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小鬼,我们用不着太阳。”
——节自《日出(第二幕)》
1936 年 5 月,即将入夏。
正午太阳当头挂在顶上,就连路边趴着的狗都热得不住地吐着舌头。扫街人耷拉着蒙汗的眼皮,一下一下地刮拉着地。满地都是昨日学生游行之后遗留在地上的大字纸片,也不知道被路人踩了多少脚,乌糟糟的,看得人心烦。
他好不容易清完了面前这块地,正打算歇一歇,一声嘹亮的唢呐便将他震得一晃。
“……谁家办喜事呐?”
此刻,距离此地一街之隔的金府门前挂满红条,落魄书香门第的金家将与城中暴发户徐老爷结为秦晋之好,门当户对,令人羡煞。道喜的吆喝声中,雇来的年轻汉子们正忙着将盛满礼物的木架子往里抬。
礼金十来箱,珠宝首饰数轿,礼饼几十箩,烧乳猪肉七八抬,并着酒水山珍无数,琳琅满目,就连那些见惯了大场面的宾客们都忍不住啧啧称赞着徐家的大手笔。
门前迎客的金老爷摇着那柄常年捏在手中的文人扇子,在众人的吹捧声中,更是喜不自胜。
唢呐声忽而拔高,众人只听得一句“新娘子出来了——”便沸腾了起来。
红盖头下罩着的身段纤细如柳,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吹跑。她被喜婆牵引着,扶到了花轿边,一双肩膀轻微耸动,似乎是在哭。
喜婆高声道:“哭轿——”
一哭爹,二哭娘,三哭兄嫂,四哭叔伯,五哭姐妹。
新娘子掀帘进了轿子,轿外的母亲姐妹便接替着她继续哭。缠绵悱恻断人肠,哭不出来的就都不是正经姑娘。
那唢呐呜呜啦啦奏得越欢,轿子内外的女子们就哭得越惨。
好不容易这一通表演完了,几个轿夫收腰提气,“嘿呦”一声,轿子便咿咿呀呀地抬了起来。这新娘人看着娇小,分量却是不轻。队伍开拔,直奔大街而去。
金府在城东,徐家在城西,中间要穿过一条长长的中街。
大路坦荡宽阔,两侧临街都是时新的铺子。烟酒、香水、洋火厂,皆是两根白石头柱子中嵌着半圆拱的玻璃栏门,轿子过去,门也开了,里面探出看热闹的人头来。轿旁的喜婆笑眯眯地将封好的红包递出去,门里看热闹的接了,便也笑着说“恭喜”。
此刻,轿子正走到烟花铺子前,左边抬轿的轿夫被那烈日头晃得眼前黑斑点点,恍惚间察觉脚旁飞过去个什么亮晃晃的东西。他还不及反应,下一刻那烟花铺子就“噼里啪啦”地炸了锅。
“走……走水了!”
队内的人四散奔逃,那轿子便被孤零零地扔在街中央,半晌,从里头钻出个跌跌撞撞的新娘子。喜婆一看新娘还在那噼啪作响的轿子边,吓了个半死,赶忙上前将人牵住,带到安全的地方。
不消时,城内警察局下属行动队的人便匆匆赶来了,他们灭了火,清点完财产人员伤亡之后便封了路,拦住路人一个个盘问,说是要彻查中街失火的原因。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两个影子自最外圈悄悄退走。
送亲队伍经这一闹,只怕耽误了吉时,不得不放弃大道绕远路抄泥泞小道过去。那喜婆踮着她那三寸小脚跟着队伍紧赶慢赶,总算是在正点赶到了徐家门前。她那憋了一路的长气此刻终于吆喝着长舒了出去:
“迎新人——”
十六的新娘六十的郎,这叫一树梨花压海棠。
徐老爷在众人的艳羡目光中掀开轿子,下一刻,他面上的笑容凝固住了。
——里头赫然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轿夫,新娘子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叫什么名字?”
“丁阿牛。”
“是芦城本地人吗?”
“不是,小的上个月才来的芦城。金家办亲礼招人,见小的有力气就招了去,混口饭吃,结果没想到……”
对面的人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昏过去之前你在做什么呢?”
“没……没做什么,就……”
那人又微笑:“我想,在我面前,你还是不要撒谎得好。”
再一次被无端打断之后,被问话的轿夫停了下来,有些无奈地向边上瞥了一眼。
警察署行动队长方武苟干咳一声,端着茶缸子走了过来:“白小……啊不是,陈君啊,你看你这都问了一个上午了,要不咱们歇歇?我让小李他们陪你出去透透气?大戏院还是歌舞厅?”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那女子了然地笑了一下,接着便低头瞄了眼手上戴着的瑞士表:“正午都没到呢,方队长你今日的耐性有点差啊。”
虽在警察署里问话审讯,却没穿他们的制服,反而穿着一件精致的白洋布衬衫和长马术裤子,长发别在耳朵后面,露出张极瘦削的脸,面色泛白,带着病态,唇上却擦着鲜艳的口脂。她端正地坐在那张黑色的问讯椅子上,任凭方队长怎么绕着弯表露出嫌弃,就是不走。轿夫用眼睛暗暗打量着女子,心道,这人是谁?
这边,听到女子的话,方武苟尴尬一笑:“你看啊陈君,你这个办案天赋……是吧,全警察署上下谁不知道?但是呢,这都忙活一早上了,人要吃饭,要休息,休息好了,办事效率才会更高,我这也是为你好不是?”
“这样……”她点了点头,方武苟刚打算松口气,女子便冷不丁对轿夫杀了个回马枪,“你虎口上的茧子是怎么回事?那是枪茧吧。你一个乡下来的轿夫还会用枪?”
轿夫猝不及防愣了一下,不想边上就有人给他救场了。
“土枪啊。”方武苟接道,“陈君,一看你就是从小在城里长大,白司令没让你吃过苦吧?现在这世道这么乱,乡里人吃不起饭多多少少都会拿土枪进山打些野味,或卖或填自家肚子,总不至于饿死。”
轿夫也忙道:“是是是……您说的是。”
“咱理解,我以前没进城的时候,也打过这玩意儿……”
方队长不愧甩锅扯皮的老油条,几句话就已然和轿夫聊上,将话头绕去了天边。
昨日城中良家女子当街于轿中被劫消失,次日便上了各家报纸头版,传得神乎其神,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些小报记者在写电影剧本。上头很恼火,让他赶紧依着山匪打劫结案,这种小事不要多纠缠。方队长领会上级精神,决定把祸水引向临近的某座山头。
一时间,签字画押的笔已然递到了那轿夫手边。
“嗯,身份证明没问题,签个字你就可以走了,不会写字就画个蛋。”
轿夫感激抬笔,正待画蛋。
“等等。”女子忽然伸手,按住了丁阿牛画蛋的笔。
方武苟头皮一麻:“又怎么了?”
女子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忽觉没趣,她笑了一声,松开手:“……行吧,人是你方队长放的,到时候要是出了什么岔子被你长官问起来,我可不保你。”
“是是是……”方武苟连连点头。
“嘭!”
门一关,这方队长就变了脸,像是找到了发泄口一样地开始倒苦水:“唉,小兄弟你也是倒霉,碰上这无聊的大小姐……”
轿夫好奇地问:“这大小姐谁啊?”
方武苟:“咱们芦城警备司令部的白司令知道不?这丫头啊……就是他唯一的宝贝闺女白陈君。”
“哦,白司令的闺女啊……”
“是啊……”方武苟似乎被这大小姐折腾得满肚子怨气,“这丫头呢,听说是有那么点本事,说是什么眼力过人,早些年女校里出了桩女学生跳楼的案子,本来都当自杀结案了,可这丫头把那跳楼姑娘的死亡现场转了一圈之后,非说人家不是自杀的,是被人推下去的,一开始警察确实不信她,结果,没想到吧……最后还真有个人来警局自首,说人是自己推下去的!”
“那这大小姐确实有些本事啊。”
方武苟闻言,拿眼睛睨着他:“哦?有本事?那她刚刚怀疑你是绑走金家新娘的麻匪,你这是打算认了?”
轿夫连忙陪笑:“怎么可能?”
“哼!那不就是?可拉倒吧,什么本事啊,我看八成就是那丫头和跳楼的姑娘从前就认识,误打误撞罢了。可人家偏偏就以为自己真比咱们厉害啊,自打一个月前毕业,那是彻底撒了欢,不相亲,不嫁人,成天赖在咱们这儿,把那些卷宗翻得乱七八糟不说,还要亲自审讯。你说说,一个女人家的,她懂什么叫审讯?这也就是看在她老子的面子上没人跟她计较,要不然啊……我早安她一个妨碍公务罪,给她送牢里去蹲几天!”
方武苟说着猛得拉开了保安队的大门,门外一个憔悴的中年妇人登时扑了上来:“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你们找到我的女儿了没有?!”
哭成这模样,多半就是那失踪的金小姐的母亲了。
金夫人看到轿夫,眼睛一亮,连声问:“你是那个轿夫对不对?你知道我的女儿去哪了吗!”
轿夫似乎被吓到了,结巴道:“我……我也不知道金小姐去哪儿了……”
金夫人的眼神立刻灰败了下去,喃喃道:“我那苦命的女儿哟……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山贼掳走了……”
方武苟连忙安抚她:“您放心……我们已经在找人了,很快就会有消息的……”他边说,边对着丁阿牛打手势,让他快走,他来应付这老太太。
轿夫感激地冲方武苟点点头,接着,他的背影便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
方武苟的视线转回去继续安抚老太太,所以他并没有看到,那看上去憨厚谦卑的轿夫在拐进了一个无人的小巷子之后,忽然就挺直了腰板,步伐也加快了起来。
“他”一边走,一边从怀中摸出块汗巾在脸上擦拭着,片刻后,整块汗巾便沾满了炭粉和黄蜡状的膏体。黄蜡卸去后,露出了里头原本清俊的皮囊。
一袭深色的西式长衣直接盖住了身上的苦汉短打,“他”压低了礼帽的帽檐,从一扇门钻了进去。门是背面的小角门,大门在迎街的地方开着,霓虹闪烁的招牌上写着四个花体大字——“塞西舞厅”。
走廊里黑压压的,弥漫着靡靡的舞乐,这里白天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宿醉未醒的客人直接搂着舞女在楼道里醉醺醺地跳着“蹦擦擦”。见“他”进来,那舞女便娴熟地扭着客人一转身。
“怎……怎么了?”客人大着舌头问道。
舞女顺势躺倒在客人身上,背对着客人冲“他”使眼色:“先生,您喝多了……”
客人的眼睛收了回来:“也是,呵呵呵……来,咱们继续跳咱们的……”
“他”穿过走廊,拐过一角,来到一副巨大的肖像画前。
画中是一位身穿黑缎旗袍的艳丽妇人,二十八九的光景,勾人的眼波注视着画外的人,即便不笑,也自成一副魅态。
“他”伸手沿着画框背后推了一下,一道暗门便出现在了那画的背后。“他”推门走了进去。
内室里燃着袅袅的熏香,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今日的广播:“日方政府不日将宣布废弃《九国公约》,向我华北大肆增兵;法当局在广州湾强征人头税,居民请愿被法警枪击;中政会昨晨通过惩治关税漏税条例,以抵制洋货风行……”
香木大桌后,坐着方才画框里的女人。她手指翻飞,“哒哒”地在敲打着圆鼓鼓的算盘珠子,听到有人进来,便笑唤了一句:“哦?就回来了?”
或许是那话中的调侃意味过于明显,那一路走来都平淡无波的脸上终于染上了怒色,“他”摘下挡脸的礼帽往地上一摔,冷声道:“苏念呢?”
也不怪“他”生气,说好了在轿子外面接应,结果“他”一晃神,那两人就跑没影了,把他一个人落在那里,到了警察署,又碰上那个咄咄逼人的大小姐,再差一点,“他”就要被送到行动队的大牢里了。
桌子后的女人懒洋洋地抬起下巴,对着角落里的衣柜点了点:“喏,那儿。”
柜门外露出一点红红的衣边。
“他”会意,沉着脸走过去,用鞋尖踢了踢门板:“出来。”
里面的人不动。
“他”又道:“我数到三你还不出来,后果自负,一,二,三……”
衣柜门“轰隆”一声,在即将被报废的前一秒洞开,里头爬出个红裙子的年轻姑娘。
她灰溜溜地看着面前的人,讨好地笑道:“丁……丁桥姐,你回来啦?”
丁桥“呸”得一声吐掉了舌头下藏着的木片,粗哑的男音消失殆尽,她低下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趴着的年轻姑娘:“怎么?我回来你不高兴?”
那姑娘眼珠子骨碌一转:“那哪儿能啊?听说你被抓了我可担心了。”话虽如此,可丁桥从她脸上看不到半点担心的样子。
“……苏念,好心提醒你一句,我是不打女人,但我打你。”
苏念的表情立刻转变为委屈巴巴,她举起藏在身后的手腕给丁桥看:“我发誓!我……我当时真的就在轿子边上!你看我手都炸伤了!”
