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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数学所给与人们的

我想通过这篇短文来答复许多人对于我所提出的“数学有什么用”的问题。我希望这一篇简略的述说能引起人们对于数学的伟大功绩的重现,不要低估了它的价值——虽然这对它来说没有任何损伤。

只要一个人不是全然生活在懵懂混沌的状态中,就没有一个时候——无论多么短——能够脱离数学的关系。张三比李四高一点儿;同样的树,远处的看上去低,近处的看上去高;今天的风比昨天大……许许多多的比较都是人在受到数学的锻炼以后才能获得的。从白马湖到上海去,就需要比到宁波去多备路费,多带零用物品,多留出几天的空闲;准备一月的粮食比备一天的粮食要多储几斗米;闲暇时候到山上去跑,看见太阳已发了红快掉下去,就得放快一点儿脚步才能免了黑夜的奔走……这一类的事,也不是从小到大从未受过数学的锻炼的人所能想到的。

一百页的书若要五天念完,平均每天应当念多少页?雇一个人做了三天的工,要给他多少工钱?想缝一件大布长衫要买多少布才不至于不足,也不至于多出剩余。这些问题自然都是很浅、很明白的,没有一个人能否认数学所给与人的“用”。但数学对于人的贡献若只有这一点,倒也不值得去学,纵然不得不学,也是一件极轻而易举的事。中国的旧式商人,通了“小九九”

(乘法口诀,如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五一十等。也叫九九歌。)

便可受用不尽,若还知道点儿“飞归”

(珠算中两位数除法的一种简捷的运算方法,将归除合并,作成口诀,归后不用商除,以简化运算程序。参阅宋·杨辉《乘除通变算宝》。)

的就要被人称颂,实在是一个“呱呱叫”的人物了。就这一点而言,没有人还怀疑数学的“用”,但要因此来赞美数学,它虽未必叫屈,也绝不会安心。一般人对于数学,反而觉着越学越没有用,这是它所引以为憾的,虽然它的目的不全在给人以“用”。

人们若不想返回到数千年以前的生活,不愿穴居野处,钻燧取火,茹毛饮血,和别人老死不相往来,那么在某种限度以内,现在的物质文明,一切科学的、工艺的、机械的贡献的价值是不能抹杀的。物理学家、化学家、生物学家和天文学家支配世界的力量,艺术家以及思想家原是难分轩轾。人类与其他一切生物不同,能够享受较满足、较愉快的生活,全倚仗他们的思想。数学就是思想的最重要的工具,在二十世纪以后,想要找一种不受数学的影响的思想界的产物,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抱残守缺的中国式的旧工艺,已经渐渐地失去了满足人们需要的力量了。而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也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仍然不能正五音。没有他们的“巧”或“聪”的人怎能不墨守成规呢?可怜的中国啊!要想建筑一所卫生的、美丽的、高大的房屋,就不得不到洋人或读过洋书的人的面前去屈尊求教了!

在空闲的时间到剧院里去听戏或去音乐会听音乐,为增长一点儿知识到演讲会中去听讲演,都会遇到一件使人感到痛苦的事,不是力量大,腿长或钱多的人,必定会被挤到人群的后面,到了一个听而不闻的位置,乘兴而去败兴而回。哪儿能想到一个能容纳五六千人,没有一个人站着听讲的讲堂,已经在美国筑了起来,供给不少的人享乐呢?更何况这样伟大、适用的讲堂是只凭借着一个极简单的代数式 Y 2=70.02X 就可以筑起来呢?凭借这样一个极简单的式子,工程师坐在屋里,吸着雪茄,不费多大力气就把一切墙的形式、台的长、天花板的高从容地决定出来,而且不差分毫。这不是什么神奇的事,仅仅依声浪直线行进和投射角相等的角折回的性质和一个代数式的几何的曲线的性质,便受用不尽了!数学对于更大、更美的建筑,也有同样的贡献啊!除了丁字尺、三角板、圆规,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取方就圆、切长补短呢?仅仅是基本的帮助,就是很大的帮助了!

