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与医家多有交往,如唐初诗坛四杰之一的卢照邻与大医孙思邈,中唐诗圣杜甫与王冰,宋代苏轼与庞安时,元代戴良与滑寿(樱宁),明代杨升菴与韩飞霞等。清代康熙、乾隆年间,著名文学家袁枚(1716—1798)与大医家薛雪(1681—1770),年龄悬殊35岁,分别住在江宁(南京)小仓山和苏州吴县,相隔几百里,但却结为至交好友,诗词唱和,留下一段美丽的人间佳话,至今品味起来,仍然隽永无穷。
袁枚,字子才,号简斋。幼有异禀,23岁中进士,授翰林庶吉士,出知溧水、江浦、沭阳、江宁等县,有政绩。四十岁辞官,卜筑随园于小仓山,以诗文为事,尤好宾客,四方之士,投诗文无虚日。享林泉之清福和文章之盛名数十年。世称随园先生,又号随园老人。
袁、薛的相识相交,缘于袁氏的一次染病,慕名前往苏州求医,他乘船沿长江顺流而下,再转道运河,来到薛氏门前,不敢造次径入,先差人送进名片,不料府门洞开,薛氏笑迎而出。二人谈论投机,相见恨晚。经诊治,袁氏之疾豁然而解,由此铭感五内。时隔几年,袁氏再病,薛氏闻讯,不惜已过七旬高龄的老迈之躯,立即乘船快速抵宁,竟又药到病除。以后过从甚密,袁氏均有诗记其事。今从《小仓山房诗集》中,可以读到《病中谢薛一瓢》《寄征士薛一瓢》《病起赠薛一瓢》等诗篇。在诗人的笔下,名医薛雪形象饱满,栩栩如生。其学识气质、心性品格,可概括为以下四个方面。
薛氏字生白,自号一瓢。早年攻读儒典,工诗文,但不愿参与科举考试。清朝官府为了笼络知识分子,曾两次邀他应“博学鸿词”试,薛氏则“白版数行辞官府,赤脚骑鲸下大荒”,用他那没有官印的“白版”书信,断然拒绝举荐,情愿生活于广阔的民间,故被人称为“征士”。他兴趣广泛,兼通儒道,学识渊博,能书擅画,精剑击,善养生,享高寿。“先生七十颜沃若,日剪青松调白鹤。”“口嚼红霞学轻举,兴来落笔如风雨。枕秘高呼黄石公(汉代张良之师),剑光飞上白猿女(传说中善剑者)。”“精心通九略,逸气横三军。”他就像天上神仙下凡一样,“无端自谪落,从此仙凡分”。“襟抱烟霞外,湖山杖履前。”“人间小游戏,八十有三年。”“何时仙鸟来,同骖鸾鹤群。”薛氏最终享寿89岁,按传统算法则为90岁,这在古代名医中比较罕见,此与其思想、学识、兴趣、才艺大有关系。
薛氏以医术立世,其用药处方,自成一格,不同凡响,犹如神授。“开口便成天上书,下手不用人间药。”故往往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其声名远播,享誉大江南北乃至天下九州。“九州传姓氏,百鬼避声名。”在此二句下,诗人作注曰:“江孝廉病,为厉鬼所缠,呼曰:‘薛君至矣!’即逃去。”当时人民群众已将他神化,作祟的厉鬼闻风而逃。此说似乎迷信无稽,实则与薛氏医名赫赫,患者听说薛氏将至,受到这一消息的鼓舞而精神振奋有关,表明他已成为广大患者战胜疾病的精神支柱。实际上诗人袁枚自己就是薛氏医术的受惠者:“故人忽罹二竖灾,水火欲杀商丘开。先生笑谓双麻鞋,为他破例入城来。十指据床扶我起,投以木瓜而已矣。咽下轻瓯梦似云,觉来两眼清如水。”在此诗中,薛氏犹如神仙下凡,忽焉而至,飘然而去。仅以木瓜泡茶,就治愈了诗人的疾病,恰似神丹妙药。薛氏这一治验,贵在事前信心十足,临证诊断准确,投药精而对症,所以收效神奇。表明薛氏学养深厚,见解独到,艺高心细,下手果断。
