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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图富有,不望出名,不逐权势,甚至不必快乐,但要文明教养——这就是他的人生梦想。不过,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品质的人生,他一时还说不清道不明,那个时候,他决意离开父亲位于本州北部森林中的房子,叫它棚屋大概更贴切些,他的计划是远行南下,到芝加哥寻找答案。对自己不想要什么,他倒是知道得很清楚,那就是不要像一个野蛮人那样活着。他的父亲就是个狂暴凶悍、愚昧无知的人——一个设陷阱捕兽的猎人,后来做了伐木工,晚年在铁矿场当看门人。母亲是个勤劳、顺服的女人,对不是自己的东西,她连想都不会去想;或者,如果她真有非分之想,真和她看起来的样子有所不同,她会觉得在丈夫面前说出自己的需求有失慎重。

威拉德最深刻的一段童年记忆,停留在那个有着纯正的齐佩瓦族血统的印第安女人走进他家小屋那一幕。那时,他妹妹金妮染上了猩红热,正发高烧,她手里拿着一段草根,要让妹妹嚼。威拉德那时七岁,金妮一岁,而那个印第安女人,照威拉德今天说来,有一百多岁了。昏迷不醒的小女孩并没有死于那场疾病。可是,威拉德后来才理解了父亲的想法,相信金妮当时倒不如死了更好。没过几年他们就发现,可怜的小金妮不会算二加二等于几,也分不清一周七天的顺序。这是那次高烧的结果,还是她生来就那样呢,没有人知道。

在威拉德看来,那件事残酷的地方,在于他们任由其发生,在于它发生在一个一岁大的婴儿身上,这让他永生难忘。当时所发生的——这更多是他当时的感觉——甚至比他的眼睛还要深邃……这个七岁的男孩儿,近来发现自己身体里有一种吸引力。假如某人一开始拒绝了他,只要他盯着那人的眼睛的时间足够长——为了自己真诚、强烈的愿望得到认可,为了让那人明白,这不光是他想要的更是他 需要 的——就那样盯着他的眼睛,那人后来就会让步。尽管在家里没人搭理他,但是在艾恩城的学校里,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这个生气勃勃、性情温和又很阳光的小男孩儿,很招那位年轻女教师的喜爱。那天晚上,金妮躺在她的婴儿床上呻吟,威拉德拼命地聚集自己的吸引力,想吸引父亲的注意,去为妹妹做点什么。但是那个男人只顾大口大口吃他的晚饭。最后他终于发话了,不过说的却是,别磨磨蹭蹭的,快点吃饭。可是,威拉德一口也咽不下去。他再一次聚集自己的吸引力,再一次把所有的感情都聚集到眼睛里,全心全意地许愿,纯粹无私地许愿,不是为自己——他再也不会为自己许什么愿了。他这次把恳求的目光转向母亲,不过她能做的全部就是哭着转身走开。

过了一会儿,父亲离开了棚屋,母亲把盘子放进了水槽。他赶紧悄悄穿过没有灯光的房间,来到金妮躺着的角落。他把手伸进婴儿床,摸摸金妮的脸,烫得像一只热水袋,顺着往下摸,在婴儿发烫的脚底下,他找到了上午印第安女人带来的那段草根。他小心翼翼地抓住金妮的手指,试着让它握住草根,可是她的手指弯不过去,他只好作罢。然后他又拿着草根,把它紧贴在她的嘴唇上。“这儿。”他说着,像逗引动物到手里来吃食那样把草根往她嘴里喂,这时门打开了。“你——别管她,一边儿去。”没办法,他只好可怜巴巴地离开,爬上了自己的床。七岁的他第一次得到了某种可怕的暗示,宇宙中似乎存在什么力量比他自己的父亲更对他的魅力免疫,更远离他的欲求,疏远人类的需求和情感。

金妮跟父母住,一直到母亲去世。彼时威拉德的父亲正是一个体形硕大的老头,他搬进了艾恩城的一间小屋,金妮则被送到了远处本州西北角的贝克斯敦,州立智力障碍者之家的所在地。差不多一个月之后,威拉德才得知父亲当时干了什么。他顾不得妻子的反对,当晚就钻进汽车,在黑暗中几乎开了一整夜。第二天中午,他带着金妮回到家——不是回到芝加哥,而是回到利伯蒂森特,一座位于艾恩城下游一百五十英里的小镇,那是十八岁的威拉德决心踏足文明世界所能到达的最南边。

利伯蒂森特原本是一个乡村小镇,二战以来,老镇一点一点地让步于温尼萨,最终变成了温尼萨的郊区。威拉德第一次在那里安顿下来的时候,斯莱德河上还没有一座桥来把东岸的利伯蒂森特和西岸的市区连接在一起,要去温尼萨你得乘渡船,或者在隆冬时节从冰面上穿过去。利伯蒂森特有许多掩映在榆树和枫树中的白色小房子,镇的主要街道百老汇中央大道搭有一个演奏台。西界是静静流淌的河水,它向东一直延伸到乳业大国。一九〇三年的夏天,威拉德抵达时,那里满目葱绿,那种绿色使他不禁想起年少时的一则笑料:有一次,野餐会上,他看见一个家伙吃掉了整整一磅变质的土豆沙拉

