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热病篇》(下称《病篇》)相传是清代薛雪所作,后世虽未获原本,但据清代陈修园、章虚谷、吴子音、王孟英、宋佑甫、王旭高等医家著作中所载,内容基本相同,为湿病与湿温病的唯一专著。临床上湿热为病,正如丹溪所谓“十之八九”,最为多见。江南诸省,天热地湿,更是如此。《医方考》云:“东南卑下之区,十病九湿。”故深入学习研究薛氏之作,颇有实践价值。笔者再读此作认为《病篇》在学术上主要有如下特点。
薛氏在《病篇》中审因、明理、辨证、用方首推仲景法,条文和自注中处处以六经辨证为纲,参以卫气营血,三焦辨明证候,用方遣药亦常师仲景。如第23条自注云:“热入厥阴而下利,即不圊血,亦当宗仲景治热利法……设热入阳明而下利,即不圊血,又宜师仲景以下利谵语用小承气汤之法矣。”第24条肾阴亏损之咽痛,用仲景猪肤汤法,这是薛氏学习前人经验,师古人法则的地方。但他在吸收前人经验时,不墨守成规,盲目仿效,在大量临床实践基础上,敢于大胆质疑,并加以己见。如对阴暑和阳暑的分法提出异议:“昔人不曰暑月伤寒湿,而曰阴暑,以致后人淆惑,贻误匪轻,今特正之。”认为东垣清暑益气汤,“药味烦多,学者当于临证时斟酌去取可也”。
辨证有原则,用药宜灵活。临证分析病理变化,明辨病变部位,掌握病势轻重和传变,归纳证候类型,即所谓“辨证”。薛氏精研医理,严于辨证,有时一证一字之差,辨证迥别。如第29条脉证全似亡阳之候,独以神清语亮,知非脱证,是为辨证关键。又如第39条与第18条,“同一肺病而气粗与气短有别,则肺实与肺虚各异,实则泻而虚则补,一定之理也”。这是在辨证上的规矩和原则。他还引申仲景白虎汤之加减法,认为“治暑热伤气身热而渴者,亦用白虎加人参汤……胸痞身重兼见则于白虎汤加入苍术,以理太阴之湿,寒热往来兼集,则于白虎汤中加入柴胡,以散半表半里之邪。凡此皆热盛阳明,他证兼见,故用白虎清热,而复各随证加减。苟非热渴汗泄,脉洪大者,白虎便不可投。辨证察脉,最宜详审也”。这又是临证用药的灵活性。再如第15条与第16条,以呕吐为主症,前者是干呕,后条是呕吐清水,辨证一为阴虚,一为痰饮,呕同而治异,这是辨证施治、同病异治的特点之一。
综观全篇条文,药证俱备,强调立法,较少提及方名,这是薛氏重法不拘方,依法遣药的特点。
《医宗金鉴》云:“法者不定之方,法乃示人于规矩,法活则方圆矣。”法据证而定,是制方遣药的根据,乃辨证论治过程中最重要的一环,故薛氏每于证后明申其法,不列方名。又云“宜”某药等,皆寓有斟酌审慎之意,示可随证加减,以免后学按图索骥,死于方名之下。
用药简练精当,药量慎谨严肃,一丝不苟。他认为重病必须用大剂重剂,否则药不胜病(第32、第33条),轻证在上者宜用小剂轻剂,有的条文药物的煎煮炮制法也交待得清清楚楚。如第17条肺胃不和致呕用川连三四分,苏叶二三分,两味煎汤,呷下即止,谓“分数轻者,以轻剂恰治上焦之病耳”。王孟英评注云:“此方药止二味,分不及钱,不但治上焦宜小剂,而轻药竟可愈重病,所谓轻可去实耳。”此方据王氏经验治胎前恶阻,沿用至今,仍不失为治妊娠呕吐的一个有效主方。
