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对你不起,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了。”妻以沉静的语声开口道。接下去是长时间沉默。
这是完全突如其来、始料未及的通告。对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我找不到应该出口的话语,静等她继续下文。虽然我不认为下文会柳暗花明,但当时的我除此以外别无所能。
我们隔着厨房餐桌相对而坐。三月中旬一个星期日的午后。下月中旬将迎来我们第六个结婚纪念日。那天一大早就冷雨飘零。接得她这一通告我最初采取的行动,是把脸转往窗口确认雨势。静谧安然的雨。几乎没风。然而还是带来足以 一下下 砭人肌肤的寒意。寒意告诉人们春天还远在天边。雨幕深处,橙色的东京塔隐约可见。空中一只飞鸟也没有。鸟们大概在哪里的屋檐下乖乖避雨。
“不问理由?”她说。
我轻轻摇头,既非Yes也不是No。不知说什么好,念头全然浮现不出,仅仅条件反射地摇头而已。
她身穿紫藤色宽领薄毛衣。白色贴身背心柔软的吊带在她凸出的锁骨旁边闪现出来,仿佛特殊菜肴使用的特殊品种意大利面。
“倒是有一点想问,”我半看不看地看着那条吊带,好歹这样说道。我的声音硬邦邦的,明显缺乏温润和前瞻性。
“如果我能回答。”
“那可意味责任在我?”
她就此思索片刻。而后像久久潜入水中的人那样把脸探出水面,缓缓地大口呼吸。
“直接性的没有,我想。”
“ 直接性的没有 ?”
“我想没有。”
我测试她话语微妙的音调,一如把鸡蛋放在手心确认其重量。
“就是说间接性的有?”
妻没有回答我的提问。
“几天前快亮天的时候做了个梦。”她转换话题,“一个活生生的梦,现实和梦境的界线都快分不清了。睁眼醒来时,我这么想来着,或者莫如说这么确信来着:已经再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下去了。”
“什么梦?”
她摇摇头。“对不起,梦的内容没法在这里说。”
“梦这东西是个人的所有物?”
“有可能。”
“梦中我可出场了?”我问。
“不,你没在梦中出场。所以,即使在这个意义上,你也没有直接性责任。”
出于慎重,我把她的发言概括了一下。在不知说什么好时概括对方的发言,似乎是我的一向的嗜好(无须说,这往往让对方心焦意躁)。
“就是说,你在几天前做了一场活生生的梦。梦醒时分,确信再不能和我一起生活了。但梦的内容不能告诉我。因为梦是个人性质的东西。是这么回事吧?”
她点点头:“嗯,是那么回事。”
“可是,这等于什么也没解释。”
她把双手放在桌面上,俯视眼前的咖啡杯,仿佛里边有 神签 什么的浮现出来,她正在读取上面写的语句。从她眼神看来,语句相当富于象征性、多义性。
对于妻,梦总是具有莫大意义。她每每根据所做的梦决定行动或改变判断。可是,哪怕再看重梦,也不能只因做了一场活生生的梦就把长达六年的婚姻生活的重量彻底归零。
“梦当然不过是个扳机罢了,”她像看出我的心思似的说,“那个梦只是使得很多事情重新浮出水面。”
“扣动扳机,子弹出膛。”
“什么意思?”
“对于枪,扳机是关键因素, 不过是扳机罢了 ——这一说法怕是不确切的,我觉得。”
她什么也没说,定定看着我的脸。似乎没能很好理解我要表达的意思。其实我本身也没能很好理解。
“你在和谁交往?”我问。
她点头。
“而且和谁上床?”
“嗯,倒是觉得非常对你不起……”
和谁?多久了?想必是应该这样问下去的,但我对那种事不是很想知道,也不太想考虑。所以我再次移目窗外看持续下雨的光景。为什么对此一直浑然不觉呢?
