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在母亲的控制下,他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因为一旦稍有不慎落到中段,他便会从心底滋生一股挥之不去的愧疚感,这是母亲从小种植在他心底的东西,“如果你不努力,就对不起妈妈”之类的教育在他心底根深蒂固。
直到如今,哪怕他已年过三十,且是独立杰出的一名医生,那些成分依旧茁壮。
面对母亲一次次的推力,他只能怀着愧疚低头受教,并在最后妥协,做能够让她感到欣慰的事。
而母亲唯一没有得逞的这次,源于郭怡臻的拔刀相助。
他自嘲地笑了笑,他居然不如一位十几岁的女孩。
季皓回到手术室外的走廊时,郭怡臻依旧站在原地等他。
她迫不及待解释:“季医生,我没有拍视频,你放心。”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坐在手术室外那一排塑料长椅上,他无法体会平时坐在这里等候的家属内心那股心急如焚,此刻他只觉得心如止水,甚至想埋头在这静谧的水中沉睡。
郭怡臻坐到他的身旁,说着与她年纪极不相符的话:“其实,对待这类家长,一味的低头忍让并不会让对方觉得满足,你应该适当表达自己的想法,让对方理解并尊重。”
那一夜,季皓与她聊了很多,内容越丰富,越让他觉得这位女孩有意思,积累了一日的疲惫松散了一些。他倚靠在并不松软的椅子上,其实,建议他都懂,心理学方面的书籍他阅读过不少,然而在母亲的折腾面前,所有的理论不过是百无一用的方块,无法给他指出明路。
他走不住紧紧桎梏的思维牢笼。
虽然郭怡臻的建议没有予他长久的帮助,但两人却结为长久的好友。
林清雨去世那段时间,他恰好代表医院到外省交流经验,回来后得知这消息,非常难过,虽然知道她是坚强的女孩,但还是害怕她被悲伤的情绪包裹太紧,便建议她有空可以参与他们这支支援队的公益活动,以另一种形式散散心。
郭怡臻答应了。
昨天中午,他请她吃了顿饭,了解她的近况,并与她约了这场活动。
公园中流浪猫狗不少,郭怡臻没有医学方面的知识,只能给季皓打打下手。闲暇时,她将带来的宠物零食倒在食盆中,放到空旷的地方,供它们进食。
活动进行到下午四点左右,圆满结束。
季皓的一位学长建议:“都这个点了,要不干脆一块去吃顿饭吧。”
其他人纷纷同意。
季皓问郭怡臻:“你要不要一块?”
郭怡臻看了眼时间:“我就算了,你们去吧。”
季皓对提议的学长说:“鲁学长,怡臻五点要兼职做家教,我送她过去,你们先去店里点菜,待会儿把地址发给我。”
“去吧去吧。”
季皓将郭怡臻送往龚家。此时的阳光虽然淡弱许多,但氤氲的热气犹然不散。暑假的公园、街道以及商场等都是热闹的景象,夏风摇动树影,穿着靓丽的男女老少置身于其中。
车辆到达目的地,郭怡臻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将车门关上前,她顿了顿,对季皓说:“皓哥,你别担心,我会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不会让自己沉溺在难过里回不到现实世界。谢谢你。”
季皓至今只佩服过两个人,一位是学界泰斗的研究生导师,一位便是郭怡臻。她虽未成年,思想却始终成熟、清醒,明确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该留存怎样的情绪面对这个世界。
季皓离开时,郭怡臻无意间抬头撞见二楼窗户前的龚夕照。两人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她的心底短暂泛起几秒波澜,但很快又被整饬回平静的状态。
她上了二楼,进龚夕照房间门时,见他姿态慵懒地坐在书桌前的座位上。
在她落座时,龚夕照按捺不住,主动问道:“你回学校了吗?”
郭怡臻坐到位置上,取出笔记本摆放在桌上:“嗯。”
“送你过来的人,是谁?”他不想再拐弯抹角。龚夕闻给他做了很好的榜样,想问她生日,想知道她是否单身,想让她别冒雨出门、留下过夜,那便直截了当地开口,何必让这些疑惑积压成石碓,硌在心口。
郭怡臻也没刻意想隐瞒什么,只是对他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有一丝丝疑惑,他这是——试探?
“一个医生朋友,我妈住院的时候认识的。他是一支民间公益性救援队的成员,下午我跟他们一块参加了个给流浪狗体检的公益活动。”她回答道。
“哦。”他在心里重复了两遍“他们”。看来不是两个人的行程,既然问到这个份上,在她即将开口切入补习正题之前,他又追问,“他在追你?”
她回答:“没有。”她的手指在有些陈旧的笔记本上点了点,忽然侧首,扬了扬嘴角问,“为什么这么问?”
不就是试探,谁不会似的。
他显然愣了一下,脑中急速转弯,片刻才嗫嚅道:“我……我就是先了解一下郭小姐的情况,这些情况……从严重一点的角度来说,可能会成为……”他忽然找到一个出口,顿时有了底气,“成为影响我学习的重要因素。我不希望我的家教因为别的事分心,未来一年,我们应该站在一致的战线,朝一致的目标前进,对吧?”
