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雪,字生白,号一瓢,又号槐云道人,晚年自署牧牛老朽,以字行。清代吴县(今属江苏苏州)人,生于清康熙二十年(1681),卒于清乾隆三十五年(1770),享年90岁。
薛生白少年学诗于同郡叶燮,博学多通,工画兰,善拳勇,“所著诗文甚富”(《吴医汇讲》)。乾隆初举鸿博,两征不就。母多病,遂研读《内经》,究心医学。医理晓畅,治疗每奏奇效。《清史稿》称他“于医,时有独见,断人生死不爽,疗治多异迹”,“与叶天士先生齐名,然二公各有心得,而不相下”。
薛生白不仅以医闻名,且风流倜傥,所交皆文坛名流,如沈归愚、袁子才辈,诗酒流连,一时传为佳话。沈归愚在《一瓢斋诗存》序中,极口称赞薛生白,将薛生白与明初吴中高士王光庵相比。他说:“吾友薛子生白,游横山叶先生之门,自少已工于诗,既长托于医,得食以养,有司欲荐之出,不应。是生白隐居与光庵同,养亲与光庵同,能诗而以医自晦与光庵同。而工八法,解绘声绘色事,至驰骋于骑射刀矟之间,又有能光庵之所不能者。”
薛氏家居苏州南园俞家桥,为宋、元间《易》学家俞玉吾隐居处,名其住宅为“扫叶庄”。薛生白与叶天士在学术上有所分歧,《苏州府志》称“雪生平与叶桂不相能”,这本来是正常的,但后人却将这“扫叶庄”与叶天士联系起来。其实“扫叶庄”之名,有两个含义,跟叶天士都无关系。一是系薛生白著《周易粹义》时,其书稿屡定屡更,芟汰疵类,好似扫去落叶,旋扫旋生,说明薛生白治学之严谨。另一个意思,南园原来树木葱郁,常为落叶封径,行人迷踪,常需童仆扫去落叶,是因特定的地理环境赋以儒雅的文学色彩。沈德潜曾作《扫叶庄记》一文,说得甚为详细。后人谓薛生白之“扫叶庄”,意在攻击叶天士,又编出叶天士有室名“踏雪斋”,寓意攻击薛生白,皆为偏听庸人戚戚口舌,不足为凭。
再者,薛生白家刻本《一瓢斋诗存》《一瓢诗话》,书口下都刻有“扫叶村庄”四字。以薛生白的文化素养和豁达胸怀,岂能于自己的著作上做此影射别人的心眼?岂能不庄重如此?
据《墨林今话》记载,有一次薛生白与一位和尚共饮。和尚喝了三十六瓢,而薛生白仅饮“一瓢”,遂以“一瓢”自号,且命其卧室曰“一瓢斋”。他有诗《秋日卧病一瓢斋》:“炎威何自歇,秋意满林园。飒飒催残叶,纷纷下短垣。端居耻贫病,向老念儿孙。掬尽临风泪,谁招迟暮魂。”(薛生白《一瓢斋诗存》)
薛生白是吴县人,也有称其为苏州人,盖当时吴县县治在苏州城内,南园俞家桥也在城内。称其为苏州人,是指地域所在;称其为吴县人,是行政辖区所在。但薛生白又在《医经原旨》《周易粹义》等书中署“河东”。据《四库全书总目》解释,“河东”指郡望。郡望亦称望出,是该姓的发祥地,也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姓氏堂号。河东郡系薛氏世居之郡,其地为现在的山西省夏县一带,为当地所仰望的显贵家族。根据《姓氏考略》记载,黄帝的裔孙奚仲居于薛,历夏、商、周三朝,共六十四代为诸侯,周朝末年被楚国灭亡,子孙便以国名为姓。在姓氏下面加称郡望,是古人崇尚本家族、数典不忘祖的一种习惯称法。薛氏子薛中正(字不倚),孙薛寿鱼,曾孙薛东来,族孙薛承基,均传医业。
薛生白是我国医学史上一位不可多得的名医,从资料分析,他没有执弟子礼拜于某位名医门下,是一位自学成才的医家。