薛氏不仅医术卓绝,医德也很高尚。他生活的时代,医药的商品化现象甚为普遍,病家须付诊金、药资,致使穷困患者无力就医。薛氏虽然不能一概免收诊金和药资,但绝不唯钱是瞻,有时还要赈济患者。诗人写道:“年年卖药厌韩康,老得青山一亩庄。”这里所说的韩康,乃东汉著名隐士,字伯休,京兆霸陵(今属西安市灞桥区霸陵乡)人。据《后汉书·逸民列传》,他家世著姓,常采药名山,卖于长安市,口不二价,三十余年。时有女子从康买药,康守价不移。女子怒曰:“公是韩伯休耶?乃不二价乎?”康叹曰:“我本欲避名,今小女子皆知有我,何用药为?”乃遁入霸陵一山中,朝廷派遣博士公车,数征不至。后人多以其“逃名”“口不二价”和童叟无欺而称颂之。但在薛氏看来,对无力购药者也守价不二,有不顾患者死活之嫌,所以“厌”之。而他自己则“散药如颁赈,筹方当用兵”。经常无偿分发药物,并且像用兵一样认真诊疗,精心处方,一丝不苟。特别可贵的是,他为患者服务终生,直到耄耋之年,“衰年难掩户,也为活苍生”。此诗作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按传统算法,薛氏此时已经83岁,还在诊治疾病。他之所以直至“衰年”仍难关门停诊,一则是患者信任他,需要他,不能拒绝;二则是他也以治病救人为乐,热情周到地为患者服务。有病而不治,于心为不忍,于情为痛苦。真乃苍生大医也。
作为一代名医,薛氏有众多的患者,其中就包括他的许多朋友。按照人之常情,这些朋友均曾受惠于己,难免有居高临下之态,而薛氏则不落此俗套。朋友生病,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闻讯即往。“一闻良友病,身带白云飞。玉杖偏冲暑,金丹为解围。清谈都是药,仙雨欲沾衣。即此论风义,如公古所稀。”薛氏为救朋友,可谓不遗余力。一是立即行动,发挥最快速度,“身带白云飞”,恨不得瞬间到达;二是不顾自身安危,甘冒酷暑和风雨,“玉杖偏冲暑”“仙雨欲沾衣”;三是运用高效药物和方法,“金丹为解围”“清谈都是药”。如此“风义”,即风度、情谊,确是古来少有。并且,朋友病解后,立即离开,意在让病家休整。“先生大笑出门语,君病既除吾亦去。一船明月一钓竿,明日烟波不知处。”此四句表达三层意思:一是薛氏不贪恋病家的优待。按惯例,病愈之后总要设宴酬谢医者,何况是远道而来的“故人”,但薛氏深知客去主安,尽量减少病家的麻烦,所以趁月夜辞行。二是预后明确,患者无忧,医者无事可做,完全能够离开。三是薛氏此次旅程责任重大而工作繁忙,轻松而潇洒。在回程中还要为人诊治疾病,故很难断定明日身在何处,表明他既有医家的使命感,又有诗人的情怀。作者如此描写和评论,体会深切,真实动人,使一个可敬、可亲、可爱而又潇洒自在的医家形象跃然于纸上。
薛氏不愿叨扰朋友,但却喜欢宴客。“一瓢不饮好客饮,糟丘高筑苏阊门(苏州城门名)。七百斛秫麴了事,三十六封书召人。”薛氏七十岁(1751)时,于其山庄举办“耆英会”,与会者都是江南名流,“共算坐中春秋七百二十有三岁”,“下继香山九老群”,堪与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举办的香山九老会相媲美。袁枚亦在其中,当属最年轻的一个。十年后,诗人仍然回味这次盛会:“往日耆英会,曾开扫叶庄。于今吴下士,剩有鲁灵光。旧鹤还窥客,新秋又陨霜。与公吹笛坐,愁话小沧桑。”追昔抚今,感叹人事变化。十年过去了,当年与会者已经硕果仅存,所剩无几,只有薛、袁等尚在。当年窥客的仙鹤,再也看不到那么多的客人了。并且尚存者还在陆续陨落,真是物是人非。与您促膝交谈,吹奏悠悠的笛声,不免为人世的这一沧桑变化而生愁绪。诗的这一结尾,似乎消极,其实这是追悼已逝的朋友。再过九年,即乾隆三十五年(1770),一代名医薛雪也辞世了。料想这一结果,诗人怎能不“愁”?
(《文坛医事》,200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