妻说:“不过那只是许许多多事情中的一个罢了。”
我环视房间。本应是长期看惯了的房间,不料已经变为我所陌生的异乡风景。
不过一个罢了?
不过一个罢了究竟意味什么呢?我仔细思考起来。她同除我以外的某个男人上床,而那只是许许多多事情中的 一个 罢了。此外到底还有什么名堂?
妻说:“我几天内去别的地方,你什么也不用做。因为是必须由我承担责任的事,所以离开的当然是我。”
“离开这里后的去处已经定了?”
她没有回答。估计去处已有打算。大约早就做好种种准备才提出来的。想到这里,一种在黑暗中一脚踩空般强烈的无力感袭上身来。事情在我不知晓的地方稳步推进。
妻说:“离婚手续越快越好。如果可以,希望你予以配合。话倒像是说得自私自利……”
我不再看雨,看她的脸。并且再次感慨:即使六年时间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对她也几乎没有了解。一如一个人每天晚上都仰望空中的月亮也对月亮一无所知。
“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我开口道,“只要答应这个要求,往下悉听尊便。离婚协议书也默默盖章就是。”
“什么要求?”
“ 我 从这里离开,而且就在今天。希望你留下来。”
“今天?”她吃惊地说。
“不是越快越好吗?”
她就此思索片刻。而后说道:“如果你愿意那样的话。”
“这是我的意愿。此外别无意愿。”
这确实是我不矫饰的心情。如果能不一个人在这三月冷雨中留在这残骸般的凄凉场所,做什么都在所不惜。
“车带走。可以的?”
也用不着问。那是一辆结婚前我从朋友手中以形同白给的价格转让来的手动挡二手车,行驶距离早已超过了十万公里。何况,反正她也没有驾驶执照。
“绘画用品和衣服什么的,必要的东西过后来取。不碍事的?”
“倒是不碍事。可是, 过后 是指过多长时间呢?”
“这——,不好说。”我说,我还没有考虑往后如何的意识余地。就连脚下的地面都岌岌可危。此刻站在这里都竭尽全力。
“可能不会在这里待很长时间。”她难以启齿似的说。
“有可能都到月球上去。”我说。
看样子她没有听清。“你说的什么?”
“什么也算不上,没什么了不得的。”
这天夜里七点之前,我把随身物品塞进大大的塑革运动包,扔进红色“标致”205两厢车的后备厢。眼下要用的替换衣服,洗漱用具,几本书,日记。登山时总是带在身上的简易露营用品。速写簿和作画用的套装铅笔。此外还要带什么?全然想不出。也罢,不够的,在哪儿买就是。我扛起运动包走出房间时,她仍然坐在厨房桌前。咖啡杯仍然放在桌面上,她仍以和刚才同样的眼神往杯里盯视。
“嗳,我也有一个请求。”她说,“这么分手了也能照样以朋友相处?”
她要表达什么呢?我理解不好。穿完鞋,肩扛运动包,一只手搭在门拉手上,我看了她一会儿。
“以朋友相处?”
她说:“如果可能的话,但愿能时不时见面说话……”
我还是把握不好她的意思。以朋友相处?时不时见面说话?见了说什么呢?简直像是出谜语。她到底想对我诉说什么?意思莫非是对我并不怀有恶劣情感?
