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住了这些日子,什么都惯了。在先有些不便,就原谅这是乡下,将就着过去,住了些时,连这些不便都觉不到了,对于乡下的爱慕则未稍减一分,而且变得更固执,他不断在掘发一些更美丽的。
清晨真好,小小的风吹进鲜嫩的叶子里,在里面休息一下,又吹了出来,拂到人脸上,那么顽皮的,要想绷起脸,那简直是不可能,他把嘴唇这么舔了舔,有点无可奈何地望着它们。
田埂上干干净净的,但两旁的草常常想伸头到另一边去看看,带了累累的露珠,脚一碰到,便纷纷地落下来,那么嫩,沾到鞋上不肯再离身,他的脚全湿了,但他毫不注意,还有意去撩拨撩拨。
“山外青山楼外楼,”
他笑了,不知是为了这声音,还是因为这声音所唱出的歌,还是低着头也照样用假嗓子接唱下句:
“情郎哥哥住在村后头。”
“哈哈,李大爹,好嗓子,教你儿媳妇听见不怕笑话吗?”
“城里人还唱这个呢。早,少爷,恁早,敢是?”
“一早上麻雀打架就醒了。下田?小秧子都绿得要滴了,今年年成好,该替你娶二媳妇了。”
“我那二小子才十五哩,噢——,取笑取笑,吓吓,回见,少爷。昨晚上在秧池里又弄到两尾鲫鱼,过会儿跟你送来吧?”
“今儿我上城去一趟,你养在水缸里吧,晚上我自己来拿。你要点什么我给带来,怎么样,还是酒,我知道!”
“不敢领,不敢领,谢谢了。”
他回头看看,老头子笑着走了,还拾起一块石头往河里一丢,又撮起嘴吹起嘹亮的哨子,逗那歇在柳梢上逞能的画眉。
“老东西,你当心跌进河里去,水凉着呐。”
“你!”
他放过老头子,在老头子笑着回头时转了弯。
……
“是什么时候来的现在连那个瘫子王八都认识我了。要不是医生说我神经衰弱我怎么会来呢,这一住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回去,我现在才知道乡下人为什么那么看重他们的家。可是他们还一直叫我城里人、城里人、城里人!”
“蛇,蛇,蛇,一条大土谷蛇!”
他猛地吓了一跳,但很快地辨出这是谁的声音,便不怕了。
“你才是蛇,蛇会变个好看的女人迷人,三儿。”
“城里人怕蛇,呵呵……”
三儿不理他,跳蹦着家去了。
迎出来的是王大妈。
“早,少爷,我们马上就要下田了。早饭这就好了,吃了跟我们一块车水去。”
“谁跟他踩,笨手笨脚的,乡下生活他什么也干不好,就学会了唱歌!”
三儿在里面摆着碗筷,大着声音说。
“不给你们去了,白做了一天,工钱也不给,还硬逼人吃豆油炒鸡蛋!王大妈,我今儿要上城去一趟呢。”
早饭摆在桌上,两碗烫饭,一碗清汤蛋。三儿一听他说完那句话,便把鸡蛋抢过来吃。
“不吃蛋,我吃!”
“这死丫头,看噎住了。”
“王大妈,你藏着这么个大姑娘在家里,家神、灶神都不得安宁。也不怕人恨你。”
王大妈笑着坐下了,她心里、脸上有许多话。
“王大妈,我上城去,问你借两样东西,你把那条双舞剑借给我——”
“不借,不借,船是妈的,妈是我的,我不借!”
“不借,我划了就走。”
“我叫乡长拿你。”
“乡长替你做媒呢。”
三儿摔了筷子进她自己的房里去了。妈的早饭还没吃完,她又出来。
“妈,我先下田去了。”
“下田干吗?要换身新衣裳,嗨。”
不理,一溜烟走了。
王大妈到屋后湾头找船,船不在了,岸上还有新渍的水。
“死丫头,把船划到哪儿去了。三儿——三——儿——”
“三儿。”
转过村头,三儿在哩,一个人,把船摇在河中央,自由自在一身轻,头也不扭,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我要到越娃沟去采野蔷薇去,不等到船上装不下时不回来!”
“三儿!再不划回来妈要生气了。”
三儿知道妈不会生气,如果妈会生气,三儿就不会把船划了走。
岸上人互相笑笑。
他一直由河岸上赶着,赶到快到越娃沟,才找个地方跳上了船。三儿托地把桨往下一搁,坐到船头上去了。他拾起荡在船尾的两支桨,噙着笑划起来。船渐渐平稳地前进了。
两岸的柳树交拱着,在稀疏的地方露出蓝天,都一桨一桨落到船后去了。野花的香气烟一样地飘过来飘过去,像烟一样地飞升,又沉入草里,融进水里。水里有长长的发藻,不时缠住桨叶,轻轻一抖又散开了。
“三儿,你再不理我,我要跳河了。”
“跳河,跳河,你跳河我就理你。”
他真的跳了。
三儿惊了一下,但记起他游水游得很好,便又安安稳稳地坐着。本来也并未生什么气,不过略有点不高兴,像小小的雾一样,教风一吹早没有了,可是经他一说出生气,倒真不能不生气了。她装得不理他。他知道女孩子在这些事情上不必守信用。
她本想坐到后稍来划桨,但觉得船仍旧行着,知道有人在水里推着呢,于是又不动身。
水轻轻地向东流,可是靠边的地方有一小股却被激得向西流,乡下人说那是“回溜”。三儿想着一些好笑的事情,她知道自己笑了。一些歌泛在她的心上,不自觉地,她竟轻轻地唱出声了。
“三儿,让我上船吧,你唱得那么低,不靠近你的嘴简直就听不见。我浑身都湿透了,再不上来到城都晒不干。”
“我唱了吗,我唱了吗?不许上来,上来我拿桨打你。”
她不免回头看看,他已经爬上船舷了,船身侧了过来。赶紧到后面来抵住他。
小船很调皮地翻了,两个人都落在水里。
再把船翻正了,谁也不上船。
在水里的人就忘了水上面的事情,三儿咬着嘴唇笑了。
“你看!”