南下以前,“镇外”对他来讲意味着参天大树一直向北绵延到加拿大,那里气候恶劣,大风,冰雹,暴雨,大雪一浪盖过一浪呼啸而下,而“镇”则指艾恩城。在这里,原木被粉碎,矿石被倒进货车,一个丁零当啷、人声嘈杂、熙熙攘攘、暴土扬尘的边境小镇,是他每天步行去上学的地方——遇到冬天,早上出门时又冷又暗,他得小跑着穿过常有熊和狼出没的森林。因此,一见到利伯蒂森特——它的安静美丽,祥和整洁,温柔的夏日宁静,他感觉自己内心深处被压抑了十八年的秘密重负——有时近乎一种羞耻——此刻开始涌动复苏,溪水般向前汩汩流淌。如果天底下还有那么一个地方,那里的生活比他的童年少一些阴冷、严峻和残酷,那里的人不必牲口般地活着,不必时刻被提醒世界上有些东西要么敌视人类,要么根本漠视人类的存在,那个地方就是这里,利伯蒂森特!噢,甜美的名字!至少对于他,对于终于真正摆脱了可怕的专横暴戾和穷山恶水的他来说是这样。

他找到一间屋子,接着一份工作——他参加了考试,取得了足够高的分数,从而成为一名邮局职员。然后他找到了妻子,一个来自正派家庭的意志坚强的可敬女人;然后有了一个孩子;然后有一天,他买了一栋自己的房子——噢,他发现这是他内心深处最渴望的成就。有前廊后院,楼下是客厅、饭厅、厨房和一间卧室,楼上是另外两间卧室和卫生间。一九一五年,女儿出生六年后,他在一楼背面新建了一个卫生间,接着他又被提拔为镇邮局副局长。一九六二年,他还重新铺设了屋子前面的那条人行道,虽然这对一个领政府退休金的人来说,着实算一笔不小的开销,但也是势在必行,因为人行道缺损了好几块,走来走去很危险。其实,活到今天,他原本出了名的机敏,或者说精神紧张,已经难觅踪影了。好多次下午,他发现自己坐在椅子里却记不起是何时坐下来的,醒来时却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睡;晚上解鞋带时发出一声呻吟,但自己甚至都听不见;躺在床上连续几分钟想把手掌攥成拳头却做不到,只好无可奈何地睡去;每个月末看着日历崭新的一页,他明白自己必定会在橱柜上显示的某年某月死去,明白在他眼睛缓缓扫过的那些大号黑色数字中间,有一个数字将会成为他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的日子——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尽量利落地加固他的阳台栏杆,修理卫生间漏水的水龙头或走廊里日久松动的螺丝。这些修修补补,与其说是为了让大家住得舒服些,倒不如说是为了身为男人的尊严,应有的尊严。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的一个下午,感恩节前一周,黄昏时分威拉德·卡罗尔开车前往克拉克山。他把车停在栅栏边,沿小路向上步行到自家那一小块地。风越来越冷,越吹越疾,刚下车那会儿,光秃秃的树枝还只是被风吹得咔嗒咔嗒作响,而当他走到山顶时,它们被吹得发出阵阵沉重的哀鸣。头顶盘旋的天空发出奇怪的光亮,然而在下面,夜晚已经来临。回头望望镇上,那条河变成了一道黑线,打着大灯的汽车沿水街驶向温尼萨大桥。

仿佛所有地方中就只有这里是他的目的地那样,威拉德瘫坐在冰冷的长凳上,面朝两块石碑,竖起他那件红色猎装的衣领,拉下耳盖,在妹妹金妮和孙女露西的墓前,在旁边为家人预留的长方形墓地前静静地等待着。这个时候,天上开始飘雪。

等待什么呢?他立马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蠢。他等的那辆公共汽车还有几分钟就要停靠在范·哈恩商店后面了,届时怀迪会从车上下来,手上拎着箱子,管他岳父是不是坐在这冰冷的墓地。回家这事儿早已安排妥当,而且是威拉德自己一手张罗的。可是现在怎么了?退出?改变主意?让怀迪自己去另找靠山或冤大头?对,噢,就是这样——任天变黑下来,任它变冷,就坐在飘着雪的地里……公共汽车会到站,那家伙会下车,一头钻进候车室,满以为又有谁上了他的当,却发现这一次,没有一个叫威拉德的冤大头在候车室里等着了。

不过在家里,贝尔塔正在准备他们四个人的晚餐。在从厨房门到车库的路上,威拉德亲了亲她的脸颊:“一切会好起来的,卡罗尔夫人。”但从他得到的回应来看,他恐怕是在自说自话。实际上,他的话也正是对自己说的。他把车倒上车道,往二楼瞧了一眼,女儿迈拉为了在父亲和丈夫进门前梳洗停当,正在自己房间里忙成一团。不过,最让人悲哀、困惑的,要数仍亮着小灯的露西房间。仅仅一周前,迈拉把床从房间一头推到另一头,取下那些年一直挂在那里的窗帘,然后又去买了新床单和床罩,这样至少它看起来不再像露西先前睡过的房间,或者是不再像她试图睡在里面的样子,最后那一夜,她不是在这座房子里度过的。当然,至于怀迪如何、在哪里过夜,威拉德除了保持沉默外,还能做什么呢?他私底下觉得,怀迪以这种方式“接受审判”,也算是一种宽慰——只不过要是在另一张床上就好了。

