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黄——深褐——新锻的生钢的颜色。
星星,那些随意喷洒的淡白点子,如一个叫早晨弄得有点晕晕的人刷牙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件什么事(并没有想到什么事,只是似乎想了一下)把正要送进嘴里的牙刷停住,或是手臂微慵的一颤动,或是从什么方向吹来一点风,而牙刷上的牙粉飘落在潮湿的阶砌间了。
“我这一步踏进夜了,黄昏早已熟透,变了质,几乎全不承受遗传。但是时间的另一支脉。唔,但是清冷的,不同白天。白天,白天!”
今天晚上应该有点雾才好。有雾,可不是有雾吗?
“——我?怎么像那些使用极旧的手法的小说家一样,最先想点明的是时间,那,索性我再投效于懒的力量吧,让我想想境地,——夜,古怪的啊,如此清醒,自觉。但有精灵活动我独自行在这样的路上,恰是一个。我与夜都像是清池里升起的水泡一样破了的梦的外面。”
脚下是路。路的定义必须借脚来说明。细而有棱角的石子,沉默的,忍耐的,万变中依旧故我的神色,被藏蕴着饱满的风尘的铺到很远的东方,为拱起如古中国的楼一样的地方垂落到人的视野以外去。可怜的,初先受到再一个白天的蹂躏的还是它们。
辅助着说明路的是树,若是没有人,你可以从树来认明。两排有着怪癖的阔叶杨树笑着。
“树——”
这一个字在他的思想上画了一条很长的延长虚线,渐渐淡去如一颗流星后面的光,如石板道上摔了一跤的人的鞋钉留下的痕迹,直到他走了卅步才又记起他刚才想过树,于是觉得很抱歉,又继续想下去。
(卅步够我们来认清一个人了,你可千万别看不起星光,它比你我的眼睛更该歌颂哩。)
他走在路的脊梁骨上(你可以想象一条钉在木板上的解剖了一半的灰色的无毒蛇),步履教白天一些凡俗的人的喧闹弄得惫懈了,于是他的影子在足够的黑阴中一上、一下,神秘有如猫一样的侦探长,装腔作势也正如之。装作给人看,如果有人看;没人看,装给自己看。影子比人懂得享受的诀窍。(这一段敬献给时常烧掉新稿的诗人朋友某先生)这种享受也许是自觉的,也许不,不过在道德上并无被说闲话的情由。
他脸上有如挨了一个不能不挨的嘴巴的样子,但不久便转成一副笑脸,一个在笑的范围以外的笑,我的意思是说那个笑其实不能算是笑,然而又没法否认它是笑。他笑了,他如何笑,我简直无从形容了,于是我乃糊里糊涂地说他笑得很神秘,对,很神秘。
他为什么笑:
“我从那里归来,那个城,那个荫覆在淡白的光雾底下的城,那边,那就是我毫不计代价地出租了一天的地方。——我这么想,如果教每日市民思想检查官看见,岂不要误会我是个包身工?——如果给每人的脑子里装一副机器,这机器能自动记录下思想,如滚动气压计的涂黑油烟的纸表上的线纹,岂不好玩?——不,那定复杂紊乱得无从辨识恐怕辨识这线纹比发明那机器须要更多的聪明,——我不是说我做了一天工,是说与那些人厮混了一天。
“那些人,那些人,说话做事都那么可笑可笑可笑?我的朋友中有一个姓巫的曾慨乎言之‘万事万物都要具庄严感令人失笑便不妙。而今的人活着大都像一群非常下流的丑角一样,实在令人痛心’,若是过后想想好笑比当时失笑如何呢;只怕也不好。然而谈笑的可能太多,时间会变了一切具体与抽象的东西。谁也不能设计一秒钟乃至千万年以后的事情。——毫无作用,然而每一次筋肉与神经的运动都有其注定的意义(我决非宿命论者),何从追问起,真是!
