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分?还行,比我预测的要多200分。”
郭怡臻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月台上。
有几位旅客匆匆忙忙地拖着行李箱往车厢里钻,有几位旅客闲适地对着空气吐出一团袅袅烟雾。
同一个时间段的画面,被隐秘地切割成不同的世界。
“复读?开什么玩笑?跟一群学弟学妹当同学,会被笑死的。”
乘务员温馨提示车门将在一分钟后关闭。
抽烟的旅客不疾不徐将烟头摁在垃圾桶顶,抹一把额头上被炎炎夏日蒸出的汗水,悠悠地走入车厢。
留在原地的烟头仍然冒着滚滚白烟,像在用它所属世界的语言抒发眷恋。
“不读了,打工赚钱,早点进入社会,等你们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已经是工作经验丰富的老江湖。我已经出发了,还差一个站就到,一个兄弟介绍的工作。”
车门在几声明亮的提示音后缓缓合上。
车厢内游荡着此起彼伏的喧哗,其中混合着孩童稚嫩的哭声、食物于嘴中的咀嚼声以及声线不同的交谈声。
当然,还有郭怡臻身边这位正在通话的男子的声音。
清亮中透着磁性,有些深夜电台男主播的味道,但缺乏那股深沉的共情力量,反而透着澄澈的青涩,并带有随性的不羁。
空气中闯入一股浓烈的麻辣气味,势不可挡地钻入乘客们的鼻腔。
动车已经发动,继续朝已知的方向前进。
窗外的景致由静态的月台变为动态的城市画面,日光笼罩下,不同轮廓的楼宇依次从眼前晃过。
“当然不是我哥。我哥最近出国办事了,他要是知道我考这个分数,要么让我复读,要么让我出国,虽然他也逼不了我,但听他讲半天大道理挺烦的。我特地赶在他回来之前跑路。是打游戏认识的兄弟介绍的。肯定靠谱,我们一块玩了大半年游戏,他让我到站给他打电话,要来接我。”
临近的这块窗户上印有一块斑驳污渍,郭怡臻的注意力被这突兀的痕迹吸引,直到手机震了震,她才收回目光,垂眸望向手机屏幕。
是培训班的学生发来的信息。
“我考了620分!感谢郭老师这一年的孜孜教诲!”
僵持了好几天的嘴角终于得以微微弯起,她回了句祝福的话。
“好了,如果我哥回来之后问起我的行踪,你们就说我去外地打工,具体在哪里不清楚。有什么状况再跟我说。挂了,拜。”
随后,郭怡臻的手机中又收到几条报分数的信息,有喜有忧,她按照内容给予恭喜或安慰。
距离目的地只差一站。约十五分钟后,车厢内传来乘务员甜美标准的报站音。郭怡臻检查了随身携带的包包,没有多余的行李,她只是短暂来此地办件事。
身边的男子则不同,他带了一个尺寸不小的行李箱,并背着看上去不轻巧的双肩包。他个子高,站起身,不需要太费劲便将行李架上的深黑色行李箱取了下来。
将行李箱放到身侧后,他又坐回原位,拿起手机刷了起来,似乎全然忘记了他随手将平板电脑放在座椅侧边的事。
动车靠站,车门徐徐打开,烟火气息没入这节短暂停留的车厢。
他将手机塞到黑色双肩包的最外层,站起身,背上双肩包,推着行李箱准备要走。
“等等。”郭怡臻忽然喊住了他。
他止住脚步,回过头来,望向邻座那张看上去没比自己更成熟的脸,微微浮漾诧异:“叫我?”
一张干净俊秀的脸。虽然两人邻座了一路,但郭怡臻只无意间瞥见过他的侧脸,鼻梁高挺,棱角分明,皮肤白皙,此时才算看清他全脸。有些脸熟,但她见过的学生太多,脸熟倒不是什么值得她深究的问题。
“你的东西忘了带。”郭怡臻垂眸,指了指被遗落在原地的平板电脑。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终于发现了差点被自己遗留在此的物品,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谢谢你啊。”他俯下身,拿回它。
两人先后下了车。
火车站出站口有一块露天平地,边沿虚虚围着一排路障。路障以内是摩肩接踵的旅客,路障以外是稀稀落落的出租车,显著的供不应求。
郭怡臻与那位男子几乎是同时隐入人海的,被生生挤开几个人的距离,又莫名其妙复挤到一块。
夏天的热风来凑热闹,不动声色却余留沉沉的汗味。
郭怡臻想挤到路障旁等待打车的队伍中,却有些力不从心,不断被边上的男女老少挤压,直直往那位男子身侧靠;那男子素养不差,看出她的身不由己,没趁乱伸手胡乱推抓,脚步只顺着发力方向尽可能后退,没有一丝怨言。
过了一会儿,总算离开一批人,人群松动了些,郭怡臻朝另一侧拉开一步距离,对他说:“抱歉。”
“没事。”男子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一手扯了扯肩膀上黑色的背带,一手绕到身后,正打算拉开背包的外层拉链,却发现拉链已经下滑,他将手指探进袋中,探了探,脸色微变。
郭怡臻见他匆忙地将双肩包抱到胸前,慌忙地在前兜中翻找东西,瞬间明白过来。