丁桥冷漠道:“是伤得挺重的,再多半个小时,估计伤口都愈合了。”
苏念被噎了一下:“当……当然了,我炸伤了是没什么关系啦,只是我要是真的受伤了这岂不是又是给你们添麻烦……”
丁桥听到这里,便默默地举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果然,下一秒,苏念便开始了油锅倒豆子。
“也是啦,你身手这么好,老板她有钱,萍姨会易容,只有我,就是个小破记者,除了写点没人读的文章,什么都不会……对不起,是我给大家丢人了,呜呜呜……”
她哭得太假了,以致于打算盘的女人不得不揉着耳朵,打断了她的哭声:“你要是再装哭的话,我就把你送进习艺所里去,让那里的管教陪你哭个够。”
苏念一听到“习艺所”三个字,有如老鼠见猫般条件反射,立刻噤声。
接着,女人又道:“说吧,昨天为什么没有去接应丁桥?”
苏念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红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辩解道:“这不能怪我啊老板!我当时真的是按照咱们那天计划说的,烟花铺子一炸就趁乱同丁桥姐跑路,再把顶替丁桥姐的轿夫塞进轿子里去。可还没等我跟代替的那人挤进去,行动队的人就来了,整条街直接戒严,把附近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盘查,我一看这苗头不对,就只能先溜了。”
那老板“咦”了一声:“哦?行动队的人这回到得这么快?”
苏念:“我也奇怪啊,平时他们至少得拖半个多小时才能到,昨天也不知道是吃错什么药了,一盏茶的功夫,戒严线都拉完了。”
丁桥想起方才那段险些露馅的经历,迟疑道:“会不会……和警察署里问讯的那个女人有关?”
苏念一脸惊奇:“警察署里还有女人?!谁啊?”
不光是苏念,就连沉迷于算账的老板,此时也支起头看向她。
丁桥:“听保安队的人说,好像是警备司令部白司令的女儿……她的名字好像是……是叫……白陈君吧?”
白陈君蹲在地上,用手指丈量着脚下泥巴地里留的脚印,姿态看起来相当不雅。
大约在那轿夫走后不到半个时辰,白大小姐终于以“屋内太闷,想出去走走”的理由,预备暂时离开一下警察署办公室。方队长听闻如蒙大赦,赶紧差人护送,就差打鞭炮送瘟神。
白陈君不知道,那方武苟每日过午之后,就要去集市找铺面老板要预留好的大猪肉,给媳妇晚上捎回去,白小姐要是待在那儿,他就不能明目张胆地溜号了。
可惜就是倒霉了两个小警员,本以为陪着大小姐逛街,她心情好了没准儿能管他们一顿好的,毕竟警员工资低,那包月的饭里别说肉了,连点猪油都舍不得搁,口里快淡出了鸟。结果饭没捞着,泥巴倒是啃了几口。
这小妮子一出门先转去了金家大门口,在那蹲了一会儿之后又直奔城郊泥巴道。
泥巴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几排规整的脚印,赫然就是那天金家迎亲的队伍走出来的。
原本,金家在城东,徐家在城西,两家之前隔着一条城中主道可以直接走过去,可不巧那日烟花铺子炸了,白小姐又莫名其妙地逼着他们行动队把路给封了,于是那迎亲队伍为了不耽误吉时,就只能选择绕远路过去了。
这么一绕,就绕到了城郊的泥巴地,那地方鲜少有人走,连块青砖都没铺,一踩就是满脚泥巴,两个警员都在心疼鞋子,这大小姐倒是不介意她拖在地上的洋大衣。
忽然,她笑了一声,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两个警员一头雾水地对看一眼,其中一人问道:“知道什么了啊,大小姐?”
白陈君用手指了指地上的脚印:“看地啊,它都告诉我们了。”
警员:“……啊?”
正巧另一边,苏念正在同舞厅里几个相熟的姑娘吹牛。
“丁桥姐其实打从一开始就躲在轿子里,烟花铺子出事前,她和金小姐在轿子里头交换了衣服。”
这头白陈君指着泥巴道上轿夫们抬轿子的脚印,告诉两个警员这脚印不大对劲。
“接着,我把烟花铺子给点了,队伍就乱了,队伍一乱,丁桥姐就装作新娘下了轿子被喜婆牵走,而新娘子便换上丁桥姐给的轿夫的衣服,等没人的时候偷偷从轿子里钻出来。”
白陈君又道,金家门口的脚印更深,泥巴道上的脚印反而浅。她犹记得审讯的时候听的一个细节,说是那新娘看着弱不经风的,可分量却不轻。那是因为,轿子从金家出去的时候是两个人,而到了泥巴道上,便只剩一个了。
“接着,丁桥姐一个人上了轿子,而金小姐混在轿夫队伍里,跟别的轿夫们一起抬着轿子往徐家走。”
所以泥道上的四双轿夫脚印,有且仅有一双是要比其他三双浅很多的,白陈君告诉警员,那是因为轿子的重量几乎都压在其他三个真正的轿夫身上了,假轿夫的肩上是半悬着的。
“最后——”苏念笑吟吟地将两根手指比到一起,做了个对调,“只要金小姐自己离开,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
可惜的是,这障眼法终究还是被人识破了。
警员讶道:“您的意思是,那金小姐是自己跑的?”
白陈君点头:“不然的话,又怎么会出现这些不合理的痕迹呢?……我没记错的话,那位迎娶她的徐老爷,那么大的排场,应该是会按照老规矩让轿子在门口停很久,把那一套仪式都进行完再掀轿子吧?”
两个年轻警员蹙起了眉头。
白陈君:“迎亲的人加上宾客,那么长的时间全挤在一处,偷偷溜走一个轿夫,谁会注意到?”
两个警员终于恍然大悟。
对啊,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容易了,轿帘子掀开众人发现新娘子跑了,必定乱成一团,只要趁乱处理掉偷偷藏起的喜服,那么这场自发逃走事件看上去就真的像是山贼劫人了。
白陈君点头:“处理喜服也好,换人也好,这些事情轿子里留下的那个人要说没帮忙,根本就不可能进行得下去,所以……今天早上那个昏倒在轿子里、一问三不知的轿夫到底说的真话假话,就不用我再多提醒了吧?”
次日清晨,“新娘失踪案”告破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城,城内各家报纸稳抓热点,争相就此事发表观点:
一方认为,传闻这位金小姐打从一开始就不想嫁给那个徐老爷,可惜她老爹欠债,徐老爷只是帮他们家还了钱,就借机把人家女儿要去还债,人家小姑娘逃婚,也是情有可原。
另一方认为,做生意讲究诚信,钱人家已经给了,人你必须得交出来,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人家徐老爷凭什么人财两时还落一个笑柄呢?
金小姐逃婚一事在城中惹起热议,也把受害人徐老爷气得够呛,他带着一队人堵在了金家门口,胁迫金家要么把钱交出来,要么把人交出来。
昨日还摇着文人扇子春风得意的金老爷此刻早已没了笑容,他小心翼翼地同人赔着小心:“您放心……人我一定给您找回来,钱的话,您就再宽限几日,不出数日,人一定给您原原本本地送到。”
谁知,徐老爷冷笑一声:“送回?不干不净不知道倒了几手的次货你还指望拿来抵债?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听到他这么说自己的孩子,金夫人怒了:“你……你怎能这般污言秽语,玷污我女儿清白!”
“清白?哼!主动淫奔的清白?”
“你……!”
“你给我住口!”金老爷怒斥夫人,“你还好意思开口,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不知廉耻!”
说完,他又冲着徐老爷赔笑:“妇道人家不懂事,您别放在心上……您别放在心上……”
见他如此,徐老爷眯着眼睛道:“好嘛,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大家都是文明人,我也不难为你,给你三天时间——要么,把人绑到我跟前来谢罪,要么,你把欠的钱还上,两个你选一个吧。”
金老爷走投无路,只好央人登了报纸,求他女儿可怜可怜自己年迈的父母,赶紧回来吧。
……
“金小姐说,她想回去。”苏念将这个消息传回来的时候,老板敲算盘珠子的声音顿了一下。
“哦。”她平静道。
苏念反问:“就这样?”
“不然?”老板手中的算盘珠子“哒哒”作响,“这是她自己的决定,我们既不是她父母,也不是她本人,有什么权利干涉她的想法?或者你可以找机会做掉那个姓金的,找丁桥帮你,记得事后给钱就行。”
苏念忿忿:“你的眼里是只有钱吗?”
“不然呢?难道我用西北风养你们吗?”
苏念:“……”
她叹了口气,跌坐在椅子上:“可是金小姐花了那么多钱,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所以我说……”老板抬起头来看着苏念,“你管不了她的。”
金老爷登报第二天,失踪数日的金小姐自己回到了家里。
金老爷大喜过望,连忙将人带到徐家面前。
两家进行了一番商议,最终,徐老爷做出让步,仍按两家原本的约定走。只不过,金小姐声名狼藉不配为妻,只能为妾,要终生奉餐洗脚地服侍他到死,百年之后也不得葬入他们徐家的祖坟。
这般羞辱的要求,金家都一一应下了。
金小姐跪在徐家大门口,顶着徐老爷轻蔑的眼神要求他立字据。徐老爷点头,两家红泥手印按下,欠款一笔勾销。
至此,这出轰轰烈烈的逃婚闹剧才算消停下来。
金小姐百般费劲,最终还是上了徐家的花轿。
这一次,花轿安安稳稳地由中街抬过,没有喜婆,没有喜乐,娶妾的排场不比娶妻,徐老爷又有意刁难让金家没脸,故而就连金小姐的父亲都不敢在门口送她。
金小姐坐在晃晃悠悠的轿子里,兀自掀开了那大红的盖头。
袖口内,一把剪刀正泛着闪烁的银光……
几日后。
白陈君沉默地站在城外一座新起的坟冢前,牌上刻着“徐金氏”的牌子。
徐老爷原本并不愿金小姐的灵位污了他们家的“文明”,不过,在警察署的周旋和施压下,他最终勉强同意让金小姐以“徐金氏”的名义下葬。
可是……这样的结果,真的是金小姐想要的吗?
不过,警察署那边终究是松了一口气。方队长挨了上司一通骂,但事情影响不好归不好,可终究算是解决了。
方武苟捏着鼻子,勉强承认白陈君“算是有一点用处”,并表示,日后她若是想要到警察署看卷宗,可以随时来,只要不妨碍公务。
警察署那边对她有所改观,可《钟报》的一篇“内幕报道”却将她本人推至了风口浪尖。
那报上写,真正将那可怜无辜的金小姐害至如此令人唏嘘下场的,不是别人,正是本城警备司令部总司令,号称“白半城”的白司令之爱女白陈君,就是此女断言金小姐是自己逃婚,迫使其沦落到自杀下场。
同情金小姐遭遇的人便对白陈君口诛笔伐,骂她“同为女子,却因其父手握特权,毫无怜悯之心,不知民生疾苦,实在可鄙可恶”。
可惜《钟报》骂完,便被警备司令部的人带着枪查抄了,抓了一堆记者、主编,所有已发行的报纸被强制收回,勒令整改,若不整改,就地查封报社。此番捂嘴行径,理所当然地让白陈君本就糟糕的名声变得更为差劲。
可谁也没想到,名声坏成了这样的白大小姐,居然一个人跑到城外金小姐的坟前来了。
白陈君弯下腰,冲着金小姐的坟墓,一言不发地深深鞠了一躬。
过后,她放下手中的鲜花,递到了金小姐的墓前。
“抱歉……”
金小姐虽然离开了,但是,她的死在城内引起了轩然大波,许多有识之士就此事发表社论,力斥当下包办婚姻制度之陋习。
她想,或许在金小姐死之后,芦城之内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金小姐了。
白陈君起身离开,离开之时,与一位身着黑缎旗袍,头戴网纱大礼帽的女士擦身而过。那名女士的怀中,也带着一大捧花。白陈君只当对方是来祭奠某位亲友的,并未多想。
从城外回来之后,她便回了家。
白陈君前脚刚跨进白府大门,后脚便听到女仆琳琅的一句:“恭喜大小姐!贺喜大小姐!”跟喊魂似的,径直把她已经跨进门去的一只脚,给喊退了回来。
她一顿:“什么倒霉事,说吧。”
琳琅自打小就跟着白陈君,早习惯了她这种说话方式,她伸手把白陈君已经快摘下来的小礼帽,又硬生生地给按了回去:“你之前那事不是闹得挺大?所以……司令又张罗着要你嫁人了……今日有人上门求娶,是司令的老朋友,联合商社程老板的儿子,现在人在院子里呢,你赶紧把帽子戴回去见客,别没事自己找司令的骂。”
琳琅压低了声音,好心提醒她道。
白陈君大概就是天生皮痒的命,一听这话,原本都垂下去的手当即抬了起来。
她把帽子一摘:“老白什么时候不骂人,还用我找吗?”说完,便大步跨了进去。
白府据说是前清一位遗老的私家园林所改,那遗老极尽享受之能事,将自己的私园修得山池相间,廊道迂回,西边最里的地方以人力挖出一口径跨足二里的大湖,湖中建赏景亭,春夏便以小舟泛游其上。
那遗老前半生仗着家荫四处敛财,攒下来如山的家底,可惜到老生了病,一日不抽大烟就浑身骨头酸痛,万贯家财全变卖送给了烟馆,连带着这座耗费毕生心血的私宅。
白司令进驻芦城的第一天,就在夫人娇柔的枕头风下占据了这座宅院。
白陈君沿着回廊径自转了几圈,果然在那人工凿出的大湖畔看到了围着的一群人。打头的白司令身旁站着一个穿白西装戴宽边礼帽执白色文明杖的年轻男人,看来,这位就是正主了。
她嘴角向下耷拉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带着微笑朝他们走了过去。
这边白司令正与那年轻男人聊着天,眼角余光瞥见朝他们走过来的白陈君,便介绍道:“正说她,这就是我女儿白陈君。陈君,这是联合商社程老板的儿子小程,程显。”
白陈君不太了解这位什么小程先生,不过他老爹程三平的光辉事迹,在这芦城内倒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程三平早年做过洋人的买办 (注:本国人与洋人之间作为沟通、懂外语的商人) ,得到了洋人的庇护,并攒下来不少钱,后来白司令进驻芦城,与洋人断交,程三平便也审时度势,飞快地与从前的买办事业切割,摇身一变成了连锁百货商行联合商社的社长。
不过,传闻程三平其实只是打着开进口百货商行的由头,暗中却帮着自己从前的那些洋主顾继续干着走私的勾当。据说,他最近的买主,是日本人。
不过,以上这些传闻,程社长只说是污蔑。
小程老板冲她弯腰脱帽:“白小姐。”
白陈君打量着眼前这位“小买办”,忽然一笑。
她将手指放到唇边,用力一吹:“嚯——!”