究其成才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首先是薛生白具备了坚实的古文基础,加上他刻苦好学,广搜博采,触类旁通,所以能对经典著作及各家学说理解深透,所谓“秀才学医,如菜作齑”,就是这个道理。其次是他天性聪颖,悟性很高,古语谓“医者,意也”,这个“意”,不是“臆测”,而是思想活动,是一个通过对各种文献和事物的学习、观察、思考、觉悟的过程。
薛生白与苏州名医吴蒙等人曾协助整理过王晋三的《绛雪园古方选注》,还校辑刊行了周扬俊的《温热暑疫全书》四卷。对两位吴中名医著作的校辑、整理和讨论,对薛生白的医疗实践和编著《湿热论》裨益很大。
薛生白的学术思想,主要体现在将医学与经学、《易》学、文学等结合起来研究,开阔视野,紧紧抓住了“远取”“近取”这个中医学的主题。他在《内经知要》序中称:“要知此道之源,出自轩皇君臣,以羲皇一划之旨,终日详论世人疾病之所以然,垂教天下后世以治法之所当然。而药物则又出乎炎帝,躬行阅历,察四时山川水土之宜,考五金八石之性,尝水陆草木之味,以定其有毒无毒,寒热温平,攻补缓急之用。相传各有遗书,轩皇者曰《素问》、曰《灵枢》,炎帝者曰《本草》。”因此,在薛生白的眼里,为医者若不熟知医药之根源,终不能成为良医。
薛生白在《日讲杂记》中又说:“在《易》先天图,乾在上在南;后天图,乾在下在西北,与《内经》之旨正合,体用互呈,生成共著,人体一小天地,岂不信哉?《系辞》释先天圆图云:‘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数往者顺’,即后天之用,五行相生之谓,《内经》人寿可得百年之说也。‘知来者逆’,即反五行之相克为相生,轩岐治病之秘旨也。从后天图位逆到先天图位,便是金丹大道,攒簇五行作用。余尝言人须得半个神仙身分,方当得起‘名医’二字,实非浪语。”
薛氏认为,阴阳学说,万宗归一,十分重要。“医经充栋,不越于阴阳,诚于体之脏腑、背腹、上下、表里,脉之左右尺寸、浮沉数迟,时令之春夏秋冬,岁运之南政、北政,察阴阳之微,而调其虚实,则万病之本,咸归掌握,万卷之富,只在寸中,不亦约而不漏,简而可据乎?”(《吴医汇讲》)
他在诊断上,能断病如神;在治疗上,能应手而愈。薛生白好友袁枚,曾多次亲眼看见他治病如此神效,对他的医术极口推重。薛生白则说:“我之医,如君之诗,纯以神行,所谓人在屋中,我来天外是也。”(清顾震涛《吴门补乘》卷五)
薛生白是一位博学多才的医家,他既有孤傲自高的一面,又有虚心好学的一面。他在84岁高年时,还刊刻李念莪先生的《内经知要》。他在该书序文中说:“余久遭老懒,自丙子(乾隆二十一年,即1756)岁后,竟作退院老僧,绝口不谈此道矣。一日,偶然忆及云间李念莪先生所辑诸书,惟《内经知要》比余向日所辑《医经原旨》,尤觉近人,以其仅得上下两卷,至简至要,方便时师之,不及用功于鸡声灯影者,亦可以稍有准则于其胸中也。”
薛生白既有大胆疑古的精神,又在很多地方又特别崇尚羡慕古人之学问、品量、心术。他在《一瓢诗话》中说:“好浮名不如好实学,岂有实学而名不远者乎?师今人不如师古人,岂有古人而今人能胜之乎?古人学问深,品量高,心术正,其著作能振一时,垂万世。今人万万不及古人者,即据一端可见矣。古人爱才如命,其人稍有一长,即推崇赞叹。今人则惟恐一人出我之上,娼嫉挤排,不遗余力,虽有著作,视此心术,天将厌之,尚希垂后乎?”这一段话还说明了薛生白不是一位好古的空谈家,而是根据当时社会压制人才的现实,对时世发出的一种痛贬。
