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材学派之见于著录,首推谢利恒的《医学源流论》,他说:“明末诸家中虽无特见,而大体平正不颇者,当推李士材……士材之学,一传为沈朗仲,再传为马元仪,三传为尤在泾。”
由于士材文学修养扎实,医学造诣也精,他所著录医书8种——《内经知要》《雷公炮制药性解》《医宗必读》《删补颐生微论》《诊家正眼》《本草通元》《病机沙篆》《伤寒括要》,议论都能深入浅出,大致上精当切要。自从他的《颐生微论》《诊家正眼》初刻问世后,即有不少学者从他受业。而《医宗必读》的问世,风行既广且速,更引起许多学者景仰,协助校订者有之,执经问难者有之。其书读者之多,版行之广,当时医家也认为独出,这是士材学派形成之所以然。
讨论士材学派,应以沈朗仲、尤生洲、蒋士吉为同门,而以沈为之长。尤、蒋两氏,著述虽多于沈,但不若沈之《删补颐生微沦》受到李氏较长时间的切磋,且为乃师在序文上称道。沈之嫡传弟子马元仪,学术传授,著作整理,一如李之于沈。马元仪为沈朗仲校定《病机汇论》,并加按语阐发,按语之切实发挥,胜于《汇论》原辑,可谓沈朗仲之辑,得马按而益彰。马之嫡传弟子为尤在泾,马元仪序《病机汇论》后段说:“门人尤子在泾,以儒家子攻医业,其于《灵》《素》诸书,颇能抉其精微;风晨雨夕,辄过余讲究斯理,与余相得甚欢,因与参订《汇论》一书。误者正之,缺者补之,是书遂益可观。”其叙述师生协作之经过及奖掖门生之心声,溢于言表,从而可见马、尤之瓣香一贯。
为了使李氏学派得到源清流析的印证,有必要把李沈、沈马、马尤三代师生的学术传授与继承,做一粗浅探索。探索的方法:①授受过程中摭事实。②从有关著作中找佐证。③从学说发展中议浅深。
1640年,沈朗仲从李受业,参加《颐生微论》的删补。1642年删补告成,李氏在序文中有这样的称述:“庚辰(明崇祯十三年,1640)秋,关门沈子朗仲翩然来归,一握手而莫逆于心,端凝厚藏,慷慨浩直……《灵枢》诸经典,了然会大意……于是相与辨几微,参损益,跻颠极,破偏拘。”“吾道之不孤,其有赖于朗仲也乎!”足见李沈的师生关系,逾越寻常,从序文末两语之期望与称道,可以相信,朗仲是士材的得意门生和得力助手。
从沈氏的《病机汇论》中不难看出,他以《病机汇论》名书,主要在于羽翼《颐生微论》,其次还是尊重乃师“病固有机,微而实显”的意旨。体例,仿丹溪《脉因证治》而精切过之;内容,遵师门《医宗必读》而赅备过之。所引文献,各按内容立标题说明,以启其端,展阅时尤为醒目。引文的学术思想,多依据《必读》,但有所加深、加广。举中风为例:“脉法”采《金匮》《脉经》;“论因”采河间、东垣、丹溪、严用和、许叔微;“论证”除上述几家以外,益以士材、景岳之说;“论治”比《必读》大有增益,共15条,除上列10余家外,还采及张子和、喻嘉言等说,但议论不脱士材家数,特别是选用方药,《汇论》所选25方中,与《必读》相同者17方,足证其谨守绳墨,不愧李氏薪传。其他各门,亦皆类是。如实地说,《病机汇论》是《必读》五至十卷的衍化物,是士材学说的继承;增广部分,则是朗仲学术经验的新创获。谢利恒《医学源流论》认为:“《病机汇论》十八卷本朗仲所辑,元仪晚年与在泾参订成之……辑前贤方论,皆终于士材,实士材一派之学最完全之书也。”这一评定,恰如其分。其书影响所及,1687年上海李用粹的《证治汇补》,可以说是《病机汇论》之别裁。士材学派的流传,也由此渐趋广远。
