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小国王

献给布鲁克夫人玛格丽特

加冕礼前夜,小国王独坐在漂亮的卧房里。满朝文武已经遵照当时的规矩,以匍匐叩拜的方式向他告退,这会儿都在王宫的大厅里,接受礼仪教授的最后培训。之所以需要培训,是因为一些朝臣的举止仪态依旧是相当自然。不用说,自然的举止仪态出现在朝臣身上,绝对是一种十分严重的过失。

这个少年——小国王只有十六岁,确乎是个少年——巴不得他们离去,这会儿已经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一头扑倒在刺绣卧榻的软垫上。他躺在那里,眼神狂野,嘴巴大张,既像是一个褐皮肤的林地法翁 ,又像是一头年幼的林中野兽,刚刚才落入猎人的陷阱。

实在说的话,他还真的是一帮猎人找回来的。几乎是全凭运气,这帮猎人找到了他,发现他打着赤脚,拿着笛子,跟在一个穷苦牧人的羊群后面。这个牧人养大了他,他也一直以为牧人就是他的父亲。其实呢,他诞生于一桩秘密的婚姻,母亲是老国王的独生女儿,父亲的地位却远远低于母亲。有人说,他父亲是个外乡人,弹得一手出神入化的鲁特琴 ,借此赢得了妙龄公主的芳心。也有人说,他父亲是来自里米尼 的一个艺术家,给城里的大教堂画画,公主对他父亲十分恩宠,兴许是太过恩宠,以致他父亲突然从这座城市销声匿迹,连大教堂里的画都没画完。他出生刚刚一周,有人就趁他母亲熟睡的时候偷走了他,把他交给了一户普普通通的牧人。牧人两口子没有孩子,住在森林里偏僻的地方,那地方跟这座城市的距离,比马儿一天的脚程还要远。与此同时,生养他的那个白皙女子从睡梦中醒来,不到一个钟头就死去了,或者是死于悲伤,或者像御医宣布的那样,死于肆虐的瘟疫,又或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死于就着一杯香酒饮下的一种意大利烈性毒药。负责送走他的是老国王的一名心腹信使,信使把他搁在自个儿的马鞍上,策马奔向那户牧人的小屋,直跑得人困马乏。马背上的信使俯身敲响那扇简陋房门的时候,公主的尸身正在被人放进一座墓穴,墓穴是现挖的,挖在城门之外的一片荒废墓地里。听人说,墓穴里还埋着另一个人的尸身,那是个十分俊俏的外乡小伙子,双手被一根打了结的绳子反绑在一起,胸口有许多殷红的刀痕。

前面这些事情不知真假,大家私下里反正是这么传的。确定无疑的是,临死之前,或者是对自个儿的滔天大罪产生了悔意,或者只是不希望王位落到外人手里,总而言之,老国王命人去找这个少年,并且向全体大臣宣布,他就是自己的继承人。

看情形,从身份得到确认的那一刻开始,少年就流露出了种种迹象,表明他对美有一种古怪的痴狂,这样的一种痴狂,注定会极大地影响他的人生。宫里为他辟出了专用的套房,护送他进房的侍从常常说起当时的情形:看到为他准备的精美衣装和华丽珠宝,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欢呼;甩掉身上的劣质短皮袍和粗糙羊皮斗篷的时候,他的喜悦几乎达到了疯狂的程度。千真万确,他有时也会怀念林居生活的恬静自由,动不动就为烦冗乏味的宫廷礼仪大发脾气,因为这些礼仪日复一日,占用了无数的时间。然而,他终归已经是壮丽王宫的主人,在他看来,这座名为“欢乐”的宫殿不啻于一个新鲜出炉的世界,创生的目的只是讨他的欢心。只要能从会议厅和接见室里脱出身来,他就会立刻跑下宽大的楼梯,跑过青铜镀金的狮子雕塑和色泽鲜亮的斑岩梯级,从一个房间游荡到另一个房间,从一条走廊游荡到另一条走廊,仿佛是要从美当中寻找解忧的妙药,用美来疗治身上的病痛。