且说风吹草动,叶落惊秋,谁能解其奥秘?我刚才想起那树来,看么,那树!总是哗啦地响真令我莫名其妙。要说风是向一个方向吹,叶子应当向一个方向动。哦,叶子承风有先后,而动得快慢之间受极复杂的意念的支配,于是乎摇摆碰击,许多原因构成一个事实,于是乎稀里哗啦。然而——
“然而我算懂了吗?我这才是自讨苦吃。我认得一个可尊敬的人,他常常喜欢在看过的书上写‘某日,校读一遍,天如何,云如何,树如何,如有所悟’,这一悟真是可贵,我毕竟年事尚小,知识不够,曾记得写信给一个女孩子,也假装着说‘如有所悟’回信来,骂下来了:‘悟些什么,原来宝二哥哥一只大呆雁!’实在该骂。
“思想会使人古怪,我孤独的时候便是个疯子。我常说过人的最大用处在使别人不疯,不论疯是好是坏。
“思想多半是浪费生命。你越是想推解,越觉得事实瞻之尚远。没有一件事实可以由人来找出一个最近的原因,虽然原因是存在的。循环小数九与整数一间的距离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他的脑子有点疼了,他忽吝啬起来,不再想了。
——然而他还是要想的,生之行役啊!
路。细而有棱角的石子。
他的眼睛由醉而怒了。
他继续走他的路。
路总还是那一条,并且天下的路的分类也很简单,归纳起来开不了一篇流水账,这是不容捏造的事。而致成这些路的性格的无非是人,人惯于相同中现出不同,使纷歧复杂以填塞大而无外的日子。现在他是回去,于是这路在他的名下是短暂的归途了。
——说到归途,你我便生出许多联想,而一些好言语便在记忆里流出一片鲜明的颜色!甚至使人动了感情,欲仙欲死。然而这很妨碍我的叙述,且一一搁过。你只需记着这是归途,留一个不生不灭完整的印象,待晚上没事睡到床上想着玩去,此刻请先听故事。不过我告诉你,你之所想者一定与事实无关,与归途二字亦非直系亲属,此亦犹山上白云,只堪自娱悦而已。我说句老实话,所谓联想也者多半归于制造,由于自然之势者甚少。(唉,你瞧我够多贫气!)
他,——我忽然觉得“他”字用得太多,得给我们这位主人公一个较为客气的称呼。于是我乃想了一想。我派定他姓荀,得他姓荀了。我居然能随便派定人家姓氏,这不免是太大的恣意。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你似乎没有理由来查问一个写写文章的为什么捡这么一个姓来送给他灵府间的朋友吧。他就是姓荀了吗!而且,你大概也不反对这个荀字,山鸟自唤名,荀字的鸣声并不难听。唔,你有点鬼聪明,你会撇撇嘴,说我喜欢一个姓荀的女孩子,那实在是令人难以置答的一封信了。
在这里要顺便表一表姓荀的身份:
姓荀的是个年轻人,而且是个学生。(一个相当令人伤感的名词)他是吴越一带的人,却莫名其来源地染上一点北方气质,能说好几种方言,而自己又单独有一部《辞源》,所以说话时每令人费解,但那本《辞源》尚未到可以印刷的时候,有几个想到他的精神领域里去旅行的人也不难懂得说得。
在五年前他被人一口诬定是聪明人,这个罪名一直到如今还未洗刷干净,且有被投井下石,添枷落锁的危险,聪明大概也跟美一样,须得到老了,谢了,然后可得脱于籍中。
说了半天,姓荀的学生真有点遗世而独立的风采了,他可以去做和尚。然而不然,他是一个非常入世的。