“这——,怎么说呢……”我说,往下再也找不出词儿来。纵使站在这里思考一个星期,怕也找不出词儿来。只好直接开门,走到门外。
至于离家时自己穿的什么衣服,根本没放在心上。即便睡衣外面披着浴袍,想必自己也无动于衷。后来在高速公路服务站的卫生间站在穿衣镜前才得以明白,我的行头是:工作用的毛衣、花哨的橙色羽绒服、蓝牛仔裤、工装靴,头上戴一顶旧绒帽。到处开线的绿色圆领毛衣上印有白色颜料遗痕。穿的东西里面,唯有蓝牛仔裤是新的,其鲜艳的蓝色格外显眼。整体上诚然相当杂乱,但并不至于异常。后悔的,至多是忘了围巾。
把车从公寓地下停车场里开出时,三月的冷雨依然无声无息下个不停。“标致”的雨刷发出老人干咳般的声音。
去哪里好呢?心里全然没着落。于是漫无目标地沿着都内 道路随心所欲跑了一阵子。从西麻布十字路口沿外苑西街朝青山开去,由青山三丁目右拐驶往赤坂,拐来拐去之间,最后到四谷。继而开进闪入眼帘的加油站,加了满满一箱。油压和气压也顺便请加油站检查了,还加了玻璃水。往下很可能跑长途,跑去月球也未可知。
用信用卡付了款,再次上路。下雨的周日夜晚,路面空旷。打开FM广播,无聊的闲扯太多了,人们的语声太刺耳了。CD播放器有雪儿·克罗 最初的专辑。我听了三四首,然后关掉。
回过神时,已经跑上目白大街。往哪个方向跑呢?判断很花时间。不久,得知是从早稻田朝练马方向跑去。沉默让人难耐,于是重新打开CD播放器,听了几首雪儿·克罗。而后再次关掉。沉默过于安静,音乐过于吵闹。但还是沉默好些。传来耳畔的,只有雨刷老化的橡胶发出的沙哑声、车轮碾过雨淋湿的路面持续不断的“咻咻”声。
如此沉默当中,我想象妻被别的男人搂在怀里的光景。
这点儿事,我想本该早些察觉才是。 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呢 ?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做爱了。即使我主动,她也找种种理由拒绝。不,在那之前她就有一段时间对性行为没有兴致了。也罢,那种时期我想也是有的。日复一日的工作忙累了,再说也有身体问题。可是不用说,她同别的男人上床来着。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检索记忆。大概四五个月前吧,也就那样。距今四五个月前,也就是十月或十一月。
问题是去年十月或十一月发生什么了呢?我完全想不起来。这么说来,就连昨天发生什么都几乎无从想起。
为了不看漏信号灯,我一边注意不要同前车的刹车灯离得太近,一边持续思考去年秋天发生的事。精神太集中了,以致脑芯都有些发热。为了配合交通流势,我的右手下意识地换挡。左脚随之踩下离合器踏板。再没有比这时候更让我觉得开手动挡车难能可贵的了。除了就妻的性事思来想去,还必须熟练使用手脚——若干物理性作业施加在自己身上。
十月和十一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秋日黄昏。一张大床。哪里一个男人脱去妻的衣服——如此光景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想起她的白色贴身背心的吊带,想那下面粉红色的乳头。本来不情愿一一想这东西,问题是一旦启动,就怎么也切不断想象的链条。我叹息一声,把车停进眼睛看到的高速公路停车场。我打开驾驶位车窗,大口吸入外面湿润的空气,花时间调整心脏的律动。然后下车,照样戴着编织帽,伞也不打地穿过细雨,走进餐馆,在里面卡座座位上弓身坐下。
餐馆很空。女服务生走了过来。我点了热咖啡和火腿奶酪三明治。而后喝着咖啡闭目合眼,让心情平静下来。我想方设法把妻同其他男人相互搂抱的场景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而那场景偏偏不肯消失。
我去卫生间用香皂一再洗手,再次打量照在洗面台前镜子里的自己的脸。眼睛看上去比平时小,有血丝,如被饥饿慢慢夺去生命力的森林里的动物。憔悴,恓惶。我用毛巾擦手擦脸,随后用墙上的穿衣镜检查自己的装束。照在里面的,是一个身穿沾有颜料的寒酸毛衣的三十六岁疲惫的男人。
往下我要去哪里呢?我看着自身形象心想。或者莫如说要先问“ 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里是哪里?不,更要问的是“我到底是谁”?
