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夕照全程将手插在口袋里,连笔都不屑于提起。他一会儿靠在椅子上,一会儿身子微微朝前倾,目光像是停留在卷子上,实际上没有丝毫聚焦。
满脑子都是那一幕。
昨天,她说的约,便是和中午他看见的那个男人之约。
关系真好,吃完饭还送她过来。
“嗨?”郭怡臻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龚夕照回过神来,望着她纤细的手指:“嗯?”
郭怡臻重复道:“你今天的状态是不是不太好?”
龚夕照冷冷的:“有吗?”他定睛看了看卷子上醒目的红色标注,“我听不懂。你多讲几次。”
说完,他抽出口袋中的手,支着脸撑在桌面上,眼神里尽是无所谓。
郭怡臻最开始对龚夕照的预想便是如此:毫不配合的状态。只是没想到,昨天一天的补习开展下来,意外的顺利。此时此刻,昨天的发展就像是一场错落的梦,一觉醒来,她要面对今日的现实。
她毕竟还是个学生,缺乏解决学生心理问题的经验,此时面对如此棘手的场面,只能临场发挥,试着降低姿态,拉近与对方之间的距离。她凑近他,关切温暖地弯起嘴角:“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龚夕照被这突然凑近的距离一惊,原先僵持的孤冷状态微微瓦解,但他很快缓过神来:“是。”
郭怡臻直起身,大方地将卷子往书桌里一推,充满理解地对他说:“那你先午休一会儿吧,状态好的话,学习效率也会提高。”
龚夕照听她这么一说,索性也不客气,站起身,将椅子踢到身后,走向床:“那我睡了。”说完,他便躺到床上,盖上被子,没再吭声。
他是没睡好,但更多的是因为心底那份无法平息的拈酸吃醋。有些困倦,闭上眼,侧过身,微睁开眼,看见郭怡臻的身影就在眼前。他忽然意识到,他们共处一室,而他在睡觉,有些诡异的暧昧。
郭怡臻对于午睡的概念是半小时,没想到龚夕照这一觉睡超三小时。
房间内的窗子紧紧合住。午后没多久,天空便飘起小雨,随后雨势加剧,雨滴成群结队砸在透明的玻璃上,但窗户的隔音效果很好,几乎将室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窗外狂风骤雨,室内温暖祥和。
龚夕照睡得很熟,她几次欲站起身去叫他,转念一想,本来今天就来早了,现在也不是原定该开始补习的时间,不如让他好好调整状态,今晚的工作也能顺利一些。想到这里,她很好地压住了脾气。
她一向不是脾气太好的人,许多人被她娴静内向的外表所蒙,当然,她也不是逢人便开火,只要没有触及到她的底线,她愿意当他们眼中的乖巧女;但若事态的发展越过她的原则,她也绝不会任人宰割。
她习惯性将专业书籍放在包里,此时借空拿出来翻阅。直到十七点,龚夕照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趋势,她站起身,走向他的床。
她走到床边,龚夕照熟睡的模样映入眼帘,安谧,清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片沉静的海域,浸润在温而不燥的阳光中,迎面扑来柔和海风。
她喊了两次:“醒醒,醒醒。”
没有回应。
她只好俯下身,用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忽然,龚夕照伸出手拽住她的手腕。
郭怡臻猛然一惊,可短短几秒之间,她竟没有反抗。
上回在补习班,有位学生家长用指尖在她手背轻轻划过,她可是当场踹了对方一脚,把对方惊得目瞪口呆,但碍于理亏,怒而不敢言。
“龚夕照。”她的声音已有些冰凉。
龚夕照在她第一声呼唤时已经醒了,只是仍有一团郁结凝滞在心头,便借着假睡的劲拽住了她的手。此时听她语气中透出不快,他立刻识趣地睁开惺忪睡眼,瞥了眼自己的手,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在做梦。”
郭怡臻没问他做什么梦能做成这样,在对方松开手后,她抽回手,一脸严肃正经:“你去洗把脸,我把刚才的题再跟你说一遍。”
“哦,好。”
龚夕照支起身,跳下床,趿拉着拖鞋往卫生间去。
他那样抓住她的手腕,她却没有挣扎与躲开。或许,她并不抗拒他。想到这里,他的心情稍微愉悦了一些。
龚夕照离开后,郭怡臻坐回书桌前,将手搭在桌面上。她望向刚才被他紧紧拽住的地方,心里却没有半点烦闷。被猥琐的手指划过手背那回,她可是迫不及待洗了几十次手,几乎把能用的洗手液、洗衣液,甚至洗洁精都用上了。
但她只是对龚夕照不反感罢了,大概源于对他曾奋不顾身的感激。无论如何,他只是一个高中生,她是多么清醒、现实的人,不可能选择一段这样稚嫩的感情。
龚夕照漱口、洗脸后,对着镜子中已精神许多的自己愣住了神,他的耳边滞后地回荡着她那句温度骤低的“龚夕照”。
有丁点火爆味。
因此,当他再次回到书桌前,坐在郭怡臻身边时,乖顺了一些。
郭怡臻重复下午说过几次的知识点,他虽然还是懵懵懂懂,但至少能准确说出问题所在。她耐心地在草稿纸上为他罗列知识点,总算把折磨了一下午的坎顺利跨过。
这晚,是龚夕闻来喊两人吃饭的。
他推开门时,窗外是急雨阴天,室内一片幽暗,房间里仅仅开了一盏书桌上的台灯,暖黄的灯光笼罩住两张专心致志的脸。
龚夕闻嘴角一勾:“怡臻,先出来吃饭吧。”
郭怡臻转过头:“夕闻哥,等这道题做完我们就出去。”
龚夕照的目光始终落在试卷上,没有抬眸看任何人一眼。
龚夕闻没再坚持:“好的。”他转身离开房间,关上房门。
他先坐到餐桌的主座上,见朱阿姨正在分发甜点。见她将一份柠檬味的甜品放在自己面前,他问道:“只有一份柠檬味的?”
