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 不想倚靠现成的思想/再也 不想倚靠现成的宗教/再也 不想倚靠现成的学问/再也 不想倚靠任何的权威/长活至此/真正领悟的只有这些/仅靠自己的耳目/自己的两条腿立足/没什么不方便的
若要倚靠/那只能是/椅背
这首名为《不去倚靠》的诗收录于茨木则子1999年出版的同名诗集里。彼时她已73岁,出版了八部诗集,被称为日本“现代诗的长女”。在当时的日本文艺界,诗的地位可谓曲高和寡,读者数量远不及其他文类,即便大书店中通常也只设有一个小角落陈列诗集。而这本《不去倚靠》发售后却引起巨大反响,经历多次加印,至2007年文库化
时,发行量已达十几万本。至今,说到茨木则子便联想到《不去倚靠》的日本人也不在少数。
1989年,柏林墙倒塌,引发了众多的思潮涌动。学问世界的权威不复存在,宗教教派也无法令人信服。1995年,奥姆真理教给大量无辜市民带去灾难,城市之中人心惶惶,放眼四周,没有任何思想、宗教与学问能带来解救方法。或许正是在这种时代氛围中,横空出世的《不去倚靠》切中了人们内心的动摇与迷惘,给人以抛弃陈旧观念、寻找新事物的勇气和力量。诗集不断加印的同时,茨木则子的名字也开始被更多人知晓。
茨木则子,原名宫崎则子,1926年6月12日出生于大阪的一家医院,弟弟英一两年后出生。父亲宫崎洪是位留过洋的全能型医生,对病人无微不至,也因工作原因数次带全家辗转各地。母亲阿胜是山形县鹤岗人,在家时总是使用奔放流利的东北家乡话,而在外人面前则多用不太熟练的标准语(类似于中国的汉语普通话)。说着不同语言的母亲在则子眼里就像两个人,十分有趣,对语言的兴趣大概也由此埋下种子,日后生根发芽,引导她走进了诗歌的世界。
则子11岁那年,母亲去世,此时一家四口已经从大阪到京都,又从京都搬到了爱知。同年,日本与中国拉开战争的帷幕,则子正要开始的青春时代无从选择地与战争交织在一起,她也被动地成为“战中派”
一员。
从1937年日中战争(中国称抗日战争)爆发到太平洋战争打响,国内气氛紧张,女学生们被要求换上难看但方便活动的束腿装,哪怕正处于爱美的青春期,也毫无打扮自己的余裕。日本政府不断加强对国民的思想控制,宣扬战争的正义性,征招在校的学生们走上战场。进入高中的则子也受到了军国主义思想的洗脑,在学校被选为中队长,负责呼喊口令指挥全校四百多名学生列队训练。大抵是处于变声时期,长时间的呼号给嗓子造成了负担,声音也因此变得低沉沙哑,受到声乐老师半带轻蔑的怜悯,此事也成为她持续半生的自卑之源。
太平洋战争期间,则子在父亲的决定下进入大学的医药学专业,化学成绩却并不好,一度因绝望而想要退学,但在父亲的鼓励下还是坚持了下去。然而随着战争的白热化,学校开始停课,女学生们也因动员令被调至工厂生产物资。战败的那个夏天,则子正在位于东京世田谷区上马的一家海军医疗品工厂没日没夜地工作:装药瓶、查库存、挖防空洞等。每当空中有战机袭来,防空警报拉响,学生们便戴着保护头部的防空棉头巾钻入防空洞,即便深夜也不例外。那时的她和同时代的年轻人一样,相信所谓的国家大义,不惜为此付出生命,但另一方面,她心底某处也产生了否定与质疑:若真的因落下的炸弹而死,这种死法与虫豸无异,不能算是作为人的真正的死亡。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天皇模糊不清的“玉音放送”
通过无线电进入千家万户日本百姓的耳中,前一刻或许还准备“玉碎”以成“大义”的战士与民众就这样茫然地迎来了战争的失败。终战后,则子也随返乡的学生潮乘车回到家乡,休息数月,于同年秋季再次上京。