薛生白虽长于诗文,但对于医学之研究却孜孜不倦,留下了不少医学著作。据统计,他的医学著作主要有如下几种。
1. 《医经原旨》六卷 有乾隆十九年(1754)薛氏扫叶庄刻本等,系薛生白学习《内经》心得之作。在书中,他对于世传之《内经》表示出信古、疑古的态度。一方面,他认为“黄帝作《内经》,史册载之”,这是事实。并且他认为《内经》中包含了大量古圣时人类对疾病认识的精华,实为“万古不磨之作”。另一方面,薛生白根据其内容,认为世传之《内经》,非黄帝原作,是经后人纂辑的。他说:“不知何代明夫医理者,托为君臣问答之辞……想亦闻陈方于古老,敷衍成之。”具体表现在薛生白对《内经》中的甲子纪年、干支占候、旨酒溺生、十二经脉配十二水名等问题上提出了质疑。于是他大胆地提出:“既非圣传贤作,何妨割裂?于是鸡窗灯火,数更寒暑,彻底掀翻,重为删述,望闻问切之功备矣。”这是他作《医经原旨》的动机所在。
2. 《湿热论》一卷 约成书于乾隆十九年(1754)以前,初刊于嘉庆十四年(1809)徐行的《医学蒙求》“五柳居”刻本是该书的最早刻本。《湿热论》是薛生白对湿热病探索研究之心得著作,是他将“所历病机,与诸弟子,或阐发前人,或据己意,随所有得,随笔数行”而成,是他在湿热病治疗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真知灼见。全书不逾万言,然于湿热病,“感之轻重浅深,治之表里先后,条分缕析”,深切详明。薛氏认为:“湿热之病,不独与伤寒不同,且与温病大异。”湿热多由阳明、太阴同病,温热则是太阳、少阴同病。因此,薛生白的《湿热论》与叶天士的《温热论》,可以称为阐发湿热、温热病的姐妹篇。
3. 《日讲杂记》八则 刊于唐大烈辑集的《吴医汇讲》中,有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吴门唐氏“问心草堂”刻本。这篇文章的内容主要讲述《易》学与医学、运气学说、医学人物、五官与五行、妇科脉学等,文章虽短,但句句精炼。
4. 《薛氏医案》一卷 收入吴子音《三家医案合刻》中,有道光十一年辛卯(1831)吴氏“贮春仙馆”刻本等。
5. 《扫叶庄医案》四卷 收入裘吉生《珍本医书集成》,有1939年世界书局铅印本。
6. 《薛生白医案 》 陆士谔编印,有1921年上海广文书局石印本。
7. 《校刊内经知要》二卷 李念莪原著,薛生白校注,有乾隆年间薛氏扫叶庄刻本等。
薛生白的诗学老师叶燮(1627—1703),字星期,号己畦,吴江人。康熙九年(1670)中进士,十四年(1675)元月出任宝应知县,因其“伉直不附上官意”,于次年十一月罢官。从此以后,叶燮绝迹仕途,从事于游历及诗文创作活动,晚年寓居吴县横山,人称“横山先生”。叶燮的诗文创作实践对薛生白的影响很大。薛生白在《一瓢诗话》中说:“吾师横山先生诲余曰,作诗有三字,曰情,曰理,曰事。余服膺至今,时理会者。”薛生白的诗文著作有《一瓢诗话》二卷,《一瓢斋诗存》六卷(收诗265首),均为薛氏“扫叶村庄”乾隆年间家刻本。沈德潜评其诗曰:“绮丽者本飞卿,镌镵荒幻者本昌谷,平易者本乐天、东坡,而最上者则又闯入盛唐壶奥。”(《一瓢斋诗存》沈归愚序)