我一边注视镜子里的自己,一边考虑画一幅自己本身的肖像画。假如画,究竟会画成怎样的自己呢?我能对自己本身多少怀有——哪怕一点点——类似温情那样的东西吗?能从中发现某种闪烁光点——哪怕一点——的什么吗?
我没能得出结论,就那样返回座位。刚喝完咖啡,女服务生来了,我又要了一杯。我求她给我一个纸袋,把没碰过的三明治装了进去。再过一阵子肚子也会饿的。但现在什么也不想吃。
离开高速公路服务站,仍旧沿路笔直行进。不久,关越道入口指示牌闪入眼帘。直接上高速往北走好了!北方有什么固然不知晓,但我觉得反正往北比往南好些。我想去清冷洁净的场所。尤为重要的是,北也罢南也罢,总之要远离这座城市,哪怕远离一点点也好。
打开车上手套箱,里面有五六张CD。其中一张是意大利音乐家合奏团演奏的门德尔松的八重奏。妻喜欢听着这首音乐兜风。虽是弦乐四重奏整个编入两个的奇妙合成,但旋律优美动听。妻告诉我,曲是门德尔松才十六岁时创作的。神童!
你十六岁做什么来着?
我想起当时来了。十六岁时,我正对班上一个女孩如醉如痴。
和她交往来着?
哪里,话都几乎没有说过,只是远远看着罢了。没有打招呼的勇气。回到家画她的素描来着,画了好几幅。
过去就做差不多一样的事,妻笑道。
啊,我做的事一向差不多少。
啊 , 我做的事一向差不多少 。我在脑袋里重复当时自己说的话。
我把雪儿·克罗的CD从播放器中取出,随后放入现代爵士四重奏的专辑。《金字塔》。我一边听着米尔特·杰克逊惬意的布鲁斯独奏,一边在高速公路径直往北开去。不时在服务区休息片刻,来一次长时间小便,连喝几杯热的黑咖啡。此外几乎整个夜晚都手握方向盘。一直沿行车道行驶,只在超越车速慢的卡车时进入超车道。居然不困。全然不困,甚至觉得困意一生都不会来访。这么着,天亮前我到了日本海。
到达新潟后,右拐沿海边北上。从山形进入秋田县,从青森县开往北海道。高速公路一概不用,慢悠悠沿普通公路行进。在所有意义上都不是急匆匆的旅行。到了夜间,找一家便宜的商务酒店或简易旅馆住进去,倒在小床上睡觉。值得庆幸的是,无论怎样的场所,亦无论怎样的床铺,我大体都能马上入睡。
第二天早上,从村上市 附近给经纪人打电话,告诉他往下一段时间没办法从事画肖像画的工作了。虽然有几幅还没画完的委托画,但作为我无论如何也不处于能工作的状态了。
“那不好办啊!毕竟已经接受了委托。”他声音僵硬地说道。
我向他道歉。“可是别无他法。好好跟对方说说好吗?就说遇上交通事故了什么的。别的画家也是有的吧?”
经纪人沉默有顷。迄今为止我从未误过交画期限。在工作方面我并非不负责任的性格这点他也一清二楚。
“往下要因故离开东京一段时间。那期间没办法工作,抱歉!”
“一段时间,多长时间?”
