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的。审讯我去了。”他说,“直到今天我还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去。我愿意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位守护天使,如果你们这些伙计接受我的说法,我们每个人也都有一个相熟的魔鬼。我想要你们爽快承认,因为我不喜欢觉得自己有任何形式的与众不同,而且我知道自己有他——魔鬼,我是说。当然了,我依据的是偶尔的迹象,并未见过他。他就在那里,而且因为恶毒,他会让我陷入那种事。你问哪种事?唉,审讯这样的事,卑鄙小人做的事啊,你不会想到一只肮脏的当地野狗,会被允许在法庭门廊上把人倒,对不对?那种通过狡诈、出人意料、真正恶魔般的方式让我撞上有软肋的、有硬骨头的、有隐秘祸患的人,天啊!一见到我就滔滔不绝地讲他们地狱般的秘密;真的,就好像我没有秘密要对自己讲,就好像我没有足够多关于自己的隐秘信息来让自己的灵魂受苦,直到死去的那一天。我做了什么,让自己如此被偏爱?我真的想知道。我声明,我像任何人一样,满是自己要操心的事,也和这条山谷里普通的朝圣者一样,有着同样多的记忆,因此你们看,我并不特别适合做忏悔的容器。那为什么呢?说不出来,莫非为了晚餐后打发时间。查理,我亲爱的伙计,你的晚餐好极了,因此,这些人把安静地打一把桥牌都看作是太过喧嚷的消遣。他们惬意地躺在舒适的椅子上,心里盘算:‘甭费劲了,让那马洛说。’
“说!诚心所愿。说说吉姆爷并不难,在一场盛宴之后,在距离海平面两百英尺的地方,手边放着一盒上好的雪茄,在一个愉快安静的夜晚,空气清新,群星闪烁,这会让我们之中最优秀的人忘记:我们只是勉强获准在这里,需要在十字路口的灯光下选择要走的路,留意珍贵的每一分钟,当心不可挽回的每一步,相信我们仍然能够在终点处得体地走过——但毕竟不是太拿得准——期望从那些跟我们擦过左肩或者右肩的人那里获取一点点帮助。当然了,到处都会有一些人,他们整个人生就像晚餐后抽雪茄的这一小时:舒适,愉快,空虚,或许会因为某个关于奋斗的传说而活跃一下,但不等讲到结局就忘记了——即使碰巧有任何形式的结局。
“那次审讯的时候,我们的目光第一次相遇。你们要知道,任何跟海有关的人都在那里,因为,自从亚丁发来那份神秘的电报,每个人都开始饶舌,很多天以来,这件事都臭不可闻。我说它神秘,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是这样的,尽管它里面有个赤裸裸的事实,差不多是一个事实所能有的最赤裸、最丑陋的样子。整个水边不谈论别的。早上,我在单间卧舱穿衣时,听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它。我能透过舱壁听到我的帕西翻译兴奋而急促地跟船上管事谈论‘巴特那号’,而他借此也在餐具室喝杯茶。一上岸,我就会遇到相识的人,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听过比这更离奇的事吗?’而且,根据其秉性,说话的人会冷笑,或者神伤,或者咒骂一两句。完全陌生的人也会亲热地搭讪,仅仅为了让自己就此事心安一些:镇上每个讨人厌的懒汉都会因为这件事而大有酒喝;你会在海港办公室、在每个船舶经纪人、在你的代理那里听到它,你会从白人、当地人、混血的人那里听到它,在走上台阶的时候,你会从每个半裸着身体蹲在石头台阶上的船夫那里听到它。天啊!其中有愤怒,也不乏玩笑,再就是无休止的讨论:他们怎么样了?这持续了几周,甚至更长的时间,有一种意见开始占上风:不管这事有何神秘,最终都将是悲剧性的,而就在一个晴朗的早上,当我站在港务局台阶边的树荫里时,觉察到四个人沿着码头走来。我惊讶了一会儿:这奇怪的一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突然,可以说我是对着自己喊了出来:‘他们来了!’
“果然,就是他们,其中三个真人大小,另外一个的腰围要大得多,比任何活着的人块头都大,他们刚刚上岸,腹中有满满的早餐。他们是从一艘开往国外的戴尔线蒸汽船上下来的,船大概是在日出后一小时进入港口的。不可能有错;我一眼就看见了‘巴特那号’的船长:整个神圣的热带地区——那清晰环绕着我们古老而美好的地球的热带——最胖的人。另外,大概九个月前我在三宝垄见过他。当时,他的蒸汽船在锚地装货,而他在辱骂德意志帝国残暴的政权,一天到晚、日复一日地待在德容的酒吧,把自己泡在啤酒里。德容每瓶酒收一金币,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却示意我到一边,一张小皮革脸皱成一团,十分信任地说:‘生意归生意,但这个人,船长,真让我恶心。啐!’