此外,士材还有两位可与朗仲媲美的学生,他们各以不同形式继承和传播李氏学说,使李氏学说更有发扬。一为《士材三书》的增补者尤生洲。《三书》的内容,取自《医宗必读》《删补颐生微论》及《雷公炮制药性解》,引录文献各有增益,疑是士材撰作《必读》《微论》及《药性解》之初稿或编余稿,尤氏分编为《三书》,并加增补。至于《病机沙篆》里增入针灸疗法,则系尤氏的作品,因李氏杂病治法,谈针灸的绝少,而尤刻《藏府性鉴增补》,则多附有针灸穴法。尤氏编印《士材三书》,为1667年,距士材卒后12年。
一为《医宗说约》的作者蒋士吉。《医宗说约》一书,为医家所熟悉,而蒋氏系李氏学生则少人注意。尤生洲称其:“往来松、浙间,临证既多,活人无算。”蒋受业于李,虽不同朗仲之见于李氏笔述,也不似生洲之编印李氏遗著,但在《医宗说约》卷一“脉法”按语、“治法虚中实”第一附案和卷四“伤寒阴阳毒症”按语中,先后3次提到“先师李士材”“士材先师”,说明其部分学术经验得自士材师传,绝非只是以书名“医宗”两字作为继承的标志。从这三处称述,初步认为蒋曾从学于李,在“往来松、浙间”时,亦尝问业受益,可能由于其时蒋已有年,且亦医名闻于当地,李不欲屈蒋于门墙之列。所以尤生洲在《医宗小补》序文中,称士吉为先生而不称同门,亦秉承师意而尊之之义。《医宗说约》的部分内容脱胎于《必读》,但有独辟蹊径处。《郑堂读书记》称其“言浅意深,词简法备,使读者不致望洋兴叹,亦守约之一法也”。其书“诊法”“本草”,多出入于《必读》《正眼》《通元》之间;“伤寒”取材于陶节庵的《杀车槌法》,参以士材《伤寒括要》;“杂病”编写新颖,时出经验,尤详于疡科。是书为源于士材学说而突破士材学说的一本著作,所以亦见称于医林。
上述尤、蒋两氏,各有三数种述作,徒以他俩的学术传授,都仅及身而止,未获一传再传,在论述士材学派时,不得不推沈朗仲为传道授业之长,尤、蒋两氏则为主要的受业者。
朗仲嫡传弟子马元仪,在士材学派中是一位承先启后的人物。元仪的医学造诣,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这位医学家,既受业于沈朗仲,同时问业于李士材、张路玉,还私淑于喻嘉言,此公真是一位商量旧学的“多师者”。他为朗仲校定《病机汇论》,一如其师协助李氏删补《颐生微论》,而精心编校则过之。他对《汇论》每一门病类都加上按语,既综合《汇论》所引述的精要部分,也发挥自己的经验,可以说是马元仪论医的结晶。如果有人把它摘成专辑,其学术价值肯定在姜思吾所编的《马师津梁》之上,因为《汇论》中的按语是元仪自撰的。这里采录马元仪在《汇论》的按语中的一则治法,以窥出他既有师承,又有阐发的一斑。
积聚治法,《必读》据王肯堂的《证治准绳》分初中末为治,并以“阴阳攻积丸”攻补交替使用。《汇论》引证王肯堂原文,马氏按语则进一步阐发,从初中末分治中,点出攻、消、补三法随宜应用。他指出:“攻者,攻击之谓,凡积坚气实者,非攻不能去之。”“清者,消磨之谓,凡积聚不任攻击者,当消而去之。”“补者,调养之谓,凡脾胃不足,虚邪留滞者,但当养其正气……此治积之要法也。”下面还按照李氏用“阴阳攻积丸”经验,对病人体质虚实、采取攻补缓急的消息法作了补充:“尤有要者,则在攻补之中,又分缓急之辨。如积聚未久,而正气未损者,当以积聚为急,速攻可也,缓之则足以滋蔓而难图;若积聚既久,而元气受伤者,当以元气为急,缓图可也,急之则适以喜功而生事。此缓急之机,即万全之策也。”这一按语,逐步分析,逐步阐发,愈阐发愈深入、愈明白晓畅,对《病机汇论》、对士材学说都起到发微作用。