(a+b) 2 =a 2 +2ab+b 2

(a+b) 3 =a 3 +3a 2 b+3ab 2 +b 3

(a+b) 4 =a 4 +4a 3 b+6a 2 b 2 +4ab 3 +b 4

这样的式子,不曾和铜元、钞票一样明白显示它的“用”,哪儿知道经济学上也和它关联密切呢?债券的价格、拆换、生命保险、火灾保险,都要以它为根据。

虽然按照上面的说法,把数学所给与人的,讲得比一般人所能想到的大了一点儿,但仍然不能展现它真实、伟大的贡献。若从天文学上考究,可以使人们感到更惊异,从而相信它的力量了。

在太阳已落到西边去,月亮也唤不起的夜里,我们眼里所看到的美,不是挂了满天的星星吗?有闪炼的,有飞舞的,没有一个人不曾用“无数”两个字来表示它们的繁多。对于人们数不尽的星星,数学上却只需几个简单的式子,就能统括起它们运行的轨迹,依着式子就可决定它们在某时的相关位置,比用人眼所看的还精准。在海王星没有被发现的时期,因研究关于星的扰动,亚当斯(Adams)和许多天文学家就从数学上确定了它的轨道。当它运行到望远镜可以看见的位置的时候,亚当斯和他的朋友通过计算所得的位置将望远镜移转,这被数学所“捕捉”的海王星果然无所逃避,被他们看见了,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例证虽然多,但都是在理科上的运用,一般以数学为理科的基础的朋友们当然不否认,别的人难免仍有微词。以数学为理科的基础,虽没有什么错,却小看了数学的力量。

数学在哲学的领域占有相当的地位,这是从人类文化略有基础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柏拉图(Plato)教他的弟子学哲学,要他们先学几何锻炼思想。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的哲学和数学更分不了家。其实很难找出不受数学的洗礼的哲学家,读过哲学史的人对于这话总不至于认为武断吧?

逻辑算是哲学的基础了,数理逻辑(Mathematical Logic)的创建,使哲学的研究得到了较大的助力。虽然这种研究还处于萌芽阶段,但“它可以使我们易于研究,相对于‘言辞的推论所能得出的’更抽象的观念,它可以指示‘用别的方法想不到’的有效的假定,它可以帮助我们立刻看出建筑一个符合逻辑的或科学的理论至少需要的材料是什么。”也就功不可没了。

数学上对于“连续”和“无限”的研究,在得到了圆满的结果以后,对于哲学上的疑问,不少也就可以得到解答了。正是由于数学和哲学在某些方面很难分出界限来,因此数学不只是理科的基础。假使哲学在人的思想界能显出更大的权威来,数学的功效也就值得称为伟大了,何况它所加惠于人的还不止这些呢?

以求善为目的的人们很容易轻视数学,甚至认为数学是会使人习于深刻的,应当反对。但真正的善本没有深刻与否的问题,后一层没有答辩的必要。数学是以求真为主的,和善有关系吗?既然数学对于人有绝大的贡献,它本身当然是善的。以数学为基础的科学,也是以有助于人的幸福为目的,数学也是没有罪的。至于利用科学而产生的罪恶——机械供资本家使用,使得一班操手工业的人不得不忍辱含垢地到工厂里去讨苦痛的生活,军国主义者利用科学制造杀人的猛烈的器具,这不是科学的罪恶,更不是为科学的基础的数学的罪恶。

“善”不是在区别是非吗?“善”不是要寻求道德的真正意义吗?要满足这样的目的,恐怕不能不借助数学吧?

很容易与数学发生冲突,或无关系的,要属艺术了。艺术自然是从情感出发的,但纯粹不加入点儿理智成分的情感,人也是不容易有的吧?“真”和“美”也不是完全可以分开的啊!秩序、和谐,不是美的必要条件吗?音阶的组成,不也要倚赖数学将各音的振动关系表明吗?一张画有各种物件的关系位置的图,各部分的大、小、长、短不也是由数学所支配的吗?

数学本身也能将美贡献于人。我们和外界接触的时候,森罗万象,倘若在心里不能将它们分得井然有序,自然界的可憎恐怕使人一个早上都坐不稳了!这种综合能力,从数学出发比较简要、可靠,并非其他学科所能比拟的。若要表现一种图形的变化,也以数学为简单明了。数中间的奇妙变化,给人的美感也是无法言说的啊!从一到无穷的整数中,整数是无穷的;从一到二之间的数也是无穷的;从一到二分之一,或二十分之一,二百分之一……以至于二亿分之一间的数仍然是无穷的。这样的想象难道只能使人们感到枯燥而没有一点儿美感吗?崇高和伟大是兴起美感的,使人们感到大而又大,大之外还有大,无论如何可以超出我们的想象力以外,从什么地方还可以得到这样的美感呢?大,大至无穷;小,小至无穷;变幻,变幻至无穷;极纷繁不可计的,可以综合到极简单;极简单的可以推演到无数。这样的动态的美感难道不值得赞颂吗?

