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如先生读书经验之一,有“对读法”一说。吴小如先生讲,对读,就是比较。我的理解,就是将两篇或几篇写法或内容相似的文章拿来,对照着读。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读书方法。按照吴小如先生说的这种“对读”的方法,我进行了一次实验,收获不小。
我将契诃夫的小说《新娘》和沈从文的小说《菜园》放在一起“对读”。两篇小说的情节都很简单,用几十个字便可以把它叙述如下。
《新娘》讲的是五月里苹果花盛开的果园,新娘娜嘉出嫁前夕,在祖母家居住的远亲沙夏劝她不要忙于出嫁,应该打开家门去上学学习,把眼前这种无聊庸俗的生活“翻一个身”。沙夏成为娜嘉人生的导师,她听从了他的劝告,认识到自己以往的生活以及她的未婚夫、祖母和母亲都是渺小的,便和他的导师沙夏一起离家出走,远走他乡。一年过后,又一个五月的春天,当她重返家乡,她已经是一个新人了,家乡沉闷的一切让她越发格格不入。引导她前进的导师沙夏死去了,她更是无所牵挂,最后一次走进果园之后,娜嘉再次毅然地离开家乡,朝气蓬勃地投入了新的生活。
《菜园》讲的是玉家母子种一片菜园为生,儿子二十二岁生日那一天,大雪过后,母亲在菜园里备下一桌酒席,为儿子过生日。儿子提出要去北京上学。三年过后的暑假,儿子带着儿媳妇回来,儿媳妇爱菊花,母亲便在菜园里留出一片地专门种菊花。谁知儿子儿媳妇却因是共产党而被杀头,这一年秋天,菜园开遍菊花,玉家菜园渐渐成为玉家花园。三年过后,儿子生日那天,天降大雪,母亲把家产分给几个工人,自己用一根绳上吊自尽。
从小说这样简单的叙述中,能够看出这两篇小说的写法中有如下相似之处——
第一,无论新娘娜嘉,还是玉家的儿子,都是因外出上学而告别家乡,告别旧生活,走向一种新生活。
第二,小说选择的故事发生的重要节点是相似的。《新娘》中,娜嘉在出嫁前夕离开家乡和再一次回到家乡做彻底的告别,都是在五月的春天。《菜园》中,玉家儿子离开家乡外出上学和最后母亲的自杀,都是在儿子生日这一天,一个是大雪过后,一个是天降大雪。一个春天花开,一个冬天下雪。
第三,小说背景的写法,其实也是大同小异的。《新娘》前后人物出现并呼应的背景,都是在果园里。《菜园》前后人物出现和呼应的背景,都是在菜园里。只不过,前者突出的是苹果花盛开,后者突出的是大雪纷飞。
起码,我找到了这样三点相似的写法,就会发现,小说万变不离其宗,说故事再如何编法不同,人物再如何写法不同,总会有类似的地方出现,这便是我们常说的规律。任何文章,再怎么说文无定法,其实都是有规律可循的。这样三点相似的地方,给我的启发是,如果我写小说的话,在设计人物的行动动机、故事发生的时间节点和小说的整体背景时,完全可以借鉴这样的写法。当然,这只是小说众多写法之一种,但是,先把这种写法学会了,会慢慢积少成多,方法不就越来越多了吗?
可以看出,无论是契诃夫的《新娘》,还是沈从文的《菜园》,在这三方面并非随意,都是精心设计的,才会写得这样好,这样让人难忘。
找到这两篇小说写法的相同,再来找这两篇小说不同的地方,在异同之间寻找小说阅读和写作中规律性的东西,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首先,两篇小说的主旨不一样。《新娘》有明确的对旧生活的批判,《菜园》则没有这样明确的指向。相反,过去的菜园很美,儿子的新生活打破了这种平静的田园生活,最后是母亲死去。《新娘》所表达的,是生活的意义;《菜园》所表达的,则是人生的况味。
其次,从两篇小说所极力烘托的背景不同,可以感受到它们所要抒发的感情是不同的。《新娘》,五月苹果花开的花园是美丽的,如此美丽的花园,是自己要与之告别的,也就是说是自己的手破坏掉的,是人物内心的一种追求,有别于花园更为美丽的所在。《菜园》,曾经美丽的菜园,最后成为大雪纷飞中的一片凋零颓败的景象,是平静生活的被打破,是外界力量的破坏,是人生无常的一种表现。
最后,《新娘》中娜嘉的导师沙夏死了,追求新生活的新娘还活着;《菜园》里的母亲死了,追求新生活的儿子也死了。这样人物生死的处理,非常有意思,体现了两位作家对生活与艺术不尽相同的认知。沙夏死了,追求新生活的新娘还活着,说明新生活还在追寻中;母亲死了,追求新生活的儿子也死了,说明新生活还在迷茫中。
读书的方法有许多,“对读”不过是其中一种。读书的方法,在于我们在读书的时候不断总结,不断摸索。读书的方法越多,我们的收获就会越多。在读书过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新方法。自己找到的方法,更方便,更好使,就像我以前在农村里麦收时使用的镰刀把,自己到林子里找到的木头自己加工,使着才格外合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