士材学派,三传而至尤在泾,其学术之精深渊雅,超过三师(李、沈、马)。对《伤寒》《金匮》之次注,温病学说之出新,均有所突破。这些都在他的著作中体现出来了。尤在泾是个积学之士,“弱冠即喜博涉医学,自轩岐以迄近代诸书,搜览之下,凡有所得,或信或疑,辄笔诸简……”(《医学读书记·自序》),而成《医学读书记》。上卷校疏《内经》,中卷校疏《伤寒论》,下卷评述各家证方,议论均极精切,较士材《必读》《微论》等论述,有过之无不及。其中“方法余论”引李氏《微论》两则,颇能得其神髓;《续记》里“寸口分诊脏腑定位”“噎膈反胃之辨”及“泻痢不同”等篇,则是据李氏说而精切有加。《伤寒贯珠集》及《金匮心典》两书,是尤氏研经专著,清初徐大椿、唐大烈及近代章太炎、陆渊雷诸氏均盛称之,其特点在于深入浅出,精当明畅,与李氏的《内经知要》异曲同工。
尤氏从学马元仪,元仪极器重他,据其孙尤世楠所述《家传》说:“大父少时学医于马元仪先生,先生负盛名,从游者多,晚年得大父,喜甚,谓其夫人曰,吾今日得一人,胜得千万人矣!”马元仪序《病机汇论》亦提说:“门人尤子在京(泾),其于《灵》《素》诸书,颇能抉其精微……与余相得甚欢,因与参订《病机汇论》一书,误者正之,缺者补之,是书遂益可观。”其学术授受过程,仿佛马之于沈,沈之于李,而尤氏更可述可传,因其所继承之学,到他而更加浸沉浓郁了。还有他的《金匮翼》,其编撰则是《汇论》的发展,所列病类,与《汇论》极相同,治法则发展多于继承,如中风门的“卒中八法”,即开关、固脱、泄大邪、转大气,逐痰涎、除热风、通窍隧、灸腧穴,完全是《汇论》“中风三剂”(治表之剂、镇坠之剂、发表攻里之剂)的加广,确能与中风病机宛转相赴。还有“治痰七法”“治痢七剂”“治疝八剂”等几套治法,足与《必读》的“治泻九法”“癃闭七法”先后辉映。我们还可以从《静香楼医案》里领会他师古而又宜今的议病遣方,深佩他对乃师《印机草》的善于继承。他运用河间、景岳的议病,撷取丹溪虎潜丸法治疗类中(《柳选静香楼医案》类中门第三案),运用五行相克、五脏相贼的古医理论分析产后杂病的病机(《柳选静香楼医案》妇人门末案),这种造诣,肯定是在《印机草》的启迪下(尤案前者脱胎于《印机草》喘息类“咳嗽多痰”案;后者借鉴于《印机草》妇科“产后胸中作痛”及“少腹满痛”案),结合他精卓的学验,熔炼而成“古为我用”的治案。
上述李氏学派,由沈而马,由马而尤,不论在学术研究或临床治疗方面,他们都既承师传,又自创新路。创新的大体是:学说上从“平正不颇”到深沉精切;治疗上从伤寒发展到温病。其中马元仪与尤在泾授受之间,由于因人、因时、因地的关系,加上良师益友(尤在泾与叶天士同游于马元仪之门)的熏陶,温病学说的兴起,酝酿出尤在泾之学较师传发扬光大。尤氏之后,其及门有沈安伯、陈步羔、朱青溪等10余人,影响更深远。唐大烈序《吴医汇讲》时曾说:“吾吴文献之邦,乃良医荟萃之域……《印机草》识元仪临证之慎重,《读书记》知在泾学业之深沉。”以著作来评价马、尤的学术经验,我看还是比较符合实际的。
士材学派影响所及,苏、浙间医风之盛,300年来迄未稍衰。本文把士材学派分三个时期叙述,用从源索流、从流溯源的方法,以人为经,以书为纬,考证中略作对比,以资探索。
(《上海中医药杂志》,198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