况且在温尼萨那边,下周一早晨,威拉德的老朋友、友爱会兄弟巴德·多里默斯会等着怀迪,说好怀迪一大早就到他的五金店上班。早在夏天的时候,这个安排就定了下来,当时威拉德同意让女婿再次踏进家门,但只是暂时的。“只是暂时的”是他对贝尔塔保证过的;因为她是对的,决不能重蹈一九三四年的覆辙:某人需要来小住一段时间,结果想方设法呆了整整十六年,靠在另一个人身上揩油为生,而另一个人并非肥得流油。当然,威拉德说,另一个人碰巧是“某人”妻子的父亲,但是这到底算什么呢,贝尔塔问,会是又一个十六年吗?因为,毫无疑问,你仍旧是他妻子的父亲,这一点没变。贝尔塔,首先,有一件事我不敢想象,那就是我还有一个十六年可活。是啊,贝尔塔说,我也不敢想象,那就更有理由不去开这个头。你的意思是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在我还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真的改变之前?如果这次他真的改过自新,脱胎换骨了呢?哼,你想得可真美!贝尔塔说。好吧,嗤之以鼻可能是你的回答,贝尔塔,但我不那么认为。你的意思是,迈拉不那么认为,她说。我会考虑各方的意见,这点我不否认,为什么要否认呢?那好啊,你也该考虑考虑我的意见,贝尔塔说,好避免悲剧重演。贝尔塔,他一锤定音,就到一月一号,我打算给这个男人一个立足之地,让他安顿下来,找到自己的方向。一月一号,她说,哪一年的,二〇〇〇年吗?

独自一人坐在墓地。树枝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初雪弥漫而下,镇子昏暗的暮色看起来正被吸入天空。威拉德回忆起大萧条时期以及那些夜晚,他有时在黑暗中醒来,不知道对需要他的人正睡在屋子里的每一张床上,自己是该害怕还是高兴。他向迈拉、怀迪还有他们三岁的女儿露西敞开家门时,距离把金妮从贝克斯敦那些低能者中间解救出来才刚过了六个月。噢,他依然记得,活泼的金发小不点儿露西是多么快活、开朗、黏人啊。他还记得她是如何第一次学着照顾自己,如何试着把自己知道的东西教给她的姑婆金妮,但是可怜的金妮,连最简单的肢体动作都掌握不了,更不用说掌握过家家的细节,或者把两只小白袜卷成一个小球的秘诀了。

噢,是的,他记得所有的一切。金妮,一个完全长大、完全成熟的女人,低着头,苍白木讷的面孔,对着露西,听她告诉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而小露西当时比一只鸟大不了多少。金妮紧跟在那个快乐的孩子后面,穿着高帮鞋,迈着八字小碎步,穿过草坪——多么奇特、可爱的画面啊,却又那么令人忧伤,因为那是她们喜爱对方的证据,更证明了一个事实:在金妮的脑袋里,很多真实生活中泾渭分明的东西全都被搅和在了一起。她似乎一直认为露西是她自己——比金妮更金妮,是金妮多出的部分,或是金妮剩余的部分,或是被叫作露西的金妮。露西吃冰淇淋时,金妮的眼睛里充满快乐和满足,就好像她自己在吃。如果露西被罚早些上床睡觉,金妮也一样,抽泣着,大难临头般上床睡觉……那是另外一幅不同的画面,令全家人陷入沉默,闷闷不乐。

露西开始上学的时候,金妮也开始了,只是她不应该去。她总是一路紧跟着露西跑到学校,然后站在一楼幼儿园的外面,喊那孩子的名字。开始的时候,老师调换了露西的座位,希望金妮看不见她,等她喊累了,觉得没意思就回家了。但是金妮的嗓门越喊越大。结果,威拉德不得不专门嘱咐她说,如果她不让露西安静,他就把一个名叫弗吉尼亚的坏女孩儿关在她房间里一整天。但是,惩罚并不奏效,口头吓唬和体罚全都不管用。趁他们放她出来上厕所的工夫,她踮着滑稽的八字步跑下楼,跑到学校去。再说,他也不能把她囚禁起来。他把妹妹带回家,是要让她住在这里,不是把她绑在后院的树上。当妻子建议用一根长绳作为可能的解决办法时,他对贝尔塔厉声说,她是他在世的最亲的亲人,是一岁时就遭到可怕厄运的他的小妹妹。那露西呢,他们提醒他——似乎他也确实该被提醒——她是迈拉的女儿、他的孙女。如果金妮整天都站在教室外面,扯着她又尖又响的嗓门喊“露——西……露——西……”,露西在学校还怎么学习呢?

