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弥漫着美妙的宁静,天上的星星连同它们平和的光,像是向大地挥洒着永恒安全的保证。新月下弯,低低地在西边发着光,像片细细的金子刨花被从金条上抛上了天,而阿拉伯的海,看上去平滑清凉,像一片冰,将其完美的平面推展到黑色的地平线完美的弧线上。螺旋桨不停地转动着,好像它的节奏是整个安全宇宙系统的一部分。在“巴特那号”两侧,有两条深深的沟痕,在平滑发光的海面上,持续而阴沉地浮现着;在两条笔直岔开的沟脊中间,几个由泡沫构成的白色漩涡,伴着低低的嘶嘶声突然出现。有几个小波浪,几片涟漪,几处起伏被抛在了船后,在船经过之后,片刻间搅动了海面,然后又温柔地溅着水花平息下来,最后归入水天环形的寂静里,而移动的船体——这个黑点,始终是水天的中心。
吉姆站在舰桥上,沉浸在无限的安全和宁静中。这份安全与宁静,是确确实实的,就书写在大自然静默的面容上,犹如母亲哺育子女的爱,显现在她平静柔和的脸庞上。在遮阳棚下,一种严苛信仰的朝圣者们,把自己交托给了白人的智慧和勇气,信赖白人都不信的动力和军火船的钢铁外壳,睡在席子上、毯子上、光木板上、各个甲板上,以及所有黑暗的角落里;他们裹着染色布,包裹着肮脏的破衣服,头枕着小包裹,脸压在弯曲的手臂上:男人、女人、孩子;老人和年轻人;衰老的和健壮的,在睡眠这死亡的兄弟面前一律平等。
船带起了一阵风,平稳地穿过高高的船舷之间的幽暗,扫过一排排躺卧的身体;有几盏球形灯,灯绳很短,挂在四处的顶棚横梁上,灯里昏暗的火苗投下模糊的光晕,随着船不间歇的颤动轻轻摇晃;在这光晕里,出现了一个向上翘的下巴,两只闭着的眼帘,一只戴着多枚银戒指的深色的手,一具瘦弱的肢体,盖着扯破的布单,一个向后仰的头,一只没穿鞋的脚,一个裸露着、伸长着的喉咙,像是准备好了让刀子来宰割。富裕的人用沉重的箱子和布满灰尘的席子为家人遮挡;穷人并排睡在一起,把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一切系在一块破布里,枕在头下;孤独的老人睡了,他们蜷着腿,躺在祷告的毯子上,两手捂着耳朵,胳膊肘夹着脸颊;有一位父亲,耸着肩,额头抵着双膝,沮丧地打着盹,他旁边仰卧着一个男孩,头发蓬乱,一只胳膊威风地往外伸着;有个女人,从头到脚用一张白布单子包裹着,像一具尸体,两个臂弯里各抱着一个没穿衣服的孩子;那位阿拉伯人的财物,堆在船尾,如同一座小山,轮廓凹凸不平,它们上方有一盏货灯在摇晃,后面则有许多模糊杂乱的影子:有大肚子发着光的铜壶,有甲板折叠椅的脚踏,有长矛的矛刃,有一把古剑笔直的剑鞘靠在一堆枕头上,有锡咖啡壶的壶嘴。船尾栏杆上的计程仪,每当行驶完朝圣之旅的一英里,就定期发出一声叮当响。在大群沉睡的人上空,时不时地会飘出一声轻微、忍耐的叹息,大概有人做了恼人的梦,是在梦里发出的;船的深处突然爆发出短促的金属撞击声,刺耳的铁铲的刮擦声,以及炉门被猛地关上发出的野蛮巨响,仿佛下面操作这些神秘物件的人胸中充斥着强烈的怒火,而蒸汽船修长、挺拔的船体平稳向前,光光的桅杆没有丝毫晃动,她在天空遥不可及的宁静下,劈斩着风平浪静的海面向前。