前面已经说过很多了,或许表现出数学所给与我们的不算少吧。我们从中得到的只有这些吗?是否还有更大的呢?我想,从精神层面将我们居住的世界扩延出去,使人们不局限在现实的空间内,才是数学最大的智慧。要说到这一层,较详的叙述实在无法免去。

我们想象有种在直线上生活的人——说他是人——他的行动只有前进和后退,不能改变方向——无论上下、左右。倘若我们在他行进的直线上前后都加上了极薄、极短的阻隔——只要有阻隔,无论多么薄多么短——如果不允许他冲破那阻隔,他只有困死在里面了。在我们看来,这是何等的可笑呢?抬一下脚或向左右一移动就得到生路了。但这是我们这些没有在直线方向活动的人替他想到的,他绝不能领会。

比他更进步的人——假定说——他不但能在直线上活动,在平面内部也能活动。这个世界上的人,自然不至于有前一种人的厄运,因为他可以在平面内部活动——虽然不能上下活动——得到生路。但是,只要在他所在的平面上,围着他画一个小圈,虽然这圈是用墨笔画的,也看不出它的厚度来,只要不允许他冲破,也就可以限制他的活动,围困他了。我们用我们的智慧可以指示他,叫他不用力地跳下就可以出来。但“跳”是上下的活动,是他不能理会的,所以这样的指示就如同对牛弹琴,不能给他任何的帮助,这也是我们作为旁观者认为可笑的。

我们笑他们,他们固然只能忍受了,或者他们和我们一样,不但不能领受别人的指示,而且永远想不到那样的指示是有的。这句话似乎很惊异。但是我要提出一个问题:假如有人将我们用一张极薄的纸做成的箱子封闭在里面,不许我们扯破箱子,我们能出来吗?不会在里面困死吗?直线世界的人不打破他前后的阻碍不能出来,我们笑他;平面世界的人不打破他四周——前后左右的围圈不能出来,我们笑他。我们自己呢,不过多一条出路——上下——一旦把这条多的出路一同封住,我们也就只有坐以待毙了,这不应当受讥笑吗?这是不应当的,因为我们和他们有一点不同。他们的困难是我们所能战胜的,我们的困难是不能战胜的。因为除了前后、左右、上下三条路,没有第四条路。这样的解释,不过聊以自慰罢了。我们在立体世界想不出第四条路就像他们在直线世界想不出第二条路,在平面世界想不到第三条路是一样的。都是只凭各自的生活环境设想的。直线世界的人不能因他们的想象所不能及而否认平面世界的人的第二条路,平面世界的人不能因他们的想象所不能及而否认我们的第三条路,我们有什么权利因我们的想象所不能及而否认第四条路呢?不将第四条路否认掉,第五、第六条路也就同样地难于否认。有了三条路以外的路,不打破薄纸做成的纸箱,立体世界里除了笨伯还有谁出不来呢?这样的说法,对于执着在物质的现实界的人们除了惊异的摇头外,只有用实际的生活作武器来反对了。在立体世界的实际方面,第四条路是找不出的。但这样由合理的推论得到的理想的世界——这里只是比喻,数学上自有基于理论的证明——使我们的精神生活不会仅仅局限在时空以内,这是何等伟大的成就!愚蠢的人们劳心、焦心地统领着一般富于兽性的人,杀戮了许多善良的朋友,才争得尺寸的地盘。不费一矢,不伤一人,不和任何人相角逐,在立体世界以外,开拓了第四、第五……条路来,不占有而享受,精神界的领域何等广漠!这就是数学所给予人们的! hBFotIvQT2CbTlwT0vzvtg1FICqtAklS4q/9CQATjyD/sTzCjTm8yI2HtVPH1ldQ