他把这样的游荡称为“发现之旅”,对他来说,这确实相当于一次又一次探索求知的旅程,探索的对象呢,也堪称一片神奇的土地。踏上这些旅程的时候,他有时会让宫里的侍童陪伴自己,那些侍童身材瘦小,头发金黄,披着随风起伏的斗篷,佩着簌簌飘摆的鲜艳绶带。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孤身一人,因为某种几近天启的机敏直觉告诉他,艺术的隐秘最好在隐秘之中学习,而美与智慧一样,只喜欢独自前来的崇拜者。

在此期间,关于他的许多离奇逸事不胫而走。传闻说,一名身材矮胖的镇长到宫里来,准备代表本镇居民献上一通华丽的贺词,结果却看见他无比敬慕地跪在一幅巨大的画像跟前,画像是他刚刚从威尼斯买来的,似乎引领他找到了一些新的神祇。另有一次,他一连几个钟头不知去向,大家一通好找,最后才在王宫北侧的一座塔楼里找到了他。当时他待在塔楼的一个小房间里,直勾勾盯着一颗刻有阿多尼斯 像的希腊宝石,看着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传闻又说,有人看见他把温热的嘴唇贴上一尊古代大理石雕像的额头,雕像是修筑石桥的人们在河床里挖到的,上面刻着哈德良那个俾兹尼亚奴仆 的名字。除此之外,他还曾着意观察月光照耀一尊恩底弥翁 银像的效果,足足观察了一整夜。

毫无疑问,但凡珍稀贵重的物件,样样都让他心醉神迷。他迫不及待地搜罗这些东西,把大批的商人打发到四面八方:有一些前往北方的海域,从那些粗野的渔夫手里收购琥珀;有一些前往埃及,搜寻某种奇异的绿松石,那样的绿松石只能在法老的陵墓里找见,据说具有种种魔力;有一些前往波斯,置办丝毯和彩陶;还有一些前往印度,采买薄绸和彩绘象牙,月亮石和玉石镯子,檀木和蓝珐琅器皿,以及细羊毛织就的披肩。

不过,最让他煞费苦心的几样东西,还得说是他打算用在加冕礼上的穿戴,其中包括一件金线织就的长袍,一顶红宝石镶嵌的王冠,外加一根成行成串缀满珍珠的权杖。实在说来,这天夜里,他躺在奢华的卧榻上,看着粗大的松柴在敞口的壁炉里慢慢燃尽,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件事情。这几件东西都出自当代最著名艺术家的设计,设计图样好几个月以前就交到了他的手里,而他已经命令匠师昼夜赶制,还派人满世界搜罗,采办配得上匠师手艺的珍珠和宝石。恍惚之中,他看到自己站上了大教堂的高耸圣坛,身着华美的国王衮冕。想着想着,微笑开始在他稚气的唇边久久摇漾,漾出璀璨的光彩,点亮他密林一般的幽深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倚着连接烟囱的雕花壁炉,环顾灯光幽暗的房间。房间四壁悬着华美的挂毯,绣的是“美神得胜” 的图案。角落里摆着一只玛瑙和青金石嵌面的大橱柜,窗子对面立着一个做工别致的洒金漆面屉柜,柜子上摆着一些精美的威尼斯玻璃高脚杯,外加一只暗纹缟玛瑙雕成的杯子。丝绸的床罩绣着白色的罂粟花,花朵似乎刚刚才从睡神倦怠的手中滑落 。一根根长长的刻槽象牙床柱撑起丝绒的华盖,华盖缀有大簇大簇的鸵鸟羽毛,仿佛是一团团白色的泡沫,正在涌向哑银雕饰的回纹天花板。房里还有一尊青铜雕像,雕的是笑吟吟的那喀索斯 ,将一面磨光的镜子擎在头顶。桌上摆着一只浅口的盘子,盘子是紫水晶的材质。

他往窗外望去,看见了大教堂的穹顶,穹顶像一个巨大的气泡,浮现在暗沉沉的屋宇上方。河边的露台雾气弥漫,疲惫的哨兵正在来回踱步。远远的地方是一片果园,一只夜莺在果园里歌唱。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从开着的窗子飘了进来。他把额上的褐色卷发往后捋了捋,拿起一把鲁特琴,漫不经心地拨弄起来。他沉重的眼皮渐渐往下耷拉,奇异的慵倦感觉攫住了他。此时此刻,他意识到美丽事物的魔力与神秘,这感受前所未有地真切,心里的喜悦也前所未有地强烈。