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因为金妮根本没法停下来。她站在小学教室外面,一个劲儿地大喊大叫那个无辜的名字,威拉德无奈,只好开车把金妮送回贝克斯敦的州立智力障碍者之家。在送走金妮的前一天晚上,校长再次给家里打来电话,他竭尽礼貌地表示,情况已经到了他们能够容忍的极限。威拉德的辩解则是,可能只要再过几周时间,金妮就会明白这个道理。但校长明确地告诉卡罗尔先生,和之前跟小女孩儿的父母说的一样,要么彻底管住金妮,要么露西就不得不离开学校,而那当然是违反本州法律规定的。

开车去贝克斯敦的漫长的路途中,威拉德一次又一次地试图让金妮明白现实情况。但是无论他怎么解释,无论他举多少个例子——看,这是一头牛,金妮,那是另一头牛;这里是一棵树,那里是另一棵树——他就是无法使她明白,金妮是一个人,而露西是另一个人。差不多晚饭的时候,他们才到达那里。他牵着她的手,领着她走上长满杂草的小路,来到长长的一层木建筑前,金妮将在那里度过她余下的日子。为什么?因为她不能明白人类生活最基本的事实,即我是我,你是你。

在办公室里,校长对金妮回到贝克斯敦职业辅导学校表示欢迎。一个护理员把一条毛巾、一条浴巾和一个桶一下子堆在金妮伸开的胳膊里,然后领她到女生部。按照护理员的指示,金妮铺开床垫,开始整理。“但这就是我爸爸干过的事!”威拉德心里想着,“把她打发掉!”……这时校长开腔了:“事情就是这样,卡罗尔先生,大家都以为能把他们带回家,但是回头又把他们送了回来。别难过,先生,事情就是这样的。”

金妮和她的同类一起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多,倒还相安无事。后来,一个冬天,一场流感席卷了学校,她哥哥还没来得及接到她生病的消息,金妮就死了。

威拉德开车到艾恩城,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父亲。老头只是听着,对自己亲生骨肉的离去,麻木得没有一声哀叹,没有一句有人性的话,没有一滴眼泪!她在人类社会之外生活,然后死去,孤独地死去,威拉德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家……老头却只是点点头,好像他悲痛的儿子只是在向他报告每日新闻。

那以后不到一年,老头自己摔了一跤,脑溢血死了。在艾恩城,威拉德为他办了一个小型葬礼。站在墓地旁,威拉德突然莫名其妙地体会到一种释然,一种即便对一个敌人的死亦有的恻隐——人的精神无疑比他想象的更深邃,命运也比他想象的更悲哀、更曲折。

他抖掉肩上的雪,跺跺开始麻木的右脚,看看表,已经晚了。“嗯,可能公共汽车也会晚点。就算没晚点,怀迪已经到了,他也可以在那儿等着。不会要他的命。”

他又陷入回忆之中,想到的是艾恩城的独立日集会——差不多六十年前的七月四日,他赢了十二个径赛项目中的八项,创造的纪录一直保持至今。威拉德之所以知道这点,是因为每年七月五日他总能弄到手一份艾恩城的报纸,就是为了确认一下。还记得那光荣的一天结束后,他是怎么样穿过林子往家里跑,冲上那条脏兮兮的小路,冲进小屋,把获得的全部奖牌一股脑儿地往桌子上一丢;他记得爸爸是怎么样用手掂了掂每块奖牌,然后把他领到屋外,招来一帮邻居,让威拉德的妈妈对他们发出“各就各位”的口令,接下来的比赛,全程大概两百码,爸爸把儿子抛在后面足足二十英尺。“但是我已经跑了一整天,”威拉德心想,“我是一路跑回家来的——”

“说说,谁最快呀?”在他回小屋的路上,一个看热闹的家伙逗他。

从屋里传来他爸爸的声音:“下次别忘了。”

“我不会忘的。”孩子说……

这是他的故事,可它有什么寓意呢?他的记忆到底在告诉他什么?

呵,寓意?如果有,那也是之后,多年之后才显现。一天晚上,在客厅里,他坐在年轻的女婿对面,后者手持报纸,全身舒展,正要张口啃一个苹果,由此开始享受一个舒适的夜晚。那一瞬间,那副派头,叫威拉德实在消受不了。四年白吃白住!四年得过且过!此刻他就在那儿,背对着他,在威拉德的客厅里,吃着威拉德的食物!一时间,威拉德真想从怀迪手里夺走苹果,告诉他收拾东西走人。“假期结束了!滚!给我滚!滚哪儿都行!”相反,他决定不如利用这个美好的夜晚,好好打理下自己的纪念品。

在厨房的储藏室里,他找到一块柔软的布和贝尔塔的银器光亮剂。接着,从柜子里的羊毛衫下面,他取出装满纪念品的雪茄盒子,坐到床上,打开盒子开始整理。他先把全部东西拨到一边,然后再拨到另一边,最后,把每件东西都摊开放在了床罩上:照片,剪报……奖牌不见了。

他回到客厅时,怀迪已经睡着了。雪花飘飘,纷飞的雪花模糊了玻璃窗,威拉德看着外面,街对面的房子就快要被腾起的白浪淹没。“可是,不会吧。”威拉德心想,“不大可能。我这么下结论未免太轻率了。我这是在——”

