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长千里的天上神龙,以灿烂的彩光照耀着极北的无日之国,它是无中生有的传说吗?
《山海经》这一部奇书,是中国最早的地理、历史和博物的传说性神话集成。成书年代、作者不详。在这18卷共3万多字中,言之凿凿地记载的多有读来荒诞无稽的怪神、怪人、怪兽、怪物、怪地、怪事;怪到多年后的太史公司马迁都不得不将之归于“不敢言之”之列。
然而,仔细推敲这些内容,又往往似有所指,不像纯臆造。有的甚至显有根据,只是经过了主观的描述、夸张和附会而变了调。举一个有趣的小例子:《西山经》卷里记道某山“有鸟焉,其状如鹗,青羽赤喙”,然后加一句“人舌能言”——会说人话的鸟,岂不是胡说八道?接着说道“名曰鹦鹉”,是不是令人恍然大悟又哑然失笑?可是没有听说过或见过鹦鹉的人会信吗?
出没在极远北方的“烛龙”,是一则更令人深思的例子:
《山海经》的《大荒北经》卷里记道:“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身长千里。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海外北经》卷里,也有雷同的描述:“钟山之神,名曰烛阴 ,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身长千里。在无启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
西晋经术学家郭璞为《山海经》作注,说:“天不足西北,无阴阳消息,故有龙衔火精以照天门中者也。”《淮南子·地形训》里说:“烛龙在雁门北,蔽于委羽 之山,不见日;其神人面龙身而无足。”战国时《楚辞·天问》里屈原对自然现象、神话传说、历史人物提出一连串问题,凡170余问,也正经地问道:“日安不到,烛龙何照 ?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将烛龙与日月并列,问到天上没有日月之际,烛龙怎么把天照亮了?
所以,烛龙是身长千里的天上之神龙,以灿烂的彩光照耀那极北、寒冷、幽暗的无日之国。它是不是无中生有、胡诌的传说呢?千百年来无人深究,近世则有尝试说那烛龙大概就是指太阳或云霞吧,或语焉不详地勉强解释为火神祝融(“祝融”的发音和“烛龙”颇相近)或苍龙七宿,甚至后土神怪之类。
让我们先按图索骥,去拜访烛龙出没的遥北之处——章尾山即钟山,亦即塞外的阴山,在今内蒙古自治区。雁门北指雁门山(在山西的北部)之北。昆山即昆仑山。委羽山则见《淮南子·坠形训》中一段极有趣的记载:“中国九州,正北泲州曰成土;其外北方曰大冥、曰寒泽;其外北方曰积冰、曰委羽 ;其外北方曰北极之山、曰寒门。”并说北方“有不释之冰”而且“幽晦不明,天之所闭也,寒冰之所积也,蛰虫之所伏也。”为什么这些极北、寒冷的地方被形容成“幽晦无日”呢?为什么这些地方的昼夜是由烛龙“视为昼,瞑为夜”来控制,而不是平常的太阳日的规律呢?