一声脆丽哨响,一团白色的东西忽然从远处急速飞来。那东西在那年轻男人的头上扑棱了几下,便“噗噗”掉下来几大泡东西。
白陈君一脸“慌乱”:“小白!回来!让你打招呼!你怎么能在人家头上拉屎呢?”
白鸽扑打着翅膀,“咕咕”地飞到了白陈君的手边。
白陈君“关切”地望着用手帕狼狈擦帽子的程显:“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一旁的白司令脑袋看得瓜子嗡嗡的,气血直往头上涌:“白陈君!住口!”
白陈君微笑着闭了嘴。
一般到这种份上,识相的就会客气一番自己走了,若是还要坚持……
“抱歉失礼了。”程显将帽子拎在手中,没再戴回头上,他笑道,“没关系,白小姐灵动可爱,看来,程某这亲,还真是求对了。”
灵动……可爱?
白司令:“……”能望着他闺女说出这话的,这小伙子有东西啊。
不过,既然对方有意,白司令也乐见其成。
白陈君生母早年跟他随军,一直没要孩子,到了快三十岁才安顿下来生了白陈君,之后意外早亡,多年以来,这姑娘来无人照料,这才落得如今这性格古怪,缺乏管束的性子。念及此处,白司令的心中一直有份难言的愧疚。
毕竟,陈君的生母全然是因为他死的,那会儿还才几岁的陈君亲眼目睹母亲被枪杀,其后便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才见好,自己又没功夫料理她,结果就导致这孩子跟谁都不亲。
若是能将白陈君嫁给一个好人家,也算是对得起她死去的母亲了。
白司令驻军日久,打仗要钱要粮,想白套一个联合商社走,所以,他对程显是满意的。
白陈君知道老白在想什么,可她看不上这对父子俩,所以,她对这个“小买办”是冷笑的。
至于眼前这位志在必得的“小买办”,白陈君吃不太准这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他爹的主意。
不过老白脸上的满意实在太明显,若不是于礼有碍,白陈君估摸他能把自己直接打包送走。之后,程显又坐了一会儿,便向白司令告辞了。
程显走后,白陈君便听见老白吩咐家中的管家老刘托人去采买东西,她心下连连冷笑,看来,老白是铁了心要拿她去换联合商社回来了。
于是,她回到房中,从一个大箱笼里取出两根小黄鱼——这些是她母亲生前的嫁妆。
白陈君喊来琳琅:“你找人去一趟黑市,跟之前一样,谁能把联合商社那位小程老板的消息交出来,这两根金条就是谁的。”
琳琅:“是。”
当晚。
大戏院往左去是一条烟管般细的窄巷,跑着不少黄包车,车夫们就在这其间急匆匆地来回奔跑穿梭,但手脚稳得很,不会撞。每辆车上都歪躺着一个醉眼朦胧的客人,他们的目的地,便是那巷道深处亮着红灯笼的院落。
年轻男人摇摇晃晃地撑着他的白手杖,被两人一前一后从院中架着出来,像是已经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前头扶他的人一身齐膝裙摆带大褶的西洋裙,着漆皮鞋,露出大半截着丝袜的腿,看样子是个年轻妓子。
那妓子脸上犹带着酒醉之后的酡红,她嘻嘻笑着:“小程爷,现在外头都传遍了,说您要求娶白司令家的千金,将来有了夫人,您还会像现在这样疼我们吗?”
程显似乎被夜间的凉风吹得眯起了眼睛,他有些轻挑地伸手,抬起了那妓子的下巴:“当然了,爷不疼你们疼谁?白小姐?呵呵……谁家里没几个摆着装样子的摆件?”
那妓子听了,被他逗得“咯咯”直笑。
“等将来那摆件过了门,爷就把你们一个个地都娶回去,放在府里好好地疼……”
妓子笑完,将手往后背跟着的侍女眼前一伸:“手巾。”
那侍女低着头,将手巾高高举起。
妓子正欲接过,没想到程显已然自己伸了手,指腹似是无意间自那侍女的手背擦过:“你们这堂子真养人,连个粗使丫头的手都这么光滑白嫩。”
那妓子听完醋了,狠狠地回头剜了那侍女一眼,低声喝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滚回去让人教会了看眼色再来!”
“……是。”
侍女接了那妓子扔回给她的手巾,匆匆折回堂子里,正巧路上撞见了鸨母。
鸨母认出她手上是那妓子带出去的手巾,问:“小程爷被伺候得还好吗?”
侍女点头:“小程爷要我传话给宛风姐姐,说是……”说着她住了口,低下头一副羞于启齿的模样。
鸨母当即明白过来,“吃吃”地笑了两声:“去吧去吧,关上门,同她慢慢说。”
她羞道:“是。”
转身,上楼,关门,一气呵成。
屋内坐着个满面愁容的美人,听到门响的声音,便猛得抬头:“难道你便是……?!”
那侍女面上装出来的羞赧尽数退去,抬起头来冲她笑道:“客人您好,很高兴能够为您服务。”
——竟是塞西舞厅的苏念。
她是被罚过来的。
老板说了,因为今夜行动不必动武,所以苏念一个人也能搞定,上回她把丁桥一个人扔在金家的轿子里,现在总该将功补过以示公平。
美人听她说完,绞在手中的帕子终于滑落在地。她肃穆地整理了一番衣着,起身道:“好,那我们,准备动手吧。”
当夜子时,万籁俱寂。
打更人沿着大戏院旁边的长街转向,拐进一条窄巷。
远处遥遥亮着一片艳红色的光,打更人知道那儿是个什么地方,似是羡慕似是鄙夷地哼了一声:“这帮有钱的龟孙子……深更半夜的……还不消停。”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红灯笼高挂的深处。说来也奇怪,平时大半夜动静都不小的地方,今日倒是安静得很。
他解恨般地啐了一句:“呸!没力气了吧……”
打更人探着脑袋踮着脚,好奇地往院门里面那么一看。
“轰——!”
一块碎玻璃应声向他飞来,昏过去之前,他只来得及看到一股厚重的白色浓烟从二楼的窗户里喷出……
“本报讯,昨夜子时,大戏院北街红灯巷内一暗堂二楼突发爆炸事故,两人当场死亡,一路过更夫受伤,其中一名死者据传为联合商社社长程三平,截至发讯,辖内警察署尚未就爆炸原因给出解释……”
方武苟一边狼狈地扯着自己扣错行的衣领,一边中气十足地训话:“那帮记者都是狗娘养的投胎的吗!怎么一个个鼻子比狗都灵!老子人还在床上,他娘的报纸都发了满城了!”
内部电话“铃铃铃”地整一早上就没停过,一接起来就能听到他的上司和他上司的上司更加中气十足的骂娘声,估计也是在睡梦中被电话铃声惊醒的,正发起床气呢。
方武苟头痛地听着警员小李给他读的报讯。
程三平死了,城内的报社就像是撒了欢一样,猜什么的都有。
有说这是坐实了程三平通敌,被知道内情的爱国青年给锄奸了,有说是城里的日本浪人干的,甚至还有谣传说那程三平是和白司令一起勾结通敌,原本爱国青年要杀的其实是白司令……这都是些什么狗屁话!
小李见他气得青筋直跳,便给他出主意:“白司令听到消息已经带着警备司令部的人把跳得最高的芦城电讯社给封了,咱们所附近就是《钟报》的大楼,不如我找几个人去……”
“你去什么去?”方武苟没好气道,“白司令敢直接掏枪你敢么?那帮鸟文人向来阴阳怪气,骂街不怕死,你把那些人弄来关几天,放回去更得变着花样损你,浪费时间还找气受,老子图什么?”
小李便闭了嘴,他知道,他们方队长一向就是嘴上来劲,其实怂得要死,胆儿比啥都小。
警察署这边正闹得人仰马翻,而数条街之隔的红灯巷内,一双小洋靴却已然出现在了警戒线封条的附近。
这里是昨晚发生爆炸的现场。爆炸发生后,警察署内值夜班的警员便立即出动救火,之后又将现场团团围住,等候长官的进一步指示。
白陈君进巷子的时候,恰好看到两个身形瘦小的警员正匆匆地抬着一具烧黑的尸体往外走。
她下意识叫住两人:“都这时候了才把尸体送去给法医?”
可那两人没答话,只是敷衍地点了下头,随后便赶时间般的走了。
白陈君看着那两人走远,嘀咕了一句:“这是方队长那儿新来的人么?个子也太小了。”
说完,她便走到了发生爆炸的妓馆跟前。
“你们一般破案要多长时间?”白陈君表情亲切、友好地向门口站岗的警员问道。
“呃……十天半个月?”警员讷讷地答道。在警察署待久了的,多半都知道这位大小姐的身份,没事的情况下一般没人招惹她。
“那太好了。”她淡淡地伸出三个手指头,“给我三天,顶多三天,我把犯人交到你们面前来。我要是交不出,到时候你们把我绑去我爹跟前,保管再不来警察署挑事。”
“……”那警员听完思索半晌,将她放了进去,然后转头便把消息卖给了自己的上司方武苟。
方队长听完后头痛地灌下去一大缸菊花茶:“行吧,由她去,她自己说的,三天不行就滚蛋,还省得老子成天当孙子一样地伺候她了。”
红灯巷爆炸现场内。
昨夜爆炸后,警察署在现场共找到两具尸体,男尸一具,女尸一具,女尸大概因距离爆炸源近,面部损毁十分严重。
爆炸之后的屋子内里都被熏得焦黑,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煤油味。警察署的人已经把尸体收走了,据说是案子闹大了打算去找仵作剖个尸,司马当做活马医得查一查。屋子墙角有一个炸烂的大鱼缸和几条已经炸得不成鱼型的死鱼。碎砖碎石头碎玻璃渣掉得满地都是,几乎没法下脚。但幸运的是,爆炸发生的时候,除了这屋子的两个人和一个倒霉路过的更夫,院子里当时并没有第四个人。
昨夜亥时初,夜里值班的警员接到匿名检举电话,说是红灯巷内有暗堂子打着接客的名义私售大烟。
大烟这东西,自打白司令入驻,在芦城就成了禁品。按照白司令的话说,那倒掉的皇帝老子就是被这玩意儿让洋人抽软了骨头。芦城内无论军民官商,谁敢售卖这东西,直接枪毙。
于是署内的警员连夜出动,将这院内的所有人都带走问话了。原本这间屋子里的人也要带走,但不知道为什么,最终警员们没敢闯进去。
白陈君在现场转了一圈,忽然视线一凝。
她发现水缸附近的地面上,好像附着了什么白色的东西。白陈君掏出手帕想要把它拿起来,结果却发现那东西湿乎乎地黏在地面上,就像是血流干了之后结成的痂。
这是什么东西?