吉姆来回踱着步,在广袤的寂静里,他的脚步声在他自己听来很响亮,好像激起了警觉的星星的回响:他的眼睛在地平线漫游,仿佛在饥饿地凝视着不可得之物,没有看到即将发生的事的影子。海上唯一的阴影,是黑烟投下的,它像条巨大的饰带从烟囱里滚滚而出,烟的末尾不断地消失在空中。有两个马来人,一言不发,几乎是一动不动地掌着舵,一人站在舵轮的一边,船舵的铜边在罗盘仪投出的椭圆形的光里,碎片般地闪烁着。时不时地,会有一只手出现在亮光里,用深色的手指一会儿抓住、一会儿放开转动的舵轮;舵轮的链条在链条桶的凹槽里重重地摩擦着。吉姆看一下罗盘,环视一下遥不可及的地平线,拉伸一下自己,直到关节咔吧作响,身体悠闲地转动着,健康到无以复加;周围的平静,是一副不可战胜的样子,仿佛让他也变得无畏起来,他觉得,直到生命的尽头,都不会在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了。时不时地,他无所事事地瞥一眼图表,图表被用四个图钉钉在一张三条腿的矮桌上,桌子就在转向齿轮箱的后面。有一盏牛眼灯,绑在柱子上;灯光下,绘着海水深度的图表,表面发着光,像发亮的海面一样平整光滑。纸上放着一把平行尺和一支两脚规;船昨天中午的位置用一个小小的黑色十字标记着,一条笔直有力的铅笔线一直画到了丕林岛,描绘着船的航程——它是灵魂通向圣地、通向救赎的希望和以永生为回报的路径——铅笔静静地躺着,它尖尖的笔头落在索马里海岸上,就像一根没有挂帆的船桅,漂浮在受到庇护的码头水池里。“她行驶得多稳!”吉姆惊奇地想道,对海天之间高度的平和有一种类似感恩的感觉。在这样的时候,他的心思被英勇的行为装得满满的:他喜欢这样的梦,喜欢想象中的成就获得成功。它们是生命最精彩的部分,是生命秘密的真相、隐蔽的现实。它们有美丽动人的男子气、迷人的模糊性;它们迈着英雄的步伐从他面前经过;它们把他的灵魂带走了,用神圣的催情药灌醉了它,让它对自己充满无限的信心。没有什么是他不敢面对的。这个想法令人如此愉悦,他笑了,眼睛心不在焉地看着前方;偶尔回头,看到船的尾流被龙骨笔直地画在海面上,就像图表上铅笔画下的黑线。
灰斗发出很大的声响,在锅炉房的通风口上上下下哐当着;这个马口铁罐的哐当声提醒他,值班快要结束了。他满意地叹了口气,也带着些遗憾,他不想跟这份宁静分开,正是它给予他思想冒险的自由。他也有点困,感觉到令人愉悦的疲倦传遍四肢,好像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变成了新鲜牛奶。船长一声不响地来到甲板上,他穿着睡衣睡裤,睡衣敞开着,脸红红的,还没完全醒,他左眼半闭着,右眼恍惚呆滞地凝视着,头耷拉在图表上方,睡意沉沉地挠着两肋。他裸露的肉令人厌恶。他暴露在外的胸部闪着光,松软而油腻,像是他在睡觉的时候把脂肪当汗冒了出来。他发表了一个专业的看法,声音既难听又冷漠,就像木锉刀在木板边缘发出的摩擦声;他双下巴的褶子垂下来,形同紧紧挂在下颌咬合处的一个袋子。吉姆吓了一跳,满含敬意地给出了答复,但那个可恶的肥胖身体,仿佛在秘密揭开的这一刻才第一次被看见,化作了肮脏卑鄙的符号,永远地烙在了吉姆的记忆里;在我们的内心,为了我们的救赎,我们信任周围的人,信任眼中的景象、耳中的声响、吸进肺里的空气,但在我们爱的这个世界上,也潜伏着这等令人厌恶的东西。
细细的金色月牙儿慢慢下沉,消失在了漆黑的海面上,好像天空之外的永恒离地面更近了,星光更加璀璨,在半透明的天穹的光泽里,昏暗越发深邃,覆盖着晦暗不明的大海这个扁平的圆盘。船行驶得如此平滑,她向前的运动不为人的感官觉察,仿佛她是一个拥挤的星球,快速穿过太空中成群的恒星后面黑暗的空间,在令人惊讶而平静的孤独里,等待着未来创造物的迹象。“热已经不足以形容下面的感觉。”有个声音说。