午夜的钟声从钟楼传来,他摇响了唤人的铃铛。侍童们走进房间,依照隆重的礼仪为他脱去衣袍,用玫瑰水洗濯他的双手,又给他的枕头撒上鲜花。侍童们告退之后,他很快就睡着了。

睡着之后,他做了个梦,梦里的情形是这样的:

他觉得自己站在一间长长的低矮阁楼里,周遭是许多轰轰作响的织机。暗淡的天光透进一扇扇带有格栅的窗子,照见一个个伏在机台上的织工,照见他们枯槁的身形。粗大的织机大梁上蜷着一些孩子,脸色苍白,面有病容。梭子飞快穿过经纱的时候,孩子们会把沉重的机筘拉上去,梭子停住之后,他们便放下机筘,把纬线压实。他们的脸庞抽抽巴巴,写满了饥饿的痛苦,双手也瘦骨嶙峋,不停地抽搐颤抖。一些形容憔悴的女人坐在一张台子跟前,正在做缝纫活计。整个地方弥漫着一股可怕的气味。空气又臭又闷,潮乎乎的四壁滴答淌水。

小国王走到一名织工身旁,站在那里看他工作。

那名织工怒气冲冲地看着小国王,开口说道:“看我做甚?莫非你是主子派来的监工?”

“你们的主子是谁?”小国王问道。

“我们的主子!”织工恨恨不已地嚷了一声,“是跟我自个儿一样的凡人。说真的,他跟我只有一个不同,也就是说,他穿的是绫罗绸缎,我穿的是破衣烂衫;我饿得半死不活,他却撑得要死要活。”

“这是个自由的国度,”小国王说道,“你们并不是任何人的奴仆。”

“战争年代,”织工回答道,“强者把弱者变成奴仆,和平年代呢,富人又把穷人变成奴仆。我们要靠工作过活,他们给的工钱却少得让人没法活。我们从早到晚为他们吃苦受累,好让他们用金子堆满自个儿的钱箱。我们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夭折,我们爱戴的那些人却露出冷酷的凶相。我们踩葡萄榨汁,享受美酒的却是别人。我们撒播谷种,自家的饭桌却空无一物。我们身上都拴着锁链,虽然这锁链无人能见;我们都在为奴为仆,虽然人家说我们不受束缚。”

“所有人都是这样吗?”小国王问道。

“所有人都是这样,”织工回答道,“年轻人是这样,老人也是这样;男人是这样,女人也是这样;小孩子是这样,年纪一大把的人也是这样。商人压弯我们的脊梁,我们只能听从他们的支使。神父骑着马儿跑过,只顾着数他的念珠。谁也不管我们的死活。满眼饥渴的贫穷,悄悄爬进我们暗无天日的陋巷;脸庞肿胀的罪孽,紧跟在贫穷身后。苦难在晨间将我们唤醒,耻辱在夜里伴我们入眠。可是,这些事情与你何干?你又不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你的面容太快活啦。”说到这里,织工怒容满面地转过头去,把梭子投进织机,小国王这才看见梭子上穿的是一根金线。

小国王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恐惧,赶紧对织工说道:“你织的是什么袍子?”

“小国王加冕礼用的袍子。”织工回答道,“你问这个做甚?”

小国王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咳!原来他没去别处,还是在自个儿的卧房里。透过窗子,他看见一轮蜜色的大月亮高悬在灰蒙蒙的夜空。

再一次睡着之后,他做了个梦,梦里的情形是这样的:

他觉得自己躺在一艘巨型帆船的甲板上,一百名奴隶正在划桨。他的身旁铺着一块毯子,毯子上坐着帆船的船长。船长黑得跟乌木一样,脑袋上裹着深红色的丝制缠头,肥厚的耳垂下方吊着硕大的银耳坠,手里捧着一架象牙天平。

奴隶们个个都赤身裸体,只有腰间缠着一块破布,一根锁链把他们穿在了一起。酷烈的日头明晃晃地炙烤着他们,一些黑人在舷梯上跑上跑下,用皮鞭抽打他们。他们尽力伸展枯瘦的双臂,用沉重的船桨划开水波,船桨上盐水飞溅。

