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地区性的综合的农业科学研究所的供实验研究用的果园,规模不大,但是水果品种颇多。有些品种是外面见不到的。
山西、张家口一带把苹果叫果子。不是所有的水果都叫果子,只有苹果叫果子,有个山西梆子唱“红”(即老生)的演员叫丁果仙,山西人称她为“果子红”(她是女的)。山西人非常喜爱果子红,听得过瘾,就大声喊叫:“果果!”这真是有点特别,给演员喝彩,不是鼓鼓掌,或是叫一声“好”,而是大叫“果果!”,我还没有见过。叫“果果”,大概因为丁果仙的嗓音唱法甜、美、浓、脆。
这个实验果园一般的苹果都有,有的品种,黄元帅、金皇后、黄魁、红香蕉……这些都比较名贵,但我觉得都有点贵族气,果肉过于细腻,而且过于偏甜。水果品种栽培各论,记录水果的特点,大都说是“酸甜合度”,怎么叫“合度”,很难捉摸。我比较喜欢的是国光、红玉,因为它有点酸头。我更喜欢国光,因果肉脆,一口咬下去,嘎叭一声,而且耐保鲜,因为果皮厚,果汁不易蒸发。秋天收的国光,储存到过春节,从地窖里取出来,还是像新摘的一样。
我在果园劳动的时候,“红富士”还没有,后来才引进推广。“红富士”固自佳,现在已经高踞苹果的榜首。
有人警告过我,在太原街上,千万不能说果子红不好。只要说一句,就会招了一大群人围上来和你辩论。碰不得的!
果园品种最多的是葡萄,有四十几种。“柔丁香”“白香蕉”是名种。“柔丁香”有丁香香味,“白香蕉”味如香蕉,这在市面上买不到,是每年留下来给“首长”送礼的。有些品种听名字就知道是从国外引进的:“黑罕”“巴勒斯坦”“白拿破仑”……有些最初也是外来的(葡萄本都是外来的,但在中国落户已久,曹操就作文赞美过葡萄),日子长了,名字也就汉化了,如“大粒白”“马奶子”“玫瑰香”,甚至连它们的谱系也难于查考了。葡萄的果粒大小形状各异。“玫瑰香”的果枝长,显得披头散发;有一种葡萄,我忘记了叫什么名字了,果粒小而密集,一粒一粒挤得紧紧的,一穗葡萄像一个白马牙老玉米棒子。葡萄里我最喜欢的还是玫瑰香,确实有一股玫瑰花的香味,一口浓甜。现在市上能买到的“玫瑰香”已退化失真。
葡萄喜肥,喜水。施的肥是大粪。挨着葡萄根,在后面挖一个长槽,把粪倒入进去。一棵大葡萄得倒三四桶,小棵的一桶也够了。“农家肥”之外,还得下人工肥——硫氨。葡萄喝水,像小孩子喝奶一样,使劲地嘬。葡萄藤中通有小孔,水可从地面一直吮到藤顶,你简直可以听到它吸水的声音。喝足了水,用小刀划破它一点皮,水就从皮破处沁出滴下。一般果树浇水,都是在树下挖一个“树碗”,浇一两担水就足矣,葡萄则是“漫灌”。这家伙,真能喝水!
有一年,结了一串特大的葡萄,“大粒白”。大粒白本来就结得多,多的可达七八斤。这串大粒白竟有二十四五斤。原来是一个技术员把两穗“靠接”在一起了。这穗葡萄只能作展览用,大粒白果大如乒乓球,但不好吃。为了给这串葡萄增加营养,竟给它注射了葡萄糖!给葡萄注射葡萄糖,这简直是胡闹。这是“大跃进”那年的事。“大跃进”整个是一场胡闹。
葡萄一天一个样,一天一天接近成熟,再给它透透地浇一水,喷一次波尔多液(葡萄要喷多次波尔多液——硫酸铜兑石灰水,为了防治病害),给它喝一口“离娘奶”,备齐果筐、剪子,就可以收葡萄了,葡萄装筐,要压紧。得几个壮汉跳上去压。葡萄不怕压,怕压不紧,怕松。装筐装松了,一晃逛,就会破皮掉粒。水果装筐都是这样。
最怕葡萄收获的时候下雹子。有一年,正在葡萄透熟的时候下了一场很大的雹子,“蛋打一条线”——山西、张家口称雹子为“冷蛋”,齐刷刷地把整园葡萄都打落下来,满地狼藉,不可收拾。干了一年,落得这样的结果,真是叫人伤心。
梨之佳种为“二十世纪明月”,为“日面红”。“二十世纪明月”个儿不大,果皮玉色,果肉细,无渣,多汁,果味如蜜。“日面红”朝日的一面色如胭脂,背阳的一面微绿,入口酥脆。其他大部分是鸭梨。
杏树不甚为人重视,只于地头、“四基”、水边、路边种之。杏怕风。一树杏花开得正热闹,一阵大风,零落殆尽。农科所杏多为黄杏,“香白杏”“杏儿——吧哒”没有。
我一九五八年在果园劳动,距今已经三十八年。前十年曾到农科所看了看,熟人都老了。在渠沿碰到张素花和刘美兰,我们以前是天天在一起劳动的。我叫她们,刘美兰手搭凉篷,眯了眼,问:“是不是个老汪?”问刘美兰现在还老跟丈夫打架吗(两口子过去老打),她说:“偓(她是柴沟堡人,“我”字念成“偓”)都当了奶奶了!”
日子过得真快。
一九九六年四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