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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热论》浅谈

长春中医药大学 于 海 马金玲 兰辛键 张文风

湿温之病名首见于《难经·五十八难》:“伤寒有五,有中风,有伤寒,有湿温,有热病,有温病。”但彼时对本病的认识尚局限在伤寒范畴内。直到明清时期,随着温病学派崛起,对温热病的研究日趋成熟,方将本病由伤寒之中剥离而单独论述,其中薛雪著《湿热论》,专论湿温病传变与治疗,自成体系,独树一帜,成就非凡。

一、病机以正局、变局总括

“湿热症,始恶寒,后但热不寒,汗出胸痞,舌白或黄,口渴不引饮。”此为薛雪在《湿热论》篇首点明之湿热病提纲。结合这组临床症状与湿热邪气特点可知,本条文是薛雪对湿热病之湿邪伤脾与湿邪郁滞两大病机的高度概括:湿邪损伤阳气则恶寒,壅滞内外则痞塞,郁久生火则恶热。正如薛雪自注:“始恶寒者,阳为湿遏而恶寒,终非若寒伤于表之恶寒,后但热不寒,则郁而成热,反恶热矣。热盛阳明则汗出,湿蔽清阳则胸痞,湿邪内盛则舌白,湿热交蒸则舌黄,热则液不升而口渴,湿则饮内留而不引饮。”

薛雪又在后文自注中将本条称为“湿热病必见之正局”。由此可知,所谓“正局”,就是指湿邪困阻中焦所导致的湿热病,此即《素问·至真要大论》所言之“诸湿肿满,皆属于脾”,强调湿邪与脾脏密切相关。一方面脾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脾虚则运化失常而湿邪内生;另一方面脾胃居中焦,为气机升降之枢纽,脾虚则水湿停聚。同时,脾喜燥恶湿,湿邪停滞,伤损中阳则加重脾虚,如此互为因果,循环往复而脾愈虚,湿愈重。正是因为湿邪的产生与脾胃关系密切,所以薛雪说:“湿热证属阳明、太阴经者居多。”此即章虚谷所谓:“六气之邪,有阴阳之别,其伤人也,又随人身之阴阳强弱变化而为病。”又因湿热伤中,主客浑交,必然导致阴阳失和,进而引起人体一系列病理反应。如湿郁化热,阻滞经络,伤损阳气等,波及全身内外而病情千变万化,故而在“正局”之外又有“变局”之说。所谓“变局”是与“正局”相较而言,也就是并不一定必须出现的症状,类似《伤寒论》中的或然证。因此薛雪说:“皆湿热中兼见之变局,而非湿热病必见之正局也。”可知变局多由正局继发而来,二者既有联系,更有区别。首先,二者病位不同。正局者,病位在脾胃;变局则因脾胃居中焦,主斡旋而升降气机,故湿邪困顿则周身气机不畅而波及三焦与肝胆。其次,二者病性不同。正局因患者体质虚实不同而有寒化、热化两端——“中气实则病在阳明,中气虚则病在太阴”;而变局则因湿困脾胃,郁滞气机,久必化火,即薛雪之“阳明、太阴湿久郁生热,热甚则少火皆成壮火”,故而只有热化一途。再次,二者临床表现不同。正局多以肌肉及胸中病变为主,而见“始恶寒,后但热不寒,汗出胸痞,舌白或黄,口渴不引饮”等症;变局则因湿热邪气在阳明、太阴之“表里”不同又分为两类,即“病在二经之表者,多兼少阳三焦;病在二经之里者,每兼厥阴风木”。所谓“表”,薛雪自注:“太阴之表四肢也,阳明也;阳明之表肌肉也,胸中也。”而对于什么是“里”,薛雪并没有明确指出。故此处表里究竟是何含义,历来争论不休。窃以为,既然“表”指的是四肢胸中,那么“里”应该就是五脏六腑。以此入手解释条文,即轻者湿热弥漫,郁滞四肢胸中,气机升降失常,三焦运行不畅,郁久化热,相火上冲,出于官窍,而见“耳聋、干呕”;重者湿郁化火,入于脏腑营血,阴精备受煎灼,心火独亢,肝失濡润,热极生风故有“发痉发厥”。可知二者本质上皆为湿郁化火之证,唯病证深浅不同而已。

此即薛雪首创之正局变局理论,它既明确了湿热病发生与治疗的中心在脾胃中焦,又指出湿热病因其湿邪黏滞、易于化热的特点,日久不愈必然可波及五脏六腑,充斥一身内外。以此理论剖析湿热病,可谓主次分明,条理清晰,执简驭繁,视角独特。