彼时映入眼中的东京满是断壁残垣,大片城镇因空袭而化作焦土,街角四处可见复员兵与流浪者。由于物资紧缺,很多人为了吃上一口饭、穿上一件衣而会集在黑市,有乐町与新桥站的铁路桥下则站满打扮花哨的娼家。社会面貌转变的同时,曾经叫嚣“鬼畜英美”的日本摇身一变,成为讴歌民主主义的国家,许多人也在战后的困惑中浑浑噩噩地接受了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向。
1946年大学复课,则子提前毕业并拿到了学校颁发的药剂师资格证,但她自认差生,并以战时一味逃亡的生涯为耻,在后来的人生中从未使用这个资格证。其间,她出于兴趣开始创作戏剧与童话,但也渐渐不再满足于缺乏诗性的戏剧表现形式。
1949年,23岁的宫崎则子与通过母亲、外祖母方面介绍而相识的医生三浦安信步入婚姻,更名为三浦则子,离开娘家与丈夫迁至埼玉县所泽市居住,次年开始向《诗学》杂志的“诗歌研究会”栏目投稿,并首次使用了茨木则子的笔名。“茨木”来源于歌舞伎《茨木》这一曲目,只因在她考虑笔名的时候收音机里正好放到这首曲子,于是被她信手拈来作了笔名姓氏。通过“诗歌研究会”,则子认识了同为投稿者的川崎洋,并在他的邀请下共同创立了诗歌同人志
《棹》。后来,谷川俊太郎、吉野弘、大冈信、水尾比吕志、岸田衿子、中江俊夫等人也先后加入该团体。
20世纪50年代正是日本现代诗的黄金时代,社会处于混乱的转变期,诗人们挣脱了皇国观念与军国主义思想的束缚,怀抱战争中经历的或大或小的创伤开始开拓崭新的时代。当时诞生的诗歌同人志有很多,例如战后复活、新旧诗人掺杂的《历程》,鲇川信夫、吉本隆明等人主导的现实主义色彩浓厚的《荒地》,关根弘、长谷川龙生等人聚集的社会派《列岛》等。与其他诗歌同人志偏向思想性、政治性的特点相比,川崎洋与茨木则子创立的《棹》是一个相对轻快、重视成员们各自性格与感性的团体;聚在一起时并不太常讨论与诗有关的事,而是作为普通的生活者直抒胸臆。
1955年,茨木则子出版了第一部诗集《对话》,首印四百本,销量低迷,出版该诗集的新社“不知火社”也很快倒闭。本书中收录的第一首诗《灵魂》也是《对话》这部诗集中的第一首。如果说处女作能反应出一个创作者日后写作的方向与主题,这首《灵魂》多多少少也展现出茨木则子诗歌的“对话性”——与自己对话的同时,将结果强烈作用于读者。她的作品大都语言质朴,较少使用艰涩的修辞,常用对话体或口语体,拉近与读者间的距离,但也有虚实相生、不易理解和把握的部分;内容多取材于日常生活、文化历史以及战争时期的各种体验,在此基础上形成独具特色的诗风。
《对话》中收录的诗歌已能窥见茨木则子对战争经历的反思与批判,其中《根府川的海》与1958年出版的第二部诗集《看不见的邮递员》中的《在我曾经最美的时候》,都是她作品中具有代表性的反战诗歌;后者被选入日本高中教材,流传度很广,也曾被谱曲演唱,甚至有了英文版民谣 When I was most beautiful 。
1965年出版的第三部诗集《镇魂歌》中的《花之名》《刘连仁的故事》,1971年出版的第四部诗集《人名诗集》中的《反复之歌》,1977年出版的第五部诗集《自己的感受力至少要》中的《树木的果实》《四海波静》,1982年出版的第六部诗集《寸志》中的《苦味》,1992年出版的第七部诗集《餐桌上流淌着咖啡香》中的《我要去趟总督府》,1999年出版的第八部诗集《不去倚靠》中的《乡村风的歌谣》等,也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参杂诗人对国家、社会的批判,对国民的警醒,乃至对被侵略国家人民的关心。
其间,战后的日本社会从物资紧缩的时代进入高速成长时期,人们的生活也由紧入松,欲望蓬勃、物资泛滥的消费时代来临。社会世相与国民精神状态的变化理所当然地进入了茨木则子的视线,《更加强烈地》《大国屋洋装店》《冻啤酒》《自己的感受力至少要》等作品便是其体现。