三 数的启示

为了避去城市喧嚣,我搬到了乡间住。住屋的窗外横着一大片荒芜的草地,当我第一次进屋时,它所给我的除了凄寂感外,便再没有什么了。太阳将灰黄色的网覆盖着它,风又不时地从它的上面拂过,使它露出好像透不过气来的神色。这让我同时感受到生命的微弱和生活的紧张。整整一个下午都在这样的心境中过去。夜来了,上弦月挂在窗户的左角,那草地静默地休息着,也将我的迫促感涤荡了去,而引导我的母亲的灵魂步进我的心里,已十七八年不能见到的她的面影,此时浮现在我的眼前,虽免不了怅惘,同时却也能尝到些甜蜜。呵!多么甜蜜呀!被母亲的灵魂抚慰!

那时,我不过六岁吧,也是一个月夜,四岁的小妹妹和我傍着母亲坐在院子里,她教我们将手指屈伸着数一、二、三、四、五……妹妹数不到三十就要倒回去,我也不过数到五十六七便开始理不清头绪。我们的愚笨先是使得母亲笑,后来无论她怎样引导我们,还是没有一点儿进步。她似乎有些着急了,开始责备我们:“这样笨,还数不到一百。”从那时候起,我心里便形成了这样一个牢不可破的观念,不能把数目数清的人就是笨汉。笨汉这个词,从我们一家人的口中说出来,含有不少令人难堪之意,觉得十分可耻。于是我有些惶恐,总怕我永远不会数到一百,一百个数就是数的全体了,能将它数清的便是聪明人而非笨汉,我总是这样想。

也不知经过多少日月,我总算可以数清一百个数了,然而并不曾感到可以免当笨汉的快乐,这是多么不幸呀!刚将一百个数勉强数得清,一百以上还有一千,这个模糊的印象又钻进我的脑海里,不过对于它已经没有像以前对于一百那样恐惧,因为一千这个数是从两条草绳穿着的铜钱指示我的。在那上面,左右两行,一行五节,一节便是一百。我不曾从一百零一顺数到二百零一、三百零一以达到一千,但我却知道所谓一千是十个一百。带着这个发现,我又注意过好多钱串子,居然没有一次失败,我高兴极了。有一天,我便倒在母亲的怀里这样问她:“妈妈,十个一百是不是一千?”她笑着回答我一个“是”字,然后摸摸我的头。我真欢喜极了,一连好几天,走进走出,坐着睡着,一想到这个发现,就感到十分快活。

可惜得很!这快意不久就被驱散了!原来,那时我已七岁,祖父正在每天教我读十多句《三字经》,终于读到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还有什么亿、兆、京、垓、秭、穰、沟……都是十倍十倍地上去的,将我弄得头昏脑胀。从此觉得似乎只能永远当个笨汉!这个恐惧虽然不是很严重地压迫着我,但确实有很多次在我的心中涂染一些阴影。一直到我进小学学数学,知道了什么加、减、乘、除,才将这个不能把数完全数清的恐怖的念头埋深下去。

这些回忆,今夜将我缠绕得很紧,祖父和母亲的慈祥和蔼的面容,因为这回忆,使我感到温暖、愉悦。同时对于数的不能理解,使我感到超过了恐惧以上的烦扰,无论怎样,我只想到一些数所给我的困恼!说实话,这时,我对于数这个奇怪的东西,比起那被母亲说我愚笨的时候,总是多知道一点儿了。然而,这对我有什么用呢?正因为多知道了这一点儿,反倒把自己不知道的照得更明白,这对我有什么用呢?那居然能将一百个数数清时的快乐,那发现十个一百便是一千时候的喜悦,以后将不会再来亲近我了吧!它们正和我的祖父、我的母亲一般,只能在我的梦境或回忆中来慰藉我了吧!

