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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当局显然也持这个意见。审讯没有推迟。它按期举行来满足法律的要求;旁听的人很多,无疑是为其中的人情味而来。就事实来说,没有什么不确定的,我是说那个重要事实。‘巴特那号’如何受伤无法查明,法庭也不期望查明;在所有的听众中,没有一个人在乎。然而,像我告诉你们的,港口所有的水手都来旁听了,水边做生意的人也派代表出席。他们是否知道,吸引他们来的,是纯粹心理方面的原因,期待着对人情感的力量、影响和可怕做出某种重要揭示。自然,没有这样的东西能被揭露出来。对唯一一个能够和愿意面对审讯的人所做的问询,是在徒劳无益地围着众所周知的事实绕圈子;就此提出的问题,就像用锤子锤一个铁盒来取出盒子里面的东西,劳而无获。然而,官方审讯不可能是别的样子。它的目的不是找出此事根本的‘为什么’,而是表面上如何发生的。

“那个年轻小伙本可以告诉他们。尽管听众们感兴趣的就是那件事,但对他提的问题,在我看来让他偏离了,比如说,唯一值得知道的真相。不能期待合法当局去探究一个人灵魂的状态,或只是他肝脏的状态。他们的职责是落实到结果上,坦白说,一个漫不经心的警务司法官和两个航海陪审员也做不了别的。我不是暗指这些人愚蠢。法官非常耐心。其中一个陪审员是位红胡子的帆船船长,个性虔诚。另一位陪审员是布莱尔利。你们中一定有人听说过大个子布莱尔利,蓝星航线最优秀船只的船长,就是那个人。

“对于强加给他的这份荣誉,他好像非常厌倦。他一生中都没犯过错,没发生过事故,也从未有过灾祸,一路稳步上升,从未受阻,他是那种幸运的人,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犹豫,更不会怀疑自己。三十二岁,他就驾驶着从事东方贸易的最好的船之一,而且他很看重自己所拥有的。他的船举世无双。如果你直接问他,我想他会承认,在他看来没有像他这样的船长。选择落到了合适的人身上。没有指挥十六节钢船‘奥萨号’的所有其他人,都是很可怜的生物。他在海上救过人的命,拯救过困境中的船,拥有一个保险商赠送的金质航海经线仪,一副某个外国政府赠送的双筒望远镜,上面刻着合适的题词,来纪念他的这些贡献。他清醒地看到自己的优点和回报。我还算喜欢他,尽管我知道有些谦恭友好的人完全无法忍受他。我丝毫不怀疑他认为自己极其优越于我。的确,即使你是整个东西方的皇帝,都无法忽略自己在他面前的劣势,但我无法有真正被冒犯的感觉。他不会因为我可以避免的事而鄙视我,也不会因为我的所为而小瞧我,你们明白吗?我不值一提,仅仅是因为我不是地球上那个幸运的人,不是指挥‘奥萨号’的蒙塔古·布莱尔利,不是刻有题词的金质航海经线仪和嵌银双筒望远镜的主人,它们证明着卓越的航海技艺和不可战胜的勇气;没有清楚地看到自己的优点和回报,外加一只黑色猎犬的爱和崇拜——它是同类里最令人赞叹的——因为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被这样一只狗如此这般地爱过。无疑,让这一切强加在自己身上,真是够恼人的;但是当我想到,在这些致命的劣势里,我是跟其他差不多十二亿人联系在一起的,我就发现自己能够忍受他轻蔑而好脾气地赐予我的那份怜悯,因为这个人身上有模糊而吸引人的东西。我从来没有定义过这种吸引力,但有时会嫉妒他。生活的刺痛影响不到他扬扬自得的灵魂,就像一个大头针的划痕无法破坏一块石头光滑的表面。这令人羡慕。当我看着他坐在谦逊、面色苍白的主审法官一侧,他的自满向我和世界呈现出花岗岩般坚硬的表面。不久之后,他就自杀了。