到最后,他们进入一个小小的海湾,开始测量水的深度。轻柔的风从岸上吹来,刮来细细的红色尘土,尘土覆满了甲板,覆满了船上那面巨大的三角帆。三个骑着野驴的阿拉伯人出现在岸边,开始向船上投掷标枪。船长抄起一张彩绘的弓,射中了一个阿拉伯人的咽喉。那个阿拉伯人重重地栽进海浪里,他的同伴飞快地逃之夭夭。岸边还有个蒙着黄色面幂的女人,骑着骆驼慢慢地跟了过去,不时地回头张望那具死尸。

下锚落帆之后,船上的黑人立刻走进船舱,拖出一架长长的绳梯,绳梯上系着沉重的铅坠。船长把绳梯抛下船舷,把绳梯的一端牢牢地拴在两根铁柱子上。接下来,黑人抓住年纪最轻的那名奴隶,砸开他身上的镣铐,用蜡封住他的鼻孔和耳朵,把一块巨石绑在他的腰间。那名奴隶千辛万苦地爬下绳梯,消失在了海里。几个气泡从他沉下去的地方冒了上来,另一些奴隶探出船舷,好奇地窥视他的动静。一名驱鲨术士坐在船头打鼓,鼓点十分单调。

过了一会儿,潜水的奴隶浮上水面,贴着绳梯喘息不停,右手攥着一粒珍珠。黑人一把抢过珍珠,把那名奴隶搡回了水里。其他的奴隶倚着船桨,已经进入梦乡。

那名奴隶一次又一次浮上水面,每次都带上来一粒美丽的珍珠。船长称出珍珠的重量,把珍珠收进一只小小的绿色皮囊。

小国王想要说话,舌头却似乎跟上牙床黏在了一起,嘴唇也不听使唤。黑人交头接耳,为一串亮晶晶的珠子吵了起来。两只鹤绕着帆船盘旋,飞了一圈又一圈。

这之后,潜水的奴隶最后一次浮出水面,他这次带上来的珍珠,比霍尔木兹 全境的珍珠都要美丽,因为它圆润如同满月,璀璨赛过晨星。然而,奴隶的脸已经白得出奇,只见他一头栽倒在甲板上,鲜血从他的耳朵和鼻孔里喷涌而出。他抽搐了一小会儿,跟着就没了动静。黑人耸了耸肩膀,把尸体扔到了海里。

船长哈哈大笑,伸手抄起那粒珍珠。看清珍珠的品相之后,他把珍珠贴到额头,鞠躬行礼。“这粒珍珠,”他如是宣布,“将会装点小国王的权杖。”这之后,他打了个手势,吩咐黑人起碇开船。

听到船长的话,小国王大叫一声,醒了过来。透过窗子,他看见黎明伸出纤长的灰白手指,正要摘取渐渐隐去的群星。

又一次睡着之后,他做了个梦,梦里的情形是这样的:

他觉得自己在一片阴暗的林子里游荡,林间到处是奇异的果实和美丽的毒花。他走过的时候,一条条蝰蛇冲着他咝咝吐信,一只只羽色鲜艳的鹦鹉在枝条之间飞来飞去,尖叫连声。热腾腾的沼地里安睡着巨大的乌龟,树上挤满了猿猴和孔雀。

他前行不止,一直走到林子的边缘,随即看见不计其数的人正在一道干涸的河床里做苦工。一些人像蚂蚁一样涌上高高的岩岸,另一些则在河床上掘出一个个深深的坑穴,跟着就下到坑里。一些人用巨斧劈开岩石,另一些则在沙地里掏摸。他们将仙人掌连根拔起,践踏它猩红色的花朵。他们奔走相呼,谁也不偷闲怠惰。

死亡和贪婪待在一个昏黑的洞穴里,窥视着这些人。死亡说道:“我等得不耐烦啦。你把三分之一的人给我吧,这样我就可以走了。”

贪婪却摇了摇头。“他们是我的奴仆,不是你的。”她回答道。

死亡又对贪婪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呢?”

“我拿着三粒谷子,”她回答道,“你问这个做甚?”