第二天午饭时分,他决定到河边散步,并且在返回途中顺路去了趟兰金当铺。一路上哈哈哈笑个不停,好像这一切就是一场家庭恶作剧。奖牌失而复得。

当天晚饭后,他邀请怀迪到镇子里随便走走。他俩一走出自家房子的视线范围,威拉德就对年轻人说,他绝对、实在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够拿别人的东西,翻别人的私人物品,然后干脆直接 拿走 ,特别是拿走那些满载情感的东西。尽管如此,如果他能得到怀迪一个下不为例的保证的话,他依然愿意把这件不幸的事归咎于艰苦的岁月和不成熟。可恶的不成熟。是啊,没有人应该因为一个愚蠢的行为而被全世界抛弃——尽管你可能希望这种愚蠢行为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而不是一个已经二十八岁马上要满二十九岁的人干的。既然奖牌现在已经完璧归赵了,如果他能得到一个铁定的承诺,保证这种事绝对不会再发生,还有,如果怀迪承诺立即戒掉威士忌,他会考虑既往不咎。毕竟,他曾在塞尔扣克中学棒球队当了三年的三垒手,有着职业拳击手般的体格,又很英俊帅气——威拉德一吐为快——他想干什么,想毁了上帝赐予他的这副好身体吗?单是为自己的健康着想,也该戒掉,如果这还不够,再想想你的家人,你的内心,噢,见鬼。这完全取决于怀迪自己,他得做的全部,就是翻开新的一页。对威拉德来说,这件事愚蠢、龌龊、傻气、不可理喻,但它将统统被忘掉。否则他将别无选择,只能采取极端手段。

年轻人的第一反应是一把抓住威拉德的手使劲地上下晃动,一副羞愧难当、感激涕零的样子,眼里还闪着泪光。接着就解释开了。那是在秋天,有个马戏团到基恩堡的军工厂巡演。露西立刻没完没了地嚷嚷着要看大象和小丑,但怀迪看看自己的口袋,里面全是硬币,而且也没几个。所以他想,如果借了这些奖牌,几周后再把它们还回去……但是等一等,是谁带露西去看马戏的,还有迈拉、怀迪和贝尔塔,威拉德记得可是相当清楚,不正是他自己吗?他指出这个事实的时候,怀迪说是的,是的,他想起来了。他是在,他承认,把最难堪的那一部分留到最后,“你看,我是个胆小的人,威拉德,很难一开始就说出最坏的部分”。“还是说吧,小子,全部坦白出来。”

于是,怀迪开始坦白。他们离开百老汇回到家中,“借”了奖牌的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万分震惊和恐慌,他没有按原计划把钱花在马戏团上,而是直接跑到厄尔的防空洞,用威士忌把自己灌得烂醉,希望借此忘掉刚才干的愚蠢下作的事。他不否认自己确实自私得可怕,干了傻事,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说真的,他和别人一样,觉得这事是个谜。这件事发生在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是当铺的老掌柜塔克不得不裁掉一半雇员之后的事儿……不,不对——他俩一边在前廊跺掉靴子上的雪,他一边从钱包里面拿出一张日历,在廊灯下细看——事实上,那是十月的第一个星期的事儿,他这样告诉威拉德。而威拉德当天早些时候已经从兰金当铺的店员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日期,这件事发生在距今仅两周前。

可是那会儿他们已经踏进了家门。在炉子旁边织毛线的是贝尔塔,坐在沙发上、把露西抱在大腿上的是迈拉——她在孩子上床前正给她读一本诗集。露西一见她爸爸,就从妈妈的膝盖上滑下来,跑过去把他拽到饭厅,玩他们晚上的“逃逃” 游戏。他们玩这个游戏已经有一年了,从怀迪的老爸看见露西从饭厅靠窗的座位跳到地毯上起一直没间断过。“嘿,”当时那个大块头农民对大家喊道,“露西逃了!”尽管成为这个国家的公民都四十年了,但他还是那么发音。那个老头死后,任务就落到了怀迪身上,他得赞赏地站在女儿面前,在她每一跳后高喊她爱听的那些话,“嘿,露西逃了,又逃了,露西——宝贝,再逃两个就去睡了”。“不,三个!”“逃三个就睡了!”“不,四个!”“来吧,逃,逃,不许再多,你这个逃逃小宝贝!嘿,露西要逃了——露西准备逃了——女士们先生们,露西又逃了一个!”

如此一来,他还能做什么呢?此情此景下,他到底有做什么的可能呢?既然经过了一下午的深思熟虑,他已经作出决定,考虑原谅怀迪的偷窃行为,他现在何苦要不留情面,去揭穿女婿的谎言呢?但是问题在于为什么,为什么?如果怀迪拿了奖牌后真的觉得自己卑鄙无耻,他为什么没有把它们放回去呢?那不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吗?他怎么没想到就这点跟他对质?噢,他一下午只顾忙着想如何表现得强硬、少废话、说一不二等等,以至于这个问题压根就没在他脑子里出现过。嘿,你,如果你当时真的感觉那么糟糕,为什么不把我的奖牌放回去?