“难怪吉姆的案子让他厌烦。当我近似于恐惧地思考着他对那个被审讯的年轻人无限的蔑视时,他或许在默默地审讯自己。最后的裁决,一定是不可赦免的罪行,因此在一跃入海的时候,他把秘密的证据带走了。如果我对人有所了解,事情一定是极为严重的,应该是那种唤醒了信念的琐事——使得某种想法进入了生活,而它的陪伴是那人所不习惯的,无法再活下去;我知道不是因为钱,不是因为酒,也不是因为女人。他在审讯结束后勉强生活了一个星期,跳到船外落进了海里,而距他离开港口出海,还不到三天;仿佛就在那个点上,在大海中,他突然意识到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敞开了,在迎接他。

“然而,这不是心血来潮。他灰发的大副,是位一流的水手,一位对陌生人友好的老伙计,但在和自己船长的关系上,他是我见过的最傲慢无礼的大副,他会眼含泪水地讲述这段故事。他早上到甲板的时候,布莱尔利好像在图表室写东西。‘当时差十分钟四点。’他说,‘当然了,午夜执勤还没交接班。他听到我在舰桥上和二副说话,就把我叫了进去。我讨厌去,马洛船长,事实是我受不了可怜的布莱尔利船长,这么跟您说我自感羞愧;我们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真正的样子。他越过太多人被提拔,就别说我了;他用一种该死的方式让你觉得羞惭,仅仅是通过说“早上好”的那副样子。我从来不跟他说话,先生,除非是职责上的事,在这个时候,我尽量友善。’(他恭维了自己。我常好奇,布莱尔利是怎么忍受他的行为的,哪怕是半个航程。)‘我有妻儿。’他继续道,‘而我在公司干了十年,总是期待着下次当船长的是我,真蠢。他说,就像这样:“到这里来,琼斯先生!”用的是他趾高气扬的声音,“到这里来,琼斯先生!”我进去了。“我们记下她的位置。”他说,俯身在图表上,手里拿着圆规。根据常规,下班的副官在执勤结束的时候会这么做。然而,我什么也没说,看着他用一个小十字标记了船的位置,写下了日期和时间。我此刻仍能看到,他在写着他精致小巧的数字:“十七,八,凌晨四点。”年份用红笔写在图表的顶端。他的图表从来不会用超过一年,布莱尔利船长不会。这张图表现在在我这里。写完后,他站着看自己做的标记,冲着自己笑,然后抬头看我。“她再这样行驶三十二英里,”他说,“就畅通无阻了,那时你可以修改航线,向南转二十度。”’

“‘我们那次从赫克托尔礁以北经过。我说:“好的,长官。”心里不明白他瞎忙什么,因为不管怎么样,修改航线的时候我都会叫他。就在这时,钟敲了八下 :我们走出来到了舰桥上,二副在下桥前,像往常一样说:“测速仪上是七十一。”布莱尔利船长看了一眼罗盘,又看了一下四周。天是黑的,没有云,所有的星星都出来了,清晰可见,就像在高纬度的地方有霜的夜晚。突然,他带着一种轻微的叹息说:“我到船尾去,会亲自把测速仪给你调成零,这样的话不会有差池。在这个航线再行驶三十二英里,你们就安全了。我们看一下,测速仪上需要调整百分之六;然后,按照指针行驶三十英里,你就可以立即向右转二十度。用不着多走路,不是吗?”我从来没听他一次说这么多,而且在我看来根本没必要。我什么也没说。他下了梯子,他的狗只要他动就会跟在他的脚后跟,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它也跟着滑下了梯子。我听到他靴子的后跟在后甲板上的嗒嗒响声,然后停下了,对狗说:“回去,洛夫。回到舰桥去,孩子!去吧,快!”然后他在黑暗中朝我喊:“把那只狗关在图表室,琼斯先生,好吗?”’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见他的声音,马洛船长。这是他说给活人听的最后的话,先生!’说到这里,这位老伙计的声音变得非常不稳定。‘他是怕这可怜的畜生跟着他跳下去,您看不出来吗?’他嗓音颤抖着继续道,‘是的,马洛船长。他把测速仪帮我设置好了。他,您能相信吗?还给它上了一滴油。他把加油器留在了一边。五点半的时候,水手长的助手把水龙带拉到船尾,要清洗那里。过了没多久,他停下了,跑上舰桥。“琼斯先生,您能到船尾来吗?”他说,“有件奇怪的东西。我不想碰它。”是布莱尔利船长的金质航海经线仪,被小心翼翼地用它的链子挂在了栏杆下。’