现在他就想到他这一天的交往酬酢了。
他已经不容易记得他今天点过多少头,每一次点头垂到多深的感情里却大概知道。他未读过《交际大全》之类的书,但他几乎对这方面有很好的天才,他能在大商店里当一个得体的店员,若是他高兴,一般朋友都喜欢他,他们恭维他有调节客厅里的空气的本领,因为他以为和一个朋友在一块时只能留三分之一的自己给自己,和两个朋友在一块至多只能留下四分之一。用牺牲自己来制造友情,这是一句很值钱的话。诸位记得:
“我又出租了一天。”
你不要怀疑他这句话里有话,他只是叙述,并无批评的意思,恰如一个人说“我今天吃过三餐饭”的态度一样。
风吹得很有意思,一个久未晤面的朋友称赞过姓荀的一句什么“动的风,静的风”的诗,他忽然想起,觉得这事很有趣味,又自己欣赏了一阵子,认为诗其实没有什么奥妙。作这句诗的一定不比发明什么定理的科学家值钱。
一片树叶打在他的额上,逗起他的沉吟。他沉吟的与树叶子,与打,与额,与什么也没有关系,这其实在化学作用的公式书找不出来的。正如一个人忽然为了一桩什么事烦疼,也许是屋角一根蛛丝飘到他的脑膜上,也许是一个人鼻子上的一点麻子闪的光苫了他的睫毛,于是乎烦了,但这些外在原因与烦的事实并没有逻辑因果关系,既烦之后则只有烦而已矣。即使自己说,或者别人说出这原因,甚或除去了这原因,怕疼的人仍是烦,决不像小孩子跌了跟头随便打了附近的石头几下就完事的。而想象也大半是这样的。虽然这么就是要遭百科全书派的心理学家的不好看的眼色的,然而这实是透过经验的良心话。
他现在想的大概是个人主义这个名词。
于是起先我们看见这四个字在他的眼睛里排开八卦了,转了又转,太极无极,弄得他晕了。他想:
“个人主义真也跟一切主义一样,是个带有妖性的呼唤,智者见智,愚者见愚,否认天才者见出沉闷的解释。一个姓耳的大学教授会大声疾呼地说自从五四以来个人主义毒害了中国的文化,有是乎,有是乎。诸子百家,各有千秋,王尔德话与纪德的话最有意思:
“——朋友,你可千万不要再写‘我’了。”
“风,你吹吧,只要是吹的,不论什么风。”
人家没有把你的心接受了去之前,费尽千言万语来证明也还是徒然,写文章者其庶几乎。然而写文章也大多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某外国批评家曾说过不是文章赶不上你,就是你落在文章的后面,读者作者很少有站在一条水平线上的。自然这是抽象的水平。要像寒暑表一样地刻下度数则要坑杀万把人。甚者,写文章不令人了解必会造成很大的误会,呜呼。而我们可敬的朋友荀遂深叙其眉了,他窘得比教员演不出算题立在黑板前面还难看。
“我还是看看风景吧,这夜,啊——”
当星光浸透;小草的红根。
一只粉蝶飞起太淡的影子,
夜栖息在我的肩上,它已经
冻冷了自己,又轻抖着薄翅。
两排杨树栽成了道道小河,
蒲公英分散出深情的白絮……
他又在作什么诗了吗,正是。底下想也想不出来,他又明明记得下面应该是什么,只是想也想不上来,如一个小孩子在水缸里摸一尾鱼,摸也摸不到,而且越是摸不到越知道这缸里一定有一尾鱼的。
他心里感到空栖栖的,有从一个翻得老高秋千上飞下来的感觉。像一个沉溺人想抓住一点东西得救。
“十七八,杀只鸭,十八九,且得走……唔,不对!”