“我在树荫里看着他。他稍稍走在前,匆匆赶来,射在他身上的阳光把他的身形以惊人的方式呈现出来,让我想到一只受过训练的直立行走的小象。他还极其引人注目——穿着一套亮绿色和深橙色竖条纹的睡衣,脏兮兮的,赤着脚,趿着一双破旧的草拖鞋,戴着一顶别人不要的通草帽,小了两码,非常脏,用一根吕宋绳系在他的大头上。你们明白,这样一个人想要借衣服,连门都没有。好吧!他十万火急地走来,从离我三英尺的地方经过,没有旁顾,天真地飞跑上港务局的楼梯,去提供他的证词或者报告,随便你们叫它什么。
“好像他立马找了船务主任。阿奇·卢斯维尔当时刚到办公室,据他说,正要狠狠训斥一番书记官来开始辛劳的一天。你们或许有人知道他,一个热心的葡萄牙混血儿,个头不高,脖子瘦得可怜,总是忙碌着想从船长们那里弄到些吃的——一块腌猪肉,一袋饼干,几个土豆,诸如此类。记得有一次,我从船上剩下的储备里拿出一头活羊给了他:并不是我想让他帮我什么忙——他做不到的,你们知道——而是因为他对额外补助这项神圣权利孩子般的信念触动了我的心;该信念如此强烈,几乎令人心生愉悦。这个民族或者说两个民族还有气候……然而没关系。我知道哪里有自己交往一生的朋友。
“好吧,卢斯维尔说他正在狠狠地教训书记官——我猜是关于从政道德的训话——这时听到身后有一阵克制的骚动,转过头,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看到一个圆形巨大的东西,像一只一千六百磅的糖桶,裹在条纹法兰绒里,翻倒在了办公室的地板上,占据了大空场的中间位置。他声称自己如此惊讶,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意识到这东西是活的,仍然坐在那里好奇:目的是什么、用了什么办法,这个物件被运到了他的办公桌前?通往接待室的拱道挤满了拉布屏风扇的人、清洁工、警察听差、舵工和港务汽艇上的船员们,都伸长了脖子,差不多趴到了彼此的背上,引发了不小的骚动。这时,那家伙又是扯又是拽,已经把帽子从头上摘了下来,微微鞠着躬,走向卢斯维尔,他告诉我当时的场面太混乱,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虽然听着但无法理解那个幽灵想要什么。它说话的声音刺耳、悲惨,但强悍,慢慢地,阿奇明白了,这是‘巴特那号’事件的新进展。他说,一明白过来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就觉得很不舒服。阿奇非常有同情心,而且容易难过,但强打精神喊道:‘停!我没法听你说。你得去见船务总管。我不可能听你说。埃利奥特船长是你想见的人。这边,这边……’他跳了起来,跑着绕过长柜台,又是拉又是推;另一个人则由着他,一开始虽然很惊讶但顺从,只是到了私人办公室门口时,某种动物的本能让他畏缩,像头受惊的小公牛一样哼唧着。‘喂!怎么了?放开!喂!’阿奇没有敲门就一下把门推开。‘“巴特那号”船长,长官!’他喊道,‘进去,船长!’他看到老人家如此严厉地从正在写着的东西上抬起头,鼻夹都掉了下来,赶紧撞上门,逃回了自己的办公桌,桌子上有些文件在等着他签名,但他说,办公室里传出来的吵闹声如此可怕,他都没法集中起足够的注意力,来记起自己名字的拼写。阿奇是两个半球上最敏感的船务主任。他宣称,自己觉得好像把一个人扔给了一头饥饿的狮子。声音无疑很大。我在楼下都听到了,而且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在海滨大道对面,甚至是戏台那里也能听到。埃利奥特老爹有大量的词语储备,而且能吼,并且不介意自己是在冲谁吼。即使是总督本人,他也不怕,就像他曾经跟我说的:‘我已经升到顶了;我的养老金有保证,还存了些钱,如果他们不喜欢我对责任的理念,我会立马回国。我是个老人了,总是有什么说什么。我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死前看着我的女儿们出嫁。’就这一点,他有些不理智。他的三个女儿都极好,尽管她们长得跟他出奇地像。在有些早上,他一觉醒来,就对她们的婚姻前景悲观不已,整个办公室的人都会从他的眼中读到这一点,并为之颤抖,因为,他们说,他一定会吃下一个人当早餐。然而,那天早上他没有吃掉叛节者,但如果我可以继续这个比喻,或许可以这么说:他把他嚼得粉碎,然后……啊!又把他喷了出来。