朱阿姨颔首,笑了笑:“是的,只剩下一份柠檬味了,另外两份是草莓的。”
龚夕闻毫不犹豫地将柠檬味的这份推到龚夕照的位置上:“给他吧,他喜欢这个口味的。”
朱阿姨了然一笑。
菜品被一份份端上桌,瓷器与玻璃桌碰撞时发出微响的音量,尾音回荡在偌大的一层。餐桌被擦拭得干净剔透,映照着头顶明亮璀璨的吊灯。
龚夕闻垂眸盯着手机上的财经新闻,一只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滑动,另一只手则倚在玻璃桌上轻轻点碰。他等到卧室那两人出来了才开始享用晚餐。
晚餐的前半段吃得很是沉默,空气中只有并不响亮的咀嚼声;后半段则一改场面,龚夕闻开始放下碗筷,径直引出话题。
他随口问道:“怡臻啊,你什么时候生日?”
龚夕照抓着筷子的手蓦然紧了紧,屏息凝神。他没有想到龚夕闻会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出这个问题。
郭怡臻并没有觉得这个问题突兀,镇定地回答道:“年底,12月31日。”
龚夕闻自然地扬了扬眉,嘴角弯起深深的笑意:“这么特殊的日期,很好记。下一次生日就十八岁了吧?可要好好操办。”
“不过一个普通的日子而已,”郭怡臻没有太在意,“十八岁也没什么特别的。”
龚夕闻却不赞同她的想法,坚持道:“女孩子的成年礼可不能马虎。反正12月你也还在这里帮夕照补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在这里过生日吧,还是,你想跟男朋友去过两人世界?”
龚夕照嘴里含着一口饭,连嚼都不愿嚼,像是生怕咀嚼的声音盖过她的回答。
郭怡臻毫不思忖地摇了摇头:“没有男朋友。”
龚夕照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饭菜顿时更加美味。
龚夕闻瞥了龚夕照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立刻补上:“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些事交给夕闻哥,你安心帮夕照补习就行。”
郭怡臻笑了笑,没再扭捏:“那就先谢谢夕闻哥了。”
饭后,两人走上二楼时,楼道的窗外正好泼落一抹闪电,刹那间,眼前短促地闪过绚烂的光,有限的方格内似乎映照出广阔的炫目,但只一瞬,天地陷入浓墨,旋即迎来响彻云霄的雷鸣。
大雨倾盆而落。
饭后,龚夕照明显配合了很多。虽然,他依旧是一副不羁的神色,但好歹愿意跟着她的思路往下走。
她想,看来下午他是没睡好加上没吃饱的缘故,才会如此不配合。
只是这晚安排的内容确实太多,而理综几门又是龚夕照最薄弱的学科,两人没有刻意去关注时间,等将该讲的题目讲完,郭怡臻才发现时间已过了凌晨。
而窗外竟是一片暴雨。
两人收拾桌面时,窗外正好绽放了一抹闪电。
郭怡臻只瞥了一眼,没有表现出半点惊惧或迟疑,转头继续完成手头上的事,顺便与龚夕照沟通明天的安排:“明天我还是下午五点左右到,你休息好我们再开始,如果你醒得早,就用我给你的字帖练练字。明天补习内容还是理综,但先不说卷子了,我把我读书时做的笔记带过来,就几个常考点深入学习。等你开学了,我们再系统复习一遍。”
“复习”这个字,其实对于龚夕照目前的掌握情况而言过于温柔了,完全可以用“新学”来取代。但郭怡臻还是很照顾他的面子。
交代完明天的安排,郭怡臻站起身,背起包包。
“郭小姐。”龚夕照忽然喊住她。
她止住脚步,朝他望去。
她站着,他坐着;她俯视,他仰视。
两人之间隔着来自台灯的浅黄色光束,悠然又柔软。
她问:“怎么了?”
他愣了愣,才用眼神示意窗外的天气,说:“外面的雨很大。”
她回答:“嗯,我带伞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特地叫住她,提醒她这个显然的事实,可既然话已经溜出嘴边,便只能继续下去:“路上小心。”
他的关切是真心的。
她弯起嘴角,笑了笑:“谢谢你。你早点休息。”
她的目光从他被灯光映照得愈发清俊的脸上移开,转身朝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