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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经过两年的训练,他开始了海上生活,进入了他在想象中如此熟稔的领域,却发现它们平淡无奇,并无冒险可言。他经历了很多次航程,知道了水天之间有魔力的单调生活:他得忍受别人的批评、大海的苛求,还有乏味、严格但却带来面包的日常职责——唯一的报偿是对工作完美的爱,但这个报偿却巧妙地避开了他。然而,他没有回头路,因为没有比海上生活更诱人、更祛魅、更虐心的了。此外,他的前景也不错。他有绅士派头、冷静、温顺,对自己的职责了如指掌;不久,小小年纪的他就在一艘令人满意的船上当了大副,其间从未经受过海上某些事件的考验;这些事件会把一个人内在的价值、性格的棱角和根本的品质暴露在日光下;不仅会把他坚忍的意志和他所隐藏的秘密的真相揭示给别人,也揭示给他自己看。

在那期间,仅有一次,他再次瞥见了大海在其愤怒里表现出的认真劲儿。其实,真相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会经常地被明示出来。冒险和狂风中的危险有很多层次上的差异,只是偶尔在事实的表面上显现出意图的邪恶和暴力——有一种无法描述的东西,把它强加在人的心灵和头脑里,让他觉得这个意外事件的复杂化或者是这些自然要素的愤怒,正带着险恶的用意袭击他,它们的力量超出了控制,它们的残暴不加节制,意在把他的希望和恐惧、他的疲惫带来的痛苦和他对休息的渴望,统统扯出来;它意味着猛击、摧毁和消灭所有他看到、知道、爱、享受和憎恶的一切:所有无价和必需的一切——阳光、记忆、未来;它意味着通过简单而骇人地夺去他的生命这种行为,把整个宝贵的世界完全从他的视野中清除。

在某个星期的一开始,吉姆被落下的帆桁砸伤了。后来,他的苏格兰船长曾说:“伙计!你能熬过来,对我来说完全是个奇迹!”有很多天,吉姆都是平躺着,头发昏,人垮了,没有希望,受尽折磨,像是处在不安的深渊底部。他不在乎结果如何,但清醒的时候又高估了自己的冷漠。看不见的危险,像人的想法一样,有一种不完美的模糊。恐惧变得影影绰绰;而想象——这人类的敌人、恐惧的父亲——没有受到刺激,陷入了休憩,这是因为情感耗尽了,变得迟钝。吉姆能看到的,只有被狂甩过的混乱船舱。他躺在那里,被封在了一个小小的废墟里,但也因为不用到甲板上去做工而窃喜。然而时不时地,会有一股无法控制的痛苦抓住他的身体,让他在毯子下面扭动、倒抽气。这种愚蠢而残忍的活法,使他易于遭受种种感受带来的痛苦,让他心中充满了热切的渴望,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地逃脱。后来,天变好了,他也不再这么想了。

然而,他还是跛着。当船到达一处东方港口时,他不得不住进了医院。因为恢复得很慢,船走后,他被留在了医院。

在白人病房里,除他之外,只有两个病人:一个是炮艇管事,从舱口掉下来摔断了腿;另一个来自邻近省份,是个类似于铁路承包商的人,感染了某种神秘的热带病,他把医生当傻瓜,秘密地大肆服用专利药品,这些药都是他忠诚的泰米尔 仆人不辞劳苦地夹带进来的。他们对彼此讲述各自的人生,玩纸牌,或穿着睡衣、打着哈欠懒懒地在安乐椅上躺一天,一句话也不说。

医院建在一座山上,窗户总是大开着,温和的风吹进来,把天空的柔和、大地的慵懒、东方水域令人销魂的气息带进空荡荡的房间。风中夹杂着花香,使人憧憬起无尽的休憩,赠人以数不尽的梦。吉姆每天看着花园的灌木、镇上的房顶、海岸上的棕榈叶片,看着那被视为东方大道的锚泊地——它被鲜花环绕的小岛点缀着,被喜庆的阳光照射着,其中的船就像玩具。它灿烂的活力犹如节日里盛大的露天演出,它的上方是东方天空永恒的宁静,而东方海域和颜悦色的太平则一直延伸到地平线。

一能丢开拐杖,他就下山到了镇上,找机会回国。当时他找不到工作,但在等待的时候跟港口同行的白人们自然就熟络了。这些人分两类。有些人——这类人很少,只是偶尔会遇见,过着神秘的生活,保持着不变的活力,有着海盗的性情、梦想家的眼睛。他们像是生活在计划、希望、危险和开拓精神构成的疯狂迷宫里,涉足文明尚未到达的地方,生活在海洋的隐秘之处;在他们怪诞的一生中,好像只有死亡是合理而且他们确信能够达成的事。多数人则是像他一样,因为某个意外被抛弃到了那里,然后留了下来,做着区域性船只的长官。他们现在对服务英国船只感到恐惧,因为条件更艰苦,对职责的要求更严苛,而且波涛汹涌的海上有更多不测。他们习惯了东方海天之间永久的和平。他们喜欢短程的航行,甲板上舒适的折叠椅,大量的当地船员和作为白人的荣耀。一想到艰苦的工作他们就发抖,过着不牢靠的安逸生活,总是濒临被解雇,总是将被雇用,他们受雇于中国人、阿拉伯人、杂种人——甚至会为魔鬼本人服务,只要能让生活足够闲适。他们无休止地谈论着时来运转:谁和谁掌管了一艘中国沿海的船——好差事;这个在日本的某个地方惬意小住,那个在暹罗海军里混得不错。在他们所有的话语里、行动里、眼神里、整个人里,都能觉察到那处软肋、那个腐朽的地方,即懒洋洋、安全过完一生的决心。