“给我一粒吧,”死亡叫道,“我好种在我的园子里。我只要一粒,拿了就走。”

“我什么也不会给你。”贪婪说道,把手藏到了衣褶里。

死亡哈哈大笑,拿出了一只杯子。他用杯子在一汪水里浸了一浸,疟疾女妖便从杯子里冒了出来。疟疾女妖穿过人群,三分之一的人倒地而亡。女妖身后拖着一股冰冷的雾气,水蛇在她的身侧趖来趖去。

眼看着三分之一的人倒地而亡,贪婪捶胸痛哭。她一边捶打自个儿荒瘠的胸脯,一边大声哀号。“你已经杀死我三分之一的奴仆,”她叫道,“赶快走开吧。鞑靼地界的山区正在打仗,作战双方的君王都在乞求你的帮助。阿富汗人宰杀了祭神的黑牛,正在奔赴疆场。他们用戈矛擂响自个儿的盾牌,戴上了铁铸的兜鍪。我的山谷与你何干,你凭什么赖着不走?赶快走开吧,再也不要回来。”

“不,”死亡回答道,“我不走,除非你给我一粒谷子。”

贪婪却把手攥了起来,咬紧了牙关。“我什么也不会给你。”她喃喃说道。

死亡哈哈大笑,拿起了一块黑石。他把黑石往森林里一扔,热病女妖便从一大片野毒芹 当中冒了出来,身上穿的是火焰的长袍。热病女妖穿过人群,指尖轻点众人,点到的人通通死去。女妖的双脚踏到哪里,哪里的青草就枯萎凋零。

贪婪打了个寒战,把灰土撒在自个儿的头顶 。“你可真是残忍,”她叫道,“真是残忍。印度的城池正在闹饥荒,撒马尔罕 已经断了饮水。埃及的城池也在闹饥荒,蝗虫已经从沙漠里袭来。尼罗河的洪水没有漫出堤岸,祭司们向伊西斯和奥西里斯 发出诅咒。赶快去那些需要你的地方吧,放过我这些奴仆。”

“不,”死亡回答道,“我不走,除非你给我一粒谷子。”

“我什么也不会给你。”贪婪说道。

死亡又一次哈哈大笑,捻起手指打了个唿哨。转眼之间,一名女子从空中飞来。女子的额头写着“瘟疫”二字,身边盘旋着一群瘦骨伶仃的秃鹫。她展开翅膀罩住山谷,山谷里没留下一个活人。

贪婪高声尖叫,穿过森林逃之夭夭;死亡跳上红马疾驰而去,跑得比风还快。

谷底的烂泥里爬出一些恶龙,还有一些身披鳞甲的骇人怪物。豺狼顺着沙地一路小跑,抬头闻嗅空气。

小国王哭了起来,开口说道:“死掉的这些人是谁,他们在找什么呢?”

“他们在为一个国王找王冠上用的红宝石。”站在他身后的人回答道。

小国王猛一激灵,回身看见一个男人。男人一身朝圣者打扮,手里拿着一面银镜。

小国王一下子脸色煞白,开口问道:“为哪个国王?”

朝圣者回答道:“看看这面镜子吧,你会瞧见他的。”

小国王看了看镜子,镜子里是他自个儿的脸。于是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明亮的阳光涌进房间,房间外面的庭院花园里,鸟儿在枝头歌唱。

宫务大臣和其他显贵走进小国王的房间,行礼如仪。侍童们送来金线织就的长袍,又把王冠和权杖摆在小国王的面前。

小国王看着这些物品。这些物品的确美丽,比他见过的任何事物都要美丽。可他记起了自个儿的梦境,于是就对大臣们说道:“把这些东西拿走,我不想用它们。”

朝臣们惊诧莫名,有几个朝臣还笑了起来,因为他们觉得小国王是在跟他们开玩笑。

然而,小国王再次开口,语气十分严厉:“把这些东西拿走,别让我看见它们。今天虽然是我加冕的日子,可我还是不想用它们。要知道,我这件长袍出自悲哀的织机,是痛苦用它苍白的双手织成的。这颗红宝石的中央藏着鲜血,这粒珍珠的中央藏着死亡。”接下来,他给朝臣们讲了自己的三个梦。

听完之后,朝臣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他肯定是疯了。梦只是梦,幻觉也只是幻觉,当得了真吗?这些又不是真实的事物,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再者说,那些为我们做苦工的人,他们的生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难道说,非得跟撒种子的人见过面,我们才能吃面包;非得跟种葡萄的人聊过天,我们才能喝酒吗?”