二、辨证以重视阳气为先

张景岳在《类经》中说:“天之大宝,只此一丸红日;人之大宝,只此一息真阳。”强调阳气之于人体的重要性,可以说阳气的强盛程度,直接影响疾病的发生发展、传变转归。薛雪在《湿热论》中论述湿热病的发生、传变以及治疗时都充分体现了对阳气的重视。

首先,阳气决定了湿热病的发生发展。薛雪说:“太阴内伤,湿饮停聚,客邪再至,内外相引,故病湿热。此皆先有内伤,再感客邪,非由腑及脏之谓。若湿热之证不挟内伤,中气实者其病必微。”此处明确指出,湿热病的发生与中焦脾阳密切相关,一方面,“先有内伤”,即中阳虚损是湿热病发生的先决条件,外来邪气往往只是诱发或促进因素。另一方面,“中气实者其病必微”,因脾胃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因此中阳充盛则御邪有力而病多轻浅。

其次,阳气左右着湿热病的传变转归。薛生白在篇首湿热病提纲自注中提到:“湿热病属阳明、太阴经者居多,中气实则病在阳明,中气虚则病属太阴。”薛雪在此处借用《伤寒论》三阴三阳理论指出,虽然湿热邪气多首先困阻中焦,但因患者个体差异,临床又有不同的病机类型。其中素体强健,阳气充盛,即“中气实”者,虽感受湿热邪气,但因正气强盛,正邪交争剧烈,故多表现为邪热亢盛之象而“病属阳明”;而素体虚弱,阳气衰少,即“中气虚”者,倘若感受湿热邪气,不但抗邪无力,而且由于湿热会进一步加重阳气损伤而虚上加虚,则多表现为脾胃虚寒之象而“病属太阴”。可知虽然名为“湿热病”,但并非都以热象为主,若阳气虚损,一样会出现脾肾阳虚的阴寒之象。

再次,湿热病的治疗要时刻注意顾护阳气。薛雪说:“湿热证,身冷脉细,汗泄胸痞,口渴,舌白,湿中少阴之阳。”此处所谓“少阴之阳”当为心肾阳气,无论因为湿热日久,邪气伤及肾阳,还是阳虚之人复感湿热邪气,都会导致恶寒自汗、痞满口干、脉沉细等一派脾肾阳虚之象。此时病机核心已不是湿热邪气,而是肾阳虚衰。正如薛雪文后自注所说,此为“肥胖气虚之人夏月多有之病”,正所谓“肥人多虚”,突出了患者阳虚的体质特点,可以说是对前文“中气虚则病属太阴”的补充说明。且因其体虚,受邪之后则虚损愈速,所以临床表现为湿热不明显,以寒湿为主:湿热伤阳,卫气失顾则身冷汗泄;痹阻经络,气血不畅则脉细胸痞;湿邪困脾,津不上承则口渴,浊邪上蒸而舌白。可以说,轻者伤中阳而“病属太阴”,重者损心肾而“中少阴之阳”。正如《素问·生气通天论》所说“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足见湿热病过程中阳气的重要性。此处薛雪不囿于湿热邪气之外在表象,直接抓住阳气虚损的根本病机,可谓治病求本的典范。因此,虽名曰“湿热证”,在治疗上仍以温阳祛湿为主,即薛雪所云:“湿邪伤阳,理合扶阳逐湿。”但值得注意的是,在此处薛雪并未给出具体治疗方剂,仅举数味药物为例——“宜人参、白术、附子、茯苓、益智仁等味”,虽然后人将这一组药物命名为“扶阳逐湿汤”,但严格意义上讲,这只是药物组合,并不能算是一首完整的方剂,更应该看作是薛雪对此种阳虚湿热证的治疗思路。