她胆大地用手指稍稍碰了它一下,手指立即传来一阵刺痛。
“带腐蚀性的东西?”白陈君在女校上过自然科学课,她摘下耳环,用上头的银针刮取了一些地上的白色东西,包在手帕中,准备带出去再说。
出了门,外头是一个院子。
院子不大,大概走个几十步就能到挂满红灯笼的正门。
院内用竹竿晒晾着妓子们的被子、衣衫,不过由于昨夜的爆炸,距离爆炸的屋子正下方也有,只不过,那处的被子、竹竿都已被砖石砸塌在地上,乱着没人收拾。
不远处,大喇喇站着一整排打扮新潮的年轻女人并十几个龟爪、大茶壶,见她看过了来,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女人迟疑着迎了上来,似乎是没想到进来问话的居然是个女子。
“昨晚死的是哪两个人?”白陈君问。
“其中一个是我们这里的头牌娘子许宛风,另一个是……是……”
“……是我爹,白小姐。”
白陈君闻声转过头去,就看到了昨天才见过的“小买办”。
“白小姐,好巧。”程显摘下头上戴着的黑色礼帽,冲着白陈君弯了弯腰,他今日身上整齐地套着纯黑的西式礼服,领口塞着的白手帕,像是下一秒就要从口袋里掏出来擦一擦他老爹的棺材板。
“小程先生。”白陈君微笑,“我记得警察署好像在门口拉了警戒线。”
“所以白小姐都能进来,我这个受害者家属为什么不能进?”他的表情似乎有些疑惑。
“昨日爆炸发生的时候小程先生在哪?”白陈君笑问。
程显回忆:“昨日我和我父亲一起来的这里,后来我喝多了乏了,就先回去了,谁曾想……”
白陈君闻言继续微笑:“小程先生昨日才去向我父亲提亲,当晚就来妓馆嫖宿?这不太好吧?”
“白小姐误会了,我昨晚喝多了就回去了,并未留宿。”说完,程显又诚恳道,“若是白小姐真的觉得程某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程某可以亲自登门道歉。”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眼里根本看不出半分歉意。
片刻后,白陈君淡淡道:“道歉就不必了,横竖小程先生同我也没什么关系,至于你爹是死于意外还是谋杀,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哦?”程显惊讶道,“方才就想问,难道……白小姐是打算加入警察署去做女青天吗?”
白陈君听出了他话里藏着的讥讽,状似无奈地耸了下肩:“是啊,谁让我爹……是白司令呢?”
再回到警察署,白陈君发誓自己受到了有史以来最热情的一次接待。
方武苟竟然主动招呼警员们,毫不吝啬地将大把平时不愿给她看的卷宗堆到她面前:“陈君啊,你的话我都听他们说了,有理想有抱负有志气,虎父无犬女,你爹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白陈君抬头看着他。
方武苟笑眯眯:“咱们约好三天,言而有信,对吧?”
白陈君点了下头。
方队长脸上焕发的容光,看上去至少能多活个四五十年。
她爹会不会为她骄傲不知道,但方武苟脸上明晃晃的“快滚”两个字,白陈君算是看清楚了。
她淡笑:“那我要是真三天把案子破了,方队长您决定怎么奖励我?”
方武苟大气道:“芦城第一位女警,就是你了,豁出老命我也替你向上峰打报告请功。”
白陈君似笑非笑:“那您可得说到做到。”
“那当然!那当然!”边说,方武苟边在心里笑。
还是年轻了啊……这傻姑娘。哪怕你真的聪明绝顶,我拖个两天不给你法医验尸单,你能怎么办?凭空变出来?
他转头看白陈君。
不过,那大小姐大概没能耐想到这么长远,此刻已然将头埋在卷宗里了。
目前,警察署仍旧未能调查出具体的起火原因。不过,方武苟的人经过一番问话,已经整理出来了昨晚堂内各人的行动状况。
据鸨母交代,程三平是昨日酉时到的红灯巷,与他同时到的除了随从外,还有他的儿子程显。程三平到后先和程显一起在二楼的小厅用晚饭,期间让鸨母给他们共送过三次酒,每次都是一坛上好的女儿红。
戌时初,程显醉酒,提前离席,由堂内妓子罗娘子并随侍两人一起将人架出,送上车离开。程显离开后,鸨母命随侍上楼叫早就被程三平定下的头牌娘子许宛风在屋内做好迎客准备。
戌时末,程三平用饭完毕离开门厅,去往二楼许宛风房间,也就是爆炸案发生地点。
戌时至亥时之间,程三平口气不耐烦地吩咐鸨母命人立刻添一小桶灯油进来,说是屋内的油灯太暗了,扰了他听许宛风唱鼓词的兴致。
亥时初,鸨母亲自将灯油桶送到了门口,由许宛风接过送进去。
亥时中,警察署的人以“接到举报,查处大烟”的名义闯入堂子,清点了堂内所有人员并带走,而许宛风房内的两人,鸨母以“门内人为白司令亲家”的名义将预备进去的警员吓退。
亥时末,堂内初许宛风和程三平外,所有人都跟随警员离开,其后一直留在警察署内做笔录。
子时将至,打更人路过红灯巷,爆炸案发生。
也就是说,从程三平进门到爆炸案发生,再没有第三人走进过那间屋子,也因此警察署内大多数人都猜测要么是外来者行凶,要么是那妓子不堪玩弄,和程三平同归于尽了。目前城内都在关注这件案子,从快速结案的角度上来说,妓子和嫖客同归于尽,是能够最快结案的解释。
可是……真的是妓子杀的人吗?
这有两点说不通。
第一,妓子和嫖客用炸药同归于尽,炸药哪里弄来的,那么多炸药又是怎么不被人发现的带进去的?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了哪里?
现在那妓子死了,鸨母怕程家找她麻烦,更怕从今以后堂子里没人敢来,恨不得指天指地发毒誓说那炸药她完全不知道。况且,警察署的人也的确将那头牌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根本就没有能藏东西的地方。
第二,这也是白陈君觉得最奇怪的一点。
炸药爆炸后会产生一股散不掉的硫磺硝石味,可现场完全没有那种味道。是什么洋人那边来的新式炸药?但这种东西是一个普通妓子能够弄到的?
另外就是现场留下的那带腐蚀性的白色痂状物了。白陈君在女大习过化学,课堂上,老师把两根透明管子里的试剂相互一碰,里头就能迸发出激烈的火花和小蘑菇云,等火灭后,烧杯里面就会留下一些或黑或白的沉淀物。
那么,现场遗留下的白色痂状物,会不会也是某两种东西化学反应之后的沉淀?
可这样的话……就不是一个妓子所能想到的杀人手法了,凶手应当另有其人。
她抬头问道:“程显呢?就是程三平那个儿子,他昨晚离开堂子之后去了哪儿?”
警员道:“呃……咱们其实怀疑过是不是儿子杀老子,毕竟程三平有个大商社,死了之后就归小程爷了。不过,问过程家的佣人了,小程爷昨天回去后就直接睡下了,醉得死死的,他们家的管家担心他半夜醒过来要水要吃的,在边上守了他一夜呢。”
她又问:“这对父子关系很不好吗?”
“很不好?”方队长在那边笑了一声,“咱就是说,这俩要不是一根血管连着,那绝对得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哦?怎么说?”
方武苟见白陈君一副诚恳请教的模样,眯了眯眼,骄矜地从桌洞里抽出一份旧档案:“喏,看看。”
白陈君接过去。
那是一份十多年前的旧档案,说的也是一桩发生在芦城内的旧事。
档案内的记录很长,但总结一下却能够用六个字概括——“夫杀妻,子告父”。
还是芦城附近清水县洋行买办的程三平,在发现妻子出轨后,怒而杀妻,其子程显在发现目睹父杀母之后,报警抓父。不过,即便是犯了杀人罪,因为有洋人庇护,当时的清水县县长只以“清官不断家务事”,最终草草平息了此案。
“您知道这事儿最后怎么解决的吗?”方武苟道,“程老爷险些把儿子也杀了,但最后想想儿子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就想了个折中的主意。”
“什么主意?”
“把儿子扒光了,背上背着荆条,跪在临街的大门口,向自己的父亲负荆请罪,那会儿啊,这小程爷才十三四岁吧,嘿哟,从那之后啊,那人就废了……”方武苟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
他想起来,白司令好像有意要把这小子和眼前的白大小姐凑成一对。
“怎么废了?”白陈君耳朵没聋。
“男人嘛……结婚之前都一个样……”方武苟讪笑,“陈君你也别多想,你爹给你挑的,那必然是对你最好的,结婚之后有家了,肯定就会收心了……”
白陈君在心中嗤之以鼻,老白给她挑的,必然是对他自己最好的。
“程显虽然人不在场,但并不能排除他买凶杀人的可能性吧?”
“这个咱们也想到了,所以就去同程老爷的管家核实了一下小程爷手里的钱财去向,还有他平时常同什么人打交道,查完之后发现,他的行踪,除了舞厅就是妓馆,哦对,前段时间还在舞厅包场请客,清了全场所有客人的酒水钱,要说这小程爷报复他爹,估计充其量也就是把他爹搞破产,杀人?我看不像。”
三天时间其实很紧,眼见程显这边线索差不多断了,白陈君没有做过多纠缠。
“我还有事,先出去一趟。”
目送着她离开的背影,方武苟又灌下去一大口清热解火的茶,嘀咕了一声:“这就打退堂鼓了?”
白陈君站在芦城第一军校的大门口等了大约有三十分钟。
原本她觉得傻等着很无聊,想要同门口的哨兵说说话,然而人家站得如同两杆笔挺的枪,压根不屑于分给她半个眼神。
又过了一会儿,里面跑步出来了一个穿着背心留短寸头的年轻人,浓眉大眼,生得颇有几分年轻版白司令的意思。那少年一见她便稍息立正敬礼,高声道:“报告——!预备军学员白思年!请指示!”
白陈君:“……你被训魔怔了?”
话音刚落,少年的身板便瞬间垮塌了下来,要不是在外头,估计得直接挂她身上:
“姐,你是不知道,这鬼地方吃不好睡不好,每天晚上吹八遍号,还说是什么训练我们的夜间应敌反应能力,我现在成天就盼着放假,可想死家里的黄鱼面和糖醋小排了……”
这通哭丧进了她的左耳,立马就从右耳朵出去了。一个学化学的,说要效仿班超投笔从戎,被训死也是活该。
白陈君点头:“行,我回去帮你转告一下你妈,明天她就能在老白面前把你哭回家。”
白思年面上的颓气立马一扫而空,笑得阳光灿烂:“别啊,我这不就跟你抱怨两句。说吧,什么事求我,你的小笼包和熏鱼,肯定不是白给的吧?”
“……你狗鼻子还真灵。”白陈君从背后拿出那一大纸包的“贿赂”,“喏,给你买的,德兴馆的熏鱼和鲜肉小笼,带回宿舍去跟同学分吧。”
白思年接过后立刻用嘴验了几口货,看着活像饿了几年。
白陈君“嘶”了一声,把爆炸案现场带回来的那个包了粉末的手帕包也递了过去:“帮帮我,未来的化学家。”
白思年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哎呦”一声挑眉道:“又跑死人的地方凑热闹去啦?悠着点儿啊,别到时候又拉着我陪你跪祠堂。”
作为一个恶毒的坏姐姐,白陈君每次被罚都会胁迫白思年陪她一起跪祠堂,表演姐弟情深,这样她亲爱的继母就不得不为了自己亲儿子跑去老爹面前替她哭了,这招简直百试百灵。
白思年:“结果你什么时候要?我看看过几天有机会的话……”
白陈君:“最迟明天天亮。”
白思年听完气笑了:“连个准备都没有你让我去撬军校的实验室大门?白陈君,你是要我死吧?”
白陈君安慰道:“没关系,他们打你军棍你可以大喊‘你爹是老白’,包你不死。”
白思年:“……”算了,他就不该对这个恶毒的姐姐有期待。
得到了白思年的保证,白陈君见天色尚早,决定再去一趟红灯巷。
此时为申时中,还不到红灯巷人最多的时候。
白陈君坐在黄包车上,无数半梦半醒、打扮入时的客人与她擦肩而过。
她在那巷深处的堂子门口下了车,便看到那鸨母如丧考妣般地倚靠在门栏上。因为死的是联合商社的社长,还是个悬案,门口的封条一时半会儿应当是摘不下来。封条摘不了,就不能开门做生意了。
见她又来了,鸨母的脸色更难看了,强笑着迎上来问:“您还有什么指示吗?”