“因此,没过多久,我看到他庞大的身躯急急忙忙下了楼,在外面的台阶上站着不动。他停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为的是深深地思考:他肥硕的紫色面颊颤动着。他咬着拇指,过了一会儿,斜着眼恼怒地看过来,留意到了我。和他一起上岸的另外三个人站在一起,远远地等着他。有一个面如土色、刻薄的小个子,一只胳膊吊着;还有一个高个子,穿着蓝色法兰绒外套,干瘦得像根木条,比一个扫帚把胖不了多少,蓄着蔫蔫的灰色小胡子,带着愚蠢、得意的神情四处张望。第三个是位身体笔直、肩膀宽阔的年轻人,手插在口袋里,背对着另外两个人,那俩人像是在严肃地交谈。他看过空旷的滨海大道。一辆破烂不堪的马车,积满了尘土,围着软百叶帘,突然停在了三个人对面;马车车夫把右脚搭在膝盖上,专心审视起自己的脚指头来。那个年轻人没有动,连头都没活动一下,只是盯着阳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吉姆。他看上去漠不关心、难以接近,一副只有年轻人才会有的模样。他站在那儿,四肢匀称,五官清秀,脚跟很稳,是太阳照耀过的最有前途的男孩;看着他,知道他所知道的一切,甚至还要多一点,我很生气,好像觉察到他试图通过伪装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没有权利看上去这么健康。我暗自思忖……唉,如果这样的人都能犯那样的错……我觉得自己可能会扔掉帽子,出于纯粹的耻辱而踩着它跳舞,就像我曾经看到一位意大利三桅帆船的船长做过的那样,因为他的一个笨蛋副官在一个满是船只的锚地,前进双锚系泊时把锚弄得一团糟。看着他在那里,如此显而易见地自由自在,我问自己:他傻吗?他冷酷无情吗?他好像随时可以吹起小调。请注意,我一点都不在意另外两个人的举动。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个人和那个众人皆知的故事相称,理应成为官方调查的对象。‘楼上那个疯子老流氓说我是条猎狗。’‘巴特那号’的船长说。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我,我倒觉得他认出来了;不管怎么样,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他怒视着,我微笑着;透过敞着的窗户,猎狗是我听到的最温和的尊号。‘是吗?’出于某种奇怪的无能为力,我管不住自己的舌头,说了话。他点了点头,又咬起自己的拇指,低声诅咒着;然后抬起头,愤懑、躁怒、冒失地说:‘呸!太平洋很大,我的朋友。你们该死的英国人会使出最凶狠的手段;我知道哪里有足够的空间给我这样的人:我在阿皮亚、檀香山……都有相熟的人。’他沉思着停下了,而我则毫不费力地给自己描绘出他在那些地方‘相熟’的那一类人。实不相瞒,我也跟蛮多那类人‘相熟’。有时候,人得表现得生活在什么样的人中间都一样甜美。我经历过这样的时候,而且,我现在也不会装作为当时不可避免的事情而愁眉苦脸,因为那些坏朋友中的很多人,因为缺少道德,道德——我该怎么说呢——上的装腔作势,或者是其他同样深邃的原因,而双倍地有教益,二十倍地有趣,我是比起那些通常意义上令人尊敬的商业窃贼来说,而你们这些人,其实毫无必要地邀请这些贼坐在自己的餐桌旁——出于习惯、懦弱、好脾气,出于一百个偷偷摸摸、不充分的理由。