我回答不上来。就关掉手机,找一条合适的河流,把车停在桥上,将那小小的通讯装置从车窗甩了出去。对不起,只能请你死心塌地,只能请你认为我去月球了。
在秋田市内我顺路去银行,用ATM机提出现金,确认账户余额。我个人户头上还有一定数量的余额。信用卡还款也从那里扣除。看来还可以就这样旅行一阵子。并非每天要花多少钱。汽油钱、饭钱、商务酒店住宿钱,如此而已。
在函馆郊外一家奥特莱斯购得简易帐篷和睡袋。初春的北海道寒冷远未退去,防寒内衣也买了。如果所到之处附近有开放野营地,就在那里支帐篷睡觉——一切都是为了尽量节约开支。雪还硬硬的没有融化,夜晚寒气袭人。也是因为一直在小得透不过气来的商务酒店睡觉的关系,帐篷里面让人觉得清清爽爽自由自在。帐篷下面是坚固的大地,帐篷上面是无垠的天空,天空中闪烁着无数星辰。此外一无所有。
往下三个星期,我开着“标致”在北海道盲目地转来转去。四月到来了,但那里雪融还要等一等。尽管如此,天空的颜色还是眼看着发生变化,植物的芽苞开始绽裂。若有小小的温泉乡镇,就住进那里的旅馆,慢慢泡澡、洗头、刮须,吃较为像样的饭食。可是一上体重计,体重还是比在东京时掉了五公斤。
不看报纸,不看电视。车内音响的广播也在到达北海道后坏了调调,不久什么也听不见了。世上发生了什么,自己一无所知,也不很想知道。在苫小牧 一次走进投币式自动洗衣店,集中洗了脏衣服。等待洗完时间里,进入附近一家理发店理发,胡子也刮了。那时在理发店电视机上久违地目睹了NHK 的新闻。或者莫如说,即使闭上眼睛,播报员的声音也不由分说地进入耳朵。那里播报的一系列新闻,从头到尾都和我了不相干,总好像是别的行星上发生的事。或者仿佛某人适当捏造出来的。
唯一作为同自己有某种关联的事加以接受的,是北海道山中独自采蘑菇的七十三岁老人死于熊袭这则新闻。播报员说,从冬眠中醒来的熊,由于肚子饿得发慌,非常危险。我因为时不时睡在帐篷里,又兴之所至地一个人在森林里散步,所以熊袭的是我也无足为奇。袭的 碰巧 不是我, 偏巧 是那位老人。但不知何故,这则新闻并没有听得我涌起对老人的同情心,也未能推想那位老人可能体验的痛楚、惊惧和震撼。或者不如说较之老人,反倒对熊产生了共鸣。不,我想恐怕不是共鸣,莫如说是接近同谋意识的东西。
我是不正常的,我一边盯视镜子中的自己一边思忖。也低低发出声来。脑袋似乎多少出了毛病。 最好别这样靠近任何人 ,至少眼下一段时间里。
四月也到后半期的时候,寒冷也有些让我受够了。于是离开北海道,转往内地。从青森到岩手、从岩手到宫城,沿着太平洋岸边行进。伴随南下过程,季节一点点过渡到真正的春天。这期间我依然不断地思考妻,思考妻和那只现在恐怕在哪里的床上搂着她的无名手臂。本来不情愿思考这玩意儿,但此外应思考的事一件也想不出来。
最初遇见妻,是眼看就到三十岁的时候。她比我小三岁,在四谷三丁目一家小建筑事务所工作。拥有二级建筑师资格,是我当时相处的女朋友的高中同届同学。头发又直又长,妆也化得淡。总的说来长相给人以稳重印象(不久得知性格并不如印象那样稳重,此是后话)。同女朋友约会的时候,不知在哪家餐馆被人介绍给我,我几乎当场就和她堕入情网。