“‘我一看到它,立马想到了什么,然后明白了,先生。我的双腿都软了。好像我是看着他翻过去的,而且我能说出他被落在了后面多远。曳绳计程仪记录的是十八又四分之三英里,主桅周围少了四个铁的缠索栓。我想是装在了他的口袋里帮他下沉;但是,天啊!四个铁缠索栓对于像布莱尔利船长这样强壮的人来说算什么,或许他对自己的信心在最后的时候动摇了一点。我想,这是他整个人生中唯一一次露出慌乱的迹象;但我愿意为他担保,一旦跳了下去,他就没有试图划过一下,正如他意外落水,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有足够的勇气游上一整天。是的,先生!他无与伦比,正像他自己说的,我就听到他这么说过。他在午夜执勤的时候,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公司,另一封写给我。他就航程给了我很多指导——其实,在他学成出师之前,我就干这行了。就我应该如何应对公司在上海的人,他给了无数提示,以便我能保住“奥萨号”的指挥权。他像一位父亲,写给自己最爱的儿子,马洛船长,我比他大二十五岁,在他还穿过膝短裤的时候,我就已经航海了。在他给船主们的信里——信没有封,是留给我看的——他说他总是为他们尽职尽责,直到最后一刻。即使在这一刻,他也没有辜负他们的信任,因为他把船留给了一位最能干的水手——指的是我,先生,指的是我!他告诉他们,如果他生命的最后一举,没有带走他在他们那里的信誉,他们应该重视我忠诚的服务和他热情的举荐,填补他的死亡造成的空缺。先生,还有很多类似的话。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让我觉得浑身不舒服。’老伙计非常不安地继续道,用抹刀一样宽的拇指尖抹去了眼角的什么东西。‘先生,你会觉得他跳了海,仅仅是为了给一个不走运的人最后晋升的机会。震惊于他用如此可怕匆忙的方式离开,想着我因为这个机会而稳操胜券,我有一个星期都几乎失去理智。但不必担心。“帕里翁号”的船长被调到了“奥萨号”,他在上海上了船,一个装腔作势的人,穿着一身小方格绒套装,头发中分。“哦,我是……哦……你们的新船长,琼斯……哦……先生……先生。”他泡在香水里——这让人很讨厌,马洛船长。我敢说,是我看他的眼神让他说话结巴。他嘟囔着说,我自然很失望……我最好立马知道,他的大副被晋升为“帕里翁号”的船长了。当然了,这与他无关,大概公司最清楚……对不起……我说:“先生,您别操心老琼斯,诅咒他的灵魂,他习惯了。”我一下就看出,自己让他敏感的耳朵受惊了,当我们坐在一起用第一顿午餐的时候,他就开始用讨厌的方式挑船上的不是,这里不好,那里不对。我在潘趣和朱迪木偶剧 里都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我咬紧牙关,把眼睛胶在了盘子上,尽量保持冷静;但最后,我不得不说点什么。他一跃而起,踮起了脚尖,弄皱了浑身漂亮的羽毛,像只小斗鸡。“你会发现自己要对付的人跟已故的布莱尔利船长很不同。”“我发现了。”我说,非常阴沉,但装着忙碌地吃肉排。“你是一个老恶棍,哦,琼斯……先生,而且公司知道你是个老恶棍。”他冲着我尖叫。那些讨厌的杂役站在旁边听着,嘴角咧到了耳边。“我可能不可救药,”我回他道,“但还没病得如此严重,以至于需要忍受看着你坐在布莱尔利船长的椅子上。”说着,我放下了刀叉。“你想自己坐在这里,这就是你觉得鞋子挤脚的地方。”他讥讽道。我离开了餐厅,收拾起自己的破衣烂衫,上了码头,所有的行李都堆在脚边,等待着装卸工到来。是的。漫无目的地在岸上服务了十年之后,六千英里之外有一个可怜的女人和四个孩子,靠着我一半的薪水过日子。是的,先生!我情愿丢掉工作,也不愿听到布莱尔利船长被侮辱。他把他的夜用望远镜留给了我,就在这里,他希望我能照顾他的狗。这就是它,嗨,洛夫,可怜的孩子。船长在哪里,洛夫?’