荀的故乡的小儿们对于月亮很有好的感情,十七八也者是他们在等月亮上来时拍着手唱的。不过十八九底下的词儿似乎不太靠得住,此地此时,无故乡人在,也无从对证,奈何他不得。其实也难怪,他离家不少年了。小时候的事情越是情切就越是辽远,令人愈是常想回去,但也许真的回去了,那些事又一股脑儿忘了,人真不乏许多令自己悲哀的材料,幸而会排遣,不然这世界上的林姑娘就太多了。且慢,方才说到月亮。为什么说到月亮呢,因为现在月亮升上来了,他抬头望明月,大有即兴吟诗之恶兆了,荀先生说不定将来是个文学家哩。
自从阴历废去原名改称农历,他的身份也只有从农人来证明,念书人没法断定今儿格是什么日子,不过月亮上来这么迟,大概总是月半以后了。月半以后,月亮自然不圆,而且很不圆了,是个月牙儿。
月牙儿真像一般俗人们说是挂着的呢,你入神一看,真不能不相信那两个尖儿上吊着一根线,不过那线如大晴天放得太高的风筝的线一样,明知是有,而越看越没有。(我们近来惯用这种语法,斯为抄袭自己,没出息其实与不脱他人窠臼一般。甚是可叹。)
——嗐,真菇蘑,你看有就是有,你看没有,就没有,谁也没有权利来干涉你呀。你说,你说。
月亮像风筝,我一提起风筝,就觉得它是个风筝,而且不许像别的。诸位几乎要怀疑我与姓荀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爱撒娇,这叫我们没法否认,不其然乎,男子汉大丈夫不免有时脱出什么看不见的绳捆,要撒个娇,不过大都在没人的时候。
月亮照出他的影子,很淡,又长得太不像话,他每走一步路,他的影子好像就伸长一点,如一小股水湿着平铺的沙一样,可是又似乎长了之后还缩回来,这么一伸一缩,犹如尺蠖毛毛虫走路一样。不太好看。
毛毛虫走路是先紧收身体后段的环节,次第向前,然后放开,慢慢挪动,那样子比一个唱不准音阶可又偏偏爱唱电影歌曲的学生一样令人没法喜欢。这个城里今年毛毛虫特多简直比做官做生意的还多,住的房子里满处都是,一踩一包汁,还颠动几下,难怪年轻小姐们见了要尖声怪气地叫,这叫,一半是表明“我是个女孩子呢”,一半倒确是真怕,这东西会掉到颈领里,痒得令人寒噤。
“呣。”
他真觉有一条毛毛虫掉到脖子里了,用手摸了又摸,掸了又掸,弄得一身鸡皮疙瘩,一个恐怖钻进他的静脉管里了。
毛毛虫的风暴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他在衬衫领子上摸到一根头发,便不论青红皂白赶紧说“原来是这个!”这时又忽然前面有两条黑影闪过,尚未辨清是人是鬼,头上嗖嗖一冷,再定眼一看,摆摆手,摇摇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再不自觉恐怕连“莫怕莫怕”都要说出来了。他想嘲笑嘲笑自己。
“这路也实在够荒芜的。半年前这儿有的是野狗啃骷髅,晚上谁上这儿来呀,再有深秋凉夜往上一处,下点毛雨子——”
说到这儿,他又不禁摇摇头,回头看看。
“是的,人常常越是怕就越是不断给自己再加点怕的材料,吓死自己的多半是自己。这条要命的路,若是冬天,下了雪,比夜还黑的黄昏,远近不时有大树倒下来,一个人握着一根铁棍子等着他的仇人从这里过,愈等愈不来,酒也完了,火又不能烧,雪有埋死人的恶意,大风。他倒宁愿他的仇人来大家一同走,忽然什么声音,什么影子重重地挑一下他的神经,他大叫一声,死了。”
“这倒真是一篇写小说的好材料。”
他想到我得这个材料犹如拾得一般,觉得很高兴。这一高兴叫他不怕了,而且学校大门口的灯已经迎接着他了。
时候还不太晚,学校的灯还没有灭呢,而且那边,一个人走进校门口。这人他是颇熟识的,但此时没有招呼他的必要,看他进去了,他有欣赏他一下的心情。
上下动着的是一个油头,唔,一天总得梳拢不少回。一面假做的方肩膀,笔挺三件头的西服,西服领子上别一个什么章,左上角小口袋里有一条小花手绢,脸虽不合格,但刮得很勤,不失为一个小生,走路非常不“帅”,可是也瞒得过女孩子,单靠脚上那双鞋。自然,浑身的乡气是洗不了的。
“没有问题,是送你那位所谓爱人的回女生宿舍的了。”
他想到时嘴角没法抑止地浮上一点轻蔑的笑。
“这算爱上——不是你需要她,不是他不能没有你,是她需要一个男的,你需要一个女的,不,不,连这个需要也没有,是你们觉得在学校好像要成双作对的一个朦胧而近乎糊涂的意识塞住你们的耳朵,于是你们,你们这些混蛋,来做侮辱爱字的工作了!写两封自什么萧伯纳的情书之类的纸上抄来的信,偷偷摸摸地一同吃吃饭,看看电影,慢慢地小家小气地成双作对的了,你们去暗就明,嗳嗐!
