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雪(1681—1763?),字生白,号一瓢,江苏吴县(今江苏苏州)人。他擅长书画,精通医术,和格调派作家沈德潜同为清代诗论家叶燮的弟子。薛雪著有《一瓢诗话》,自述写诗和研读前人诗话的心得,品评诗歌,对世人俗病陋习,痛下针砭。诗话共一卷230则,在诗歌的创作和批评欣赏上都有其独到之处。《一瓢诗话》常受人忽略,今择其要点述之。
薛雪的诗歌创作论是以“胸襟说”为基础的。他继承叶燮的观点,认为诗人有胸襟是诗歌创作的基本条件。他说:
作诗必先有诗之基,基即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随遇发生,随生即盛。千古诗人推杜浣花,其诗随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无处不发其思君王、忧祸乱、悲时日、念友朋、吊古人、怀远道,凡欢愉、忧愁、离合、今昔之感,一一触类而起,因遇得题,因题达情,因情敷句,皆因浣花有其胸襟以为基。
这里的“胸襟”是诗人创作的基础,包括人的抱负、气量、志趣、见识等。叶燮师徒所主张的胸襟主要指儒家忧国忧民的情怀,因而他们都极力推崇杜甫。正因为杜甫有高尚的志趣、远大的抱负,“思君王、忧祸乱、悲时日”,才能发挥其性情智慧,写出一首首名传千古的佳作。
薛雪进而将胸襟和人品明确地联系在一起,有新的发挥:“具得胸襟,人品必高。人品既高,其一謦一欬,一挥一洒,必有过人之处,享不磨之名。”品行卓越之人,必然谈吐不凡。诗作为抒发性情的产物,心不正则诗不正,故“著作以人品为先,文章次之”。可见有胸襟、人品高对于写好诗至关重要。
薛雪很重视诗人的道德修养,他提倡高远的品格。“品高虽被绿蓑青笠,如立万仞之峰,俯视一切;品低即拖绅搢笏,趋走红尘,适足以夸耀乡闾而已。”正如毕桂发所说:“这里的‘品高’,显然是指诗人‘俯视一切’、洞察万物的认识生活的能力。这种高瞻远瞩的眼力是诗人正确认识并反映生活的前提。‘品低’是指诗人的鼠目寸光的庸人之见,是诗歌创作的障碍。”诗人的品格决定着文艺作品的思想深度。这种论诗强调作家品格的思想,是对传统儒家“有德者必有言”的文学观的发挥。这也同沈德潜“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的诗学观是一脉相承的。不过薛雪的阐述相比沈德潜更加具体全面。
薛雪主张有了胸襟,诗人还应广泛学习古人,博采众长,才能写出好诗。他这样说:
“既有胸襟,必取材于古人。原本于《三百篇》《楚骚》,浸淫于汉、魏、六朝、唐、宋诸大家,皆能会其指归,得其神理;以是为诗,正不伤庸,奇不伤怪,丽不伤浮,博不伤僻,决无剽窃吞剥之病矣。”
薛雪强调师法古人当从诸多名家名篇入手,领会古人的“神理”,为自己所用,反对生吞活剥的学古方式。在他眼里,学古不代表否定创造。叶燮重视诗歌的独创精神,主张作诗要发前人所未发。薛雪在《一瓢诗话》中继承和发展了其师诗歌独创性问题的见解,加以反复论述。
他认为,有志于学诗,不必拘泥于某人某体,画地为牢,只要把玩古诗,烂熟于心,“不为法转,亦不为法缚”,自然下笔如神。薛氏反对像明代前后七子那样蹈袭前人的“拟古”,鼓吹诗歌的创造性,呼唤张扬个性的真性情诗。他批评当时诗家喜谈古诗而菲薄近体的不良倾向。他感叹:“‘拟古’二字,误尽苍生!声调字句,若不一一拟之,何为拟古?声调字句,若必一一拟之,则仍是古人之诗,非我之古诗也。”颇有新意的是,薛雪把写出自己性情的诗看作是“有志气”的表现,倡导“学诗须有才思,有学力,尤要有志气,方能卓然自立,与古人抗衡”。他在自身创作实践中也是这样做的,“作诗稿成读之,觉似古人,即焚去”。