“那条狗抬头看着我们,黄色的眼睛里满是忧伤,悲哀地叫了一声,趴到了桌子底下。

“这一切都发生在两年多之后,在那艘海上废墟‘火焰女王号’上,这个琼斯当上了船长。也是因为说不清的运气,从马瑟森那里得来的,他们一般叫他‘疯狂马瑟森’。就是那个在海防港被占领之前,在那里混日子的人,你们知道的。老伙计抽着鼻子继续道:

“‘唉,先生,布莱尔利船长会在这里被记住,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地方记住他的话。我给他父亲写了信,详细说明了情况,但一个字都没收到,既没有一声感谢,也没有一声见鬼去吧!什么都没有!或许他们不想知道。’

“眼泪汪汪的老琼斯用一块红棉布手帕擦着他的光头,那条狗悲伤地吠叫着,那间苍蝇嗡嗡、脏乱不堪的小船室,是纪念布莱尔利唯一的圣地。这番景象,为布莱尔利为人记忆的形象,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薄薄的、怜悯的面纱,它是命运在人身后所做的报复,为的是他对自身辉煌的信仰,这差点就骗过了他的一生,以为它没有自己法定的恐惧。几乎是!或者完全是。谁知道他就自己的自杀,又诱使着自己,采取了怎样恭维的看法?

“‘他为什么做那鲁莽的事,马洛船长,你能想得到吗?’琼斯问,手掌合在了一起。‘为什么?这难倒我了!为什么?’他拍打着自己布满皱纹的低低的额头。‘如果他又穷又老还欠债,如果他从来没有机会,或者是疯狂,但他不是那种会疯的人,他不是。你相信我。对于他的船长,如果有连一个大副都不知道的事,那这样的事也不值得了解。年轻,健康,有钱,没有负担……我有时候坐在这里想啊想,直到脑袋嗡嗡作响。应该是有原因的。’

“‘放心吧,琼斯船长。’我说,‘不是任何会困扰到你我两个人的事。’然后,像是一束光照进了他头脑中的混乱,可怜的老琼斯找到了令人惊奇的深邃话语。他擤了一下鼻子,悲哀地朝我点着头:‘唉,唉!你和我都没把自己看得那么重。’