“你们爱着的人必需每人想一想,我这是不是爱,《雷雨》里的周萍还有进天堂的资格。
“维系你们的是什么?
“你们随时都可以拆散,而且应该拆散。”
“你说,你们的所谓爱是不是懒?懒!任何事情你们不往深处去,是可耻的下流!”
“维系你们的是一个不成文法的名义,这名义担住你们这些糊涂的罪犯。”
“你们必须知道,你们玷污了这个字令别人多么伤心?哼!”
姓荀的莫名其妙地动了肝火,不择词句地向自己数说一通。那位小生早已进了房间算他今天用了多少钱去了。
——谨以此章献与常以破落的贵族的心情娱乐自己(即别人)的郎化廊先生
记得小时候在一张包花生米的外国杂志上看见过一幅照片,照片的样式于今已不大记得起来,只见那人是躺着的,头在远处,脚在近处,那脚掌全部看见,简直比整个身体还大,觉得非常奇怪。长大了些,中学时有美术课,看见先生画一张静物,一个板儿栗居然比一个花瓶大,盖前者在前而后者在后,忠实则有训练的眼睛便见出如此情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似乎已经领会得,比读到庄子上的话也竟然与科学方法触类旁通起来,虽然知道庄生的意思大概不必与我所见略同。郎化廊先生是个颇有意思的人物,常画莫名其妙的画,总不外一个头发极长的人,那人不说话,于是让他嘴里有一支烟斗,免得他太寂寞。画来画去,只在头发的曲直,烟斗的方圆上来翻花样。说句良心话,画实在没有什么奥妙,不过能令主客快乐,倒是人生里闪光的一点东西。郎化廊先生的功夫大半花在画题上,画只是可有可无的。画题真有好的,我那天陪荀先生到郎先生的残象的雅致的画室里去看郎先生的画展,我不明白他二人相识不,礼多人不怪,替他们介绍一番,大家似乎有点宿缘,一见就很投机,郎先生当场画了一张画送给荀先生,题曰“方寸之木,高于城楼”,不知是什么道理,就一直记着,他咀嚼这两句话的声音简直如别人吃口香糖一样。并且一记起这两句话,就想起咫尺天涯的友人,就记起他吞食波特莱尔的样子。
波特莱尔,一头披着黑毛的狮子。
诸位将说我有点神情恍惚,把前头的线索忘了,随便撩几句,又引导一条支流了,不然,荀现在的确又想到草木城楼了,这是眼前实物,是他走进校门后看见的。
他们的学校在城外,每当夕阳无限好,北门的望京楼像一幅剪影地站在彩云上,气概犹如曹孟德。现在城楼不大看得见,摩擦他的知觉的是护城河的涛声。护城河老了,早就干枯了感情,如一个僵木的老人了。若是有一点流活的,那是园丁郝老老浇的:这城河如今改成农业改良所的苗圃了,下面种了不少树子秧,尤加利与马尾松都有,虽然年事不大感慨可特别多,一有风吹,便作涛吟,颇能震撼脆弱的人的心魂。
说到草,他是随便想起,至于他为何想起,不知。
这学校的草比什么都多,青赭黄绿宣传着更替的季节。蓊蓊郁郁,生意盎茂得非常荒凉。“城春草木深,”这句好诗写在这里。狗尾草,竹节草,顽固得毫不在情理的巴根草,流浪天涯的王孙草,以不同的姓名籍贯在这里现形。一种没有悲哀与记忆的无枝无叶的草开着淡蓝的小星一样的花,令人想起小寡妇的发蓝耳环。秋蓼在孑孑的家乡栖侧,开了花,放了叶,全如营养不足的人失眠后的眼白与眼窝,叫一个假渔人放不下无钩的钓竿。紫藕在劣等遗传的蜘蛛的乱网间无望地等待自己的叶子发红。紫地丁,黄地丁,全是痨病。喇叭花永远也吹不出什么希望。一个像糊涂打手的无礼貌的三尺高的植物的花简直是一些充脓的痂疤。还有一种叶片上有毒刺的蜂螫草,晨晚都发散一种怪气味……
多着呢,说也说不清,这里像个收容所,不拒绝任何品性的来寄居。
这里的草一小时以前与一小时之后不改什么样子,但如果一个人离开这儿三天,再回来一看,你会记起一句沧桑的古话。旧的去了,新的来了,也总还是那个样子,它能盘踞了这么些日子了,想彻底芟夷又似乎不可能,管这片草的园工又是一个爱说空话毫无气力的人,他除了弄几个钱把自己打扮打扮(他的年纪并不大)外,什么道理也不懂。其实真要这些草像样,必需草儿们自己来,它们似乎要记得这么一块广地不能让它们来平白糟蹋,连一朵像样的花都不生长!