众所周知,湿邪的祛除主要有化湿与利湿两种途径。所谓化湿,多指通过调整人体脏腑功能,以增强对水湿的运化能力。水湿邪气与脾肾两脏关系最为密切,所以化湿多从脾肾入手,或者温肾助阳,或者暖脾补中。而利湿则是通过利尿通淋药,将湿邪由小便甚或大便排出体外,这是由于湿性下趋,故因势利导给邪以出路。依据上述思路选药组方:温肾用附子,补肾用益智仁,暖脾选白术,补中选人参,利尿选茯苓,则扶阳逐湿汤应运而生。因此,本方的实质应当是薛雪关于祛湿方法的一次生动演示,既充分认识到湿邪与脾肾功能的关系,又突出了阳气充盛的重要性,并未局限于清热祛湿之法,与其叫作“扶阳逐湿汤”,不如叫作“扶阳逐湿法”更加贴切。况且文中列举此5味药物之后尚有“等味”两字,可谓意犹未尽。因为祛湿之法非常复杂,理肺气、调肝气、清内热等方法亦经常用到,无法一一列举。而且纵观《湿热论》全篇,在湿热证的辨证论治中选用辛温护阳药物治疗的条文随处可见。比如第8条:“湿热证,寒热如疟,湿热阻遏膜原,宜柴胡、厚朴、槟榔、草果、藿香、苍术、半夏、干菖蒲、六一散等味。”第10条:“湿热证,初起发热,汗出胸痞,口渴舌白,湿伏中焦。宜藿梗、蔻仁、杏仁、枳壳、桔梗、郁金、苍术、厚朴、草果、半夏、干菖蒲、佩兰叶、六一散等味。”第12条:“湿热证,舌遍体白,口渴,湿滞阳明,宜用辛开,如厚朴、草果、半夏、干菖蒲等味。”第22条:“湿热证,按法治之,数日后,或吐下一时并至者,中气亏损,升降悖逆,宜生谷芽、莲心、扁豆、米仁、半夏、甘草、茯苓等味,甚则用理中法。”等等,足见薛雪对顾护阳气的重视。

三、论治强调开郁散结

湿为六淫之一,其最主要的特点是“重浊黏滞”之性,这种重浊黏滞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病程缠绵,病势“黏滞”,不易祛除。由于湿为阴邪,其性濡润,来缓去迟。正如《素问·五运行大论》所说:“其性静兼,其德为濡。”所以湿邪致病往往发病隐匿,病情徐缓,且因其“黏滞”之性而又易与其他邪气相兼为病,加剧了病情的复杂性而治疗棘手,不易根除。另一方面湿邪因其“重浊”而易于阻塞经络,损伤气血,使周身各部失于濡养而百病始生。如《素问·生气通天论》:“因于湿,首如裹,湿热不攘,大筋"短,小筋弛长。"短为拘,弛长为痿。”《素问·调经论》:“寒湿之中人也,皮肤不收,肌肉坚紧,荣血泣,卫气去,故曰虚。”描述了湿邪伤人之后可能出现的一系列病理改变。若蒙蔽清窍,精明失养则头部困重;若瘀阻经脉,筋肉不荣则痿软无力;若阻塞肌表,营卫滞涩则肌肉僵硬。而且湿邪伤人还会随着病程的发展而逐渐深入,由表及里,由浅至深。正如《素问·调经论》所说:“风雨之伤人也,先客于皮肤,传入于孙脉,孙脉满则传入于络脉,络脉满则输于大经脉,血气与邪并客于分腠之间。”随着湿邪的逐渐深入,人体各个关节、孔窍,甚至脏腑都瘀阻不通,进而出现各种疼痛昏蒙等症状,此即《素问·至真要大论》所说:“湿淫所胜,则埃昏岩谷,黄反见黑,至阴之交;民病饮积,心痛,耳聋,浑浑焞焞,嗌肿喉痹,阴病血见,少腹痛肿,不得小便,病冲头痛,目似脱,项似拔,腰似折,髀不可以回,腘如结,腨如别。”可见湿邪黏滞瘀阻影响之广泛。

薛雪在《湿热论》中就特别重视湿邪易于郁滞的致病特点,详细论述了湿邪痹阻身体各处所出现的临床症状和治疗思路。如第2条中说:“湿热证,恶寒无汗,身重头痛,湿在表分。宜藿香、香薷、羌活、苍术皮、薄荷、牛蒡子等味。”第3条说:“湿热证,恶寒发热,身重关节疼痛,湿在肌肉,不为汗解。宜滑石、大豆黄卷、茯苓皮、苍术皮、藿香叶、鲜荷叶、白通草、桔梗等味。”这两条描述了湿邪闭塞肌表,营卫瘀滞,气血不通,故以辛温之品通达郁滞,正所谓“其在皮者,汗而发之”。

第4条说:“湿热证,三四日即口噤,四肢牵引拘急,甚则角弓反张,此湿热侵入经络脉隧中。宜鲜地龙、秦艽、威灵仙、滑石、苍耳子、丝瓜络、海风藤、酒炒黄连等味。”湿热瘀阻经隧,郁久则化热生风,故治疗以清热通络息风为主。