“当然了,回想起我和布莱尔利最后一次谈话,里面隐含着他对死亡的认识,紧接着是它的到来。在审讯的过程中,我跟他最后一次交谈。那是第一次休庭后,他在街上追上我。他当时处于恼怒的状态,留意到这点我很惊讶。当他屈尊跟别人说话时,通常都是完全平静的,带着一丝自得其乐的包容,好像跟他说话的人的存在,是个很好玩的笑话。‘你瞧,他们抓我参加这个审讯。’他以此开始,然后有那么一会儿,边抱怨边详述每日出庭的不便。‘老天知道要持续多久。我想得三天。’我静静地听他说,当时觉得,这只不过是摆架子的一种方式。‘有什么用?这是人能想到的最瞎忙的事。’他激动地继续道。我评论说没有别的选择。他用一种被压抑的愤怒打断了我:‘整个过程我都觉得像个傻瓜。’我抬头看他。这对于布莱尔利来说——当他说起他自己的时候——算是很过火的话。他突然停下了,抓住我衣服的翻领,轻轻拽了一下。‘我们为什么要折磨那个年轻人?’他问。这个问题与我自己的某个想法如此一致;眼前浮现出潜逃的叛节者的身影,我马上答道:‘我也莫名其妙,除非是他让你们这么做。’看到他认同这句话,我很惊讶,这句话的意思相当模糊。他愤怒地说:‘唉,对啊!他难道看不到他那可怜的船长已经逃了?他期待着发生什么?没什么能救他。他已经完了。’我们沉默着向前走了几步。‘为什么受这份窝囊气?’他大声说,很有东方表达的力道——这是你在东经五十度能够发现的唯一一种力量。我很好奇他的想法指向哪里,但现在,我强烈怀疑这绝对是因为他的性格:在心底,可怜的布莱尔利一定是想着自己。我向他指出,大家都知道‘巴特那号’的船长中饱私囊,几乎在哪里都能有逃跑的钱。吉姆却不行:眼下,是政府出钱让他住在水手之家,他可能兜里连一分钱都没有。逃跑是要花钱的。‘是吗?不总是这样。’他说,苦笑了一下,听到我的话后,又说,‘那好吧,让他爬到地下二十英尺的地方,别出来!老天,我会那么做。’不知为什么,我感受到他的语气带来的冒犯,于是说:‘他面对的方式,也是一种勇气,尽管知道如果他离开,没人会费事去找他。’‘见鬼的勇气!’布莱尔利咆哮道,‘那种勇气没法让人正直,我一点都不在意这种勇气。如果一定要说,它是一种懦弱——软弱。我跟你说,我出两百卢布,你出一百,让那个叫花子明天一早消失。如果这人不向别人索要钱财,说明他是绅士,他会明白,他必须明白。这可恶的关注太让人震惊;他坐在那里,而所有这些讨厌的当地人、印度水手长、印度水手、舵手都在提供证据,足以让人因为羞辱而烧成灰烬。这糟糕透顶。马洛,难道你不觉得、你不认为这很糟糕?好了,难道你不是一个水手?如果他离开,这一切都会立即停止。’布莱尔利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不同寻常地生气,像是要掏出钱夹。我阻止了他,冷冷地说,这四个人的懦弱在我看来,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我想,你称自己是海员?’他愤怒地说。我说我正是这样称自己的,也希望自己就是。他听我说完,用大大的手臂做了个手势,像是要否定我的个体性,把我推进人群里。‘最糟糕的是,’他说,‘你们所有这些人都没有尊严感;对于你们应该是什么,思考得不够。’

“我们边说边慢慢走,停在了港务局对面,正好能看见‘巴特那号’的大块头船长消失的地方;他消失了,犹如一片微小的羽毛,被飓风带走了。我微微一笑。布莱尔利继续道:‘这是个耻辱。我们中间什么人都有,其中包括天生的无赖;但是,该死,我们必须维护职业的体面,否则,我们就跟众多四处闲荡的流浪汉没有区别。我们被信任。你明白吗?被信任!说实话,我根本不在乎从亚洲来的那些朝圣者,但一个体面的人不会这么干,即使运的是整舱包裹着的破烂。我们不是一个有组织的整体,唯一把我们连接在一起的,就是那种体面的声誉。这样的事摧毁人的自信。一个人有可能在他整个的航海生涯中,都用不着表现自己的坚强。但当形势需要的时候……啊哈!……如果我……’

“他停下了,声音变了:‘我现在就给你两百卢布,马洛,你去跟那家伙说。该死!我希望他从来没到过这里。事实上,我想我们两家人彼此认识。他父亲是位牧师,我现在记起来了,去年,我待在埃塞克斯堂兄家的时候,见过他一面。如果我没弄错,那老家伙好像觉得自己的水手儿子会成功。可怕。我没法自己做这件事,但是你……’

“就这样,因为吉姆,在他把自己的现实与虚假一起交付给大海前几天,我看到了真正的布莱尔利。我当然拒绝管这闲事。他最后说‘但是你’的语气(可怜的布莱尔利,他没办法),好像隐含着我像一只虫子一样不为人注意,这使得我愤怒地看待他的提议,由于被激怒,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我心里开始确信:审讯对于那个吉姆来说,是个严厉的惩罚,而他的直面——实际上是他自愿的——是这个糟糕的事件中,一个救赎的特征。在这之前,我还没这么肯定。布莱尔利一怒之下走开了。与现在相比,他当时的思想状态对我来说更像个谜。