她外出时一向小心翼翼,别说是在这人流密集的火车站,即便是平时位于熟悉的大街小巷,她也不会将贵重物品放在那样危险的地方。
果然,那男子颓丧地叹了口气,抬眸望向她:“你好,请问手机可以借我打个电话吗?我的手机跟钱包都……被偷走了。”
从准备下车开始,他便将手机、钱包放在双肩包的最外层,将双肩包背在身后,一路经过月台、下过楼梯、上过电梯、出站,再顺着人潮到达这里,他根本无法准确判断它们是在什么时候被偷走的。
郭怡臻没有表现出惊异与反抗,她止住脚步。两人站在人群的中央四目以对,身后的游客不得不绕过他们前行。
不免有人抱怨:“麻烦让让,麻烦让让,咋堵这里不动呢?要说话挨边上去啊。”
郭怡臻收回目光,回头示意侧后方的角落:“我们去那里。”
那人自然没有异议,跟着她的脚步穿越人潮挤到目的地。
这是一处供旅客短暂停留的休息处,伫立着几条灰绿色的石椅,但此时椅面上坐满旅客,各个垂首刷手机,一手不忘警觉护住行李。
郭怡臻将手机交给男子,但没有宽心地将目光落在别处,而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属于自己的手机。在这人来人往的陌生城市,她无法因为浅淡的判断对一个人彻底失去警觉。
男子显然没有注意到郭怡臻目光中有几分不信任,他接过解锁的手机后,匆匆输入手机号,同时带着几分庆幸:“还好平时总登耗子的账号打游戏,还好他的账号就是手机号,这串数字我倒背如流。”
手机中传来“嘟嘟嘟”的声响,郭怡臻的目光依旧挂在眼前人的身上,但其实思绪里已有些轻微的放松。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滑动:胸前印有字母的黑色T恤、宽松的灰蓝色牛仔裤,脚上穿着双款式新颖的运动鞋,一身都是名牌。
休息区的后方是一排葱茏草木,杲日之下,蝉鸣声连绵。
有人接起了电话。
“耗子,是我,龚夕照,我出站了。你到哪了?”
郭怡臻听见电话那端传来官方标准的声音:“你好,我是X区公安局的办案民警,机主陈浩因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现已被刑事拘留,龚夕照先生是吧?我看看,哦,在这里,根据记录,你是他计划发展的对象。如果你方便,麻烦到我们这里一趟,配合我们做份笔录。”
蝉鸣声忽然之间成了虚幻的背景乐,郭怡臻亲眼目睹眼前这位原先嘴角漾着一抹轻松笑容的人,忽然之间僵住嘴角,难以置信地蹙起眉宇,怔怔盯着前方:“什……什么?”
像被骤然泼了一桶冰的难堪神色。
郭怡臻在这一刻对他产生了复杂的感觉,既有信任,相信他不会夺走自己的手机逃之夭夭,亦有同情,怜他高考失利转战社会迎头却是深刻教训。此外,还有一抹夹杂计划的肯定。
既然需要一个人,与其到现场找一抹不确定性,不如就让这位看上去不像有什么坏心思的男人与自己同行。
龚夕照挂断电话后,将手机还给郭怡臻,他的目光中布满失落与迷茫,像行驶至海中央却突然迷失方向的船帆。
郭怡臻接过手机时,无意碰了一下他微凉的手指,两人很快地都将手若无其事安放回去。
“同学。”郭怡臻忽然开口。
龚夕照抬眸,望向她,一张清丽的脸庞。
“你一没手机,二没钱包,去哪都不方便,我陪你去警察局吧。但是,下午,也请你帮我一个忙。”
她的目光中闪过一抹气定神闲的自信,像是笃定对方不会拒绝。
龚夕照微微一愣,大概是短时间内遭遇太多超出心理承受能力的变故,他抑制住脱口而出的“好”,先问道:“什么忙?”
郭怡臻没有迟疑,回答道:“我下午要去做一件事,存在风险,需要一个人在外面照应,如果我超过一定时间没出来,帮我报警。”
她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他,在话说出口后,原先的笃定逐渐散去,她做好被对方拒绝的准备,但并没有感到失落。
人生中怎可能事事顺风。
龚夕照垂眸思忖了半晌,抬起手抓了抓双肩包的肩带,随后望向她:“好,走。”
当然,偶尔和风照拂。
她的目光落在他清澈的双眸上,不染杂质的眼底与鱼龙混杂的社会格格不入,但大多数人逃不过这层浸染。少顷,她朝他点了点头,朝打车区的队伍走去。
龚夕照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她穿着一身简素得像是随时要隐入人海中的浅灰色运动套装,脚上是双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板鞋。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这是位个子不算太矮的女生。他个子高,所认识的大部分异性个子都在他肩膀以下,但眼前这位女生高过了他肩膀一点,大约有一米七左右的样子,身材瘦而不弱,年纪应该不会比他大,可言行举止却有种令他不得不承认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