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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中梓的佛教因缘

中国中医科学院 李超霞 李 健 张 卫 张瑞贤
北京中医药大学 梁 飞

明代末年的名医李中梓,是一位出儒入佛的典型医界代表,他行医济世的一生,也与佛教结下了不解之缘。

一、生平简介

李中梓(1588—1655),字士材,号念莪,又号荩凡居士,出身官宦之家。明末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寓居苏州较长,为明末一大医家。

李中梓治学博采众长而不偏执一家。他十分重视阴阳水火的相互关系,认为阴阳水火是万物之本,而于人身之中即是气血;阴阳二者,阳于生命活动尤为重要,提出“气血俱要,而补气在补血之先;阴阳并需,而养阳在滋阴之上”。其临床多从脾肾入手,重视先后二天的调理,提出“肾为先天之本,脾为后天之本”,对后世影响很大。

其论述医理深入浅出,所著诸书通俗易懂,最为初学者登堂入室之捷径,在吴中医界广为传诵,成为明清间江南一大医家与宗师,著有《内经知要》、《药性解》六卷、《医宗必读》十卷、《伤寒括要》二卷、《本草通玄》二卷、《病机沙篆》二卷、《诊家正眼》二卷、《删补颐生微论》四卷、《李中梓医案》等。

二、习医因缘

李中梓出身官宦世家,其伯父尚雅,字伯安,号鹤汇,负异才,供弟尚兖读书。父尚兖,字补之,号震瀛,万历十七年(1589)中进士,曾任职兵部和吏部。兄中立,字士强,又字正宇,号念山,曾任浙江按察,四川主考,大理寺卿右评事。兄中植,号念曾,系著名学者,兼通医药。李中梓少年即博览群书,如《本草通玄·戴子来序》言:“吾师以名臣子,为天下才。”

青年时李中梓多次应科举而不第,正如《诊家正眼·董序》言:“吾师以七步才,春秋十二,辄童试冠军,观场者九,副榜者再。”又兼两亲子被庸医药误致死,自己又早岁多病,转而习医。如《雷公炮制药性解·自序》言:“余以少孤,不及操药以进慈父,间为母氏尝之,退而考诸方书,多所不合。”又《删补颐生微论·自序》言:“余少治经生言,及两亲子俱以药误,余又早岁多疴,始惕然迫于思……而因以通有生之疾,似同源而流矣。”

在他弃仕从医的过程中,佛教对其影响非常重要。如《诊家正眼》董廙序言:李中梓科举失败后,“遂隐居乐道,受记莂于尊宿,不复向人间染世腴矣……悲愿弘深,既嘘当世之枯,复振千秋之铎”。董廙既是李中梓门人,又是李家世交,深悉其师李中梓生平。记莂为佛教语,指佛为弟子预计死后生处及未来成佛因果、国名、佛名等事。尊宿,指年老而有名望的高僧,可知李中梓年轻时就已皈依佛教了。

又如李中梓与陈继儒的一番对话,也表明李中梓身边有不少佛门名士,对其有重要的熏染作用。(李中梓)尝掩袂语余曰:先生与先君子交旧矣,先君慷慨有大略,明晰当世之务,方神庙时,有议开吴淞江者,先君详画利害若指诸掌,当事者弗能用,费以巨万计。既乃与袁了凡先生轸念桑梓,定减省赋役之议,虽赍志以殆,未及见诸行事,然是皆经济之事,得志于时者之所为也。梓不肖,承先君之后,发奋不遂而托于医以自见,工醯鸡之小术,忘先世之大猷,取嘲当世,贻羞地下,其若之何?余曰:子固习于禅者,如之何其歧视之也?昔狄梁公再造庐陵,而其未第也,亦尝假一匕以扶危;陆宣公力挽奉天,而其退也,亦尝集古方以惠世。夫医亦宁非士君子之经济也?当子在疚之期,才六龄耳,然余及睹其少成之性,弗事董率,而能自力于文章,令名噪诸生间,所至夺席,所去悬榻,斯已奇矣。已复出其余力,攻长桑之学,而洞隔垣之照,辨六气之沴厉,察七情之抑滞,所论著不下数种,而愈出愈奇。当是时自名公巨卿,以逮贾夫牧竖,靡不引领于车尘之及门,慰藉于刀圭之人口者,荣何必减拥慧,泽何必逊澍濡也?