“第二天,因为到法庭晚了,我一个人坐着。我当然忘不了和布莱尔利的对话,而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在我眼皮底下。一个的行为和举止透露着阴郁的冒失,而另一个则是轻蔑的厌倦;然而,一个态度并不比另一个态度更真实,我清楚:其中一个不是真的。布莱尔利不是厌倦,是愤怒;如果是这样,吉姆也未必是冒失。根据我的理论,他不是。我想他应该是没有希望。就是在这时,我们的目光相遇。只是,他看我的眼神让我失去了任何想跟他交谈的意图和勇气。不管是哪种可能——傲慢或绝望——我都觉得自己对他没什么用。这是审讯的第二天。在我们交换目光后不久,审讯又一次被推到了下一天。白人们马上开始离开。吉姆在这之前,已经被告知走下证人席,因此,他是最先走出去的人之一。我看到他的头和宽阔的肩膀在门口的光里显现出轮廓;我和一个人慢慢往外走——是个陌生人,在随意地跟我闲聊——还没走出法庭,我能看到他双肘撑在游廊的栏杆上,背对着小溪一样的人群流下那几级台阶。有低语声和靴子拖地走的声音。

“下个案子我想应该是对一位放款人的人身攻击;被告——一位可敬的、长着笔直白胡子的村民——就坐在门外的一张席子上,周围站着或蹲着他的儿子和儿媳们、他的女儿和女婿们,我想,甚至也包括了整个村子半数的村民。一个苗条的深肤色妇女,一部分后背和一个深色的肩膀袒露在外,鼻子上戴着一个细细的金环,突然像泼妇一样尖声说起话来。跟我一起走的人,本能地抬头看她。我们当时正走出门口,从吉姆魁梧的身后经过。

“是不是那些村民带来的黄狗,我不知道。不管怎么样,那里有只狗,一声不响,偷偷摸摸地在人们的腿中间溜进溜出,就像当地的狗习惯做的那样,我的同伴被它了一跤。狗一下跳开了,没有发出声响;那人稍稍抬高了声音,慢慢笑着说:‘看那只可怜的狗。’紧接着,我们就被往里挤的人分开了。我向后靠墙站了一会儿,那个陌生人则设法下了台阶,不见了。我看到吉姆转过了身。他向前走了一步,挡住了我的路。只有我们两个;他怒视着我,带着倔强、坚定的神情。我意识到自己被拦住了,打个比方说,就像在一座树林里遭遇了强盗那样。当时,游廊上已经没有人,法庭里的吵闹声和走动声也停了下来:巨大的静谧落在了这座建筑上,在这静谧中间,从法庭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一个东方的声音,它开始悲惨地抱怨。那条狗,正要尝试偷偷溜进门的时候,急匆匆地坐下来捉跳蚤。

“‘你跟我说话了吗?’吉姆很低声地问。他身体向前倾,不是朝向我,而是直冲着我,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我马上说‘没有’。他平静的语调里有一种声音,警告我要自卫。我看着他。很像是林中相遇,只是议题更加不明确,因为他既不可能要我的钱包,也不可能要我的命——没有我可以简简单单、心安理得放弃或防卫的东西。‘你说你没有。’他说,非常阴沉地,‘但我听到了。’‘误会。’我抗议道,完全摸不着头脑,眼睛紧盯着他。看着他的脸,就像看着雷响之前暗下来的天空,一层一层的阴影不为人觉察地涌上来,在渐趋成熟的暴力的平静里,昏暗越来越神秘、浓重。