她长相并不引人注目。说得上的欠缺诚然找不见,却也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地方。长睫毛,细鼻梁,相对说来个头不高,长及肩胛骨的头发剪得很好看(她对头发十分在意)。厚墩墩的嘴唇右端近旁有颗不大的黑痣,随着表情的变化而动得不可思议——那种地方约略给人以性感印象,但那也是“需格外注意才看得出”的程度。一般看来,我当时交往中的女朋友要漂亮得多。尽管如此,只看一眼我就简直像突遭雷击一般被她夺走了心魂。那是为什么呢?花了几个星期我才想到原因。不过那是某个时候一下子想到的——她让我想起了死去的妹妹,简直历历在目。
两人在外观上并不相似。倘比较两人的照片,人们可能说“岂非一点都不像?”。唯其如此,起初我也才未觉察到。她所以让我想起妹妹,不是因为具体脸形相像,而是因为其表情的变化、尤其眼睛的转动和光闪给我的印象近乎神奇地像得一模一样。恰如过往的时间因了魔法或者什么在眼前复苏过来。
妹妹同样小我三岁,天生心脏瓣膜有问题。小时做过几次手术。手术本身是成功的,但后遗症执拗地留了下来。至于后遗症属于自然痊愈性质的,还是日后会引起致命问题的,这点医师也不清楚。归终妹妹在我十五岁那年死了。刚上初中,短暂的人生中,妹妹始终同遗传因子性缺陷抗争不止,可是并未失去积极开朗的性格。直到最后也没抱怨和唉声叹气,总是周密地计划下一步做什么。自己将死去一事没有列入她的计划之内。天生聪明,学校成绩一直出类拔萃(比我好得多)。意志坚强,决定的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苟且。就算兄妹间有什么摩擦——委实少而又少——最后总是我让着她。最后阶段身体已经相当瘦弱了,而眼睛仍一如往常鲜活水灵,充满生机。
我被妻吸引也恰恰由于她的眼睛。那是眼睛深处可以窥见的 什么 。从最初看见那对眸子时开始,我的心就剧烈摇颤。话虽这么说,也并不是想通过把她弄到手来让死去的妹妹得以复原。即使有那样的追求,前面等待我的也唯有失望——这点儿事作为我也想象得出。我追求的,或者我需要的,是那里具有的锐意进取的光闪,是用以求生的实实在在的热源那样的东西。那是我所熟悉的东西,又是我大约缺少的东西。
我巧妙地问出她的联系方式,找她约会。她当然吃惊、犹豫。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她朋友的恋人。但我没有简单退下阵去。我说,只是想见面说话,见面说话即可,别无他求。我们在安静的餐馆里吃饭,隔着餐桌说这说那。交谈之初是战战兢兢别别扭扭的,但很快变得有声有色。我想知道的关于她的事项堆积如山,话题不成问题。我得知她的生日同我妹妹的生日只差三天。
“给你来一张速写不介意的?”我问。
“现在、这里?”说着,她四下环顾。我们坐在餐馆桌旁,刚要了甜点。
“不等甜点上来就能画完的。”我说。
“那倒不介意……”她半信半疑地应道。
我从包里掏出总是带在身上的小型速写簿,用2B铅笔迅速画她的脸。不出所料,甜点上来前就画完了。关键部位当然是她的眼睛。我最想画的也是她的眼睛——眼睛深处横亘着超越时间的深邃世界。
我把速写给她看了。她似乎中意这幅速写。
“非常生动!”
“你本身是生动的嘛!”我说。
她心悦诚服地久久注视速写,就好像看到了自己不知晓的自身。
“如果中意,献给你。”
“真的给我?”
“当然,无非速写罢了。”
“谢谢!”