吉姆笑了一下,没回头。船长无动于衷,背对着说话的人:这个叛节者的伎俩,就是故意无视你的存在,除非符合他自己的意图,才会把那吃人的刺人目光转向你,然后倾倒出一股洪流——满是冒着泡沫的咒骂的行话——就像下水管道崩裂了。眼下,他只是阴沉地嘟囔了一声;二管轮站在舰桥楼梯口,用湿湿的手掌拧着一块又脏又旧的汗巾,厚着脸皮继续抱怨。水手们在上面很舒服,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用?如果他能看到这些人的用处,情愿自己被炸开花。反正可怜的管轮们无论如何都得让船往前走,干脆把剩下的活儿也干了;天啊,他们……“闭嘴!”德国人冷淡地低吼道。“哦,是的!闭嘴!一出事你们就飞奔来找我们,是不是?”另一个反驳道。他快被煮熟了,这是意料中的事,但不管怎么样,现在他不介意自己罪孽有多重,因为最近三天,他已经在坏男孩们死后会去的地方,受到了很好的训练。天啊,真的是这样!另外,下面那该死的噪声,差不多让他耳朵都聋了。这可恶的、拼凑的、表面冷凝的破烂废料堆,下面机房里又是嘎吱声又是咣当声,像一台甲板老吊机,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上帝用拆卸场的垃圾造了这艘破船,以每分钟五十七转的速度四处飞;而他,为什么会没日没夜地冒着生命危险待在这里,一言难尽。天啊,他一定是个生来不计后果的人。“你哪儿来的酒?”德国人问,非常凶狠,但站在罗盘柜的灯光下一动不动,像一尊用肥肉切割出来的笨重的人物雕像。吉姆继续冲着后退的地平线微笑;他的心中充满慷慨的冲动,他思考的是自己的优越感。“酒!”管轮重复道,带着友善的蔑视:他双手紧抓着栏杆,样子不甚清晰,但腿脚灵便,随时准备跑路。“不是你给的,船长。你太小气,老天!你情愿一个好人去死,也不会给他一滴烈酒。这就是你们德国人所说的节俭。小处节俭,大处浪费。”他开始伤感。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大管轮让他抿了一小口,“只一口,我发誓!”老管轮是好人,但如果想让这个老骗子从铺位上起来,五吨重的起重机都办不到。起重机不行,至少今晚不行。他睡得甜着呢,像个小孩子,枕头底下是上好的白兰地。从“巴特那号”船长沙哑的喉咙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咕噜声,在这声音之上,“猪”这个字忽高忽低地翩翩起舞,就像轻微颤动的空气里,一根变幻莫测的羽毛在飞舞。颇有些年头了,他和大管轮是密友——共同受雇于一个天生快活、狡诈、年老的中国人。那人戴着角质架的护目镜,宝贵的灰发辫成的长辫里编进了红绸条。在“巴特那号”船籍港的码头周围,人们认为这两个人在厚颜无耻地侵吞公款方面,“把任何你能想到的事都一起做得很好”。从外表看来,他们两个并不般配:一个目光呆滞,为人恶毒,身形肥胖,身体线条柔和;另一个精瘦,到处都凹陷着,脑袋像一匹老马的头,又瘦又长,两颊凹陷,太阳穴凹陷,双眼凹陷,目光冷漠而呆滞。他被抛弃在了东方的某个地方——广州、上海,或者是横滨。他大概无心记住确切的地点,以及落败的原因。二十多年前,顾及他尚年轻,只是被悄悄踢出了船,情况本来会更糟,但在他对这个事件的记忆里,几乎没有一丝不幸。当时,蒸汽航运开始在这些海域发展起来;一开始,干这行的人并不多,他算是“得志”了。他急于用阴郁且含糊的话,让陌生人知道,他“在这里是个年长且有经验的人”。他动的时候,如同一副骨架在衣服里松散地晃;他走起路来像漫游,喜欢就这样在机舱天窗周围晃荡,没滋没味地抽着烟,他的烟草里掺了东西,盛在一个黄铜烟锅里,樱桃木的烟杆有四英尺长;他的神情,像个愚蠢、严肃的思想者,从对真相模糊的一瞥中推演着自己的哲学体系。平时,他对自己私藏的酒非常吝啬,但那天晚上,背离了自己的原则,因此他下面的二管轮,一个来自沃平的沾酒就醉的孩子,因为这出其不意的款待和酒的力道,变得很快活、恬不知耻,而且多嘴起来。