一开始,吉姆觉得,这群说闲话的人,作为海员来看,比影子还不切实际,但后来,透过他们的眼光,他发现了令人着迷的地方,能够经受那么少的危险和劳苦,就生活得看上去那么好。不久,除了原来的不屑,慢慢滋生出了另外一种情感;突然,他放弃了回家的念头,当上了“巴特那号”的大副。

“巴特那号”是一艘当地的蒸汽船,跟周围的山一样老,像艘快船一样简单,锈得比该死的水箱还厉害。她属于一个中国人,被一个阿拉伯人包了下来,船长是个变节的新南威尔士德国人,非常急于公开诅咒他的祖国,但他显然是借着俾斯麦大获全胜的政策,残忍地对待所有那些他不怕的人,一副“铁血”神情,外加紫色的鼻子、红色的胡须。船的外面被油漆、里面被粉刷之后,八百个(差不多是这个数)朝圣者被赶上了船。她当时停泊在一个木制码头,备足了蒸汽。

朝圣者从三个舷梯蜂拥而上,信仰和天堂的希望催促着他们涌进来;他们赤着脚,拖着沉重的脚步,不断地挪动,不说一句话,没有一声低语,也不转身回望;离开了设在甲板四周的隔离栏,他们涌到了船头和船尾,涌入了张着大嘴的舱口——像水一样装满水池,像水一样流进缝隙,像水一样静静地上涨、与池边齐平。八百个人,带着信仰和希望、爱和记忆,聚集到了船上,他们来自北方和南方,来自东方世界的郊野。他们走过了丛林小路,顺河而下,乘着快速帆船沿浅滩行驶,坐着小小的独木舟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遭受过痛苦,遇到过奇观,受过恐惧的困扰,被一个渴望支撑。他们来自荒野里孤独的小屋,来自人口稠密的部落,来自海边的村庄。在信念的召唤下,他们离开了自己的森林、林中空地、君主的庇护、繁荣、贫困、年轻时的环境和祖辈的坟墓。他们风尘仆仆地到来,汗流浃背,满身污垢,衣衫破旧——强壮的男人走在家人们最前面,羸弱的老人一心向前、不想归路;年轻的男孩,有着无畏的双眼,好奇地观望,害羞的小女孩头发长而蓬乱;怯懦的女人包裹着全身,把熟睡的、用脏头巾包裹着的婴儿紧抱在胸前——他们是这严格的信仰尚无意识的朝圣者。

“看看这群牛。”德国船长对他的新大副说。

一位阿拉伯人最后到来,他是这次虔诚之旅的领导者。他慢慢走上船,英俊而严肃,身着白色长衫,头戴大大的头巾,后面跟着一串仆人,背着他的行李。“巴特那号”解开缆绳,退离了码头。

她朝着两个小岛之间行进,拐弯抹角地穿过了帆船的锚地,摇摆着在山的阴影里绕了半个圈,然后靠近了冒着泡沫的暗礁。那个阿拉伯人在船尾站了起来,大声背诵海上旅行者的祷告词。他祈求至上者眷顾这次旅程,请求他祝福人们的辛劳和他们心中秘密的意图;蒸汽船在黄昏中重击着海峡里平静的水;在朝圣船的大后方,是一个异教徒们在凶险的沙洲上修建的灯塔,立在螺旋桩上,像是在冲着她眨动蹿着火苗的眼,好像嘲笑她为信仰跑腿。

她离开了海峡,穿过了海湾,继续行驶过“一度”航道 。她在晴空下径直驶向红海,天很热,没有云,船被灿烂的阳光包裹着,这阳光扼杀所有的想法,压迫人的心脏,消耗所有体力和精力。在这残忍而辉煌的天空下,大海湛蓝而深邃,静止着,不起一丝涟漪或皱褶——黏稠、呆滞、死寂。“巴特那号”带着轻轻的嘶鸣,掠过了平原般的海面,它明亮而光滑,在空中展开了一条黑色的烟雾丝带,在她身后的水上留下了一条白色的泡沫丝带,转瞬即逝,就像一艘蒸汽船的幽灵在没有气息的海上留下了幽灵般的足迹。

每天早上,太阳仿佛要让自己的转动跟上朝圣的进程,总是在距离船尾完全一样的距离,光芒万丈地悄然升起;中午时分,它会追上船,将其光线集中为一束烈焰,倾倒在人们虔诚的意图上;然后又在日落的时候滑过船,一天接一天,神秘地沉入大海,与前进的船头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距离。船上的五个白人生活在船的中部,与其他人类和货物分隔开来。白顶的遮阳棚覆盖着甲板,从船的一头到另一头,只有微弱的嗡嗡声和哀伤的低语声表明,在闪耀的大海上尚有一群人在场。日子就这样静止、酷热、沉重地一天接一天消失,成为过往,好像跌进了船的尾流中一个永远敞着口的深渊里;船孤独地行驶在一缕烟尘下,继续着她忠诚的路途,在巨大明亮的空间里,她是黑色的,缓缓地燃烧着,好像被从无情的天空弹向她的火焰烧焦了。

夜晚,则像一份恩赐,降临在她身上。 E/7B8DME6Gb5oTA3+MrmR7mIv/Y3W80SDmu2nkHmn/PjeMY15hIuZ8lgfc/XhP5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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