陈继儒(1558—1639),明代文学家、书画家,字仲醇,号眉公、麋公,华亭(今上海松江)人,陈与李家世交。李中梓的父亲李尚兖官至兵部主事,他很佩服父亲能够在水利工程、抚恤百姓这样经世济民的大事业上兼济天下,可惜父亲早亡,怨恨自己科举不利,未能继承父业,恩济天下。陈继儒劝勉他:学习佛教的人怎能有如此分别之心呢?历史上唐朝名相狄仁杰曾行过医,陆贽也编纂过医方,医怎么不是士人经济的大事呢?在居丧期间,你才6岁,我就发现你非等闲之辈,弃儒行医后,成就斐然,功德并不少。其实李中梓并不是因为行医而自卑,而是一种自谦。陈继儒也不是安慰,而是在阐明他对医学的态度。

序中提到的李父同僚袁了凡(1533—1606),名黄,字庆远,又字坤仪、仪甫,号了凡,浙江嘉善人,明朝著名思想家。他的《了凡四训》融会禅学与理学,劝人积善改过,强调从治心入手的自我修养,提倡记功过格,在社会上流行一时。印光大师非常赞赏他:“袁了凡先生训子四篇,文理俱畅,豁人心目。读之自有欣欣向荣,亟欲取法之势。洵淑世良谟也。”“袁了凡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命自我立,福自我求,俾造物不能独擅其权。受持功过格,凡举心动念,及所言所行,善恶纤悉皆记,以期善日增而恶日减。初则善恶参杂,久则唯善无恶。故能转无福为有福,转不寿为长寿,转无子孙为多子孙。”

李中梓也受袁了凡的影响,在其著作中时有提及:“无奈傍门邪术,讹传错教,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故袁了凡云:随守一处,皆可收心。苟失其宜,祸害立起。若夫虚劳内损,病疾经年,虽扁仓神圣,望而却走。倘能积气开关,犹可回生起死。”

三、行医著书

李中梓论医立论平正,不尚空谈,在当时医名甚盛,与刘道深、徐子瞻、沈元裕,民间称为上海四大医家。他认为:“剂施之用有限,而法施之用无穷。”弟子尤乘总结说:“夫子心通杳冥,识参造化,其余治病,不啻如孙吴之行军,应变出奇,不拘成律,而所向披靡,且无坚垒。其所生全,盖不知其几千万类矣,而又恐从心之巧,不能喻诸人,人可以泽一时,不可以寿万世,于是出其所得,笔之为书,用广仁慈,俾无夭阏。研精四十余年,上自轩岐,下迄百家,靡不殚究,爰能会通众说,贯穿群言,去肤取精,黜俚崇雅,使读者得其一言片语,犹足开拓心胸,一空障翳,况或睹其全哉!”

事实上,李中梓在其行医济世和其所著医学著作中,每每显露出其佛学思想。

在《删补颐生微论》中专辟“感应论”一节,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李中梓的“佛医”理念:医以活人为心,当念人身疾苦,与我无异。凡有招者,急去无违。或止求药,宜即发付,勿问贵贱,勿择贫富,勿论风雨,勿拘远近,尽心拯济。惟日不足,冥中自有佑之者。倘乘人之急,设巧求财,轻言谈笑,乱说是非,危言骇听,邪说惑人,以不我信,因循坐视,万一痊安,己冒其功,一旦沦亡,人分其咎,冥中自有祸之者。若险症濒危,惟峻重之法尚可救百中之一二,但医者重惜名誉,虽有一线生机,知而不为。己真心救济者,岂若是乎?至于俦辈,胜己者师之,不若己者佐之,毋道人短,毋恃己长,宁人谤吾,毋吾谤人。谨此数者,庶几有恒。嗟乎,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前古及今,昭昭不爽。