那么该如何在前人的基础上,推陈出新,不拾人牙慧呢?薛雪在韩愈“陈言务去”说基础上提出“能以陈言而发新意,才是大雄”。他说:“用前人字句,不可并意用之。语陈而意新,语同而意异,则前人之字句,即吾之字句也。若蹈前人之意,虽字句稍异,仍是前人之作;嚼饭喂人,有何趣味?”又说:“人知作诗避俗句,去俗字,不知去俗意尤为要紧。”即化用前人字句,表达自己的新意,绝不剽窃古人。
说到在继承中创新,就涉及诗中如何用典的问题,薛雪对此也有详细阐述。诗歌用典不当确实会降低诗歌的新鲜活泼度。钟嵘《诗品序》就说过:“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薛雪肯定“作诗能不隶事而浑厚老到,方是实学”,讽刺“有意逞博,翻书抽帙,活剥生吞,搜新炫奇”酷似“借本经营”。他说,假如要用典,应该采用比兴形象思维的方法来表现,否则有生拉硬扯之嫌。“用事全在活泼泼地,其妙俱从比兴中流出。一经刻画评驳,则闷杀才人,丧尽风雅也。”至于诗中用典的效果,薛雪则引用《西清诗话》中杜甫语道:“作诗用事,要如释语;水中著盐,饮水乃知。”用典的最高境界是典故融入全诗,天然无痕。在薛氏看来,杜甫身体力行,“炼字蕴藉,用事天然,若不经意,粗心读之,了不可得,所以独超千古”。总之,使事用典贵在自然,切忌生硬粗鄙。
所以薛雪认为学古是为了更好地抒发自己的性情,需要有“才思”“学力”和“志气”,提倡作诗要标新立异,独树一帜,“与古人抗衡”。
薛雪提倡作诗须有认真的态度,追求作品质量胜过数量和速度。他坚信诗歌创作过程必须是严谨的,作者无论在审题、构思还是炼字等方面都需要下真工夫。他坚持的是苦思冥想、炼字炼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歌创作观。
在诗话中,薛雪始终强调写诗是一项严肃艰巨的工作。当题目确定后,诗人的工作就开始了。首先,诗人应根据题目选择诗体,再据体构思,因为薛氏认为诗与题必须密切相配,才能成就好诗,故称“分题拈韵,诗家之厄也”。他还建议:“一题到手,必观其如何是题之面目,如何是题之体段,如何是题之神魂;做得题之神魂摇曳,则题之面目、体段,不攻自破矣。”仔细审题后,诗人必须通过想象和联想,构思作品,把握虚与实的关系。因为“诗有从题中写出,有从题外写入;有从虚处实写,实处虚写;有从此写彼,有从彼写此;有从题前摇曳而来,有从题后迤逦而去:风云变幻,不一其态。要将通身解数,踢弄此题,方得如是”。薛雪的论述从自身实践出发,形象地反映了诗人天马行空的艺术构想以及诗无定法的特征。
薛雪精通书画,尤善画兰,曾拿画兰喻“作诗之诀”:“试看余写此一幅墨兰,汲水涤砚洗笔磨墨时,何事非兰?及至伸纸拂拭,未经落手,兰在何许?一经下笔,兰在纸上,间不容发。其风晴雨露之态,向背远近之情,无不一一具在。乃至添荆棘,缀白石,苍苔紫芝,绿竹芳草,随意点染,无不相宜。”这里形象地描绘了艺术创作的三个不同阶段。构思开始,物象纷至沓来,杂乱无章;经反复酝酿,刚要着笔,仍若明若暗,无从下手;酝酿成熟,落笔着墨,一株墨兰跃然纸上。然后随意加以点染烘托,无不相宜。形象思维的过程被生动地描绘出来。胸中有兰,画兰不难。作画如此,作诗亦如此。“‘罄澄心以凝思,渺众虑而为言’,‘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陆士衡之言也。可见欲求工到,必藉冥搜。”“诗要冥搜于象外。”一首流传千古的作品,离不开搜肠刮肚的充足准备,积极构思的重要性一目了然。
又如:“属思久之,诗思渐集,又当淘汰尽情,然后炼成一首,自无可议。如戚南塘选军,于编伍时,着眼挑剔,然后严其纪律,信其赏罚,练其胆艺,训其进退,何有不动如雷电,止若山岳者哉!”