可是此刻,怀迪把露西扛在肩膀上,正往楼梯上走——“逃,二,三,四”——他自己则跟迈拉笑着,说是啊,是啊,他俩刚才散了散步,现在神清气爽。

迈拉,迈拉,毫无疑问,她是父母们梦想拥有的最乖巧、最可爱的女孩。说到那些小女孩做的事,迈拉会做的时候,其他孩子还在抱着奶瓶吃奶呢。她喜欢做一些女人味十足的事:钩针编织,练习音乐、诗歌……有一次,她在学校朗诵一首自己独立创作的爱国诗之后,观众席上一些人站起来为她鼓掌。她的举止如此优美,直逗得来家里参加“东方之星”聚会的女士们——那个时候他们还是三口之家,贝尔塔还有社交时间——连连表示,她们一点也不介意小迈拉坐在椅子上观看。

噢,迈拉!真让人赏心悦目——苗条的身材,柔软的棕色头发,丝一般的皮肤,威拉德一样的灰眼睛长在她的脸上真是别样的迷人;有时候他想象,妹妹金妮本该像极了迈拉——体格纤弱,说话轻声细语,性格害羞,举止像公主一般——要是没有那场猩红热的话。回到迈拉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纤弱的体格几乎让威拉德惊叹到流泪,特别是晚上当他坐在那里从报纸上方望着迈拉练习钢琴时。有好多次他感到,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什么比女儿那纤细的手腕和脚腕更能让一个男人如此希望善待人生的了。

厄尔的兄弟防空洞。要是他们多年前把那个地方夷为平地就好了!但愿它根本就没存在过……应威拉德的强烈要求,他们答应制止怀迪在慈善互助会把自己灌得烂醉,在斯坦利酒馆也不例外(镇上的路灯亮起时,他突然想起来酒馆现在易主了),每一个酒保但凡有一点甚至半点人性,不去接受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支票并为他兑现付账,情况可能还不至于此。还有另一个家伙(就是那个叫厄尔的),竟然以接受这种支票 为乐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整个所谓的兄弟防空洞里,可能其他所有人都不及身为工人、丈夫和父亲的怀迪的十分之一——当然那是在他还没有喝醉的时候。不幸的是,那个时候情况似乎总对他不利,通常不到一个月他就要经历一次困境,最后你不得不正视这个困境,对它正确的称谓应该是缺乏毅力。那个周五晚上,如果情况或命运或随便你叫它什么,没有安排他一进屋就看见妻子迈拉那双浸泡在水盆里的纤巧的脚,那么当时最坏的情况可能无外乎是这样:他东倒西歪地回到家,撞开房门,语无伦次地发表一番声明,然后和衣倒在床上。然后他一定是看到了露西俯身趴在餐桌上,以为(如果他相信这里面涉及对他的侮辱的话,按照他在醉酒状态下的理解)她之所以推开带蕾丝花边的桌布,坐在楼下做家庭作业,是为了在他回来的时候,她妈妈不至于单独面对他这个恶魔。

那天晚上,威拉德和贝尔塔正好又出去玩他们的周五拉米纸牌了。开车去欧文家的时候,威拉德答应这次无论如何他们也要像其他人一样,在那里一直呆到享用咖啡和点心的时间。贝尔塔说了,要是威拉德想早点回家,那是他的事。她自己辛辛苦苦地忙活了一个星期,没有享受到一点乐趣,她不愿意缩短晚上的娱乐时间,就因为她的女婿在一天结束时,比起跟家人一起享用一顿家常晚餐,更倾向于在一家发霉的酒吧喝威士忌。解决问题的办法是有的,威拉德自己也很清楚。不过,她会告诉他一点——放弃周五晚上的拉米纸牌和跟老朋友相聚绝非解决之道。

可是,迈拉这会儿正在泡脚……他预感他不该就这样离开她。不是因为她的脚正痛得厉害,也不是因为近年来偏头痛对她的折磨,而是这幅 画面 ,不知怎么地让他看着别扭。“你该坐着,迈拉。我看你没必要老是站着。”“我会坐的,爸,我当然会坐下来。”“那么你的脚是怎么回事?”“没怎么回事。”“就因为你站在钢琴边给他们上了整整一下午钢琴课。”“爸爸,没有人站在钢琴边。”“那你的脚是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爸爸,别这样,求你了。”他还能做什么呢?于是,他对着餐厅喊道:“晚安,露西。”没听见她回应,他便走到她写作业的地方,摸着她的头发:“什么东西占着你的嘴了,年轻的女士?不道晚安吗?”“晚安。”她咕噜着说,懒得抬头看他一眼。

噢,他知道离开得不是时候,可是贝尔塔已经坐上了车。不,他真心不喜欢那幅画面。“不要泡太久,迈拉。”“嗯,爸爸,玩得高兴。”她说。就这样,他最后还是走出了家门,一坐上车就被告知,道个晚安这么简单的事就花了他整整五分钟。

不出他所料,怀迪回家的时候,也不喜欢那幅画面。他冲着迈拉劈头盖脸地说,她至少该把窗帘放下来,免得过往的人都看见她是一个多么痛苦的受难者。惊慌中,她没有动,他就过去给她作示范,猛地拉下一面百叶窗,百叶窗从固定装置上脱落。她收了那么多学生(早在七年前,他忘了说了),就为把自己变成一个黄脸婆,好让他(如果她能做到——这个,挥舞他手中的百叶窗)去结交别的女人,这样她就可以为此而悲痛,就像她为她那可怜的跛脚悲痛一样。同样因为教钢琴课,她不愿跟他一起去佛罗里达,让他在那里开始新生活。对他的人格没有半点尊重!