白陈君从口袋里抽出几张法币:“你去通知一下她们,就说现在要开一个以‘许宛风’为主题的故事大会,谁讲的最多最好,我就再加一张单送给她一个人。”
鸨母心道这大小姐长得挺精明的怎么还是个冤大头,忙不迭地收了钱:“嚯,要她们做什么?许娘子的事问我吧,我什么都知道。”鸨母显然想独吞这笔钱。
白陈君不为所动:“可我就是想听大家都说说。”
鸨母没法子,只好把众人都召集了起来。
一听说给钱,不少人都愿意赚这白捡的生意,毕竟自打做这生意以来,手头是半点钱都难见到,多些零花让自己能过快活些也好。给自己赎身?笑话。且不说没有其他一技之长活不活得下去。再说了,她们干得可是合法营生,有政府发的执照, (注:民国允许性 产业合法化,收取花捐,花捐在民国政府税收中占比不低,这种底线之下的所谓“自 由”,将民国普通女性的境遇推入地狱) ,得花柳病病死了算自己的,可好歹比吃不起饭的强多了。
妓子们都很聪明,很会看人眼色,她们知道,这会儿是让她们说坏话的,不是让她们说好话的,于是不少人都肆意夸大,仿佛这样才能将赏钱收入自己囊中。
“许宛风?她就是个坏种,自己卖的,妈妈看她品貌好便悉心培养她,还送她去洋学堂,指望她将来成就一番事业。结果她读了书,开了蒙,不想着回报妈妈,反而要逃跑,梳笼那天第一次接客就抓伤了客人,害得妈妈赔了人家三百块……三百块呢!但哪怕是这样,妈妈也疼她,只是把她吊起来抽几顿,饿几天,这事就过去了。”
“要我说,她就是下贱!老接不挣钱的热客 (注:指常包客) 还倒贴钱给人家,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痴心妄想偷偷跟着人家走,结果不到几个月,人就被卖到了咸肉庄,哎哟!那里的客人哪是她受得住的哟,当时瘦得哟,简直不成人形,要不是妈妈把她赎回来,她早死了!”
“哪个说不是呢?都做了这行当,还这不行那不行的,有些恩主不就是有些‘小爱好’,又死不了,没准儿把人伺候高兴了,还能混个姨娘当当!”
“人啊,贵在有自知之明。”
许宛风死了,可这些朝夕相处的姐妹没有一个为她惋惜的。
在她们看来,许宛风是很可怜,可被卖到这里的人谁不可怜?能吃饱活好,才有资格去谈那劳什子的情操。自己都不知道能活到哪天,还去管人家的闲事,给人家讲道义,问问自己,命够用吗?只有眼前的钞票才是真的。
白陈君问:“有很多玩很花的客人吗?”
“噗呲。”听到她这么问,有人憋不住笑了一声。
这帮妓子们就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雏儿一般,露出了奚落而又促狭的笑,有几位妓子看在她给钱的份儿上,笑着蹲下身来,动作缓慢地褪下了自己的丝质长袜。
俱是很美的两只小腿,纤细柔嫩易折易把玩,保留着客人们极乐之时留下的癖好,像是爬满水蛭的芦花根,美得惊人,刺目得惊人。
她们笑嘻嘻地将身体展示给白陈君看,像是不知道什么是羞耻心。
看到有人真的脱袜子,其他人急了,生怕钱被人家拿走。
“哎?看她的做什么!我这里更多!”
“看我的!”
“我这是人家大军官拿火油烫的!”
白陈君活了二十余年,从未见过这般被一大堆白花花的大腿围着的阵仗。饶是一向沉稳如她,也忍不住别开了视线。
过了许久,她低声道:“……丝袜拉上吧,晚上要起风了。”
随即,鸨母便看到这大小姐皱着眉头,似是在斟酌什么大事。
她绕着那炸得稀巴烂的小院连转了三圈,忽然站住,冷静道:“咱们立个字据吧。”
鸨母一愣:“啊?”
白陈君重复道:“我说,你填个数字,我把这里买下来,从此之后,你们的吃穿用度我全包了。等将来有机会了,还帮你们找点别的事做养活自己,再不用做这个营生,你看怎么样?”
次日,一个丢人现眼到令人咋舌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芦城,登上了城内多家报纸的头版头条——“司令之女白陈君大小姐,一掷千金,从红灯巷内买下了一家妓馆,时代浪潮下的新女性未来竟是成为年轻鸨母?!”
消息传至联合商社,刚起床正在吃早饭的程显捏着报纸边,看到后讶异地扬了下眉毛。
另一边,塞西舞厅内,苏念举着报纸兴奋地嚷嚷:“……真没想到,那个白小姐居然一拍脑门,就把那个妓馆买下来了?哎,她有点意思啊?”
丁桥正在擦枪,听到后抬了下头,没跟腔。
老板打着算盘珠子,冷笑道:“真天真啊我们的这位大小姐,你猜南京花那么大功夫下禁娼令都没有成效,是因为他们买不起、不能取缔那些妓馆么?也就只有你这种小笨蛋才会觉得她有意思。我看……她就是个蠢货。不过嘛,她做这件事有一个效果确实是达到了,她那个司令爹,应该会被她气得少活几年,呵呵。”
白司令确实气得够呛。
“你想给你老子做什么?”白宅内,白司令举着鞭子喝道,“你老子花钱送你读书,由着你随心所欲,就是让你做出这等丢脸的事的?”
“南京一直下令要各地禁娼,您既然做不到,作为女儿,我不介意帮帮您。”
这话听完白司令真的是要气到吐血:“老子需要你这个小兔崽子帮?!你以为老子没管过?人抓了,馆取缔了,转头又不知道猫在哪个角落里偷偷地开,抓她们有用吗?那些女人就是自甘堕落、自己下贱,你一个千金大小姐,你跟她们混到一起做什么?”
“自甘堕落,自己下贱。”白陈君重复了一遍这番话,随即淡笑抬头,“这话您应该去当着我那位好继母的面说。”
白司令现今再娶的夫人,也就是白思年他亲娘,就是南京花船出身,靠着一把好嗓子,俘获了这个中年丧妻的男人的心,翻身从良,甚至扶正做了夫人。
其实,无论是对白思年,还是她现今的继母,白陈君都很少表现出明显的怨怼或者不满,只不过,这份包容,并没有把她的父亲白司令算在内。
此刻被亲女儿揭短,白司令一时涨红了脸,扬手就是一鞭,却碍于她体弱,鞭子擦着脸,落到了一边。
“啪!”白陈君的额发被鞭子撩起的风带动,她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我看您当年赶走我母亲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也没在意这个啊。”
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终于彻底激怒了白司令。
他怒道:“你看看你!哪里有半点千金小姐的样子?!”
白陈君:“千金小姐什么样子啊?不如您让他们出本书吧,我学学?”
眼看白司令气得满脸通红又要举鞭,这时,白陈君的侍女琳琅哭叫着扑到了她身上,挡在中间:“小姐自小就待我不薄,打小姐不如打死我!即便是打废了将我发卖掉,我也没有任何怨言……”
琳琅哭得昏天黑地,而白陈君的脑子却在神游天地。
或许是因为她罕见地对这些妓子们展现出了稀有的善意,那些妓子们虽然觉得她很可笑,很冤大头,甚至脑子有毛病,但还是有姑娘摸着良心,瞒着鸨母,私下偷偷告诉了她一些关于许宛风的生活习惯:
比如,许宛风会唱鼓词还会念洋文诗,早先那个带她走的年轻人就是因为这个才高看她一眼。
还比如,她个性孤僻为人孤傲,不喜欢和其他姐妹凑在一处,刚被卖进来的时候,几个看不顺眼她的姑娘将她敲晕了,大冬天地扔在雪地里,冻坏了右手,从此她便只戴着手套见人,只有接客的时候,才会把左手的手套摘下来。
再有就是,昨天晚上被举报私售大烟之后,所有人都被喊走了,可最终的调查结果却显示是个大乌龙。除了程三平老爷打着“白司令未来亲家”的名号让警察署的人不敢擅闯外,其余人均被带走,直到爆炸发生,都没有一人被放回。
那么,警察署的笔录记录便可以证明,如果爆炸物没有提前带进去,当晚堂子里的所有人就都没有犯案可能性。
事情再一次回到了原点。
此刻,不知情的琳琅见白陈君瞳孔无神,以为她是被被打得都痛到失神了,惊惶道:“老爷——您不关心小姐——可您也要想想早去的夫人啊——小姐那么早就没了娘,夫人要是地下有知您这么打她,得有多心疼啊……”
这话下去终于有了效果。
白司令慢慢地放下了鞭子,白陈君那与死去母亲极度相似的面容,勾起了他心中难言的愧疚感,他摞下一句“好自为之”,便离开了。
琳琅见白司令走了,急忙将白陈君扶了起来:“快起来吧小姐!老爷走了!”
白陈君一听她老爹走了,也要抬腿出门。
琳琅急道:“小姐你去哪儿!”
白陈君:“去我新买的堂子里替白司令现现眼。”
这都一天过去了,白思年那小子那边怎么也该出结果了吧?
芦城第一军校。
昨日的两个哨兵还是站得像杆标枪一样直,白陈君正待友好地再向他们挥挥手,谁知道今天人家居然先回应了她。
“白思年的姐姐?”
白陈君一愣,然后点点头。
那个哨兵从衣裳内袋里掏出张纸,白陈君接过来,发现上面沾了点红。
饶是恶毒的姐姐,也忍不住多问了句:“还活着吧?”
哨兵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一百棍而已,大惊小怪。”
白陈君:“……”
那是一张一张写满了化学分析的表格,笔迹很凌乱,看得出她亲爱的弟弟写记录的时候的苦痛。
……多半是趴着写的,凑近点还能闻到药膏味儿呢。
“……溶液……滴入酚酞变红……为氢氧化钾。”
白思年说,根据白陈君提供的关于爆炸案现场的细节,现场散乱了大量的碎玻璃和炸烂的鱼缸碎片,同时又没有硫磺和硝石气味的话,那么现场的爆炸很有可能是钾块与水反应下的化学爆炸。在密闭的小空间里,大量的钾块投入水中,会当即发生剧烈反应,迸发出火星并同时产生氢气,此时氢气遇火再度爆炸,那么其产生的威力就足以与火药相当。
同时,白思年也认可白陈君“妓子不可能独立作案”的说法,因为钾块极难保存,除实验室外不会在外界流通,一个妓子拿到足以当做炸药使用的纯钾块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另,我被巡夜的发现了,逃跑的时候从窗户上栽了下来,白陈君你是个什么混球你害死我……”
白陈君淡定地折上了纸,后头半张纸上的内容,她直接无视了。
关于这个案子的手法,她心里已经有数了。
红灯巷妓馆。
“我看到警察署的记录中提到,戌时至亥时之间你提了一大桶灯油过去。照常理来说,哪怕是烧一整晚用的灯油也仅仅只需要两茶杯那么多,你提那么多过去,是屋子里的谁的要求吗?”
白思年说,钾块属于不易保存的活泼金属,且需平展保存,故而一般会封在煤油中,而如今所用油灯,多为煤油汽灯,所谓灯油,便是可保存钾块的煤油了,而大约 100g左右的钾块丢入密闭的缸中,就足以产生她在现场所看到的那种情况了,所以她几乎是看完白思年送来的信,就瞬间想到了那被拎进屋内的一桶灯油。
白陈君买下了这里,就是这里的主人,再加上她是司令的女儿,老鸨自然不敢开罪她,就当是哄大小姐玩儿了:“是程老爷要我提进去的。程老爷脾气不好,我们向来对他都是小心伺候着,唯恐他不高兴……”
鸨母表示,说来那日也奇怪,堂子里备下的灯油用空了,结果好巧不巧的许娘子屋子里的也烧完了,程老爷听鼓词听到一半,屋子里就黑了灯,惹得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于是,鸨母便只好急急忙忙地央人去外头找挑油郎买。
很快,油送到了,她便赶紧连桶送过去,当着程老爷的面让许宛风将多余的全留在自己屋里面备用,以防程老爷下次再光顾时又没了灯油。
白陈君又问:“堂内买进灯油的量和时间,你们有入账吗?”
见她有看账本的意思,鸨母的表情一时间变得有些微妙。
做这行的,哪个不是扒的人皮血肉钱,甭管大洋还是角票,有一毛是一毛地刮,过手的账目,多少都……
白陈君淡淡一笑:“你觉得,我会缺你那几块钱?”
鸨母连忙摇头:“不敢不敢!”她转头对站在身后的龟爪使了个眼色,于是账本很快便递到了白陈君面前。
白陈君接过去,很快就翻看出了结果:“你看看最近一次的灯油数目入账,五日前,也就是案发前三日,共计购入灯油十桶。堂内共两层,十间屋子,匀下来每间屋子可分到一桶灯油。一间屋子整晚点灯不灭的情况下,需用到两至三茶杯的灯油,所以一桶灯油……只有十茶杯的量?……后来提进去的油哪儿买的?”
“就……就走街串巷的挑油郎呗。”
白陈君微笑:“恭喜,果然凶器是你自己带进去的。”
老鸨以为她要抓自己,差点给她吓跪下来:“……啊?”