荀停立于一座木桥上想了不少时候,自己忽然觉得非常惭愧。
“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他走上那条在明明德的路了。
四堵长墙围住一块大地。八尺宽的大门开在两棵活了十年左右的大树下面。那门就是荀刚进去的了,门是极菲的木板钉成的,推敲的次数太多了,常有破滥摧散的情事发生:“关上,比开着看见的太多”在这门上写得非常自然现实。墙是土墙,砌法至为原始,就地取泥倒在四块活动的木板夹起来的方匣儿里捶压而成的,不淋雨,不吹风,而晒太阳就是天衣无缝,否则一倒四五丈。但是你打量打量进出其间的人脸,都染有点书香剑气,在战国时代当得起“士”的称呼。不是你重行看看那块黑底白字的招牌就不得不觉得黑的愈黑,白的愈白了。
荀走进大门,看过那样“小生”,踏上正路,觉得心里有点什么,小立半晌,令人无从会心,他自己也不明白了。回头看看那两棵树,很看不起地想:不开花,不结实,不能为栋梁,为车辐,倒长得扶疏挺拔的。生命给你们生存的理由。当下他似乎悲天悯人地原谅它们了。觉得自己平素气量太窄,很过意不去了。
这一想使他心里平衡清洁。再也拿不起屠刀,走在路上也文质彬彬,与草木虫鱼都和气。
眼前一黑,并非头晕,是熄灯号之后关灯之前的警号,再有明文上的十五分钟,表现上的卅分钟的时候便该真黑了。不过他用不着赶忙。现在距离他的床至多也没有三十步,而每步怎样也用不了一分钟是他不用想就知道的。
刚打开被窝,一想,我今天有没有信,在尚未寻找与询问之前先想,还是先想没有的好。若真没有是意中事,若是有,岂不出乎意料。人常作如是想便免了许多失望的苦恼。想完了这一段话,着手找了。
“你没有信。”
说话的人竟不知道自己比一个报丧的更不讨喜。
“唔。”
摆摆两手,还耸耸肩,这一“唔”的含意数不清了。足见免得失望的方法不是放开希望。在这一唔的声音尚未完全播出窗子的时候,一个笑脸后面堆上许多笑脸了:
“荀,麻烦,大笔一挥。哪儿?就这儿,我给研墨,纸。”
“麻烦了,吓。”
荀一皱眉。笑着的脸视而不见,不理会。
这几副笑脸的主人将于暑假中找事,现在已是暑假的前夜了。谁都知道,需要最多,薪津最多,事务最无枝蔓的是会计人员。诸同学都有志会计,但学校里不发“该生已修会计,可以发卖”的证件,这是疏忽的地方。但他们都很聪明,有人找到四年前某上海私立会计学校的肄业证件,找熟铺子镌个印,照样发他几十张好了。而缮写证件是早就看上了荀的,荀的字不坏,且在他们眼里他是个极随和的人。
“放着,等下写。”
“蜡烛,谁有,捐一两根?火柴。你喝水?”
又皱一皱眉。抓起笔,在砚台上蘸了蘸又滚了滚,看看。
“还好?还好,还好。”笑脸其一自说自答。
“好!是有一手,这字,唉。”
“唉,这字,好!”