再来说说数。

平时,把数写到十位、二十位,不但念起来不顺口,计算和它们有关的数也会觉得麻烦。在我们的脑海里,常常想到的数顶多十位左右。一旦超过这个限度,在我们的感知上,就和无穷大没有什么差别,这真是无可奈何的。有些数我们可以用各种方法去研究它,但我们却永远不能看见它的真面目,这是多么神奇啊!随便举一个例子吧。

M. Morehead在1906年发现了2 273 +1,这个数是可以被5·2 75 +1除尽的,说明它不是一个质数,我们总算知道它的一点儿性质了。但是,它究竟是一个什么数呢?能用1,2,3,4……九个字排列成类似普通的数的形式吗?随便想想,这不过是乘法的计算,凭借我们已知的法则,一定可以将它弄出来,但实际上却做不到。先说它的位数,就很惊人了,它应当有0.3×9444×10 18 位,比2700×10 18 个数字排成的数还要大得多。

让我们来看2700×10 18 (就是27后面有20个0)这个数,假如一个数字只有一毫米宽,这在平常算是很小了,但这个数排列起来,就得有2700×10 12 公里长,可以把地球的赤道围60×109圈,甚至还要更长,我们怎么有这么长的绳呢!

再说我们完全将它用“1”写出来(假如已知道它),每秒钟写一个数字,每天写足十个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间断,要写多长时间呢?这很容易计算的,(2700×10 18 )÷(60×60×10×360)=2×10 14 年。呵!人寿几何!就算全世界的人(约15×10 9 个)同时都来写(假定这数是可分段写的),那也得要十三万年才能写完。这是多么大的工程啊!号称历史悠久的中国,粗略地说,也还只有过四五千年的寿命。呵!十三万年,多么长久啊!

像这般大的数,除了对它惊异,我们还能做点儿什么呢?但数,这个神奇的东西,不只其本身可使人们惊异,就连它的变化也能令我们吃惊。关于这一类的例子,也是十三万年不能写完的,随便举一个忽然闯进我脑海里来的例子吧!

有一天,什么时候已记不清了,那时我还在学校念书,八个同学围坐在一张八仙桌上吃午饭,两个同学因选择座位的问题起了争执。后来虽然这件事解决了,但他们总是不平。我在吃饭的当儿,因为座位问题,便联想起了八个人排列的变化,现在将它来作为一个讨论的问题。八个人围着一张八仙桌调换着次序坐,究竟有多少坐法呢?甲说十六,乙说三十二,丙说六十四……说来说去没有一个人敢说到一百以上。这样的回答,与真实的数相差甚远!最终我们便认真计算起来:两个人有2种排法,这很容易明白,三个人有6种,就是l×2×3,继续推理,四个人有24种,l×2×3×4,五个人有120种,l×2×3×4×5……八个人便有40320种。这样的数,虽然是按照理法算出来的,却没有一个人肯相信实际上真是这样,我们不期而然地都有这样的观点。我们八个人可以在那个学校就读的时间只有四年,哪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离开,四年中若再加上有一年是闰年应多一天,总共也不过一千四百六十一天。每天三餐饭,大家不过围那八仙桌四千三百八十三次。每次换着排法坐,所能变化出来的花头,还不及那真实的数的九分之一。我们是何等的渺小呀!然而我们要争,所争的是什么呢?

数,它的本身,它的变化,使本不可穷究的天地在我们的眼前闪烁,反照出我们多么渺小,多么微弱!“以有尽逐无已殆矣”,我们只好垂头丧气地,灰白了脸,抖颤着跪在它的脚下了!

然而,古往今来,有几个大彻大悟的人甘心这样卑躬屈膝呢?受黄老思想支配着的高人雅士,他们丢下荣华富贵,甚至抛开妻室儿女,这总算够聪明了。但是,他们只是想逃避,承受为了吃饭而不得不劳身劳神的那种苦痛。饭,他们还是要吃的。他们知道了生也有尽头,他们就想秉烛夜游;他们觉得在烦扰忧思中活几十年不值得,他们就想在清闲淡雅中延年益寿。看吧,他们有的狂放,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自己整天喝酒,叫人扛着锄头跟在后面;他们有的恬静,梦游桃花源,享受那“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怡然自乐的生活。那位舍去宫庭,跑到深山去的释迦牟尼,他知道人间有生老病死苦,便告戒众生要除去一切贪嗔痴的妄念。然而,他这一心一意想要普渡众生的念头,岂不是比众生更贪、更嗔、更痴吗?站在庸俗人的头上,赏玩清风明月,发发自己的牢骚,这算得上就是高人雅士了。

会数了一百还有一千,会数了一千还有一万,数总是数不完的,于是,干脆连一百也不去数了。因为全世界的人,用尽十三万年也不能将那一个数写出,所以索性将它放在一边,装着痴傻。几个人排来排去,很难将所有的花头排完,所以干脆死板地坐着一动不动。这样,不但可以掩盖自己的愚笨,还可以嘲笑别人的愚笨。呵!高人雅士,我们常常在被嘲笑之中崇敬他们,欣羡他们!