第8条说:“湿热证,寒热如疟,湿热阻遏膜原。宜柴胡、厚朴、槟榔、草果、藿香、苍术、半夏、干菖蒲、六一散等味。”湿伏膜原,内外不通,故仿吴又可之达原饮,透达膜原,开畅营卫。

第9至第11条说的是湿邪瘀痹上中下三焦,因其为“湿重热轻之候”,易于“蒙上流下,当三焦分治”,即湿阻上焦以清轻宣化为主,湿困中焦当芳香健运为主,湿郁下焦则淡渗清利为主,与吴鞠通三仁汤之宣上、畅中、渗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谓祛三焦湿邪之大法。

第12条“湿滞阳明”,第14条“湿热阻闭中上二焦”,第25条“湿中少阴之阳”,虽湿邪阻滞部位不同,但都主以辛温之品,或“重用辛以开之,使上焦得通,津液得下也”;或“以辛通,散邪为急”;或温通补益,“扶阳逐湿”。治法虽异,但皆以开郁散结为核心。

尤为重要的是第34条所说:“湿热证,七八日,口不渴,声不出,与饮食亦不却,默默不语,神识昏迷,进辛香凉泄,芳香逐秽,俱不效,此邪入厥阴,主客浑受。宜仿吴又可三甲散,醉土鳖虫、醋炒鳖甲、土炒穿山甲、生僵蚕、柴胡、桃仁等味。”本条眼目为“主客浑受,宜仿吴又可三甲散”一句。吴又可在《温疫论·主客交》中说:“疫邪交卸……客邪交固于血脉,主客交浑,最难得解,久而愈锢,治法当乘其大肉未消,真元未败,急用三甲散,多有得生者。”从行文上可知,薛雪所说之“主客浑受”是与吴又可“主客交”一脉相承,且无论病机与治疗都是受吴氏启发。“主”即主体,指人体本身;“客”为客邪,即外来邪气;“交”指胶结之意。可见“主客交”与“主客浑受”说的是病久正虚,复感外邪,正虚邪实,阻塞气机,壅滞气血所形成的一种顽固性慢性疾患状态。再看原文所说,若湿热日久,至七八日不解,既可以由于气血愈虚,湿热愈炽,而“主客浑受”,虚实夹杂,导致邪气深入,蒙蔽清窍而现“病在二经之里者,每兼厥阴风木”之变局,此即薛雪自注之“阴阳两困,气钝血凝”。阴阳两困者,乃因湿郁化热,日久热入营血,邪陷心包,而心神失养,官窍失灵,故见“口不渴,声不出,与饮食亦不却。默默不语,神识昏迷”之症。阴阳两困之病形,皆由气钝血凝,胶滞经络所致,即“心主阻遏,灵气不通”之意。此时瘀痹深重,绝非“辛香凉泄、芳香逐秽”之药可医,必立破血逐瘀之法而“用直入厥阴之药,破滞通瘀,斯络脉通而邪亦解矣”,故仿三甲散,破瘀通络,流通气血而祛湿除热。本条文可谓薛雪对湿热郁闭病机的全面阐释。

以上种种,都是薛雪在深刻理解湿热邪气具有易于壅滞气血的致病特点后,采用多种方法,从不同方面开郁散结以治疗湿热病的生动体现,可谓匠心独具。

综上所述,薛雪之《湿热论》为第一部专论湿热病的著作,以自述自注的形式全面论述了湿热病发生发展、传变转归及治疗思路。虽然全书只有35条、6 000余字,但全部来源于薛雪在湿热病临床实践中的诊治经验和心得体会,即所谓“所历病机,与诸弟子,或阐发前人,或据己意,随所有得”,字字珠玑,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笔者在学习本书过程中,总结了薛雪治疗湿热病的基本思路,即在顾护阳气的基础上,创造性地以脾胃为中心,提出正局、变局的概念作为湿热病治疗的总纲领,并且重视湿热邪气易于凝滞气机、瘀痹气血的基本特点,采用灵活多变的药物配伍以开散湿热,通畅气血,开创湿热病治疗新局面,为后世医家所尊崇。

(《长春中医药大学学报》,2021年第37卷第3期) gNiA1Br2iYzJABKH0HJ8MCDAVq7kj6iRwmxl+NNbVolc++htuclFfnGPHQ0tIW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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