“‘你们英国人都是流氓。’那爱国的佛伦斯堡或者是什切青澳大利亚人继续道。我现在真的记不起来,波罗的海沿岸哪个正派的小港口,因为是这只稀有的鸟的老巢而遭受玷污。‘你们喊什么?呃?你告诉我?你们并不比别人好,那个老无赖却对着我该死地小题大做。’他沉重的身躯在柱子般的双腿上颤抖,他从头到脚抖动着。‘你们英国人总是大惊小怪,不管是多小的事,就因为我没有出生在你们那该死的国家。收走我的证书。收吧!我不需要证书。像我这样的人不需要你们那该死的证书。我朝着它吐痰。’他吐了口痰。‘我会成为美国公民!’他喊道,烦躁着,愤怒着,脚不安地挪动着,像是要把双膝从某种看不见的、神秘的抓握中解放出来,这抓握让他无法离开站立的地方。他让自己如此激动,以至于子弹头般的脑袋尖真的要冒烟了。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阻止我离开:好奇是最明显的情绪,是它让我待在那里,看完整的信息对那个年轻人会有什么影响;他手插在口袋里,背对着人行道,越过滨海大道的草地,凝视着马拉巴尔酒店黄色的门廊,那神情,像是等朋友一准备好,就去散个步。他看上去就是这个样子,很可恶。我要等着看他承受不住,看他困惑,看他里里外外被穿透,看他像只被刺穿的甲壳虫般蠕动,但我也害怕真的看到,如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没有比看着一个人被发现更糟糕的了,不是发现他犯罪,而是比犯罪更不堪的弱点。最普通的勇气,可以阻止我们成为法律意义上的罪犯;让我们不安全的,是未知但却可能有的弱点,就像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你会怀疑每个灌丛里都有致命的蛇。我们大半生都在戒备或未曾戒备的,祈祷着抗拒或勇敢蔑视的,压抑着或可能忽视的,是我们可能隐藏的弱点,这样的弱点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完全提防。我们被诱使做一些事情,并因此遭人骂、受绞刑,但精神有可能留存,挺过谴责和绞索而留存,天啊!有些事情有时看上去也小得很,但会完全、彻头彻尾地把我们毁掉。我看着那个年轻人。我喜欢他的长相;我知道他的来路;他出身正派,是我们中的一员。他站在那里,代表着他这一类人的父母,那些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聪明或者有趣的男人和女人,但他们的存在却是建立在诚实的信仰和英勇的天性上的。我指的不是军事上的勇气,或者公民的勇气,或者任何一种特别的勇气。我指的仅仅是那种与生俱来的能力,能够直面诱惑,这是一种不怎么需要思考就准备就绪的状态,天知道,它不需要装腔作势就形成一种抵制的力量,你们可能不明白,有些粗野,但却无价。一种在内在的和外在的恐惧面前、在自然的伟力面前、在诱人的堕落面前不假思索但却神圣的固执被信仰支撑着,它不受制于事实的力量,不被榜样感染,也不受理念的教唆。让那些理念见鬼去吧!它们是流浪汉、无业游民,敲击着你心灵的后门,每个都拿走一点你的可靠,每个都带走一些你信仰的碎屑;这个信仰秉持着几个简单的信念;那些如果你想正派地生活,安心地死去,就必须坚持的信念!
“这跟吉姆没有直接的关联,只是他的外表是如此典型的又好又蠢的那种,在生活中,我们愿意感受到有这样的人行走在我们左右;这种类型的人,比如说,不会被智力的变幻莫测和精神的扭曲所困扰。不管是打比方说,还是从专业的角度讲,他这种人,仅仅因为其长相,你就愿意让他掌管整个甲板。我是说我会,而且我知道谁值得托付。在我的一生中,难道没带过足够多的年轻人吗?带他们为英国商船服务,教他们航海的技艺,虽然这门技艺的秘密可以用简短的一句话来概括,但是,每天都必须重新将其灌输到年轻人的脑壳,直到构成他们一早醒来时想法的组成部分,直到出现在他们年轻睡眠的每一个梦里!大海对我很好,但是想到经过我手的所有这些男孩,这些航海的好苗子,有些现在已经成熟,有些现在已经淹死,我就觉得自己在海上干得还不错。我打赌,如果我明天回国,不等日子从我头顶过去两天,就会有某个被晒黑的年轻大副在某个码头门口或别的地方追上我,一个清新低沉的声音会在我帽子上方响起,问道:‘长官,你不记得我了吗?小××。在××船上。那是我的第一次航程。’