数,反照出我们的渺小。对于高人雅士的嘲笑,并不能使我看出他们的伟大,反而使我感到莫名的烦苦!烦苦!烦苦!然而烦苦是从贪生出来的,我总是贪生的,我能得到另一条生路吗?

我曾经从一起,一个一个地数到一百,但我对于一千却是一百一百地数而知道它是十个一百的。Morehead 不知道2273+1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数,但他却找出了它的一个因数。八个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吃饭,用四年的光阴,虽然变不完所有的花头,但我们坐过几次,就会找到一个大家相安的坐法。这其中我得到了另一种启示。

人是理性的动物,这是一句老话,是一句不少人常常挂在嘴边的老话。说到理性,自然很容易想到计较、打算。人的生活,好像就受命于这计较、打算。既然要打算、要计较,那自然越打算得清楚,越计较得精明,便越好。那么,怎样才能打算得清楚、计较得精明呢?我想最好是乞灵于数了。不过话说回来,要是真能用数打算、计较得一点儿不含糊,那结果反倒会叫人吃惊,叫人咂舌,叫人觉得毫无办法。八个人坐八仙桌,有40320种坐法。在这40320种坐法当中,要想找出一种最中意的来,有什么方法呢?我们能够一种一种地排了来看,再比较,再选择,最后才照那最中意的坐法去坐吗?这是极清楚、可靠的方法!然而同时也是极笨拙、极难做到的方法。不只笨拙、难做到而已,恐怕根本是不可能的吧!菜哪,肉哪,酒哪,饭哪,热烘烘的、香腾腾的,摆满了一桌子,诱惑力有多大,有谁能不对着它们垂涎三尺呢?若要慢慢地排,谁愿意等待呢?然而就因为迫不及待,便胡乱坐下吗?不,无论哪个人都要经过一番选择才能安心。

在数的纷繁的变化中,在它广阔的领域里,人们总是喜欢选择使自己安适的,而且居然可以选择到,这真是奇迹了。固然,我们可以用怀疑的态度来评判它,也许那个人所选择的并不是他所期望的最好的。然而这样的质疑,只能用在谈空话的时候。当一个人真正在走着自己的路时,是何等急迫、紧张、狂热,哪儿管得了这些?平时,我们可以看到一些闲散的阔人,无论他们想到什么地方去,即使明明听到时钟上的针已在告诉他,时间来不及了,他依然还能够悠然地吸着雪茄,等候那车夫替他安排汽车。然而他的悠然只是因为他的不紧张。要是有人在他的背后用手枪逼着,除了到什么地方去,便无法逃命,情急之下他还能那般悠然吗?哪怕在他的眼前只是一片泥水塘,他也只好狂奔过去了。不过,这虽然是在紧迫的情况下,若我们留心去看,他也还在做选择,在当时的状态下他也总是照他觉得最好的一条路走。

人们,所有的人们,有谁踏在自己前进的路上,真是悠悠然的呢?在这样不悠然之中,竟有人想凭借所谓的理性去打算、计较,选择出一条真正适当的路走,这是何等的可怜呀!生命之神,并不容许什么人停住脚步,冷静地辨清路才走。从这层意义上讲,人的生活,即使不能完全免掉选择,那选择所凭借的力,恐怕不是我们所赞颂的所谓的理性吧!

我们可有一见如故的朋友,会面就倾心的恋人,这样的朋友,这样的恋人,才是真的朋友,真的恋人,他们能使我们感到生活的温暖。然而我们之所以认识他们,正是在我们的急迫的生活中凭借一种不可名的力量选择的结果。这种选择和一般的所谓打算、计较有着不同的意味,可惜它极容易受到所谓的理性的冷气僵冻。我们要想过上丰润的生活,不得不让它温暖、自由地活动。

数是这样启示我,若要支离破碎地去追逐它,对它是无法理解的,真要理解,另有一条路。在我们的生活上,好像也正有这样的明朗的星光照耀着! hBFotIvQT2CbTlwT0vzvtg1FICqtAklS4q/9CQATjyD/sTzCjTm8yI2HtVPH1l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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