“‘据我所知,我没有在你面前开过口。’我实实在在地跟他说。这样离奇的遭遇也开始让我有些生气。现在想来,我这一辈子都没离打斗这么近过——我是实话实说,用拳头打。我想我有某种模糊的预感,要发生不测。并不是他主动威胁我。相反,他被动得出奇,你们明白吗?但他在逼近,虽然不是特别高大,但看上去能摧毁一堵墙。我留意到,最令人心安的迹象,是一种缓慢、呆滞的犹疑,这应该归功于我态度和语气里明显的真诚。我们彼此面对着。在法庭里,人身攻击案还在继续审理中。我听到一些词:‘哦……水牛……木棍……出于极大的恐惧……’

“‘你整个早上都盯着我看,什么意思?’吉姆终于说话了。他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难道你想让我们所有人,出于对你脆弱情感的考虑,都低头坐着吗?’我尖锐地反驳道。我不会温顺地屈服于他任何荒谬的行为。他又抬起了双眼,这次一直盯着我的脸。‘不,那没什么。’他说,看神情像是在跟自己商榷这句话的真实性。‘那没什么。我熬过来了。只是……’他开始加快了语速,‘我不允许任何人在法庭外面对我口出恶言。有个人是跟你在一起的。你跟他讲,我知道,这都没什么。你跟他说话,但想着让我也听到……’

“我向他保证,他的错觉错得令人惊讶。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以为我不敢对此表示不满。’他说,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我对他足够感兴趣,能够觉察到最细微的表达,但仍是一头雾水;然而,我不知道这些话里面的什么东西,或者仅仅是那个短语的语调,突然诱使我体谅他的一切。我不再因为陷入意想不到的窘境而气恼。是他在某些方面出了错,他在出纰漏。我有个直觉,他的错误,在性质上是可憎而且不幸的。为了体面,我急于结束这场对峙,就像一个人急于打断无缘无故、令人憎恶的倾诉。最滑稽的是,在所有这些更高层面的考虑中间,我觉察到某种恐惧,害怕这场相遇可能——不,十有八九——会以丢人的打斗结束,而我将无法对此做出解释,它会让我很可笑。我不追求一个三天成就的明星,成为被‘巴特那号’大副打青了眼的人,或诸如此类的事。他多半不在乎自己的所作所为,至少在他眼里,自己是很有道理的。他虽然看上去安静,甚至有些迟钝,但不用什么魔法也能看得出来,他正就某事生着惊人的气。我不否认,自己极其渴望安抚他,并愿意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但却无从下手。你们可以想象,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完全蒙在鼓里,没有一丝亮光。我们沉默地面对面站着。他迟疑了大概有十五秒,然后靠近了一步,我准备好了躲避他的拳头,尽管我可能没有动过一块肌肉。‘即使你有两个人加起来那么高大,有六个人那么强壮。’他轻声说,‘我也会告诉你我如何看你。你……’‘住口!’我大声说。这让他有了片刻的克制。‘在你说出如何看我之前,’我很快地接着说道,‘烦请让我知道我说了或做了什么。’接下来,是稍微的停顿,他愤怒地打量着我,而我用上了超自然的努力,想要回忆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被法庭里传出的一个东方声音打断了,那声音正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地抗议被指控说谎。然后,我们几乎同时开口。‘我马上就让你知道我不是……’他说,语气里透露出危险。‘天啊,我真的不知道。’我也在同一时间,发出了诚挚的抗议。他试图用责备的眼神压垮我。‘现在,当你发现我不怕的时候,就想洗清自己。’他说,‘你说谁是条狗,嘿?’终于,我明白了。

“他审视着我的脸,像是在找一个出拳的地方。‘我不允许任何人……’他威胁地嘟囔道。这确实是个可恶的误会,他彻底暴露了原形。我没法向你们描述自己有多惊讶。我猜他看到了我的情感在脸上的一些反映,因为他的表达发生了些许变化。‘老天!’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不会以为我……’‘但我肯定听到了。’他坚持道,从这场可悲的吵闹一开始到现在,他第一次提高了嗓门。然后,带着一丝鄙夷,他补充道:‘那么说,不是你?好吧,我会找另外那个人。’‘别傻了。’我愤怒地喊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听到了。’他又重复道,阴郁而坚定,不依不饶。