于是乎,宫务大臣对小国王说道:“陛下,请您抛开这些阴沉的思绪,穿上这件华美的袍子,再戴上这顶王冠。您要是不着上国王的衮冕,百姓怎么能知道您是国王呢?”

小国王看着宫务大臣。“真是这样吗?”他问道,“我要是不着上国王的衮冕,他们就没法知道我是国王吗?”

“他们没法知道,陛下。”宫务大臣叫道。

“本来我还以为,有的人天生就有国王的模样呢,”小国王回答道,“不过,兴许你说得对。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打算穿这件袍子,也不打算戴这顶王冠。我刚来宫里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等下出去的时候就还是什么模样。”

他吩咐众人通通退下,只留下一个总是跟他做伴的侍童,这个侍童比他自个儿还小一岁。他留下这个侍童伺候自己,先是用清水洗净身体,然后打开一只彩绘的大箱子,拿出一件短皮袍,外加一件粗糙的羊皮斗篷。以前他在山上看守牧人脏兮兮的羊群,身上穿的就是这套行头。眼下他又把这套行头穿在身上,还把他那根粗劣的牧杖拿在手里。

小侍童惊奇地瞪着大大的蓝眼睛,微笑着对小国王说:“陛下,您的王袍和权杖我已经看见啦,您的王冠又在哪儿呢?”

小国王一把揪住攀上阳台的野刺藤,从上面扯了一截。他把扯下来的刺藤弯成一个圈儿,戴在了自个儿头上。

“这就是我的王冠。”他回答道。

他穿着这身行头走出卧房,走进王宫的大厅,朝中显贵都在大厅里等他。

显贵们乐不可支,有一些还冲他大声喊叫:“陛下啊,您的子民等着朝见他们的国王,可您竟然拿乞丐的模样来打发他们。”另一些则气冲冲地说:“他让我们的国家颜面扫地,根本不配做我们的主上。”然而,小国王完全不理会他们,自顾自往外走,走下鲜亮斑岩砌成的楼梯,穿过青铜铸就的大门。之后他纵身上马,向着大教堂行进,小侍童跑在他的旁边。

街上的人们哈哈大笑,纷纷说道:“骑马走过的这个人,肯定是国王的小丑吧。”这么着,人们对他百般嘲弄。

于是他勒住缰绳,开口说道:“不,我就是你们的国王。”接下来,他给人们讲了自己的三个梦。

一个男的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恶声恶气地对他说:“先生,莫非你不知道,穷人的生计靠的就是富人的奢侈?我们借你们的铺张得到滋养,借你们的恶习得到食粮。向苛刻的主子贡献苦工固然难过,总好过找不到主子来贡献苦工。莫非你以为,乌鸦会供养我们?这样的状况,你能有什么挽救的办法?莫非你打算对买主说‘你该出这个价码’,还打算对卖主说‘你得卖这个价钱’?照我看,你肯定不会这么做。既然如此,你还是回你的宫里去,穿上你的金紫华服吧。我们与你何干,我们的苦难与你何干?”

“富人和穷人,难道不是兄弟吗?”小国王问道。

“是兄弟,”那人回答道,“只不过,富的这位兄弟名字叫该隐 。”

听了这话,小国王泪水盈眶。他继续策马前行,穿过嘀嘀咕咕的人群。小侍童心生恐惧,以至于离他而去。

小国王来到大教堂的宏伟正门,把门的兵士举起长戟拦住了他,开口喝问:“你来这里做什么?除了国王,谁也不能从这道门进去。”

他气得满脸通红,对兵士说道:“我就是国王。”他拨开兵士的长戟,径自走进教堂。

看到牧人装束的小国王走进教堂,年迈的主教万分惊讶。他赶紧从宝座上站起身来,走上前去迎候小国王,开口说道:“我的孩子啊,这怎么能算国王的衮冕呢?我该拿什么王冠为你加冕,把什么权杖交到你的手里呢?可想而知,对你来说,这应该是个喜悦的日子,不应该是个耻辱的日子啊。”