书中还转载了张杲《医说》、洪迈《夷坚志》、方勺《泊宅编》与《困学卮言》、孙光宪《北梦琐言》等书中的10则因果感应病案,以激勉警示同仁。如宋代名医许叔微“少尝以登科为祷,梦神人告曰:汝欲登科,须凭阴德。叔微自念家贫无力,惟医乃可,奋志方书,久乃通妙。人无高下,皆急赴之,活人甚多。复梦神人曰:药有阴功,陈楼间处,堂上呼卢,喝五作六,遂中第六名。上一名陈祖言,下一名楼材。如第五名授官,与梦中之言,无一字差。”积阴德而得现世福报。

又有反面的教训。如“娄思孝遇症,多为两歧之语,处方专用平药,意欲待病自痊,不求功于药也。梦父告之曰:冥中最重财货,无故取人一文,亦必登算。汝以医起家,上帝谓汝侥幸取赂,将逮治矣,速散之可免。思孝散其半,余则不忍。一日与老者偕出,老者失足死,疑其加害,讼于公,坐以罪,尽出所有赂而免。”

吴肇广在云间(今上海)侍奉父母时结识了李中梓,发现“其于娑婆界中十万八千金石草木,咸酸辛辣甘淡之味,与夫寒热温凉之性,如药王药上所称,非即身心,非离身心,靡不探其赜也。其审色察候,如禅师之勘验学人,一一知其病根所在,虽滀忿之气,不上不下,靡不隐为照也。其药笼所收,如黄芽、白雪,遍地漫空,虽鸡雄、家零、牛溲、马勃,靡不时为帝也。其广发悲愿,结生生之缘,自宰官以逮牧竖,皆入究竟觉中,等无差别,应病与药,随取随给,靡不遍洽也。”“先时先生有《颐生微论》《药性解》诸书行世,脍炙人口已二十年,近与余说,则理益畅,神益图。调剂于柤梨橘柚相反之味,如禅者明暗玄要相随,未尝瞒旰笼统。又如道者颠倒五行,南水北火,东金西木,纵横变化,无所不可。余始闻而骇,既而会心,知先生所得有进焉者矣……昔应真叩旨于师,得无心是道之说,每发一念,辄以指刻一血痕,臂无完肤,复举所得证于师。师大喝曰:无心不是道。遂涣若冰释,时往来山中寻药草以救人。先生其殆类是欤?”可见李中梓在学禅之后,医技日进,出神入化。

李中梓门人董廙称《诊家正眼》一书名之“正眼”二字,“亦犹竺乾氏之摩醯眼开,着着用中,遂觉举世之肉眼皆偏耳!”竺乾氏即佛教,摩醯眼犹正眼。

尤侗将李中梓医书分为攻守行藏不同类型,“其行本曰《诊家正眼》,以审脉也;曰《本草通玄》,以辨药也。其藏本曰《病机沙篆》,则治法备焉。”又揭出书名的秘旨云:“先生晚年精于二氏(释、道),故其书名曰《正眼》,曰《通玄》,曰《沙篆》,均有取焉。将使读其书者,译贝叶而参三要之禅,睹金丹而悟九还之旨,则又未可以医道尽先生也。”尤侗(1618—1704)为明末著名文人,曾被顺治誉为“真才子”,康熙誉为“老名士”。其字展成,一字同人,号悔庵,晚号良斋、西堂老人、鹤栖老人、梅花道人等,苏州府长洲(今江苏苏州)人。于康熙十八年(1679)举博学鸿儒,授翰林院检讨,参与修《明史》,著述颇丰,有《西堂全集》。族侄尤乘为李中梓学生,对李中梓颇有了解。

四、参禅悟道

对于李中梓而言,佛学并非附庸风雅的点缀之举,而是其毕生的追求。

如《诊家正眼》董廙序言:李中梓科举失败后“遂隐居乐道,受记莂于尊宿”,李中梓拜师于雪峤禅师。雪峤即圆信(1571—1647),俗姓朱,浙江鄞县人,号雪庭、雪峤、语风老人,世称云门圆信,明代临济宗高僧。29岁出家,万历四十三年(1615)为千指庵住持,后在庐山开先寺、浙江东塔寺住持佛事,创云门宗,晚年住浙江云门寺。清顺治四年(1647)圆寂,著作有《雪峤圆信禅师语录》。