她试着把刚才和爸爸说过的话解释给他听,说教钢琴和她的脚痛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他根本不想听。不,她宁愿坐在那里,露出她那可怜的双脚,听大家告诉她她丈夫是怎么一个烂到家的狗娘养的,就因为他时不时地喜欢喝上两杯。

很显然,所有男人不该对女人——甚至他恨的女人——说的话,怀迪都对迈拉说了。而事实上,怀迪爱迈拉,他爱慕她,崇拜她。接下来,好像一个被扯坏的百叶窗、固定装置和所有那些混乱的辱骂对于一个晚上来说还不足够,他一下子端起装满热水和浴盐的洗脚盆,彻底丧失了理智,把它泼在了地毯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威拉德大部分是从那位好心的友爱会兄弟那里得知的,他那天晚上正在巡逻车上当班。很显然,警察想尽可能表现得和和气气,让它看起来不像是一次不折不扣的逮捕。他们没有开启警笛,把车停在街灯照不到的地方,站在门口耐心地等怀迪扣上他的夹克衫纽扣,然后领着他走下房前的台阶,沿着小路走向巡逻车。这样一来,对那些站在自家窗前的邻居来说,看上去好像只是三个人出去走走,其中两个人佩戴着手枪和子弹带而已。他们与其说是按不如说是托着他,还试着一路跟他有说有笑,然而怀迪,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他们中间冲了出去。那一刹那,没有人能够判断出怀迪要干什么,他的身体对折起来,以至于一时间他似乎要去吃地上的雪;接着他猛地挺直身体,像被风吹得晃了几晃之后将满满一大抱雪砸向那座房子。

雪撒落在她的头发上,脸上,肩上的毛衣上。虽然她十五岁了,但是她那上翘的鼻子和垂直的金发使她看上去顶多十岁。她并没有退缩,仍旧跟先前一样站在那里,一只脚在最下面一层台阶,另一只在人行道上,一根手指夹在课本中间——看起来好像随时准备回到因拨打警察局电话而被中断的学习中去。“石头!”怀迪吼叫着,“纯粹的石头!”他边喊边朝前猛扑过去。威拉德的友爱会兄弟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他说,让他震惊的是露西而不是怀迪,后者这种人他见多了,回过神来立马回归职责。“纳尔逊,那是你自己的孩子!”接着这个酒鬼,要么是记起了自己是女孩的父亲,要么是希望永远忘掉这层血缘关系,躲开了警察的抓握,往前直冲过去,做了他似乎一开始就想做的:脸朝下栽进了雪地里。

第二天早晨,威拉德做的第一件事是让露西坐下,跟她进行了一番谈话。

“亲爱的,我知道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你经历了太多。我知道迄今为止你已经经历了太多,有些事你没有看见可能对你更好。可是,露西,有些事我得问问你,我得把道理给你说清楚。现在,我问你,在目睹了昨晚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之后——露西,看着我,为什么你没有打电话到欧文家找我?”

她摇摇头。

“好吧,你知道我们去了那里,对吗?”

她对着地板点点头。

“电话号码就在那本书里,对吧,是这样的吧,露西?”

“我当时没想这个。”

“那么你当时在想什么,年轻的女士—— 看着我 !”

“我想让他 停下来 !”

“可是向监狱报警,露西——”

“我打电话让人来制止他!”

“可是你为什么不打给 ?我要你回答我这个问题。”

“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你做不到。”

“我什么?”

“没错,”她说,转身想走开,“你不……”

“立刻坐下,立刻回来给我坐在这里,听我说。现在首先给我——坐下!不管你知不知道,我不是万能的上帝。我只是我,这是第一。”

“你没有必要是上帝。”

“别顶嘴,你听见了吗?你不过是一个学生,你瞧,也许,只是也许,你还不懂得整个人生是怎么回事。你可能认为你懂,但我可不这么认为。我是谁——你的外公,这座房子的主人。”

“我没有要求住在这里。”

“但你住在这里,这你是知道的!安静点!你决不能再向监狱报警,我们家不需要他们!清楚吗?”

“是向警察。”她咕噜着。

“监狱或警察都不行!你清楚没有?”

她没有回答。

“我们是有教养的家庭,有些事我们不去做,这是头等重要的。我们不是地痞流氓,你记住这一点。我们能够平息自己的争端,管好自己的事情,不需要警察代劳。我碰巧是邮局副局长,年轻的女士,别忘了,在这个社区有着良好的声誉——你也一样。”

“那我爸爸呢?他也有好声誉吗,不管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这会儿没在说他!我会找他谈的,不错,同样不需要你的帮助。我这会儿在说的是你,有些事你在十五岁的时候可能不会懂。我们这个家的处事原则,露西,是对话,是摆事实讲道理。”

“可是如果他不懂呢?”