之后幽会了几次,归终我们成了恋人关系。水到渠成。只是,我的女朋友似乎在好友把我夺走这件事上深受打击。我想她大概把同我结婚纳入视野的。气恼也情有可原(作为我,倒是横竖不大可能同她结婚的)。不仅如此,妻那边当时也有交往中的对象,事情没那么简单收场。此外也存在若干障碍,但大约半年过后我们到底成了夫妻。婚宴规模很小,只是几个朋友聚在一起。我们在广尾一座公寓楼里安顿下来。公寓楼是她叔父的,以较为便宜的租金租给我们。我把狭小的一间作为画室,在那里正式继续画肖像画工作。对我来说,那已不再是临时打工。一来婚后生活需要稳定收入,二来除了画肖像画我也没有获得像样收入的手段。妻从那里乘地铁去位于四谷三丁目的建筑事务所上班。势之所趋,留在家里的我把日常家务包揽下来。那对我完全不成其为痛苦。本来我就不讨厌做家务,再说也可用来转换画画当中的心情。至少,相比于每天去公司被动处理事务性工作,在家里做家务远为轻松快乐。
最初几年间的婚姻生活,我想对双方都是安稳而充实的。日常生活很快生出令人快意的节奏,我们自然而然投身其间。周末和节假日我也不再画画,两人一起去这去那。有时去看美术展,有时去郊外远足,也有时只是漫无目标地在城里东游西逛。我们拥有亲密交谈的时间,双方交换信息也已成了两人的宝贵习惯。发生在各自身上的差不多所有的事都不隐瞒,相互畅所欲言。交换意见,发表感想。
不过,我这方面只一件事没能向她全盘托出。那就是我为她吸引的最大理由:妻的眼睛让我真真切切想起死于十二岁的妹妹的眼睛。假如没有那对眼睛,我不至于那般执着地对她甜言蜜语。而我觉得此事还是不说为好,实际上直到最后也只字未提。那是我对她怀有的唯一秘密。至于她对我怀有怎样的秘密——应该是怀有的——我不得而知。
妻的名字叫柚 ,做菜用的柚。在床上抱在一起时,我不时开玩笑叫她“酸橘”,在耳边悄声低语。每次她都笑笑,但生气也半是真的。
“不是酸橘,是柚。相似,但不一样。”
事情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朝糟糕方向流去了呢?我手握方向盘,从这个高速公路服务站到下一个高速公路服务站、从这家商务酒店到下一家商务酒店不断移行。移行之间我一直就此思索不止。但无法认定潮水变化的临界点。我始终认为我们如鱼得水。当然,一如世间所有夫妻,有几个实质性悬而未决的问题,也曾为此发生口角。具体说来,要不要小孩对我们是最大的悬案。但在必须做最后决定阶段到来之前,还有一段过渡时间。除去这个问题(好比一时束之高阁的议题),我们基本过的是健全的婚姻生活。无论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配合默契。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大体深信不疑。
何以会乐观到这个程度呢?或者莫如说何以愚蠢到这个地步呢?我的视野中肯定有类似天生盲点那样的东西。我总好像在看漏什么。而那个 什么 又总是至关重要的事。
早上送妻上班,之后闷头画画,画一上午。午饭后在附近散步,顺便购物。傍晚准备晚饭。每周两三次去附近体育俱乐部游泳池游泳。妻下班回来,做好饭端上桌。一起喝啤酒或葡萄酒。“今天加班,饭在公司附近适当吃吃。”——若有这样的电话,就一个人对着餐桌简单对付一顿。为期六年的婚姻生活,大体如此日复一日。这么着,我这方面也没什么不满。
建筑事务所工作忙,她时常加班。我一个人吃饭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回家已近深夜时分的时候也是有的。“近来工作增加了。”妻解释说,“一个同事突然离职,必须由我填空。”但事务所总是不肯进新人。深夜回家的她常常筋疲力尽,淋浴完就直接睡了过去。做爱次数因此减少了许多。工作处理不完,休息日也偶尔去公司。对她的这种解释,我当然照单全收。没有任何必须怀疑的理由。
但是,或许并没有什么加班。我独自在家吃饭过程中,说不定她正在哪里的宾馆床上同新恋人欢度唯独两人的甜蜜时光。