我就会想起一个困惑的小伙子,高不过这个椅背,母亲和姐姐大概是站在码头上,很安静,但是太难过了,都没法对着缓缓滑过码头外端的船挥舞手帕;或者某个和善的中年父亲,很早就跟儿子一起来到船上,为他送行,然后待了整个上午;他显然对绞盘感兴趣,结果待过了头,最后不得不爬回岸上,根本没时间说再见。船尾观察水色的领航员慢条斯理地朝我喊:‘让她在校对线停一下,大副先生。有位绅士要上岸……上去吧,先生。差点被带到塔尔卡瓦诺了,不是吗?慢慢来;不着急。……好了。前面可以松开了。’拖船,像地狱之坑一样冒着烟,抓住了我们的船,把古老的河流搅得怒气冲冲。岸上的绅士拍打着膝盖上的土,温和的管事把伞扔回给他。一切都合时宜。他为大海献上了他的那点祭品,现在可以回家了,装作一点都不在乎;而那个自愿的小小牺牲品,在第二天早晨到来前,会晕船晕得厉害。慢慢地,当他知道了这门技艺所有的小奥秘和那个大秘密之后,他将能够在海上生存或者死亡,这由大海来裁夺;这是场愚蠢的游戏,大海会赢得每一次猜边儿,而那个插手该游戏的人,当背上被一只年轻有力的手拍打,当听到快乐的小海狗的声音,会觉得开心:‘您记得我吗,长官?小××。’
“我跟你们说,这很好;这让你知道,生命中至少有一次,你在工作上行事得法。我曾这样被拍过,疼得眨眼,虽然拍得很重,但这会让我容光焕发一整天;就因为这热情友好的重击,上床睡觉的时候我会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不那么孤单。难道我不记得小××!我告诉你们,我知道如何根据长相来判断。我会仅仅基于一眼,就把甲板托付给那个年轻人,然后闭上两眼睡了。哦,天啊!竟然不安全。在这个想法里,是恐惧的深渊。他像新的金镑一样,是真的,但在他的金属里掺杂着可恶的劣等材料。有多少?只有极小的一滴稀有的、被诅咒的某种东西,极小的一滴!他站在那里,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他让你琢磨:或许他并不稀有,不过是黄铜而已。
“我无法相信。我告诉你们,我想看着他为航海的荣誉而痛苦扭动。另外两个不足道的家伙看到了他们的船长,开始慢慢朝我们走来。他们一边溜达一边聊天,我一点都不在乎他们,视他们为乌有。两个人彼此咧着嘴笑,依我看,可能是在相互讲着笑话。我看到其中一个断了手臂;至于那个蓄着灰色小胡子的高个子,那是大管轮,在很多方面都是一个臭名昭著的人。他们是小人物。他们靠近了。船长死气沉沉地盯着两脚之间:他好像因为某种可怕的疾病,因为一种未知的毒药神秘的作用,浮肿到了不自然的尺寸。他抬起了头,看到两个人在他面前等着;他张开了嘴,那浮肿的脸出奇地扭曲着,捎带出轻蔑——我想他是要跟他们说话——这时,好像有个想法突然击中了他。他厚厚的紫色嘴唇合在一起,没发声,坚定地蹒跚着走向马车,开始猛拉门把手,他是如此盲目、粗暴、急躁,我等着看整辆车翻倒在一侧,连同马和一切。车夫本来在审视他的脚底,结果被震得停了下来,马上表现出所有强烈恐惧的征兆,两手紧紧抓住,从座位上扭过头,看到这个庞大的身躯要挤进他的车厢。马车晃动着,剧烈地摇摆着,那低下了的红色脖颈,那绷得紧紧的大腿的尺寸,那肮脏的、绿橙条后背巨大的起伏,那恶俗、污秽的一堆整个努力地往里拱,困扰着人对可能性的感受,那感觉又可笑又可怕,就像人发烧时,那些荒诞而清晰的幻象会让人既害怕又着迷。他消失了。我有些以为车顶会裂成两半,轮子上的小车厢会像棉花朵儿一样爆开——但它只是伴着被拉直了的弹簧发出的咔嗒声,往下沉了一下,突然一个软百叶帘嘎啦嘎啦落下来。他的肩膀重新出现,塞满了小小的窗口;他的头伸出来,像个被抓着的气球一样膨胀,摇摆着,冒着汗,狂怒着,颤抖着。他向马车夫凶狠地挥舞着拳头,那拳头又粗又短又红,像块生肉。他咆哮着让马车夫走,往前走。去哪里呢?进太平洋里,或许吧。车夫挥动了鞭子;小马哼唧了一声,后退了一下,飞跑了出去。去哪里?去阿皮亚?去檀香山?他有六千英里的热带去让自己快乐,而我没有听清具体的地址。