薛正平与雪峤有交,为《伤寒括要》作序:“李先生士材,奇士也,于书无所不读,兼识内外丹,受向上旨诀于雪峤大师,又何待饮上池水然后见垣一方哉?”序末署“己丑长至后那谷遗民旻老夫题于寿补堂,时年七十有五”。

李中梓在《删补颐生微论·三奇论》中谈道:“余早岁攻儒,读无言无隐之章,便觉疑团膺碍。壮年学道,颇得真诠,洞知不根虚静者,即是邪术。晚年参禅,幸遇明眼尊宿,壁立万仞,把个没滋味铁酸馅,劈头拈示,未尝落草盘桓,但与本分草料,忽而转身,豁开向上,大机大用,开口不在舌头,擎茶受食,何处不垂指示。乃知夫子无言无隐,和盘托出。老氏虚极静笃,只证教家,盖尝统而论之,三教同一心地法门。孔子多从伦常日用处提撕,不坏世间相而谈实相者也。老子长生黄白男女之说,悲世贪执,顺其所欲,渐次导之,世尊四十九年说法,犹是随人颠倒。至拈花一着,方称本怀,直下一刀两段,坐断千圣顶 。是知三教圣人心法虽同,而直捷痛快,未有妙于禅宗者也。”

中国中医科学院图书馆藏有康熙十七年(1678)吴三桂时期于云南时所刻《本草通玄》,与《士材三书》丛书本相比,这个版本可能更接近原本面貌。书中戴子来序对李中梓的身世和其与禅宗渊源的描述可以弥补其他文献缺失。戴子来,字文庶,号晴山,为李中梓亲炙门人,除为《本草通玄》一书作序,还曾与同门程公来、顾则思协助李延昰完成《脉决汇辨》一书。序称:“吾师以名臣子,为天下才,幼中奇疴,法无生理,遇至人授以谷神秘旨,乃霍然回春,长嗜典章,若亲饴蔗,凡内典玄经、坟索子史、天官地舆、孙吴医卜等书,尽探微渺,秋闱之翮再振,而大风下之,遂遍参尊宿,亲见滹沱,曩受三峰之印,迩传双径之衣,行且谱传灯矣,有著述数十种行世,强半为岐黄家言,脍炙人口,匪朝伊夕,以故四方乞刀圭者往往向深烟远霞之间,屦常满户外,而就正灵兰者更仆难数,各请指玄,迄无虚晷。吾师酬给罔暇,因论本草一书,上自炎黄,下迄汉唐宋明,无虑剞劂充栋,第引而未发之旨,舛而承讹之弊,不可枚举。业已有旧刻两种,未遑罄阐其幽,悉简其误,用是复奋编摩,重严考订,扼要删繁,洞筋擢髓,成本草二卷,命曰《通玄》。夫玄者,众妙之门,常情所未能通者也,一经拈出,久昧忽彰,素所荆榛,辟为坦道,撷千贤之髓,酿就醍醐;炼九还之丹,沛为甘澍。匪直学综百代,而且识旷千秋;匪直指南一世,而且司铎万禩。”他对世人赞扬李中梓颇不以为然,认为:“方今之颂我师者,都比南阳易水,间以为神异,讵知吾师出维摩之眼,续济下之灯,诚是无漏国中留伊不住,却来烟坞且卧寒沙。倘所称原于道者非耶,彼炎黄奥旨,特纷学中一微尘耳,若从是以知师,仅窥一斑全豹隐矣。此尼山所以泣麟,卞和所以泣玉也。”

正因为李中梓的佛学影响,所以在有关他的记载中往往透露出其佛教居士的身份。嘉庆《松江府志》中卷六十一“艺术”传称:“中年遍参尊宿,传衣于费隐老人,年六十八岁卒。”卷七十二子部“释家类”:“《居士传灯录》,明李中梓士材著。”子部“道家类”:“《道火录》,明李中梓士材著。”同治《上海县志》卷二十二“艺术”载:李中梓“年七十余,作偈,端坐而逝”。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2014年第20卷第2期) uPquzrnHUdgnM4DQObc4UywOLYFKzOMb0bZSxtsoFrRNfN3SCTK1AiJf3wGseFy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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