白陈君:“有人故意把堂子里的灯油给倒了,正好骗你去买他备好的灯油。”
老鸨瞬间面无血色,已经在想自己要被怎么下油锅。
接着,白陈君又翻到了人员进出那一部分。很快,她便发现了新的疑点。
根据记录,七月廿二,也就是案发一周前,堂子里新买进(写的是雇佣,因为买卖不允许)一名叫“念念”的丫头,包身契价折大洋整二十块,包吃包住,每月给两块钱杂用。
然而,案发后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早上,那个女孩突然就被兴振钱庄雇佣了,那边居然大手笔地一次性结清了二十块的整包身钱,还额外贴补了鸨母三个月的杂花,让鸨母觉得自己是捡着了个大便宜,乐颠颠地便将人送走了。
鸨母要钱,哪怕疑心也不会多提,但白陈君就不一样了。
“这个念念是谁?”她问。
鸨母听到“念念”这两个字,愣了片刻后猛得回忆起来:“对对对!念念!许娘子和程老爷死那天,这个叫‘念念’的说是小程爷让她给许娘子传口信,到屋子里呆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跟她说了些什么……”
“兴振钱庄的人有说为什么要买她吗?”
“说了,说是掌柜的家中亲戚,不忍见她流落至此,所以……”
白陈君扬眉:“哦?掌柜的家中亲戚?那可就奇了怪了。”
这兴振钱庄,是芦城内小有底蕴的一家连锁铺。
据说,皇帝还没倒台的时候,这钱庄就在了。钱庄的经营者是一户姓应的人家,祖上做过宰相,这是分支,没继承到家业便从了商,凭着家荫做了当铺生意,后来做大成了连锁铺,便开始放贷借贷,赚取利息。再后来皇帝倒了,应家有权的亲戚也跟着皇权一块儿进了土,本以为钱庄也该完了,却没想到上一代的老板靠着战乱投机发了财,反而成为这芦城内大富户之一。
如此富庶的人家,需要等到女孩儿已经被卖进堂子内为奴,再来重金赎买吗?
“我看,您得陪我走一趟了。”白陈君站起身。
鸨母一愣:“去哪儿?”
“当然是兴振钱庄了。”
兴振钱庄此代继承的是上代老板的弟弟,名叫应澄。
白陈君第一眼见到应澄的时候就觉得这人身上一股她们家老白的味道:刻板、严肃,面相上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长得白白净净的,可却总给人一种下巴底下挂着数尺长须的感觉,暮气感浑然天成。
应澄从铺中被叫出来,在看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脂粉气浓郁的中年妇人和一个时髦的年轻女郎的时候,便直接不悦地回绝了她们:“应某没有这种需求,二位请回吧,下次也不必再上门。”
白陈君:“……”
鸨母心惊肉跳地朝边上看了一眼,生怕这大小姐当场发作。
白陈君面上微笑不变:“应老板误会了,我是想来问,几日前您买走的那位名叫念念的姑娘,如今可还好?堂子里有姐妹惦念她,托我来看看。”
应澄听完果然不大情愿地将半截身子侧拦在门帘前,似乎不希望她们这种人入内玷污了他的地。他勉强地冲着伙计招了下手:“把新买的那个丫头叫出来。”
“是。”
随即他又解释:“不是应某想买,实在是家中老仆嘱托,说是自家侄女入了火坑,务必救来身边照顾。若是二位觉得那日出价低了,可以再开价,只要合理范围内,应某都尽量满足。”说完他甚至拿来了那日从鸨母手中赎回来的包身契。
白陈君在鸨母的尴尬神色中接过了那张包身契,上头姓名、年岁、籍贯,一应俱全,还有警察署盖印的“劳工证明”,手续齐全合法,让人挑不出半分错。
随后,一场闹剧就开始了。
那个念念是跟在伙计身后出来的,她一看见鸨母就瞪圆了眼睛,忙不迭地往应澄的身后缩,活像是见了鬼:“老爷救命!不要再将我卖回去!她打我骂我不给我饭吃,把那猫儿捉了往我裤管里塞着打,一打那猫爪子就挠我,挠得我两腿血淋淋的……”
鸨母心下一惊,下意识叱责:“你这小畜生好会胡说!我何时这般虐待过你?”
应澄本就看不上这两个“妓子”,一听更为鄙夷嫌恶:“钱的事情好说,应某不留客,二位请回吧!”
念念有人撑腰,嗓门更加响亮:“你就是!你虐待我!打得我浑身是伤!”
老鸨子百口莫辩:“你……”
白陈君像是没理会这事,只问了句:“念念,你走之前有拿过院子里存着的灯油吗?”
一听“灯油”二字,念念就好像想起了什么极不好的回忆,哭叫着喊出来:“拿了——!我饿!她不给吃饭!我偷了灯油卖钱——大不了我把钱还给你们,呜呜呜呜……”
……
回去的路上,鸨母不停地向白陈君解释着:“大小姐明鉴,我承认,这丫头人我是打了,但什么捉猫儿我听都没听过!……你说堂子里大大小小那么多人,我谁都没欺负,为何偏偏要去折磨这么一个新进来的小丫头?我图什么?至于不给饭吃,更是无稽之谈,我何时短过她们的吃用?不信您去问院子里的姑娘们啊……”
鸨母心下想着,这大小姐就是个傻子,随便糊弄糊弄,一定很容易就能过去。
“你不会真当我傻吧?”
鸨母一愣。
“她说的有大半都是假话。可唯独打人、饿人这段,我不觉得是假的。”
“我……”
“我私下问过你堂子里的姑娘,她们说,不少伤,是你打的呢。”
鸨母怒道:“这是哪个死了娘没屁眼的小荡妇说的……”
听到她这番秽语,白陈君皱了皱眉:“从前的事,我可以不计较。可是今后,你若是再敢打她们,我就把你送到行动队的大牢里去。”
一听要坐牢,鸨母终于怕了,她跪下来想给白陈君磕头,可却被她拦住了:“别跪我,民国早已废除了跪拜礼,你打人,送你进牢里的是宪法,不是我白陈君,要跪,你就去跪宪法吧。”
鸨母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宪法?好像是有这么个东西。
警察们故意找借口查抄院子要多敲几个子的花捐的时候说是依照宪法。
那些老爷们把院子里没有户籍的姑娘打死了,还反诬她们没有户籍证明不算本地户籍,打死不用赔偿,说是依照宪法。
如今这大小姐二话不说就能把人往牢里送,还说是依照宪法。
鸨母恍然大悟。
哦,原来所谓有钱有势的人嘴里说出来的理,都叫宪法。
白陈君那时并没有意识到鸨母的这番心理活动。她在思考方才那个叫“念念”的姑娘露出来的破绽。
她的右手无名指内侧有轻微凹陷,像是常年握笔,最关键的是,白陈君在她和鸨母争执时发现,她右手的侧边蹭上了一点红色的东西。
——那应当是红墨水。
用红墨水写字,白陈君第一反应就是报社或出版社里的编辑。红字,又叫“批红”,编辑校稿发现错误的时候,就会用“批红”的方式在稿件上把错误圈出来。
不过,这并不能算什么证据,即便是证明了念念不是念念,也没办法证明她和爆炸案有关,最多只能说明她偷油了,然后呢?
白陈君陷入了深思。
与此同时。
苏念一边龇牙咧嘴十分不娴熟地卸着脸上的易容膏,一边忍受着身后应澄不善的注视。
应澄:“所以那日你们让我的伙计假扮成挑油郎在门口游荡,就是为了把装着钾块的桶子让那个老鸨子主动送进去?”
“是啊。”
应澄额角的青筋跳了几跳,终于忍不住发了怒:“糊涂!万一有人看到了油是我的伙计送的,你们让我怎么去和警察署的人解释?!程三平的联合商社在芦城什么势力地位你们不知道?连姓白的都眼馋他们家的家产指望和他攀亲戚拿到手,你们居然敢这样堂而皇之地对他下手?”
“老板说了,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方才要没事,那位姓白的小姐会找上门来?”
苏念揉了揉耳朵,就因为知道这个姓应的会气到骂街,所以她们几个都不想过来被他喷唾沫星子,所以干脆抓阄来决定,结果那个大王八就这么不走运地被她抽到手了。
这要是真告诉应澄,老板是故意把那个白小姐引过来的,那她今晚不用走了,应澄能把她骂到明天早上。
于是她照着自己的大腿掐了一下,挤出几滴鳄鱼泪:“应老板,你忍心骂我吗?”
应澄:“……”这又是在做什么!
“我挨了好几顿打。”
应澄:“……”
“还被饿了几顿。”
应澄:“……”
“还……”
应澄忍无可忍:“扯谎也要有个……”
“真的,我真的挨打了,不信你看。”苏念掀起袖子,露出了胳膊上斑斑驳驳的鞭痕,应澄一看就知道这些伤不是易容出来的,是实实在在用柳条抽出来的伤,因为柳条韧性强,不容易断,抽出来的伤口都是又短又重,一道交错着一道,像是在身上画了无数道鼓起的红叉。
“这种高级堂子,妓子自有花钱的客人打,鸨母和龟爪们要想出气,就只能打我们这种买回去的丫头。当然了,碰上有些姑娘在客人那里受了折磨,也会在我们这里找平衡。”苏念说的时候似乎真的把自己代入了那些高级妓馆里的丫头,“……没人会对我们这种人留手。”
应澄眼中情绪几变,到底是心软了,他转头吩咐伙计:“给苏小姐拿那瓶瑞士的伤药来。”
苏念知道自己算是混过去了,暗暗松了口气:“这也太唠叨了……”
鸨母回堂子后,白陈君转头又坐车回了警察署。
此时临近下班点,行动队内部很和谐。
今天早上全城报纸头条出的丑闻,据传白司令今天进警备司令部时候脸都是青的。果不其然,大小姐今天一天没来,方队长数着点过了午饭,看她还是没有突然出现的意思,想着大概是赌约即将到期,那大小姐要灰溜溜地滚蛋了,心情一时大好,恢复从前老规矩,过午便溜号走人。
上司摸鱼,下头的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打牌的,喝茶下棋看话本的,把门一关,全在一条船上,谁也别把谁卖出去。
“嘭!”大门忽然从外头被猛得撞开。
众人一个激灵,有个警员甚至倒茶的时候一晃手,整杯滚烫的开水浇在手上,疼得龇牙咧嘴。
“干嘛呢小李?一惊一乍的。”看到来人,被烫的警员不满道。
小李是跑进来传信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那大小姐又来了!”
屋内一静,然后开始一阵“窸窸窣窣”收东西的声音。
小李制止:“不……不用收……没来咱们这儿……”
“啧……那你瞎激动个什么劲儿……”
小李无奈道:“你们忘了队长怎么交待的了?别让她接近验尸房,不给她报告单。”
有人正在就茶吃点心,一听“验尸房”三字,登时倒了胃口,不太相信地反问:“不是……那种地方……那大小姐会屈尊去?”
那地方臭的,黄鼠狼进了都得熏出来。不过这都不算最关键的,最关键的在于时机,如果时机不对的话……
面前的屋子里占据着一老一小两个人。
小的拎着刀子正从台子上掏出一截大肠塞进玻璃罐里,老的那个拎着筷子,正在跟他讨论嘴里嚼的猪大肠的味道。
“小徐你好了没?今儿这下酒菜味道真不错,你好了赶紧来尝尝。”
“马上马上!老刘你给我留几块!”小的那个原本是回过头来喊留菜的,结果一转眼,却看到了门口站着的白陈君,“唉?好漂亮的小姐!不过小姐,虽然感谢你大老远的来给我洗眼睛,但报案请上二楼左转,再见!”
这话说完,拎筷子的那个也转过了头来,瞥了她一眼,又默默地嚼了口盘子里的猪大肠:“小徐,礼貌点儿,这里可不是你留洋的地方。”
这验尸房里两个人,别看工作时厮混在一起,实则出生天壤之别。
小的姓徐的是法医,留洋回来的学生,家境在富绅往上;姓刘的老头子却是仵作,皇帝倒台之前,是实打实的贱民,连商贩都不如。芦城这边的警察署在民国建立后,就在白司令的同意下让法医和仵作同台竞技,搞出了一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中西合璧。
如今的大方向是崇尚西学,哪怕法医不比仵作斯文,上来就是屠夫宰猪,也因为读的洋墨水,所以被人高看一眼。
不过,白陈君倒觉得,这老的可比小的精多了。
毕竟那老的把头扭回去继续吃他的猪大肠,后头还跟了半句话:“人家本来就是来找咱们的,别玩你那个刀子了,血渍乌拉的,我老头子都看不下眼。”
白陈君笑了,她径直往那不知道堆没堆过死人物件的椅子上一座:“您怎么知道,我不是走错路的?”
刘仵作抬了抬眼皮:“上衣兜里的钢笔给小徐的,下衣兜里茶叶的味道我都闻出来了……劳驾白小姐,我和这小子的喜好,您查得挺清。”
白陈君把礼物从兜里拿出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您要是收了,可就得帮我做事了。”
方武苟并没有向他们三令五申不许交验尸报告,因为在他的预计中,白陈君这样的大小姐根本就不可能去停尸间这种地方。那里面的味道他闻了都想吐,何况白陈君。不过,精明的刘仵作还是凭直觉推出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那老头子将手背在身后,两相比较一番,做了决定。
“小徐,单子给她。”刘仵作顿了顿,“……早些查明白也好,怪可怜的。”
“好啊!漂亮小姐,你是警察吗?可以啊,咱们芦城也终于有女警察了!”