来自新南威尔士的德国人愤怒到了极点,他像排气管一样喘着气,而吉姆,稍稍被这场景逗乐了,不耐烦地等待着可以下到船舱的时间:他值班的最后十分钟令人气恼,就像一杆哑掉的枪;这些人不属于英雄的冒险世界,虽然他们也不是坏人,甚至包括船长本人……他的愤怒升起在大堆喘息的肥肉上,从中发出“咯咯”的嘟囔声,是含混不清的污言秽语的细流;但吉姆懒洋洋的,心里满是友善,不会主动去厌恶这事或其他什么事。这些人的素质不重要;他与他们为伍,但他们碰不到他;他跟他们呼吸一样的空气,但他不同……船长会对管轮动手吗?……生活惬意,他对自己十拿九稳——太稳了,以至于……他站在那里,要偷偷睡过去了;把他的思考和入睡分开的那根线,比蜘蛛网的丝还要细。
轻松过渡到对自己的收入和勇气的斟酌,二管轮开始清醒。
“谁喝醉了?我?不,不,船长!这说不通。到现在,你应该知道大管轮没有那么慷慨。天啊,他给的酒,一只麻雀都喝不醉。我这辈子,从没醉过;让我喝醉的东西还没造出来。如果比赛,我喝能烧起火来的烈酒,你喝威士忌,我都不输你一滴,天啊,还能像根黄瓜一样清醒。如果觉得自己醉了,我会跳进海里——让自己玩完,天啊!我会的!绝不拖泥带水!我不会离开舰桥的。在这样一个晚上,你想让我去哪里乘凉,嗯?去下面甲板上那些虫子中间吗?大概是——对不对?你做什么,我都不怕。”
德国人朝着天空举起两个重重的拳头,晃动了几下,没说话。
“我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二管轮继续道,带着真诚的信念所具有的热情,“我不怕在这艘破船上做所有该死的工作,天啊!在这个世界上,有我们这样不怕死的人,对你们来说真是惬意的好事,要不然,你们会在哪里,你和这个老东西?她的铁板就像牛皮纸——牛皮纸,千真万确?对你来说,一切都好,无论如何,你都从她身上捞到很多了;但我呢,我得到了什么?一个月只有少得可怜的一百五十美元,外加自我发现。我想恭敬地问你——注意,是恭敬地——谁不会放弃这么可恶的工作?它不安全,相信我,它不!只因为我是无畏的人中的一个……”
他松开了栏杆,做了很多手势,像是在空中展示他勇气的形状和程度;他尖细的声音变作长长的吱吱声在海上飞奔,他踮着脚尖走来走去,为的是更好地强调自己的话,但突然头向前俯冲下去,就像有人在背后用大棒打了他。他一边摔倒一边说“该死”。在他的尖叫声之后,是片刻的静默:吉姆和船长一起向前踉跄了一下,稳住自己之后,非常僵硬、静止地站着,凝视着未受惊扰的海面,很惊讶。然后他们抬头看星星。
发生什么事了?发动机的喘息声、砰砰声继续着。地球的转动停止了?他们不明白;突然,平静的海,无云的天,在静止中显得极其不安全,像是悬浮在了张着大口的毁灭的边缘上。管轮整个人被垂直弹了回来,然后又瘫作模糊的一堆。这一堆说:“那是什么?”沉闷的口音里是深深的悲伤。有个微弱的声音,像是雷声——一个无限遥远的雷声,甚至算不上一个声音,仅仅是一次颤动而已,慢慢地传递着,作为回应,船颤动了一下,好像雷声是在海水深处咆哮。掌舵的两个马来人,眼睛闪亮地看向白人,但他们深色的手仍然握着舵辐。尖尖的船体行驶在航线上,它从头到尾像是依次升高了几英寸,好像变软了,然后又安下心来,严格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把大海光滑的表面切开。船体不再颤抖,响雷微弱的声音突然停止了,仿佛船穿过了一窄条颤动的水和嗡嗡作响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