“大方。”
“唉。”
“唉。”
“谢谢。”
“谢谢。”
“明天请客,一人一块钱。”
“等我们找到事,请客,请客,没有问题。主任。股长。”
“主任,主任吗!”
…………
荀铺了床,想看点书,找了一本,是一本关于古墓的发掘的。这书是他喜欢的,但拿上手一会儿,巴——一下摔了。在没有觉得生气之前已经生气了。
他立在床前,两手叉腰,气势俨然,闭起上下唇,呼了几口气之后,用力一捺手,像在一个恐怖之前的镇静地跨开步子,很快地走出宿舍的门,他的步子又重又大,像是让人知道。
踏着踏不乱的树影(校舍里也有树,半是松树,当是昔日植在石马翁仲间的;半是榆槐,是新近栽的),踢着踢不破的草上风,一路上没有理智情感只有动作地到了图书馆前的那片广坪上,往萋萋绿草上这么一睡,曲肱而枕之,并不颓唐。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也可能是睁开了又闭上,这个周期很难结算),闪亮像一个大雷。
泻进他的襟子里,跟我们把小麦收进仓一样。
“唉图案呀。
“我们这校舍,五六十个等量面积,日月星斗,三辰之光,投射一片等重的阴阳,马牛鸡犬乱不了角度方寸,它们只是一两滴不知趣的颜色而已。不依规矩,自成方圆。
“我倒想掇拾一点昨天的呼哨,隔宿鞭声,不管是鞭石鞭羊。你说,难道是我扯且拍在电影上不是一个美国牧场吗?风吹草动见牛羊,平凡的人不禁有胡风塞马之思,然而眼前没有,有,看也是令人伤心的事:被牧的是猪,牧之者其为牧猪奴?
“图案,图案,不是织在布上的图案,不是印在纸上的图案,是一张刚着了第一遍颜色的成稿,匠心工具都不精良,图案之不美原是难怪的。
“现在,灯黑了,煤炉的烟囱飞出些无人理睬的神秘了。有人点蜡烛,日暮汉宫传蜡,青烟散入五侯家。呸!——
“谈生意经的该收拾起满口行话了。那些上海人。
“姓徐的与姓卜的两个人的政论该急转直下地归于一点才好,不然他们要彼此难堪了。
“考会计员的诸兄也停止计算一百八加五十减六十元伙食尚余多少吧,真辛苦了。你们该在尚未来得及说‘我要睡了’之前便钻进梦里去。
“还有鲁先生,你年高书厚的,别人费灯油哇。我告诉你一个故事:从前有家农户,兄弟两个,一般谨慎,长大了各娶了妻子,也一样懂得尊敬钱钞,后来他们分了家,当然一切都上天平称过,公平得没法再公平了。几年之后,老大比老二多买了一条牛。为什么,因为老大每晚点灯只用一根灯草,而老二则用两根。你想想吧,一根灯草,一条牛哩!
“鲁先生,你该把你存的鸡蛋一个一个,仔仔细细检验一遍,再一个一个,仔仔细细放入坛子里,封好,藏好。你也该拿镜子照照脸,照照牙证明牙用盐刷的确比用牙粉更会白得快。而最后你该在床头下拿出一个罐子,端详端详,揭开盖子,用筷子在里拣了又拣,拣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红烧肉,很惋惜地吞入口里,你煮了这肉是想吃进一块长出两块的。你该安排被褥睡了吧,哦,哦,我哪能忘了,你有件大事没做哩,你得出去,到四处走一遭,把墙上的日报,旧布告,一切可撕的纸撕下来,裁成小方块儿,用铁丝穿起来,挂在桌角,起草,揩鼻涕,都甚方便。鲁先生,我那位自命老牛皮条子(榨不出一点油水)的大伯父如果见了你也一定会佩服。你也该睡了吧。你梦到一条航空奖券捏在你手里,我祝你。
“嗯。一个五颜六色奇臭奇熏的池子不断发酵了,你们的鼾声煮熟你们的志气了,煮,煮,一锅腐肉,一瓮陈糟,阿门!”
