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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胆记

一出医院大门,不禁暗暗叫道:“好漂亮的新鲜世界!”

“胆结石?没关系,小毛病,把胆割去就好啦!赶快到医院去。下午就开刀,三天就没事啦”——这是我的一位好心的朋友听说我患胆结石之后对我所说的一番安慰兼带鼓励的话。假如这结石是生在别人的身上,我可以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可惜这结石是生在我的这只不争气的胆里,而我对于自己身上的任何零件都轻易不肯割爱。

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二日,我清晨照例外出散步,回来又帮着我的太太提了二十几桶水灌园浇花。也许劳累了些,随后就胃痛起来。这一痛,不似往常的普通胃痛,真正的是如剜如绞,在床上痛得翻筋斗,竖蜻蜓,呼天抢地,死去活来。医生来,说是胆结石症(Cholelithiasis),打过针后镇定了一会儿,随后又折腾起来。熬过了一夜,第二天我就进了医院——中心诊所。

除了胃痛之外,我还微微发热,这是胆囊炎(Cholecysti- tis)的征象。在这情形之下,如不急剧恶化,宜先由内科治疗,等到体温正常、健康复原之后再择吉开刀。X光照相显示,我的胆特别大,而且形状也特别,位置也异常。我的胆比平常人的大两三倍。通常是梨形,上小底大,我只是在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图》上看见过。我的胆则形如扁桃。胆的位置是在腹部右上端,而我的胆位置较高,高三根肋骨的样子。我这扁桃形的胆囊,左边一半堆满了石头,右边一半也堆满了石头,数目无法计算。做外科手术,最要紧的是要确知患部的位置,而那位置最好是能相当暴露在容易动手处理的地方。我的胆的部位不太好。别人横斜着挨一刀,我可能要竖着再加上一刀,才能摘取下来。

感谢内科医师们,我的治疗进行非常顺利,使紧急开刀成为不必需。七天后我出院了。医师嘱咐我,在体力恢复到最佳状态时,向外科报到。这是一个很令人为难的处境。如果在病发的那一天,立刻就予以宰割,没有话说,如今要我把身体养得好好的再去从容就义,那很不是滋味。这种外科手术叫作“间期手术”(interval operation),是比较安全可靠的。但是对病人来讲,在精神上很紧张。

关心我的朋友们也开始紧张了。主张开刀派与主张不开刀派都言之成理,但是我没有法子能同时听从两面的主张。“去开刀吧,一劳永逸,若是不开也不一定就出乱子,可是有引起黄疸病的可能,也可能导致肝癌,而且开刀也很安全,有百分之九十几的把握。如果迁延到年纪再大些,开刀就不容易了……”这一套话很有道理。“要慎重些好,能不开还是不开,年纪大的人要特别慎重,医师的话要听,但亦不可全听,专家的知识可贵,常识亦不可忽视……”这一套话也很中听。

这时节报纸上刊出西德新发明专治各种结石特效药的广告,不用开刀,吃下药去即可将结石融化,或使大者变小,小者排出体外。这种药实在太理想了!可是一细想这样神奇的药应该经由临床实验,应该由医学机构证明推荐,何必花费巨资在报纸上大登广告?良好的医师都不登广告,良好的药品似乎也无需大吹大擂。我不但未敢尝试,也未敢向医师提起这样的神药。

中医有所谓偏方,据说往往有奇效。四年前我发现有糖尿症,我明知道这病症是终身的,无法根治,但是好心的朋友们坚持要我喝玉黍须煮的水,我喝了一百天,结果是病未好,不过也没有坏。这次我患胆石,从三个不同的来源来了三个偏方,核对之下内容完全一样,有一个特别注明为“叶天士秘方”。叶天士大名鼎鼎,无人不知,这秘方满天飞,算不得怎样秘了。处方如下:

白术二钱 白芍二钱 白扁豆二钱 炒黄蓍二钱 炙伏苓二钱 甘草二钱 生姜五片 红枣二枚

就是不懂岐黄之术的人也可以看得出来这不是一服霸道的药。吃几服没有关系,有益无损,只怕叶天士未必肯承认是他的方子而已。

又有朋友老远地寄给我一包药草,说是山胞在高山采摘的专治结石的特效药,他的母亲为了随时行善,特地在庭园栽植了满满的一畦。像是菊花叶似的,味苦。神农尝百草,不知他尝过这草没有。不过据说多少人都服了见效,一块块的石头都消灭于无形,病霍然愈。

各种偏方,无论中西,都能给怕开刀的人以精神上的安慰,有时也能给病人以灵验的感觉。因为像胆石这样的病,即使不服任何药物,也会渐渐平伏下去,不过什么时候再来一次猛烈的袭击就不得而知。可能这一生永不再发,也可能一年半载之后又大发特发,甚至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拖延不是办法,或是冒险而开刀,或是不开刀而冒险,二者必取其一。我自内科治疗之后,体力复原很慢,一个月后体温始恢复正常,然后迁延复迁延,同时又等候着秋凉,而长夏又好像没有尽止似的燠热,秋凉偏是不来。这样的我熬过了五个月,身体上没有什么苦痛,精神上可受了折磨。胆里含着一包石头,就和肚里怀着鬼胎差不多,使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好容易挨到十月底,凉风起天末,中心诊所的张先林主任也从美国回来了,我于二十二日入院接受手术。