薛生白平生性情豪放,喜交游,常与文人学士诗酒往还。袁枚的《随园诗话》中记载了乾隆十六年(1751)五月十四日,薛一瓢招宴水南园,座中皆科目耆英,满堂名士。
薛生白除了与文人学士交游外,医家中学有所长者亦颇多。在《一瓢斋诗存》中,有一首《东山逢徐灵胎》,写出了这两位大名医相见时的感慨:“相逢东峰下,相看鬓欲霜。年华共流转,意气独飞扬。四座惊瞻顾,连城且蕴藏。如余空说剑,无路扫欃枪。”
上海何时希先生曾在1987年11月19日寄我《萍香诗钞》《香雪轩记》复印件各一件。《萍香诗钞》系重固何王模著。何王模(1703—1783),字铁山,号萍香,何炫之子,为何氏二十世名医,与薛生白同时人,而行辈差后。《萍香诗钞》中有《寄怀薛一瓢征君》诗,曰:“武林官阁忆盘桓,末座偏重青眼看。十日羽觞常共醉,同时莲幕尽交欢(原注:予晤先生,在浙江巡抚鹿山李公署,时相叙者为陈征君经,王明经卓人,袁处士吁尊诸公)。鹤书征召求归急,鸿爪飘零欲住难。羡煞扶身铜婢好(原注:先生携铜杖一枚,号铜婢,袁简斋太史曾为作歌),山庄扫叶煮团龙。”
《香雪轩记》为何长治撰。长治原名昌治,号鸿舫,名医何书田之子,何氏二十四世医。《香雪轩记》记载了何王模与薛生白交往论医的一段故事,云:“铁山府君每月必出,或杭或苏,游踪不定。归必携友人书画诗词古玩,展睐自怡。友人之乘其归而来访者,沈学士大成,薛一瓢雪、胡恪靖宝瑔、王述庵昶、程瀣亭沆、汪西邨大经诸先生,谈论最为契合,有‘问梅诗社’之作合刻焉……医与一瓢议论甚合。”
薛生白善画兰竹,他的诗画常被他人索要珍藏。薛生白说:为友人写兰,止数叶一花一蕊而已。有时,他还借画画抒发自己的感情。有一少年向他索画,薛生白在上面题诗曰:“悲歌回首旧同游,老大空余两鬓秋。酒语诗情和别恨,一时多向笔端收。”(《一瓢诗话》)
薛生白对《易》学研究有得,著有《周易粹义》五卷,成书于乾隆十一年丙寅(1746),《四库全书总目》著录,曰:“其书采摭诸说,融成己意,仿《朱子论孟》之例,皆不载所引姓名,诠释颇为简明,而大抵墨守宋学也。”
《周易粹义》刊本未见,苏州市图书馆古籍部藏有旧抄本,五卷三册,十一行二十字,白口,左右双边。天头有框,框内眉批小字双行,行四字。书口上书“周易粹义”,下书“家塾读本”,边框字迹均系刻印,其内容则为抄写,疑为薛氏家藏旧本。该书有沈德潜序、薛观光序、薛雪自序。
沈德潜在该书序中称:“吾友薛子一瓢,生经明之世,湛玩既久,有得于心,融会古人,出以新义,成《粹义》一书,简而能达,朴而能文,义取专明人事,而于鬼神之情状,五行之生克,盈虚消长之循环往复,与夫阴阳灾异之感召占验,无弗贯而通焉。而其成书之旨,惟取至近至显,以冀一要于至粹,此故有得于折中,而又能不存糟粕之迹,以贻消于堂下之断轮者也。”
薛雪好养生术,性喜龟,庭中常蓄龟数十,自谓效仿龟息,故臻高寿。他随身常携铜杖一枚,号“铜婢”。《清史稿》谓其善击技,可知其杖,不仅为柱用,亦为击技练身之器。其养生养性之术,对今人不无启示。
(《中医文献杂志》,200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