当然,茨木则子的诗歌并非皆是着眼于公众和社会,也有描写某种幽微情绪、讲述某个奇妙事件、怀念某个故去之人的轻灵柔软之作。例如《水之星》以宏大的地球也有寂寞的时候衬托人类寂寞的渺小与理所当然;《行踪不明的时间》里抛出能让人穿梭异世界的神奇之门;《访问》用拟人方式描写小精灵般涌入脑中的灵感;《夜晚的庭院》以桂花馥郁的香气唤回逝去丈夫的身影——这也是笔者很喜欢的一首,失去挚爱伴侣的沉痛化作妖冶的幻觉抚慰诗人,几乎将作者与读者一同吸入另一个世界中。
前面曾提到,茨木则子生前共出版了八部诗集,而在其逝后一年出版的第九部诗集《岁月》,是则子生前所写的关于丈夫的诗集。虽然则子的许多诗都表现出一种男性化的勇武气概与坚强力量,但现实中的她却是个话少、羞怯,带有一丝学生气息的人。在被长年交往的编辑兼友人问起为何不写关于丈夫的诗时,则子曾透露过第九部诗集的存在,但因为内容与过去所写截然不同,公开后会害羞,因此坚决不愿在世时发表。后来,她将誊抄后的稿纸装在一只标记着“Y”
的小盒子里,托付给侄子在自己去世后代为出版。
则子的同人好友、诗人谷川俊太郎认为,《岁月》是她所有诗集中最好的一部,摆脱了她从前面向公众、立场端正的印象,而呈现出她更加私人、感性,带有女性气质的柔软面,由此,茨木则子的整体像才得以形成。
丈夫安信在则子49岁时死于肝癌,两人一起生活了25年,虽未生育,但感情深厚无比。丈夫去世后,则子一度想过追随他而去,但又觉得自杀并不稳妥,于是继续活下来等待自然的死亡。为了转移悲伤与寂寞,次年她开始学习从前便产生兴趣的韩语,积极参加韩国老师金裕鸿举办的讲座,与之交流日韩之间的文化异同。此后还结识了韩国诗人洪允淑,二人年龄相近,彼此都在自己的国家接待过对方。本书中《那个人栖居的国度》便是则子赠给洪允淑的作品,洪允淑也写过一首关于则子的诗《世上残留的另一个故事》(日文译名:地上に残ったもう一つの話,小田仁作 译),两首诗应是唱和关系。
就这样,则子的韩语日益精进,1990年,64岁的她翻译出一本《韩国现代诗选》,这是韩国现代诗在日本的首次译介,于次年获得读卖文学奖的翻译奖项。此后她也依然继续着诗人与译者的双重身份。在诗集之外,茨木则子还写过许多随笔、诗人评传、诗歌赏析,出版过相关作品与访谈录、对谈集之类,加上诗歌选集、童话、戏剧等,著作颇丰。
丈夫去世后,则子便一直独自生活在东京。小侄子宫崎治一家长居东京,不时前去探望;幼时在老家医院工作过、被则子称为“三子”的女性友人也时常前来帮忙料理家事。除此之外,她偶尔会与交好的编辑、同人相约在熟悉的餐厅享受美食或相携出游。
随着年纪渐老,则子的身体也开始变得衰弱,但她向来不愿麻烦别人,哪怕身体疼痛也是一味忍耐,不肯轻易打扰家人朋友,最后因蛛网膜下腔出血没有得到及时处理,于2006年2月17日在家中孤独离世。享年79岁。为她料理后事的是侄子宫崎治夫妇,他们遵从则子的遗愿,没有举行公开的葬礼或追悼会,并在一个月后将则子生前留下的《告别信》印刷后分寄给则子生前的友人们。
这个曾被很多人形容拥有宝冢男役般的高挑身材、举止端庄、爽朗正派的人,就这样化作青烟远去了。逝后一个半月,则子的骨灰被带回丈夫三浦家的菩提寺进行纳骨与供养。
虽然生前总是被称为“凛然的诗人”,但据宫崎治回忆,姨母晚年喜欢看电视剧,21世纪初韩流席卷亚洲之时,她也热心地收看了《冬日恋歌》《大长今》等韩剧,甚至迷上裴勇俊,购买了不少与他有关的周边产品。前面也曾提到的那个装有《岁月》手稿的写有“Y”字的盒子旁边,便是一个装满裴勇俊照片的盒子。这样一想,则子孤寂的晚年生活似乎也蒙上了一层少女心的粉红色。
熊韵
2019年末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