一个喷着鼻息的小马眨眼间把他带去了‘永恒’,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此外,自从他从我所知道的这里消失后,我就再也没遇到过任何瞥见过他的人;他坐在一个破烂不堪的小马车里,那车飞驰过街角,带起令人窒息的白色粉尘。他走了,消失了,不见了,逃匿了;真够荒诞的,就好像他把那辆马车也带走了,因为我从来没有再碰到过一匹栗色的小马,耳朵上有条裂缝,还有它懒洋洋的泰米尔车夫,受着脚伤的折磨。太平洋确实很大,但他是否找到了施展才能的地方,事实仍旧是:他像骑在扫帚上的巫师,飞入了太空。那个吊着胳膊的小个子开始追着马车跑,低声嘟囔着:‘船长!喂,船长!喂——’但追了几步,突然停下了,垂下了头,慢慢走了回来。听到车轮刺耳的嘎吱声,那个年轻人在他站的地方转过身,然后就没有再动,没做手势,也没有反应,马车跑没影后,他仍然朝着这个新的方向。
“整个这一切发生的时间,远比讲述它快得多,因为我在尝试着用缓慢的话语来为你们解读视觉印象即时的效果。下一刻,混血的办事员出场了,他因为阿奇的吩咐,来稍稍照看‘巴特那号’可怜的落难者们。他热情地跑出来,帽子都没戴,左右顾盼着,充满使命感。就主要的人物来说,注定是要失败了,但他走近了其他几个人,既挑剔又自显身份,几乎立刻跟那个吊着胳膊的家伙发生了激烈的口角,他像是极其着急要跟人吵架似的。他才不会让人指挥来指挥去。‘他才不会,老天!’他才不会被一个自大的、杂种的小抄写员连篇的谎话吓倒。他不会被‘这样的东西’欺负,即使他的话是‘如此’真实!他大声宣告着他的意愿,他的渴望,他上床睡觉的决心。‘如果你不是个邪恶的葡萄牙人。’我听到他大叫,‘就会知道医院才是适合我的地方。’他把那只好胳膊的拳头伸到了另一个人的鼻子下面;人群开始聚集;混血办事员慌乱起来,但尽力让自己看上去有尊严,试图解释自己的意图。我走开了,没等着看结果。
“但事情凑巧,我当时有位船员在住院,就在开庭前一天,我去看望他,在白人病房里,我看到那个小个子在床上翻来滚去,胳膊绑着夹板,头有些晕。令我大为吃惊的是,另一个家伙,那个白胡子垂下来的高个子,也找门路进了医院。我记得看到他在争吵的时候偷偷溜走了,半是昂首阔步,半是躲躲闪闪,非常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害怕。他对港口好像并不陌生,在危难的时候,能够径直去到马里亚尼在市场旁边的台球室和小酒馆。那个坏透了的无赖马里亚尼认识这个人,在其他一两个地方应付过他的恶习;不妨这么说,他亲吻着面前的地板,直接把他关进了自己声名狼藉的小屋二楼的一个房间,给了他一堆酒。然而,马里亚尼在很久之后告诉我(有一天,他到船上跟管事讨雪茄的钱),他出于感激,本来可以不问缘由地帮助他更多,据我看来,是因为很多年前受过他罪恶的帮助。他捶了两下自己结实的胸脯,翻着巨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泪花点点地说:‘安东尼奥从不忘记,安东尼奥从不忘记!’那不道德的恩惠具体是什么性质的,我最终也不知道,但不管是什么,大管轮被给予所有的便利,房间一直有门锁把关,里面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角落里有一张席子,还有落到地上的一堆墙皮,他处在不理性的恐惧中,用马里亚尼施舍的补给保持着勇气。这一直持续到第三天傍晚,在发出几声可怕的惨叫之后,他发现自己不得不为了安全逃离大概有一个军团的蜈蚣。他撞开了门,为了保命从那古怪狭小的楼梯上一跃而下,整个人落在了马里亚尼的肚子上,然后爬起来,像只兔子一样冲到了街上。第二天一早,警察把他从垃圾堆上拽了下来。一开始,他以为他们要把他带去绞死,就像英雄一样为自由而战,但当我坐在他床边的时候,他已经有两天时间非常安静了。他古铜色的头精瘦,蓄着白色的小胡子,看上去健康而平静,像一个饱经战乱的士兵,有着孩童般的心灵,只是在他目光中闪现的茫然里,有些许幽灵般的惊恐,就像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静静地蹲伏在窗玻璃后面。他是如此平静,我开始沉溺于一个异乎寻常的希望,想要听到从他的角度,就那件有名的事做出的解释。