“或许有人会嘲笑他的顽固,但我没有。哦,我没有!从来没有一个人,被自身的冲动如此无情地戏耍。仅仅一个字就剥夺了他的谨慎,这种谨慎对于我们内在的体面,比身体上外在着装的得体,更必要。‘别犯傻了。’我重复道。‘但另一个人是这么说的,你不否认吧?’他清晰地说,毫不畏惧地看着我的脸。‘不,我不否认。’我说,跟他对视着。终于他的眼睛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往下看。一开始,他看上去像是不理解,然后是困惑,最后是惊讶和慌恐,好像狗是怪物,而他从未见过狗似的。‘没有人想过要侮辱你。’我说。

“他端详着那可怜的生物,它像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竖着耳朵,尖尖的鼻口朝向门里面,突然像机械一样去抓一只苍蝇。

“我看着他。他白皙、被太阳晒黑的红肤色,突然在脸颊处的汗毛下颜色加深了,侵入了额头,扩散到了卷发的发根。他的耳朵变得通红,就连眼睛清澈的蓝色,也因为头猛地充血而颜色深了许多。他微微噘起了嘴,颤抖着,像是要号啕大哭。我看得出来,这太羞辱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也有可能是出于失望,谁知道呢?或许他期待着捶我一顿,以安抚和平复自己?谁知道他想从这次吵闹中,获取怎样的宽慰?他竟然还单纯地期待着得到些什么,而这事,只是让他白白暴露了自己。他对自己很坦率——对我更不必说了——疯狂地希望用这种方式达到某种有效的辩驳,而颇为讽刺的是,星星们违了他的意。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模糊的声响,就像一个人头上被砸了一下,但没有完全被砸晕。太可怜了。

“直到走出大门有一段距离了,我才追上他。最后,我不得不小跑起来,但当我在他肘边气喘吁吁地责备他逃跑时,他说:‘绝不!’旋即又陷入了窘迫。我解释说,我绝不是指他要逃离我。‘不逃离任何人,不逃离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他表情固执地断言。我忍住了,没有向他指出一个明显的例外,这个例外适用于我们中最勇敢的人;我觉得,他很快就会自己发现这一点。他耐心地看着我,而我则思考着要说些什么,却一时无言以对,他开始继续往前走。我跟上,着急不让他走掉,于是匆忙说:‘我无法让他对我的……我的……’我结结巴巴地说,留下一个虚假的印象。当我试图完成这个短语的时候,它的愚蠢震惊到了我,但一句话的力量,与它本身的意义及其结构上的逻辑并无太大关系。我愚蠢的嘟嘟囔囔好像开了他的心。他打断了我的话,谦恭而温和,显示出强大的自控力,或是令人惊叹的态度上的灵活。‘全是我的错。’这个表达让我倍感惊奇:他像是在指涉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难道没有理解其可悲的意义?‘你很可能会原谅我。’他继续道,又有些悻悻地说,‘在法庭上,所有这些瞪着眼睛看的人,就像一群大傻瓜——因此,事情有可能像我想的那样。’

“令我惊奇的是,这突然打开了我看待他的一个新角度。我好奇地看着他,遇上了他毫不畏惧、无法看透的双眼。‘我忍受不了这样的事。’他非常简明地说,‘我也不打算忍受。在法庭上,是另一回事;那是我需要忍受的,我也能忍受。’

“我不假装自己理解了他。他让我看到的有关他的景致,就像浓雾中透过变换的缝隙瞥见的事物,是少量生动但转瞬即逝的细节,无法就一个地区整体的样貌,给出一个相互关联的概念。这些细节喂食着人的好奇心,但却无法满足它;它们对于位置的确定,也毫无益处。整个看来,他会将人引入歧途。那天深夜,在他离开之后,我就是这样对着自己、对他进行总结的。我当时在马拉巴尔酒店住了几天,在我的盛情邀请下,他在那里和我共进晚餐。” Hfkgcy4OQrUTKXDwp88axGlvTsQroMVGwtxd8y6SPR566BNO0XyVRel5H+kl0Q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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