相对说来,妻属于社交型性格。看上去老老实实,但脑袋瓜转得快,机灵,在某种程度上需要社交场面。而那种社交场面基本是我所无法提供的。因此,柚每每同要好的女性朋友们在哪里吃饭(她有很多朋友),或者下班后和同事们去喝酒(她比我酒量大)。对于柚这样单独行动一人乐在其中,我不曾抱怨过。可能反倒鼓励过她。
细想之下,妹妹和我的关系也大同小异。我向来懒得外出,放学回来总是单独闷在房间里看看画画。相比之下,妹妹是社交型性格,好说好动。所以在日常生活上我们两人的兴趣和行动一致的时候似乎没有多少。但我们充分理解对方,尊重各自的禀性。作为那个年代的兄妹,我们或许是很罕见的,却也认认真真说过很多话。二楼有晾衣台,无论夏天冬天两人都上到那里说话,百说不厌。我们尤其喜欢说离奇的事情。不时交换滑稽事例,笑得前仰后合。
倒也不是说因此之故,但我本身对于同妻的这种关联性确实有心安理得的地方。我把婚姻生活中自己的职责——作为沉默寡言的辅助性伙伴的职责——视为自然、自明之物接受下来。可是柚有可能不是这样。对她来说,同我的婚姻生活未必没有某种意犹未尽的东西。毕竟妻同妹妹是截然不同的人格和存在。而且,自不待言,我已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
星移斗转,进入五月的时候,日复一日没完没了地开车到底让我感到疲惫。握着方向盘无休无止地反复思考同一问题也让我厌烦起来。质疑无一不是重复,回答永远是零。由于持续坐在驾驶位不动的关系,腰也开始痛了。“标致”205本来是大众车型,座席也并非多么优质,悬架也眼看着疲惫不堪。况且,由于长时间持续注视路面的反光,眼睛深处也开始慢性作痛。回想起来,已经至少一个半月几乎没得休息,就好像被什么追赶似的一味奔跑不止。
我在宫城县和岩手县分界线附近的山中发现一处土里土气的小小的温泉疗养所。决定在此中断行车。那是位于深涧尽头的无名温泉,有供当地人疗养用的可以久住的旅馆。收费也便宜。还可以在共用厨房自己做简单的饭菜。我在那里尽情泡温泉,尽兴睡大觉。消除开车的疲劳,歪在榻榻米上看书。书也看腻了,就从包里取出素描簿画画。生出想画画的心情也是时隔许久的事了。最初画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其次画旅馆院子里养的兔们。虽是简简单单的铅笔素描,但大家看了都很佩服。还应邀为周围人画了面部速写——一起住的人,在旅馆做工的人,仅仅从我面前走过的人,不可能再次相会的人。如果有人喜欢,就把画的画送其本人。
我想我差不多该返回东京了。长此以往,哪里也抵达不了。再说我还想画画。不是画别人委托的肖像画,也不是简单的素描,而是想久违地好好沉下心来画之于自己本身的画。能否顺利无由得知,但反正只能迈出第一步。
我打算就势开着“标致”纵贯东北地区返回东京。不料在国道六号线的磐城市 前头,车寿终正寝了。燃油管有了裂纹,引擎根本发动不了。迄今几乎从未检修过。没检修亦无怨言。唯一幸运的是,车动不了的地方碰巧是有热心修理工的车库附近。那位修理工说,在这里很难弄到老型号“标致”零件,邮寄又花时间。何况,就算能修,其他部位也怕很快就出问题。风扇皮带也危险了,刹车片也几乎磨损到了极限。悬架也 吱呀 作响。“不说坏话,最好就地安乐死!”路上朝夕相伴的一个半月,仪表显示行车距离近十二万公里——这样向“标致”告别固然有些凄凉,但也只能把它留下来了。你是替我断气了,我想。
作为帮我处理车的谢礼,我把帐篷、睡袋和野营用品赠给了那位修理工,最后画完“标致”205的素描,我扛起一个运动包,乘常磐线返回东京。从车站给雨田政彦打电话,简单讲了现在的处境和缘由:婚姻生活受挫,外出旅行一段时间,返回东京了。眼下无家可归。问他有没有能让我住下的地方。
“既然那样,倒是有正合适的房子。”他说,“是我父亲一直独自住的房子,但父亲住进伊豆高原一家护理机构,已经空了一段时间。家具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什么也不用准备。作为场所虽然不便,但电话还能用。如果这样可以,就住些日子如何?”
求之不得,我说。的确求之不得!
如此这般,我在新的场所的新的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