湿热病后期,提倡清补,用药宜清淡,远重浊。薛氏云:“湿热证属阳明太阴者居多,中气实则病在阳明,中气虚则病在太阴。”指出脾胃为湿热之病变中心,湿邪喜伤脾气,致运化失司,热多伤肺胃之津,如此则脾胃气阴两伤,治疗之法多宜清补,选甘淡之药,如参、麦、甘、斛,或藿香、佩兰、薄荷极轻清芬芳之品,不得一味重浊之药。王旭高云:“此生津和胃一法,清补元气,体气薄弱者,最宜仿此。”此时若用厚味滋填,必碍中气,病反不能痊愈,正如薛氏自注:“故见证多飞虚之象,理合清补元气,若用腻滞阴药,去生便远。”
《金匮要略》云:“湿家,身烦疼……慎不可以火攻之(发汗)。”“湿家下之,额上汗出微喘气上脱,小便利者死,下利不止者亦死。”“湿家下之太早则哕。”指出湿病应慎用汗下法,对后世影响较大,薛氏不拘于前人这种看法和认识,主张在保护人体津液的前提下权变使用汗下之法。如第21条用薄荷叶三四分治疗湿热郁表,胸痞发热无汗者,称“泡汤调下即汗解”,他认为:“湿病发汗,昔贤有禁……既有不可大汗之大戒,复有得汗始解之治法,临证者知所变通矣。”说明湿病之治,固非一概禁汗。
再如湿温病有胃热极盛,胃津告竭,肝风内动,湿火转燥火之时,宜以承气汤急下之,所谓承接未亡之阴气于一线也。王孟英注云:“……湿热病原有可下之证,惟湿未化燥,腑实未结者,不可下耳,下之则利不止,如已燥结,遂宜下夺……”此当下必下,急下以存阴津之法。
一般认为,湿为阴邪,养阴滋腻多能助湿,湿病当慎用滋阴药。但薛氏宗叶氏“留得一分阴液,便有一分生机”之旨,于湿病同样重视养阴保津。他认为治湿之药,最易伤阴,对于湿热余邪未尽,阴液已伤,要兼以元米以养液。他说:“此时救液则助湿,治湿则劫阴。宗仲景麻沸之法,取气不取味,走阳不走阴,佐以元米养阴逐湿,两擅其长。”他如第24条猪肤汤之滋肾泄热,第15条用五汁以滋胃阴,第35条之润下泄热救阴,第36条急下存阴,都是薛氏在湿病的治疗中重视养阴保津之明证。上述可见,薛氏之不泥于汗、下、滋阴之忌,需散宜微汗,急下为了存阴,阴伤不远润,其出发点无非是为了保护津液,这在湿病的治疗中确是不可忽视的问题。
薛氏在湿病和湿温病的辨证中,主张四诊合参,最重视望舌,查舌质舌苔的变化,有时可以凭验舌而投方药。如第13条云“舌根白,舌尖红”,便知湿渐化热,余湿犹滞;第12条凭舌遍体白而断言为湿浊极盛之象。盖“湿热之证,脉无定体……各随证见不拘一格,惟舌为心之外候,浊邪上熏心肺,舌苔因而转移”,可以客观地反映湿病的进退,是湿病临床上的特异性指征,验舌投剂诚属经验要诀。
湿热之邪,深入营血分或经中、上焦传入下焦,肝肾阴伤最易化风动血,证见痉挛,神昏及各种血证,血液离经或风动脉络不通,经脉失养,气血瘀滞,必然瘀血积聚。因此,薛氏遵叶氏“散血”之意,除常规的清热除湿法外,尤其强调活血化瘀法的应用。他说:“阴阳两困,气滞血瘀而暑湿不得外泄,遂深入厥阴,络脉凝瘀,使一阳不能萌动,生机有降无升,心主阻遏,灵气不通,所以神不清而昏迷默默也。破滞破瘀,斯络脉通而邪得解矣。”常用药如紫草、茜根、赤芍、牡丹皮、䗪虫、鳖甲、穿山甲、桃仁泥等(第7、第32、第33、第34条),在清热除湿的同时,不忘活血化瘀。近年来,临床上广泛使用活血化瘀法。实践证明,湿热病邪深入营血,化风动血加用活血药,确能改善微循环提高疗效,降低病死率。薛氏这一经验提示我们在湿热病后期使用活血药的重要性。同时,于一般湿病,适当配伍少量活血药,这对缩短湿病的疗程亦是有意义的。
(《成都中医学院学报》,198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