颜无耻的,然而我在第一、第二、第三封信字里行间点明的,你们置之不理,或许是有意的,如此,我在这第四封信里便讲得清清楚楚,我把清楚明白看作是信件往来的要素。或许你们会说:“你又无须负什么责任。”但我是受害者,我明明就是个交际工具,并相信事情完全与我有关。你们作为“虔诚者”说:“事情很简单,我们是父母,你是孩子,不用多说。我们认为好的,就是好的,不管事情会是什么样。”
而我从我的立场出发,我要像席勒那样说:“我是人,‘有个性有人格的人’。”大自然是我唯一的母亲,她从未、从未对我不好过。我是人,在大自然面前,我以严肃认真和庄严虔诚的态度提出要求,要求一般的人权,然后还要特殊的人权。我坚持认为,没有什么功绩可以让我们获取真正的权利,权利来自自然,她选定我们成为这样或那样的人。即使在我自己听来也是奇异的,我还是要说:“自然完全没有赋予我这种生活在低能儿和癫痫儿之中的权利。”
……
你们自己知道,具有诗情和理想的年轻快乐的心是怎么样的,知道什么是似火的炽热,知道青涩的爱情和五月的梦想是什么。你们知道,少年是幸福的春天,因而如此美丽,因为
一旦他远游
他唱着歌走过山和谷!
你们知道,盖伯尔是如何轻柔惆怅而感人地警告;
啊,不要,不要去搅和!
而在这儿任何理想和爱都被粗俗化、误解、嘲笑。你们说,我前面还有整个人生。诚然是这样,但是少年是根基,这时少年的心还能接受善事和恶事。啊,我忘了,你们是另一种人,没有污点和缺点的人,你们是真正的虔诚主义者,诚如尼科德姆斯所言:正直的犹太人。你们有其他的愿望、其他看法观念、其他的希望、其他的理想,对其他人和事满意,对这个或那个生命有不同的要求。你们是基督徒,而我——仅仅是个人。我是大自然不祥的儿子,不幸的胚芽在我自己身上。可是,才几个月前,我还相信自己能够在家庭的怀抱中幸福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