“露西,我们不会送他去坐牢!这是问题的关键。清楚没有?”

“不清楚!”

“露西,我不是跟他结婚的那个人,我不跟他同住一个房间。”

“所以?”

“所以我现在正在跟你说的很多事,很多重要的事,你连它们的皮毛都不懂。”

“我就知道这是你的房子,我就知道是你给了他一个家,你才不管他怎么对待她,怎么跟她说话——”

“我所做的是,我给了我女儿一个家,给了你一个家。我有自己的处境,露西,我要为我所爱的家人做我力所能及的事。”

“可是,”她说,开始哭起来,“也许不仅仅是你一个人在这么做,你知道的。”

“噢,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亲爱的,可是,宝贝,你不明白吗?他们是你的父母。”

“那么为什么他们没有父母的样子!”她哭着冲出了房间。

这时贝尔塔走进来。

“我听见她是怎么对你说话的,威拉德。听见了她说话的口气。那也是 一贯领受到的。”

“是啊,我也领受到了,贝尔塔,我们都领受到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她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本来以为,十五岁时成为天主教徒该是她最后一张底牌了。偷偷跑到天主教堂,整个周末都在那儿,跟修女们呆在一起。可是现在竟然闹出了这种事。”

“贝尔塔,我只能说我所能说的话。有那么多的词汇可以组成各种各样的表达,接下来——”

“接下来,”贝尔塔说,“一记暴击!有谁听说过这种事?弄得家丑外扬,满城风雨——”

“贝尔塔,她丧失了理智,她被吓坏了。是 制造了丑闻,他的所作所为,那个该死的蠢货。”

“不管怎么说,一英里外的傻子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傻子都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可能还会牵涉到联邦调查局。”

“贝尔塔,我来管这事。夸大其词于事无补。”

“你打算从哪里接手呢,威拉德?去拘留所把他弄出来?”

“我现在正在考虑该怎么办。”

“我想提醒你,威拉德,既然你正在考虑,别忘了希格尔家族是本镇的创始人之一。希格尔家族是这里的第一批定居者,这座城镇是他们一手建起来的。我祖父希格尔创建了这座监狱,威拉德——我很庆幸他没有活到今天,目睹它是为谁而造。”

“噢,我知道这些,贝尔塔,谢天谢地。”

“我不允许你藐视我的自尊心,卡罗尔先生。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贝尔塔,她不会再干这种蠢事了。”

“她不会吗?她房间里放满了珠子、圣像、各种天主教的小玩意儿,现在竟然干出这种事!依我看,她正在接管这个家。”

“贝尔塔,我跟你说过了, 她当时被吓坏了 。”

“谁不是呢,看见那个野蛮人那样大发雷霆?要是在从前,这种人会遭到严惩,被驱逐出城。”

“没错,可是今非昔比。”他说。

“是的,太遗憾了!”

最后是迈拉。他的迈拉。

“迈拉,我正坐在这儿纠结该怎么办。我真有些拿不准,我要跟你说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这辈子会活着看见发生这种事情。我跟露西谈了。我让她承诺这种事再也不能发生。”

“她承诺了?”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吧,是的。我刚才跟你妈也谈过了,她已经忍无可忍。迈拉,我不能责怪她。可是我相信,我让她看到了一线希望。因为她的感觉是,我直说吧,让他牢底坐穿。”

迈拉闭上双眼,那双眼睛因私下哭泣而留下了深深的青紫色眼圈。

“但是我已经使她平静下来了。”他说。

“真的吗?”

“差不多,我觉得是这样。她基本上赞成我对事情的判断,迈拉。”他说,“漫长的十二年啊,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处于长期的煎熬之中。”

“爸,我们要离开这里。所以,一切都结束了,煎熬结束了。”

“什么?”

“我们要搬到佛罗里达去。”

“佛罗里达!”

“在那儿,杜安可以有个全新的开始——”

“迈拉,他没有一天不可以重新开始的,就在这里。”

“可是,爸,他头顶上是别人的屋檐。”

“要怎么重新开始?好吧,答案是什么,迈拉?如果他在佛罗里达能坚持下去,在这里就不能吗?我想知道。”

“他有亲戚在佛罗里达。”

“你的意思是他要到那边去,靠他们为生?”

“不是 他们——”

“我无法想象昨天晚上的事在佛罗里达或者俄克拉何马,或者其他什么地方重演!”

“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因为温暖的气候,天空美丽的色彩?”

“因为他可以做他自己。那就是他想要的。”

“宝贝,那也是我想要的。是我们大家都想要的。可是有什么证据证明,迈拉,他一个人带着女儿、老婆和数不清的责任——”

“可是,他多好啊,”她抽泣起来,“我晚上醒来——噢,爸爸,我醒来时,‘迈拉,’他对我说,‘你是我这辈子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迈拉,迈拉,别恨我。’噢,只要我们能 走出去 ——” 3O/vFbFrl5gY5oP+w6JW2npanA0sgRzhZC5ZLzixP0b2vuPhjXgn2zfuGe6L1TN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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