“你看!”
“我们到那边草滩上把衣服晒干了再走吧。”
“你把船拴在草窝里,人家认得那是我家的船。”
滩上的草长得齐齐的,脚踏下去惊起几只 蚱,咯咯地飞了,露出绿翅里红的颜色。
衣裳都贴在身上了,三儿很着恼地用手挤出衣上的水,又抹平了。
“不行,你背过脸去,不许看我。”
“好。”
他折下一根蟋蟀草,把根儿咬在嘴里,有点甜,他知道嚼到完全绿的地方便有点苦,但是不嚼到那儿。一根一根地换着嚼,只嚼白里带红的地方。
“喂,你在那儿干什么?”
“我在吃草。”
“吃草,哈,你有什么病,大概是吃草吃出来的,那么粗的胳臂,夹得人直叫妈,脸也晒得跟乡下人一般黑,舞起锄头来比谁也不弱,还成天唱不长进的歌,你,你有病!”
“我本来没有什么病。可是在乡下住了这些时倒真害上一些病,三儿,你不信摸摸我的胸脯,我的心跳得厉害呢。呵,一条大鱼,好大一个水花儿。”
“不早了吧,锣鼓声都找不到了,是午饭时候了。你饿不饿?我不饿。”
“我也不饿,因为你不饿。三儿,你说我这回上城干什么,我几乎有点厌恶城里,既然?”
“我哪知道!”
“你知道!”
“你,哼,你是去看有没有信,那个人的!”
“谁的?”
“那个相信你那些傻话和谎话的人的!”
“谁?”
“谁!谁!谁!那个挂在你桌子前面的那个大照片的人的。”
“随你说吧!”
三儿看他那平板板的脸像腌过一般,忍不住笑了,她的身子随转过的头转过来,用手指往他鼻子上一戳。又笑了。
“衣服都快干了,那一点湿也不要紧了。五月的太阳真够厉害的,上船吧,一会儿叉蛤蟆的该来了。再迟就赶不到城了,还有一半路呢。”
两个人都坐向船尾。互相望了望,坐在左边的用左手划右边的桨,坐在右边的用右手划左边的桨。桨的快慢随着大家呼吸的快慢。一路上非常安稳平静除了谁的头发拂上谁的脸,谁瞪一瞪眼,用自己的身体推一推别人的身体。推不开别人,却推近了自己。
绿柳、蓝天、锣鼓、歌声、风、云、船、桨,都知趣得让人忽视他们的存在。
吓,城楼的影子展开了,青色。平凡又微丑的。
“三儿,到我家,我掐许多花给你。现在能开的花我家的园里都有。”
“我不要,你家那条大黄狗也看不起乡下人,我不去。小姐们会说我要是换上旗袍多好,我不愿而且你家里知道你成天跟我们乡下女孩儿玩,一定要骂你,他们会马上要你搬回去。啊,到码头了,你到前面去插上船桩。我的脸红不红?”
“不,不要插上船桩,划回去,我不要回家了。”
“唔?”
“你等等,我跳上去买一点吃的来。”
“唔?”
码头上有各色的颜面与计谋,有各种声音与手势,城里的阴沟汇集起来,成了不小的数股流入河里。一会儿是屠宰户的灰红色,一会儿是染布坊的紫色,还有许多夹杂物,这么源远深长的流着使其出口处不断堆积起白色的泡沫。三儿看着,想这些污水会渐渐带到乡下去的,是的,会带去……
“这是甜瓜,这不是你喜欢的牛角酥吗?你划船,我替你剥去瓜子,剥了瓜皮。三儿,你看月亮已经上来。浮萍上有萤火虫在住家了。”
小船刺破了流银的梦。
“三儿,我将永远不回城里。”
“永远住在乡下。妈会煮了新剥的毛豆等我们,还有茄子,还有虾,还有豆油炒鸡蛋,哈哈。”
纳凉的扇子下有安逸。
拴上船,三儿奔向妈的怀里。
“三儿,你的新衣裳怎么皱成这样子?”
“李老爹来过一趟,送来两条鲫鱼,我给你们清炖了。”
“哦,酒忘了。……”
“王大妈,我明儿不再教三儿认字了。认了字要变坏的,变得和城里女人一样坏。她已经会逼人,逼得人差点儿想哭——啊,你看柳条,拖在水里,直扫得浮萍们不得安身呢。”
七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