我为什么渴望对一件事情糟糕的细节追根究底,这很难讲清楚;毕竟,这件事与我关系甚微,不过因为我是一个模糊群体中的一员,将这个群体结合在一起的,是没有多少荣耀可言的辛勤劳作和对某个行为准则的忠诚。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称之为不健康的好奇心,但我有清晰的想法:我想找到某样东西。或许,无意识地,我希望自己能找到它,某个深邃的、救赎的理由,某个仁慈的解释,某个借口令人信服的影子。现在我看清楚了,我当时是在希望一件不可能的事——想要安置人创造出来的最顽固的鬼魂,像雾一样升起的不安的疑虑,它隐秘,像虫子一样啮咬着,比确定无疑的死亡还令人恐惧,它是对至高无上权利的怀疑,而这种权利是一个固定的行为准则所推崇的。这是最难触碰的东西;它造成因恐慌而发出的大声喊叫,悄无声息地催生邪恶而微不足道的恶行;它是灾难真正的影子。我相信奇迹吗?为什么我如此强烈地渴望它?是为了自己,我才希望为那个年轻人找到一个借口的影子?这个年轻人我从未见过,但仅凭他的长相,就让一些想法掺入了些许我个人的关注,这些想法是由对其弱点的认识产生的——让这个弱点成了神秘可怕的事——仿佛它是毁灭性命运的征兆,而这个命运是为我们每个人准备的;我们的青春,我们年轻的日子,跟他的青春相似吗?恐怕这就是我刺探秘密的动机。我,毫无疑问,在寻找奇迹。过了这么长时间,唯一让我觉得神奇的,是自己愚蠢的程度。我明确希望从那个被击垮的、可疑的病人那里,获取某种驱魔的符咒,来对抗怀疑的幽灵。我当时一定非常急切,先是说了几句友好但无关痛痒的话,他倦怠地迅速给出了回应,就像任何合宜的病人会做的那样,然后我一分钟都不耽搁,说出了‘巴特那号’这个词;它是用一个微妙的问题包裹着的,犹如被一缕绣花丝线缠绕着。我这么细致,是出于自私;我不想吓到他,我对他没有关心,我对他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同情:他的经历无关紧要,他的救赎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他在小奸小恶中变老,已经不再能激起憎恶或怜悯。他疑惑地重复道:‘巴特那号?’像是做了短时间的努力要记起来,然后说:‘很对。我在这里是个经验丰富的老人。我看到她沉没了。’我准备好了表达自己对这样一个愚蠢谎言的愤怒,但他平静地补充道:‘她装满了爬行动物。’
“这让我踌躇。他是什么意思?在他呆滞的眼睛背后,恐惧那摇摆不定的幽灵像是站住了,不动了,伤感地看着我的眼睛。‘他们凌晨把我从铺位上叫起来,看她沉没。’他用的是沉思的语气。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惊人的有力。我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后悔。在病房里,看不到修女护士雪白的贴头帽快速移动;但是在一长排空空的铁床中间,在锚地某艘船上意外受伤的一个人坐在那里,肤色很深,很憔悴,一条白色的绷带灵巧地包裹着额头。突然,我那怪异的病人伸出像触角一样细的胳膊,抓住了我的肩膀。‘只有我的眼睛够好,能看到。我因为自己的眼力而出名。我想,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才喊我的。他们没有一个人足够敏锐,能看到她沉没,但他们也清楚地看到她没了,一起喊了起来,就像这样……’一声狼嚎般的大叫刺入我的灵魂深处。‘哦,让他闭嘴!’那个意外受伤的人暴躁地抱怨。‘我想你不相信我。’另一个继续道,一副无法言喻的自大神情。‘我跟你说,在波斯湾的这一边,没有像我这样的眼睛。你看床底下。’