“暂时还不是。”
“好吧……”徐法医的语气听上去有些遗憾,不过,平心而论,他还挺喜欢这个勇闯停尸间的姑娘的,他洗了手,湿漉漉的指头拎着个单子过来,“你自己看还是我讲?”
白陈君比了个“请”的手势。
徐法医用手指点着检验单上的“氢氧化钾”的字样:“我们检查了两具尸体口鼻内的残留物容量,女尸的口鼻内几乎没有残留物吸入,不太符合死在爆炸中的尸体的呈现状态。”
白陈君:“但如果爆炸瞬间死亡的人,应该是不能在死后将烟气吸入口鼻的吧?”
徐法医:“这个我们当然考虑过,但你看这两具尸体面部的损毁状况,男尸的面部尚且是可以辨认的,但女尸面部损毁却非常严重,几乎无法辨认,照这个呈现状态看,爆炸发生时,女尸应该离爆炸源更近,所以她的面部以及身体检验出的残留物含量也该远高于男尸,但事实上并没有,两具尸体除口鼻之外的残留物含量数值十分接近……所以说,女尸的面部损毁程度不太像是爆炸导致的,反而像是人为故意损毁的。”
损毁尸体容貌,造成身份确认难度。白陈君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这一点。
“还有就是,我们解剖完两具尸体之后,发现女尸的死亡时间好像不太对。”徐法医晃着验尸单,“按照爆炸发生的时间,两具尸体送来的时候,死亡时间应当都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才对,可是以那具女尸内部的腐败程度,至少已经死亡两天以上了。”
白陈君蹙眉:“你是说,那尸体不是爆炸当时留下来的,而是事后才放进去的?那么是有人把尸体换了?换尸体做什么?”
徐法医耸肩:“这就不是我们的工作范围内了。”
他说到这里,白陈君猛然间想起一件十分违和的事情——
爆炸发生的第二天早上,她去现场的时候,有两个个子异常矮小的警员,扛着一具烧黑的尸体往巷外走,正巧被她撞上。当时,那两个警员似乎不想和她多交流,所以无论她问什么,两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现在想起来,那两个人的身形其实更像是……
“对了,还有一件事。”一直在边上没插嘴的刘仵作突然插了句嘴,“白小姐还没成亲,这话说出来可能会污了您的耳朵。”
他道:“你们送过来的这姑娘是谁不是谁咱不清楚,不过……老头子我验了她下头,她还是个雏儿,这是实打实的,白小姐。”
半个小时后,“通缉杀害爱国民族企业家程三平先生的女匪许宛风”的通缉令于警察署内紧急发出。第二天过午,许宛风在芦城附近清水县上船预备远遁时,被拥有当地港口所有权的日本船行扣下,因为她没有船行盖章允许通行的证件。
被抓获的两个小时后,许宛风被赶到的芦城警察带走。
芦城警察署审讯间。
方武苟用力一拍桌子:“你这种残忍杀害他公民、还假死妄想逃脱律法制裁的行为,是极其恶劣的!我劝你最好老实交代,不要给我敬酒不吃吃罚酒!”
许宛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望向对面坐着的白陈君:“你们要跟我聊什么?”
她眼瞳浑浊,尽显疲态,右脸颊上大剌剌地挂着一大块还未好全的烫伤疤,几乎无法让人联想到,这位是曾经在高级堂子内红极一时的名妓。
“咱们有很多东西可以聊。”白陈君笑笑,“比如,是谁教你这么做的?又是谁帮你从火场中逃走的?”
“没人教我也没人帮我,都是我自己做的。”
“是吗?”白陈君见她不肯多说,也不勉强,“既然你不想自己说,那我就帮你说吧。”
她道:“我学生时代喜欢看英国推理小说,里面的侦探鉴别犯人,无外乎两条。一是动机,锁定范围;二是证据,证明推测。咱们就先从动机来说吧。杀人要有理由,情杀、仇杀、为财杀人,那么你是哪一种呢?”
“您觉得我是哪一种?”许宛风的回话条理清晰且彬彬有礼,和白陈君之前在堂子里接触过的那些满口荤段子、打情骂俏的妓子们并不相似。
“为财杀人,不大可能,案发之后警察署验过程老爷身上的东西,并没有缺少什么,再加上你动手用的钾块早已超出了你一个妓子能够怎么可能是简单的见财起意呢?”
“情杀,堂子里的人说当初有男人将你赎走之后又反悔重新将你转卖,害你再度沦落,方队长调查过,就连那个男人都还好好地在这世上活着,你会为了情去杀一个普普通通的嫖客?”
“我是想杀了那个负心汉……实不相瞒,白小姐,从火场逃出去之后我曾经去找过他……但他知道我死了,以为是见了鬼,又是咒骂又是跪下来朝我磕头,让我别带走他。”许宛风笑了声,眼中泛起泪花,“……真难看啊,一想到我曾经爱过一个这样的男人,简直比和姓程的待在一起还让我恶心。”
“所以,就只剩下仇杀了。”
“……”
白陈君:“接下来,就是证据。现场残留物检测为氢氧化钾,窗边散落有鱼缸碎片,目击的打更人证实,爆炸发生时现场产生大量白烟,这就是钾块投水的反应现象,且击伤他的碎片正是鱼缸碎片,所以,作案人应当是将钾块投入封闭的水缸中,压缩反应空间,以达到最大的爆炸程度,然后在爆炸发生时跳窗逃离。前几天天气不错,院里的竹竿上晒了不少褥子,二层小楼并不高,再加一个缓冲,就更能减少受伤程度了。”
“不过这时候,事情还没有全部做完。你人走了,爆炸现场便少了一具尸体,这样杀人的事情很快就会暴露,所以,这时候你需要在火场中放置一具假尸体来作为你的替身。但因为时间有限,再加上堂子里就这么大,人来人往的,尸体不好藏匿,所以,你必须要创造一个所有人都不在院中的时间。”
“……”
许宛风想起她从窗户跳下来后,果然看到了那个等在院中的姑娘。
“干得不错嘛客人。”苏念笑眯眯地对她道,“接下来,你还是要按照我说的做。”
于是,两人用绳子从水井中拉起了那具藏在下头的尸体。
苏念:“这是我昨天晚上偷偷藏下去的饿死的流浪女的尸体,我们老板说了,水井下头温度低,湿度又特别大,能够延缓尸体的腐败时间。不过,只能骗骗那些笨警察,等法医解剖完,是肯定糊弄不过去的,不过,能够争取到这些时间,也足够用了。”
苏念带着她换上事先准备好的警员服:“咱们直接出去太显眼了,换上警察的衣服不会让人生疑。”
两人压低帽檐盖住脸,刚预备出门,不巧却撞上了从城中各处匆匆赶到的第一批警员,他们看到站在门口的两人,意外地打了个招呼:“呵!两位小兄弟!来这么早啊!”
他们以为两人是早到来看守现场的。
两人没吭声,点了点头。
“那辛苦你们俩接着在这儿守着了,咱们进去清扫一下现场。”
大约几个小时后,天亮了,清扫现场地警员打着呵欠出来,冲“站了一夜岗”的两人招了招手:“你们俩站一夜了也累了,来搭把手把尸体抬到属里,完了就回去休息吧。”
于是,两人扛起了运尸的担架,并在巷子口,与前来现场的白陈君擦肩而过。
……
思及此处,许宛风不服:“那你又是如何肯定作案的人一定是我?”
白陈君笑道:“很简单,因为灯油。”
许宛风不解:“灯油?”
白陈君:“煤油做成的灯油,在天黑的室外看是黑褐色的,所以匆匆忙忙的鸨母看不清桶内有东西,但你不一样许娘子,在明亮的室内,桶里的油是淡黄色透明的,你添灯油的时候,不可能看不见桶子里的东西……所以,犯人只能是你。”
证据确凿,板上钉钉,许宛风自嘲地笑了一声:“真讽刺啊……”
白陈君沉声道:“你有什么苦衷吗?如果真有苦衷的话,你可以报警……”
“报警?“许宛风冷笑一声,打断了她,”真是好一个“何不食肉糜”?当初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被一群大男人从警察署的门口活生生地拖走的时候,没有一个警员站出来阻挠,你让我报警?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闻言,白陈君将疑惑的目光转向了站在一旁,面色有些凝重的方武苟。
“你是那丫头的什么人?”方武苟问道。
“……”
方武苟又道:“你是她的家里人?当时那丫头的尸首无人认领,我们还以为她没有家人,就只好把她的尸体给自行处理掉了。”
“是啊。”许宛风垂下眼眸,“因为她没有家人,所以即便赤身裸体地被扔在河滩边,也不会有人站出来替她喊冤。”
“她为什么会被人从警察署门口拖走?”问这句话的时候,白陈君看向的人不是许宛风,而是边上的方队长。她用一种不解而又责备的目光望向他。
方武苟瞪着眼睛,嘴唇上下蠕动着,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他低骂了一句粗话:“这他娘的什么狗屁世道……”
许宛风又道:“准确地来说,她是来警察署帮我报警的。”
程三平和其他许多客人一样,他们来堂子里的目的更多的是发泄,将平日里的不满、压抑的狂暴,统统都发泄到了她们这些不值钱的妓女身上。只要给足小时钱,他们愿对这些妓女们做什么都可以,被他们活活玩死的姑娘不在少数。
那日,程三平照常来到堂子里,点了许宛风。
程老爷或许那日心情很不好,也或许是受了什么气,他把许宛风绑起来,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边疯狂地虐打她。
跑去警察署的那个丫头是她们妓馆里年纪最小的女孩,花名翠翠,才十三岁就被家里人卖了进来,什么都不懂。许宛风看到她总会想起自己那饿死在饥荒中的妹妹,可怜她,对她很好,于是翠翠总是黏着许宛风。
那日,屋子里的灯火彻夜未熄,夜半恍惚的时候,许宛风好像听到了门外翠翠的哭声。
许宛风嗓音沙哑着喊了一声:“翠翠……?”随后,她便昏了过去。
昏过去之前,鸨母那尖利的嗓子正刮刺着她的脑仁:“快拦住她……这小贱人!你要跑去哪儿?!”
……
她再醒来时,天已将明,她强撑着浑身的伤走出门,想要去找翠翠,谁曾想推门却见堂子里那群熟悉的人全围在门口。
见她出来,她们面面相觑,神色躲闪。
……她们说,翠翠不见了。
“她们说,最后一次看到翠翠,是在警察署的门口。”许宛风讽刺一笑,“大门口站岗的警察是硬生生地看着她被程三平的手下拖走的,没人上前阻止他们。”
方武苟别开了头。
一个是卑贱的妓女,一个是大百货商行的老板,任何一个正常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嘭!”白陈君手边的茶杯重重地摔在桌上,她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怒道,“你们是民国的警察啊——!大商行的社长就不用遵守宪法了吗?那这样我们订立宪法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够人人平等吗!”
听到她说“人人平等”,方武苟的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情,似乎是在诧异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许宛风更是直接冷笑了一声:“人人平等?白小姐您知道为什么当晚我们举报院子里有人抽大烟,所有人都被带走了,只有我屋子里的程三平没有吗?因为他是您的未来公公,是白司令即将结亲的亲家,所以没人敢得罪他。”
“……”
“庇护这混账东西的不是别人,”许宛风惨笑道,“正是白小姐您呐——”
许宛风最终还是被判了枪决。
即便白陈君努力向白司令求情,可在白司令看来,哪怕程三平行事真的有亏,许宛风一个妓子也没有资格随意杀死他。
“程三平的联合商社一年能给咱们芦城的城防捐多少钱,你个小丫头怎么会知道?”白司令不耐烦地朝她挥了挥手,“现在他死了,你老子的军饷都不知道要去管谁讨!出去!出去!烦死了!”
白陈君对此无比愤怒,可她父亲如果不点头,她就无能为力。
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三天后,许宛风死了。
不过,她不是枪毙死的,而是服毒自尽——她到底不愿在众人面前为杀死程老板的事情赎罪。
原本这件“妓子杀大商社老板”的要案,大概便要成为一段民众口中茶余饭后的过眼谈资了,然而这时,有一家报社忽然跳了出来,花费了数个版面,大肆报道、宣传这件事。
这家报社,便是之前在“金家新娘”案中指责白陈君,并被白司令带队查封的《钟报》。
《钟报》借此事发挥,将程老板那些见不得光的过往给扒了个底朝天,这里头甚至还包括了联合商社私下与日本人的生意往来。与此同时,程三平的儿子程显居然亲自将联合商社账目与来往生意信件递交警察署,力实《钟报》所言并不是捕风捉影。
程显大义灭亲的举动在城内掀起了一股不小的风波,谁也没想到,那个众人眼中的不学无术、自甘堕落的花花公子,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
芦城内多年积攒下的对洋人、日本人,还有程三平这样鱼肉百姓的大商行老板的愤怒与不满,一时间全面爆发。抗议信、声讨文一篇一篇地飞来,最终,白司令等上层没能顶住压力,向城内百姓宣布:“此事是警察署辖内的警长、警员们的一意孤行,白司令获悉此事后也十分诧异,该妓子此举,实乃大仁大义之举。”
此事后,方队长每日都是愁容满面,不住叹气,连带着过午溜号也不敢了。明明把悬案给破了,结果反而被骂得狗血喷头,差点连顶上乌纱都给摘掉了。
许宛风的尸体从警察署里被运出来的那天,白陈君早早便等在了大门口。
她在城中最好的棺材铺里定下了最好的棺材,还请好了几十个吹拉弹唱哭丧的,预备着要在这城里闹上几天,闹到全城报纸上头条最好。
这些天她很迷茫,甚至还曾想过,如果当初许宛风没有被抓到,是不是现在她就能在某个无人知道的地方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她找出了真相,可却没有丝毫的快感。难道她是错的吗?难道遵守宪法是错的吗?