一只知更鸟衔来一声汽笛的嘶叫,枕木、钢轨咬着牙等待着,火车过去了,却又留给他们一片回音。
“火车,火车,火车过去了,沙宁,勇敢地,英雄,你跳下月台!
“可是,天还是黑蒙蒙,月亮只使它更黑了。
“天亮了。天亮了又怎么,更坏,更坏。
“没有一片金黄的草原来迎接我。我想点起火,一篝圣火。然而没有,没有,火在零下卅度的地方发不出光,火,在遥远的地方!”
荀疲倦了,他抓住一把野株兰合上了眼睛,一群小仙女用吻给他合了,从明天起,他只有一半活在时间与空间里了。
敬爱的朋友西门鱼先生:
我仿佛是注定了要写这封信给你。不过在写下第一个字时便已知道我这信一定把我要说的话走了样。不论是较好或较坏,都不是原来的样子。有些话起初想说而没有说,有些话本不想说却又墙头草一样的不知是怎么风吹来了,有些话想说,也说出来,而且生理上起了变化令人有见了别离了二三十年的儿子的母亲的心情。这是动笔人的常事,我相信,先生写完了《匹夫》不能不与我有同感。
我们谢谢你,你用我来做这个故事的连锁关节,虽然你无心为我作起居言行录,我也正不希望你那样。所以我不送我的日记给你作参考就毋庸遗憾了。
前两月我认识一位“新诗”时代的老年轻诗人,我们真有点一见如故,我很喜欢他的脾气。我们大家都会聊天,一聊就忘了时间的生灭。一回他谈起我的一位先生,说他人极可爱,却有一点不好,每每把相熟的人写到他的小说里去,一写进小说,虽然态度很好,总不免有点褒贬存在其间,令人不感快活。诗人的话我不同意。当时却也没有跟他辩论。
我也感谢你不用太史公夹叙夹议的笔法,但如果你真这样,我并不反对。
第一,你动手描画那个人,必须对他了解,即使并不了解,也至少具有了解的勇气与诚心。这,还不值得感谢吗?对于一个人性的探险者我们必须慰问。因此写小说实在是个高贵的职业,如果写小说也算得是职业。我们这个国度的气候真不佳,了解的温情开不了花,多有几个想写小说的,哪怕,写小说的呢,我们的国度将会美丽些。
再说,写小说不在熟人里讨材料,难道倒去随便拉两个陌生人来吗!这一点起码是我们应该给一个作家的。
写得像,是你,忠实。写得不像,不是你,算他本领差。
恭维得当,聪明,奚落几句能恰到好处,大家应相视一笑方算得朋友。叫拍照的不要拍出脸上的麻疤那不免是乡下大姑娘的小气,不足取法。而且,对不起,正因为要使他像你,那个麻疤或许要夸大一点渲染一下。你要是计较这些,那是寻找错了人。
被写的人通常最怕人讽刺。关于讽刺,鲁宾孙的心理的改造上有一段说得极好,原文记不清,不具引,现在但说我一点意思。
有人说一切小说都是自传,这是真话,没有一个人物是不经过作者的自己的揉掺而会活在纸上的。作者愈尖刻,愈表示作者了解得深精,作者必先寄以同情,甚至喜欢,然后人物方会有人间烟火气,甚至,没有人间烟火气。字典上所以同时有骂人与讽刺两个词汇是不难明白的。
再者,若是有些人一直是以被讽刺为生活的,那更该感谢讽刺的人,因为你们必须依赖别人的讽刺才能活下来。他给你们一个生活的口实。不然你们必须自杀以谢人类的理由更大了。我教给你们,如果下次有人问你们就你们凭什么也以人类的名分来吃这份粮食,“没有你们世界不更好些吗?”你们可以说:“我们可以给人讽刺。”
好了,我好像是知道你要将我的信发表乘机来宣教了,我知道这事瞒不过先生慧眼。
已经糟蹋了不少篇幅,有话也不能再说,何况没有话,所有的话都在题目里了。再见。
荀一二年八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