这段精彩的比喻同样指出构思、创作诗歌是一项多么辛苦、细致的工作!薛雪将诗思的酝酿、语言的组织等工作,比作戚继光选兵练将。诗人应该无情淘汰粗劣的构想,巧妙组织思绪以成文,容不得半点马虎,从而使诗句整饬规范,如同训练有素的军队。
有了初步构思,炼字炼句是作诗必不可少的一道工序。文字的锤炼可以使诗歌达到格律精工、神韵毕现的境界。薛雪引用宋朝张表臣《珊瑚钩诗话》道:“篇中炼句,句中炼字,炼得篇中之意工到,则气韵清高深渺,格律稳健雄豪,无所不有,诗文之能事毕矣。”《一瓢诗话》大量论及杜甫,赞赏他炼字炼句的成功,“一部杒浣花集,字字白虹,声声碧血”,不露精心安排的痕迹。不难看出薛雪是以杜诗为学习楷模的,对杜甫的炼字功夫推崇备至。
时人多有倾慕文思泉涌、出口成章的诗人的倾向。但是薛雪却不以下笔敏捷为美,批判创作上摇笔便成的轻率态度。明代都穆《南濠诗话》云:“世人作诗以敏捷为奇,以连篇累册为富,非知诗者也。老杜云:‘语不惊人死不休。’盖诗须苦吟,则语方妙,不特杜为然也。”薛雪是赞同的,因而在自己诗话里继续发挥:“若以敏捷为美,则‘晚岁渐于诗律细’‘语不惊人死不休’,又何谓乎?大凡人具敏捷之才,断不可有敏捷之作。温太原八叉手而八韵成,致有‘丝飘弱柳平桥晚,雪点寒梅小苑春’,上下情景不相属,竟是园亭对子;‘苏小风姿迷下蔡,马卿才调似临邛’,用事杂沓不伦,且难讲解,非以敏捷误之乎?”
显然薛雪支持所谓的“苦吟”“苦思”,并且认为,不仅凡夫俗子,而且才思敏捷之人,都应该脚踏实地地吟诗,不可炫耀技艺。他同样确信,当一个人在学问知识或生活阅历上积累日渐丰富时,其诗艺往往也将日益纯熟。美妙的诗之花是种植在才学的土壤上,由辛勤的汗水灌溉发育的。自然下笔须谨慎,三思而后行。
薛雪甚至认为,诗作脱稿以后,诗人的劳动仍未结束。他说:“著作脱手,请教友朋,倘有思维不及,失于检点处,即当为其窜改涂抹,使成完璧;切不可故为谀美,任其渗漏,贻讥于世。”面对自己的艺术结晶,作者总是颇为得意,难以发现疏漏。只有请教他人,根据读者反馈作必要的修改、润色,才能使诗趋于完美,避免贻笑大方。这真可谓精益求精,一丝不苟。
薛雪在诗歌鉴赏方面颇有一些独到的看法。
1.他提出“善看”的命题,即要正确进行诗歌鉴赏和批评 薛雪认为评论诗文、品题人物,并非一件轻松易为之事,强调鉴赏者要具备一定的诗歌素养,也就是“读书先要具眼”,只有遇到这样的“善看人”,鉴赏诗歌才会是人生一大快事。
一方面,他提出“看诗须知作者所指,才是贾胡辨宝”,不可穿凿附会。他举例说:“一友作《秋雨》诗,首句云:‘雨入秋来密。’盖实指其时也。有人评之曰:‘起句太率。’嫌入春、入夏、入冬皆可。余闻之,不觉失笑。其友诘余,余曰:非敢笑君也。我笑杜浣花‘年过半百不称意’亦觉太率。人生不称意,三十、四十、六十、七十皆可,何独半百耶?’一时座客无不绝倒。”讽刺十分辛辣。