这时,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抬起头来。
“白小姐?”方武苟一脸的莫名其妙,“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她整理了会儿纷杂的心情:“许宛风没有亲属认领尸体,我来接她的尸体去安葬。”
“哦,这样啊。”方武苟点了点头,“可是,她的尸体一早就被人接走了啊?”
“嗯?谁带走的?”
“联合商社新上任的那位小程老板啊。”方武苟笑了一声,“我估计这小子是吃‘大义灭亲’的好名声吃上瘾了,居然打算替他老爹把许宛风给安葬了,你说说……”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白陈君忽然脸色一变,随后便匆匆离开。
她就知道,钾块爆炸也好,偷换尸体也好,许宛风不可能一个人做下这些事,这背后一定有人在帮她。
“有谁知道联合商社的小程老板出城之后去哪儿了?”白陈君匆匆赶到城门口,向城门口的守卫问道。
“呃……好像他们一队人推了个车,说是去城外安葬,您沿着这条大道一直赶,估计就能碰到他们了。”
与此同时,城郊。
“你走吧。”程显示意手下人将一个信封交给面前脸上带着烧伤的疤痕的女人,“这里面有一些钱,一张邻县的地契,还有一张可以证明你的新身份的身份证明,拿着这些东西,你就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
眼前的女人,赫然就是早已“服毒自尽”多时的许宛风。
她不解地望着眼前这个仇人的儿子:“你为什么要帮我?”
程显淡淡一笑:“这些都是我和林老板事先约定好的,所以说,应当是你帮了我。”
时间回到一个多月前。
联合商社的花花公子程显带着他的一堆狐朋狗友在塞西舞厅内大肆包场,挥霍无度,将败家子的气势发挥了个十成十。
酒过三巡,眼看着身边的人都喝得差不多了,一个舞女袅袅娉婷地朝他靠了过来,娇声哄着他去舞池里跳舞。
周遭的人吹起了起哄的口哨声,程显也不好推却美人的美意:“行,那就请小姐赏脸同程某跳个舞吧。”
两人双双踏入舞池,悠扬的华尔兹乐声响起。
“我们老板说了,八条黄鱼,少一条都不行。”那舞女靠在他耳边,娇笑着说着悄悄话。
程显扭着那舞女的腰转了个身,脸上挂着绅士的笑:“我手上的钱,每一笔我爹都看着,八条黄鱼,多了些。”
“这就是您自己操心的问题了。”
“……”
“小程先生要是觉得亏了,不妨想想,是我们帮您动手好,还是您自己背上弑父的名声好听呢?”
“弑父?”程显淡淡一笑,“程三平杀我生母、勾结外寇、卖我国民,无恶不作。即便杀了他死后要下地狱,我也敢去神仙跟前辩上一辩!”
“小程先生好气魄!”舞曲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大高潮,舞女腰上的大裙褶飞旋成一个巨大的轮盘,“那咱们说好了,八条小黄鱼,以舞厅的酒水钱分批结账。”
“成交。”
……
“原来如此。”许宛风点了点头,随后又道,“小程先生,您和您的父亲,是很不一样的人。”
程显摘下头上的白色礼帽,优雅地向她鞠了一个躬:“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的赞美。”
白陈君赶到城郊的时候,只看到了一地烧完的纸钱,以及拄着白色文明杖,疑惑地望着她的程显:“白小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许宛风呢?”
“当然是已被我安稳地下葬了。”
白陈君沉默地望着地上那块隆起来的,插着许宛风的牌位的土堆。
“小程先生,你撒谎。”
这片土堆垒得很粗糙,上头的土是干的,而能够埋下一整具棺木大小的坑,必然是要挖到地下的湿土的,土是干的,说明下头根本就没有翻起坑来,一看就知道是临时堆上去骗人装样的。
“哦?”程显似乎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我不太明白白小姐你的意思?”
他一脸如常地笑着,一只手却悄悄按上了背后藏着的手枪。
如果这位白小姐真的打算告发他们的话,为了防止秘密被泄露,他也只能送她走了。希望她将来如果真的化作孤魂野鬼,也不要怪他,要怪,就怪她自己助纣为虐,要怪,就怪她有个那样的爹。
“不,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白陈君道,“如果这是许小姐自己的决定,那我希望你能转告她,《钟报》曝光了那位程社长的所作所为,还有你的证据也证实了这一切,如今城内民怨沸腾,就连最顽固的老白都妥协了。比起杀人之后永远地逃避,如果当初直接曝光他的所作所为,不是更好的解决方……”
“白小姐,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程显微笑着打断了她,“如果您真的对程某有所怀疑的话,不如咱们就把土翻起来,开棺验尸吧?”
“……”
“可惜……就是可怜了许小姐。”程显叹道,“好不容易才求得的安宁,又要破灭了。”
“……”
程显侧身让开,微笑:“白小姐,请吧。”
反正,在她弯腰挖土的那一瞬间,他就会送她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司令的女儿又如何?
一样可以死在兵匪侵扰中,死在流弹里,死在无人的野地上。
正如白陈君看不上程显一样,外表彬彬有礼的程显内心对这位军官小姐也是无比厌恶。
他的母亲出身不好,所以程三平在发迹之后便嫌她碍事了。忠贞勤劳的母亲变成了自己丈夫口中的“荡妇”,只为了有一个杀掉她的合理的理由。
之后续娶的夫人便是和眼前这位咄咄逼人的小姐一般的官家千金,可惜继母却没有生育能力,要不然,大概他也早会被处理掉。
看到白陈君,他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那位继母。她们不害人,可是她们助纣为虐而不自知,自大又虚荣,脑子里空无一物,令人恶心。
白陈君并不知道面前的人在心里骂她。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似乎进行了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最终,她道,“好,尸体我给你。”
正准备动手的程显一愣。
“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还有……”白陈君转过头看着程显,“如果人人都不遵守宪法,因着自己的好恶随意杀人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那么法律迟早会沦为真正的一纸空文,到那个时候,一切只会变得更加糟糕。”
说完,她忽然弯下腰,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支已经有些枯败了的菊花。
这原本是她打算在许宛风的葬礼上献给对方的。
不过现在,或许对方已经不需要它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默默地转过身,向着回城的方向走去。
程显将枪对准她的背心,良久,他默默地放下了枪。
她的步履有些缓慢,但却走得十分坚定。
“她或许……也和她的父亲,很不一样。”
程显放下了手中的枪。
“去白家退亲吧,礼物不要了,帖子退回来就行,理由就说,出了这样的事情,程显替父蒙羞,自知自惭形秽,配不上白小姐。下头的老头子们要对这事有什么不满意,就让他们来找我,我跟他们聊。”
手下有些不甘心:“可是……白司令那边,咱们真的就这么退亲了?您才刚上任,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他闻言将头转过去。
“怎么?难道我程显不勾结日本人,不认个司令新爹,这联合商社的生意我就做不下去了吗?”
“来一碗黄鱼面。”
“好嘞!客官您稍等!”
此时太阳已经升至正头,忙活了一早上的白陈君饥肠辘辘地等在椅子上,忽然,她看到邻桌的一位客人将抽完的烟屁股随手扔到了不远的地方。她眉头一皱,正打算出声制止,却见巷口内一时间窜出来好几个瘦小的身影,他们衣衫褴褛,看着有些营养不良,可身手却比猴子还要灵活,为了那枚小小的烟蒂,一通哄抢,大打出手。 (注:民国时期烟 蒂可以售卖换钱,但自 1934 年民国政府“新生活”运动之后,大街上少见烟蒂,部分 以此为生的穷人也失去了经济来源)
恰好这时,巡街的巡警过来了,看到那些孩子打成一团,忙挥舞着警棍冲了过来:“都给我分开!不许当街打架!”
孩子们见巡警来了,忙一哄而散。
正逢这时候,热腾腾的黄鱼面上来了。
“新鲜出锅的黄鱼面,您请好嘞——”
然而,望着那浓稠鲜美的鱼汤,白陈君却一时间没了胃口。
“这里有人坐吗?”她突然听到一声低沉却妩媚的女音。
她抬起头来一看,面前是一位身着黑缎旗袍戴着黑丝小礼帽的年轻美妇,帽檐下的乌发卷密如云,一双眼睛明亮如黑玛瑙,带着奕奕的神采。
她忙道:“没有,请坐。”
美妇人冲她抿唇一笑,扭身坐了下来:“老板,一碗小云吞,装在这个盒子里我带走。”
“好嘞,您稍等!”
美妇人坐下后,便掏出一份叠好的报纸来,似乎打算边等边看。
白陈君随意晃了一眼她看的内容,是《钟报》上的“侦探小说”连载板块,最近,那上面正在连载英国侦探福尔摩斯的破案故事 (注:福尔摩斯第一次引入中国是 1896 年梁 启超《时务报》,到 1936 年,上海已有名为“福尔摩斯”的报纸) 。
白陈君自中学起就迷恋这些西洋的侦破小说,看得如痴如醉,在她看来,这些讲求实证推理的西洋小说,比鬼神迷信要更加的科学理性,更适合现在的国人。
对面的美妇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抬起头来冲她一笑,随后将报纸递给她:“给你吧。”
白陈君连忙摆手:“不用了。”
“我看不懂这些东西,买来打发时间用的,既然你喜欢,那就送你好了。”美妇说完,她外带的小云吞也好了。她留下了报纸,就这么带着盒子走了,走时还回眸对着白陈君别有深意地一笑。
白陈君拿起美妇人留下的报纸,打开到最新一期侦探小说的连载版面。
这一期的标题是——“破天机神探行盗窃,撞杀机诡辩为正义”,一个臭名昭著的恶棍终于被忍无可忍的受害人枪杀了,但最终在现场目睹一切的正义神探福尔摩斯却拒绝替警察侦破这起恶棍被杀案,也没有向警察透露行凶者的信息。福尔摩斯在这起案件后的信中这么说道,亲爱的雷斯垂德,我认为,当法律无法给当事人带来正义时,私人报复从这一刻开始就是正当的,甚至是高尚的。
白陈君心中一怔,不由得看向远处。
满大街铃铃琅琅的电车铃声、皮鞋、西装、香水,多么像故事里那繁华的雾都。
有人抽着雪茄谈笑,有人寻遍大街也找不到一截可以卖钱的烟头。
他们处在一个世界里,但又好像是活在完全分割开的两个世界。
法律应该去维护的,究竟是哪个世界?
美妇人拎着装云吞的小食盒,一步三摇地缓缓进了塞西舞厅的大门。
“老板!回来啦!”
“老板好!”
现在是白天,舞厅里没什么生意,她一路走过去,路上,厅里的舞女们见了她,都笑着同她打招呼。
她拎着那个小盒子,晃到了走廊尽头的那副画前,随即,眼前便出现了一扇大门。
她从门外走了进去。
香木大桌上摆放着一枚信封。她两指捏起信封,将其打开,取出内里信纸,只见那纸上赫然写着:联合商社 程显;出价:两金;出价人:白陈君。
她勾起红唇笑了起来:“呵……黑市上买消息的时候,都不知道要把自己的信息隐掉。”
说完,她从香木大桌的抽屉内,抽出了一张泛黄的照片。
她端详着手上的一张黑白照片。
一男一女并肩靠站在一起,有些像是结婚的照片,女子大着肚子,满面桃花,两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男的,像是年轻版的白司令,女的,和林老板本人有七分相似。
她捏着照片,嘲讽地勾起了嘴角。
“呵,您还真是……给我生了个天真单纯的,傻妹妹啊。”
几日后,芦城邻近的长亭县内一处民巷内新搬来一位年轻女客。
那女客半张脸明艳动人,可惜的是,另半张脸却仿佛被火烧过一般,带着骇人的疤痕。邻居见她如此,不由得心生怜惜,女子却不以为然,只捧紧了手中一方小小的黑色牌位。
问及牌上人身份时,女子淡淡一笑,答道:“妹妹。”
……
她一定会重新开始的,带着翠翠的份一起。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