“我当然立马俯身去看。我倒想看看,谁不会这么做!‘你看到了什么?’他问。‘什么也没有。’我说。我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无地自容。他带着疯狂的、极为讽刺的鄙夷神情,审视着我的脸。‘正是如此。’他说,‘但如果我看,就能看到。没有像我这样的眼睛,我跟你说。’然后他又抓住我,拉着我往下,急切地要用秘密的交流来让自己放松一下。‘数百万的粉蛤蟆。没有我这样的眼睛。数百万的粉蛤蟆。比看到船沉还糟糕。我能一整天吸着烟看船沉。他们为什么不把我的烟斗还我?我想吸着烟看这些蛤蟆。船上满满都是。知道吗?得看着它们。’他滑稽地眨眼示意。我头上流下的汗滴到了他身上,我的粗斜纹外套紧贴着汗湿的后背:下午的微风性急地掠过一整排床,窗帘僵硬的皱褶竖直地微微抖动着,在铜杆上嘎啦嘎啦作响;空床上的床单,在垂近光地板的地方,一整排地被风无声地吹动着;我连骨髓都在发抖。热带柔和的风在没有遮挡的病房里玩耍,就像家乡老谷仓里冬天的狂风一样阴冷。‘不要让他开始他的喊叫,先生!’意外受伤的人从远处苦恼、愤怒地喊,那喊声在两墙之间嗡嗡作响,传了过来,就像从隧道里传来的颤抖的呼叫。爪子般的手拼命拉我的肩,他狡黠地斜睨着我。‘船上都是它们,你知道吗?我们得非常秘密地撤离。’他极快地低语道,‘都是粉色的。都是粉色的,像獒那么大,头顶有一只眼,丑陋的嘴巴周围都是爪子。哦!哦!’他像遭受电击一样快速地抽搐,显露出平整的床单下消瘦、躁动的双腿轮廓;他放开了我的肩膀,去抓空气中的什么东西;他的身体像根松开的竖琴琴弦一样剧烈地颤动着;在我低头看的时候,幽灵般的恐惧冲破了他呆滞的目光。他那张老士兵的脸,有着高贵、平静的轮廓;瞬间,它就在我的眼前,被鬼鬼祟祟的狡诈、令人憎恶的谨慎和无望的恐惧腐蚀分解。他控制住了喊叫。‘嘘!它们现在在下面做什么?’他问道,手指着地板,声音和手势表达着出奇的谨慎,我在可怕的瞬间领会了这一切的意思,让我觉得自己的聪明很恶心。‘它们都睡着了。’我回答,仔细地看着他。就是这样。这就是他想听的;这就是能让他平静的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嘘!安静,别动。我在这里,是个经验丰富的老人。我知道他们这些野蛮人。谁先动谁就会被迎头痛击。船上太多了,而她坚持不了十分钟就要沉没了。’他又开始气喘吁吁。‘快!’他突然大喊,‘它们都醒了,有数百万。它们踩着我了!等一下!哦,等一下!我要像打苍蝇一样,成堆地打碎它们。等等我!救命!救——命!’一声长长的持续的嚎叫,让我的狼狈圆满。我看到远处那个意外受伤的人,悲惨地把双手举到绑着绷带的头上;一个负责包扎伤口的人,围裙围到了下巴上,出现在病房的远景处,像是从望远镜小的那一头看到的。我得承认自己非常崩溃,立马从一个长窗走出去,逃到外面的阳台上。那嚎叫复仇般地追着我。我转向一个没有人的楼梯平台,突然周围的一切静止了、安静了,我默默地走下没有铺地毯的光滑楼梯,这使得我能够平复自己慌乱的心神。到了下面,我遇到一位驻院外科医生,他正走过院子,把我叫住了。‘船长,去看你的船员了?我想明天就可以让他出院了。不过这些傻瓜不知道照顾好自己。啊,那艘朝圣船的大管轮到我们这里来了。奇怪的病例。最重的震颤性谵妄。他在那个希腊人还是意大利人的小酒馆里喝得够呛,而且一连三天。还能期待什么结果?我听说一天四瓶那样的白兰地。如果是真的,可太妙了。我想他里面是锅炉钢做的。头脑,啊!头脑当然不清醒了,但奇妙的是,他的胡言乱语是有条理的。我在尝试着把它找出来。极不寻常——精神如此错乱,还有这样的逻辑思维。按照传统,他看到的应该是蛇,但却不是。现如今,良好的老传统也打折扣了。嗯?呃,他的幻象是无尾两栖类。哈!哈!不,说正经的,我从未对一个谵妄症如此感兴趣。你知道吗?在这样大喝特喝之后,他本该活不成的。哦!他是个狠角儿。而且,在热带待了二十四年。你真的应该看他一眼。样貌高贵的老酒鬼。我遇见过的最不寻常的人,当然是从医学上来看,你不去看一下?’
“自始至终,我礼貌地表现出感兴趣应该有的样子,但此刻,则装出了一副遗憾的神情,低声说没有时间,匆匆和他握手道别。‘喂。’他在我身后喊,‘他没法参加审讯。你觉得他的证据会被考虑吗?’
“‘完全不会。’我在大门口喊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