另一方面,薛雪以为读诗需要整体把握,不可拘泥于一字一句之间。他举柳宗元《岭南江行》为例,“一首之中,瘴江、黄茆、海边、象迹、蛟涎、射工、飓母,重见叠出”,“殊不知第七句云‘从此忧来非一事’,以见谪居之所,如是种种,非复人境,遂不觉其重见叠出,反若必应如此之重见叠出者也”。因此他说:“从来谈诗,必摘古人佳句为证,最是小见。”
2.在具体品评时,薛雪特别强调诗歌鉴赏理应宽容 他以为,读者既不能盲目排斥某种诗歌风格,又要允许他人对文本作出不同评价,从而在仔细品鉴后形成自己的观点。
首先,薛雪反对“偏嗜”,主张评诗要明辨是非,独树己见。他反对因偏好一种风格,而不能客观论诗:“从来偏嗜,最为小见。如喜清幽者,则绌痛快淋漓之作为愤激、为叫嚣;喜苍劲者,必恶婉转悠扬之音为纤巧、为卑靡。殊不知天地赋物,飞潜动植,各有一性,何莫非两间生气以成此?理有固然,无容执一。”他说:“诗文无定价,一则眼力不齐,嗜好个别;一则阿私所好,爱而忘丑。”每个人对诗文都有不同的欣赏口味,无可非议,然而因此排挤其他佳作是不可取的。薛雪不满某些人“谈诗论文,开口便以其人为标准,他人纵有杰作,必索一瘢以诋之”的现象,指出:“吾辈定须竖起脊梁,撑开慧眼,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所以他赞赏诗歌风格多样化,厌恶划一、雷同的面貌。他的特色在于把叶燮提倡的诗歌风格多样性问题,做进一步的阐发。在薛雪看来,诗歌世界是七彩纷呈、百家争鸣的,个性迥异的诗人,创造出不同的诗歌风格:“鬯快人诗必潇洒,敦厚人诗必庄重,倜傥人诗必飘逸,疏爽人诗必流丽,寒涩人诗必枯瘠,丰腴人诗必华赡……”即使他同意沈德潜温柔敦厚的所谓“诗教”,他还是觉得作诗不必程式化,也不必严格区分某体、某派。因为“人之诗犹物之鸣”,如果因个人偏好,使一年四季万物都作莺声或者蛩声,那该是多么奇怪啊!而薛雪极力推崇的杜甫诗歌正是包罗万象,具备多种风格,恰如薛雪所言,大诗家不妨有“如来三十二相、八十种好”。
其次,薛雪强调“诗无达诂”,文学批评无止境。在诗话的结尾,他评价杜甫之诗博大精深,只可读,不可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确,文学批评容许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许多名家佳作在不同时代、不同鉴赏者那里都会有不同的诠释。文学批评永远不能穷尽文学之妙,薛雪的“诗无达诂”观反映了他对文学规律的正确认识。
综上所述,薛雪的诗学思想很大程度上受其师叶燮的影响,却仍然有不少生发和独得之见,我们不能将其诗话简单视之为叶燮《原诗》的翻版。沈楙德曾为之作跋:“(一瓢)先生于诗亦可谓三折肱矣。”总的来说,《一瓢诗话》内容零碎,在系统性、理论性方面固然及不上《原诗》,但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可资我们参考。
(《浙江教育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