郭怡臻弯了弯嘴角,为他脑筋转动的速度赞叹。她相信他成绩不好,不是因为不够聪明的缘故,相反,他的智商是绝对在线的,只是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才能发挥到最优功效。
“你说的没错。未来这一年,不该有任何事让我,以及让你分心。我们一起努力。”郭怡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眼中闪过满足的光彩,双手交叠在书桌上:“好,那就开始吧。”
龚夕照对学习展现出自己都无法置信的热情。
接下来的一个月,除了周末因郭怡臻要到补习班兼职以外,她都赶在下午两点之前过来。
龚夕照逐渐戒掉熬夜的习惯,一天睡得比一天早,虽然偶尔还是会手痒拿出手机打打游戏。
曾经与他玩得好的那班子同学,有考上大学的,有准备出国的,有背上行囊外出打工的,一致对他的改变震惊不已。
其中,与他相处得最好的兄弟叫林宇,也就是当初帮他查成绩、在动车上打电话给他的那位。林宇考上外地的大学,见龚夕照回来,本打算抓紧机会与他趁暑假多约几场球,但每次都被他以“学习”或者“为学习养精蓄锐”为由拒绝,抱着毫不信任的态度上门找他,最后瞠目结舌而归。
一个月流逝得飞快。
高三年级的开学通知已下达。开学前几天,朱阿姨将龚夕照的校服拿出来洗净,晾晒。夏季充足的阳光落在衣布上,像在注入能量。
开学报到的前一天上午,龚夕照在睡梦中被敲门声吵醒,睁开惺忪睡眼后,他下意识看了眼时间:早晨十点。这是周末,照理说郭怡臻应该在培训班上课才对,应该不会提前来吧?
他揉着眼下了床,怀揣着期待打开房门。
是齐楚楚。
他眸中的光顿时黯淡下来。
齐楚楚握紧拳头:“这是什么眼神啊?看到我就这么失望吗?”
他打了个呵欠:“下楼等我,我换个衣服下去。”
说完,他便关上了门。
以后,他房间的异性准入规则上,暂时只有郭小姐能随意进入。
齐楚楚无奈,只能咬牙切齿下了楼。她没明白短短一个月,为什么龚夕照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龚夕照换了一身休闲装,洗漱完才慢吞吞地下了楼。
刚到一楼,瞥了眼沙发上的齐楚楚,转身将空调温度调低了一度,又看了眼时间。
她还在上课。
不知道她中午预备吃什么。
他走到沙发边,也没坐下,双手撑着沙发的椅背:“干吗?不是说了我今年要好好读书,不打游戏了。”
齐楚楚朝屋内张望了一圈,确定龚夕闻不在,郭怡臻也不在,朱阿姨在二楼打扫卫生,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不是被逼的啊?”
龚夕照瘪了瘪嘴:“我自己想通的。”
他才不会承认自己是为了让郭怡臻减轻那十万元的债务负担而向龚夕闻妥协。
“真的?”
“真的。”
齐楚楚叹了口气,又问:“怡臻姐给你补习一年?”
她这几天偶尔会给郭怡臻发消息。郭怡臻比较忙,回消息通常较迟,她通过这几天的打听,得知郭怡臻的近况,为她心疼,又佩服她在这样变故面前,似乎只皱了皱眉头,转身又向阳生活。
龚夕照回答:“嗯。”
齐楚楚弯起嘴角:“有怡臻姐这么刚的老师,看来你不会轻松到哪里去。”
龚夕照忽然来了兴趣:“她很刚?”
除了那天他忽然扯住她的手腕,听见她冷冷的那句警告之外,他似乎并没有见识到她脾气“刚硬”的那一面。
齐楚楚双手抱在胸前:“我之前不是跟你讲过,我爸跟我妈离婚的根本原因,是因为有一位特别飒的姐姐帮我们出头。那位姐姐就是怡臻姐。”
龚夕照的脑中回想了片刻,抓取那一段记忆,旋即又展开想象,不自觉笑出声来:“真是她?她从小就那么厉害?”
他知道她胆子大、心思缜密,否则也不会独自前往陌生的城市赴约,并提前预测最糟糕的后果做好对策。
或许是因为他恰好见过她失落的模样,加上那日目睹她接到电话后瘫软在地的落寞,对她的印象覆盖了一层凄楚的滤镜。
齐楚楚看他若有所思的模样,当然猜不到他此时对郭怡臻已变化的心意,只提醒道:“龚夕照,看在我们这么多年好朋友的份上,你对怡臻姐好一点,如果她补习的时候烦躁了点、凶了点,你多忍忍,别跟她对着干,更别气她,毕竟这多半是你的问题。”
龚夕照皱了皱眉头:“我看上去那么蛮不讲理吗?我跟郭小姐相处得很好。”
齐楚楚错愕:“郭小姐?是,年纪算下来她是比你小,但你好歹也叫人家一声老师吧?”
龚夕照伸了个懒腰:“叫习惯了。”
齐楚楚心里更加担忧这两人的相处模式,离开龚家后,迫不及待给郭怡臻发了消息:怡臻姐,龚夕照这个人偶尔欠了点,但他内心不坏,你别介意。他要是哪里惹你不开心了,你骂两句就是了,别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