地球的自转赤道面和公转黄道面之间有一个23.5°的夹角,造成了季节变换,也因此南北极圈内(纬度高于66.5°的“圆盖”区)所见到的太阳的出没并不是以24小时为周期,而是夏季半年为昼、冬季半年为夜。那么,烛龙出现的所谓幽暗的无日之国不就是那经历着漫长的半年冬夜的遥北地区么?到了汉代,周髀有云:“春分之日夜分以至秋分之日夜分,极下常有日光。秋分之日夜分以至春分之日夜分,极下常无日光”,似乎对这情况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现在来看看图3.1,在高纬度地区的清朗的夜空里常常出现所谓极光现象。太阳除了发热、发光之外(见第23篇),也不断向四周放射出称为太阳风的带电粒子,主要包括质子、电子等,速度约每秒四五百千米,比起每秒30万千米的光速可算是“牛步”了。朝向地球而来的这些带电粒子,在接近地球时,被地球四周的地磁场强迫挡住,从南磁极或北磁极周边的上空冲入电离层,在约上百千米的高处与大气分子撞击而释放出彩光;其原理和霓虹灯一样,堪称大气霓虹灯,而色彩取决于撞击的粒子能量和被撞击而游离的分子的种类,有红有绿有紫不一而足。
对地面而言,如果该过程够强而且适逢清朗的暗夜的话,天幕里就能频频上演出一场场绚丽的光影大秀,这就是极光。太阳表面活动有着11年的强弱周期;在太阳黑子较活跃、太阳风强烈的年份,极光事件也就多发而且强烈(见第21篇)。
图 3.1 极光——高纬度地区暗夜天幕里绚丽的光影大秀(见图版)
至此,应该可以很肯定地说,被中国古人描述为烛龙的就是极光。更准确地说,高纬度地区的先民们目睹了极光,不明所以从而加以夸张和附会,把它主观化、神话,归成一种天上神物,称它为烛龙。这已是最近二三十年来在中外国际科学界被接受了的论述。欧洲很早也就有极光的记载,在北欧的传说里它很自然地占有一席之地。极光的英文“aurora”,原指罗马神话里的黎明女神。
可是极光不是只有在北极或南极才见得到吗?先民们是不可能到达北极的,那么怎么会有人目睹极光呢?其实这是错误的迷思。极光的发生区并不在南北极当地或附近,而是在南北极周边的高纬度带,极光被地磁场导引至南磁极或北磁极周边的漏斗型上空,形成一大圈极光圈带,其发生区离北极远达数千千米!如图3.2中显示,人造卫星从太空拍摄到的一次很强的北极光发生事例。
图 3.2 2000年Polar卫星的紫外线摄影机从太空拍摄到的一次极光大秀,环绕着磁北极的外围(见图版)
我们知道,地球磁轴与自转轴虽然大致上一致,但并不重合,所以磁北极并不同于自转真北极。而且磁北极并不安于其位,而总是在真北极附近﹑时近时远地缓慢徘徊着,一般距离在几百到上千千米之遥(见第34篇)。相对应的磁南极亦然。仔细地观察图3.2,极光圈带并不是以自转真北极为中心,而是略偏向西半球的一侧。这是因为极光圈带基本上是环绕着磁极。
有趣的是,在过去百年有记录以来,地球的磁北极实际上如图3.3所示,从西半球侧的北加拿大,一路向真北极方向漂移了将近两千千米;2020年已正式进入了东半球西伯利亚侧。今后极光多现区的分布就将逐渐偏向东半球的亚洲区了。
那么,烛龙的故事透露了一连串地球的小秘密。首先,我们是否可以据此推论,磁北极在几千年前位于东半球亚洲的一侧,而让极光得以被亚洲先民目睹?再者,即使如此,仍必须是遥北地区的居民才能目睹烛龙;那么,中国古老的先民和那些遥北之民之间也应该是早就互有交通了。其三,为何烛龙传说后来又失传了呢?是不是因为烛龙逐渐不再出现了?这不就是因为磁北极逐渐漂移离开了东半球而朝向西半球去了么?就以磁极不断漂移的情况而论,这是完全可能的。
图 3.3 磁北极的漂移
过去的磁北极位于西半球侧的北加拿大,而在过去百年有记录以来,磁北极向真北极方向漂移了将近两千千米;2020年已正式进入了东半球!
今天,我们可以认真地告慰先民的在天之灵:“是的,烛龙走了,到美洲去了;但是它会回来的!”
烛龙的故事“以今烁古、以古验今”,其最深刻的意义并不在于它终于得以破解,而在于它提示了我们:新时代的科学知识,才正是解开诸多远古谜团的钥匙!
后记: 这里有一个令人失笑的逻辑推论:《史记·五帝本纪》注说黄帝“母曰附宝,之祁野,见大電绕北斗枢星,感而怀孕,二十四月而生黄帝于寿丘。”此处“大電”显然不是在形容闪电雷雨之夜,因为当时得见夜空中的北斗枢星,而应为形容极光的“大霓”之误抄(见《搜神记》)。那么,我们确实是“龙的传人”;而这“龙”竟然是那绕北斗枢星、光照郊野的大霓——烛龙,也就是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