“难道说,喜悦该穿戴悲苦造就的衣装吗?”小国王说道。接下来,他给主教讲了自己的三个梦。

听完之后,主教眉头紧锁,如是说道:“我的孩子啊,我年纪老迈,已然步入人生的冬月。我确实知道,广大世界当中有无数邪恶的事情。凶恶的强盗从山上下来,掠走年纪幼小的孩童,把他们卖给摩尔人 。狮子伏击篷车商队,扑向商队的骆驼。野猪把谷底的庄稼连根拱起,狐狸将山上的葡萄啃啮干净。海盗把海滨村镇变成废墟,烧毁渔人的船只,夺走渔人的网罟。麻风病人住在盐水的沼地,用芦苇编成房屋,谁也不会靠近他们。乞丐在各个城镇游荡,跟狗儿分享食物。这些事情,莫非你能够制止?你可会与麻风病人同床共寝,可会与乞丐同桌共餐?狮子可会受你的驱策,野猪可会听你的号令?造成苦难的祂,难道不比你高明?既然如此,我不会赞美你眼下的所作所为,倒要请你策马回宫,换上快活的面容,穿上与国王相配的衣装。这之后,我会用金冠为你加冕,把珍珠权杖交到你的手里。至于你那些梦境,你还是抛到脑后好了。世界的包袱太过沉重,一个人无法承担;世界的悲苦太过深沉,一颗心无法包揽。”

“身处这间神圣的屋子,这样的话你居然说得出口?”小国王说道。他大步走过主教身边,拾级登上圣坛,站到了基督塑像的面前。

他站在基督塑像面前,左右两边都是美不胜收的黄金器皿,有装着黄色葡萄酒的圣餐杯,还有盛放圣油的钵盂 。他跪倒在基督塑像面前,一支支巨烛放出明亮的火光,映照着珠宝镶嵌的神龛;熏香的烟雾化作一个个细细的蓝色花环,袅袅升上穹顶。接着他低下头颅,开始念诵祷词。见此情景,身着硬挺法衣的各位神父纷纷离开圣坛,走得悄无声息。

突然间,外面大街上传来喧嚣骚动的声音。显贵们冲进教堂,利剑在手,簪缨乱颤,还拿着明晃晃的钢铁盾牌。“那个沉迷幻梦的痴儿在哪里?”他们齐声叫喊,“那个穿得跟乞丐一样的国王,那个让我们国家颜面扫地的孩子,他在哪里?我们一定要杀了他,他不配统治我们。”

小国王再一次低头祈祷。念完祷词之后,他站起身,转过头,悲哀地看着众人。

看哪!阳光穿过彩绘的窗子,洒遍了他的全身。光线绕着他织起一件丝袍,比先前那件供他享乐的袍子更加华美。没有生命的牧杖开出朵朵百合,比珍珠还要皎白;干枯的刺藤绽出朵朵玫瑰,比红宝石还要艳红。百合比柔美的珍珠更加皎白,花茎是亮闪闪的白银;玫瑰比阳刚的红宝石更加艳红,花叶是平展展的黄金。

他站在那里,身着国王的衮冕,珠宝镶嵌的神龛突然开启,璀璨的水晶圣体匣 射出一道奇异的神光。他站在那里,身着国王的衮冕,上帝的荣光照遍整座教堂,壁龛里的圣徒似乎动了起来。他站在众人面前,身着华美的国王衮冕,管风琴奏出雄浑的音乐,乐手们吹响各自的小号,唱诗班的孩子们齐声歌唱。

众人满心敬畏地拜倒在地,显贵们还剑入鞘,躬身行礼。主教则面色苍白,双手抖颤。“高于我的一位圣者,已经为你加冕。”他高声说道,跪倒在小国王的面前。

小国王走下高高的圣坛,穿过人群走向自己的家。没有人敢看他的脸,因为他有着天使一般的圣颜。 6+BaOLKyQ2j6DPCr+hETjVD504di46D16uSYWrkZF76rC4uB6hRPdSuGs3i0I9Ea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