二十二日那一天,天高气爽,我携带一个包袱,由我的太太陪着,准时于上午八点到达医院报到,好像是犯人自行投案一般。没有敢惊动朋友们,因为开刀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喜事,而且刀尚未开,谁也不敢说一定会演变成为丧事,既不在红白喜事之列,自然也不必声张。可是事后好多朋友都怪我事前没有通知。五个月前的旧地重游,好多的面孔都是熟识的。我的心情是很坦然的,来者不怕,怕者不来,既来则安之。我担心的是我的太太,我怕她受不住这一份紧张。

我对开刀是有过颇不寻常的经验的。二十年前我在四川北碚割盲肠,紧急开刀。临时把外科主任请来,他在发疟疾,满头大汗。那时候,除了口服的Sulfanilamide之外还没有别的抗生素。手术室里蚊蝇乱舞,两位护士不住地挥动拍子防止蚊蝇在伤口下蛋。手术室里一灯如豆,而且手术正在进行时突然停电,幸亏在窗外伫立参观手术的一位朋友手里有一只二尺长的大型手电筒,借来使用了一阵。在这情形之下完成了手术。七天拆线,紧跟着发高热,白血球激增,呈昏迷现象。于是医师会诊,外科说是感染了内科病症,内科说是外科手术上出了毛病,结果是二度开刀,打开看看以释群疑。一看之下,谁也没说什么,不再缝口,塞进一卷纱布,天天洗脓,足足仰卧了一个多月,半年后人才复原。所以提起开刀,我知道是怎样的滋味。

但是我忽略了一个事实。二十年来,医学进步甚为可观,而且此时此地的人才与设备,也迥异往昔。事实证明,对于开刀前前后后之种种顾虑,全是多余的。二十二日这一天,忙着做各项检验,忙得没有功夫去胡思乱想。晚上服一颗安眠药,倒头便睡。翌日黎明,又服下一粒盐酸阿托品(Cmorphine Atropine),不大工夫就觉得有一点飘飘然、忽忽然、软爬爬的、懒洋洋的,好像是近于“不思善,不思恶”那样的境界,心里不起一点杂念,但是并不是湛然寂静,是迷离恍惚的感觉。就在这心理状态下,于七点三十分被抬进手术室。想象中的手术前之紧张恐怖,根本来不及发生。

剖腹,痛事也。手术室中剖腹,则不知痛为何物。这当然有赖于麻醉剂。局部麻醉,半身麻醉,全身麻醉,我都尝受过,虽然谈不上痛苦,但是也很不简单。我记得把醚(ether)扣在鼻子上,一滴一滴地往上加,弄得腮帮嘴角都湿漉漉的,嘴里“一、二、三……”应声数着,我一直数到三十几才就范,事后发现手腕扣紧皮带处都因挣扎反抗而呈淤血状态。我这一回接受麻醉,情形完全不同。躺在冰凉、帮硬的手术台上,第一件事是把氧气管通到鼻子上,一阵清凉的新鲜空气喷射了出来,就好像是在飞机乘客座位旁边的通气设备一样。把氧气和麻醉剂同时使用是麻醉术一大进步,病人感觉至少有舒适之感。其次是打葡萄糖水,然后静脉注射一针,很快地就全身麻醉了,妙在不感觉麻醉药的刺激,很自然很轻松地不知不觉地丧失了知觉,比睡觉还更舒服。以后便是撬开牙关,把一根管子插入肺管,麻醉剂由这管子直接注入到肺里去,在麻醉师控制之下可以知道确实注入了多少麻醉剂,参看病人心脏的反应而予以适当地调整。这其间有一项危险,不牢固的牙齿可能脱落而咽了下去;我就有两颗动摇的牙齿,多亏麻醉师王大夫(学仕)为我悉心处理,使我的牙齿一点也没受到影响。

手术是由张先林先生亲自实行的,由俞瑞璋、苑玉玺两位大夫协助。张先生的学识经验,那还用说?去年我的一位朋友患肾结石,也是张先生动的手术。他告诉我张先生的手不仅是快,而且巧,肉窟窿里面没有多少空间让手指周旋,但是他的几个手指在里面运用自如,单手就可以打个结子。我在八时正式开刀,十时抬回了病房。在我,这就如同睡了一觉,大梦初醒,根本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猛然间听得耳边有人喊我,我醒了,只觉得腰腹之间麻木、凝滞,好像是帮硬的一根大木橛子横插在身体里面,可是不痛。照例麻醉过后往往不由自主地吐真言。我第一句话据说是:“石头在哪里?石头在哪里?”由鼻孔里插进去抽取胃液的橡皮管子,像是一根通心粉,足足地抽了三十九小时才撤去,不是很好受的。

我的胆是已经割下来了,我的太太过去检观,粉红的颜色,皮厚有如猪肚,一层层地剖开,里面像石榴似的含着一大堆湿粘乌黑的石头。后来用水漂洗,露出淡赭色,上面有红蓝色斑点,石质并不太坚,一按就碎,大者如黄豆,小者如芝麻,大小共计一百三十三颗,装在玻璃瓶里供人参观。石块不算大,数目也不算多,多的可达数百块,而且颜色普通,没有鲜艳的色泽,也不清莹透彻,比起以戒、定、慧熏修而得的佛舍利,当然相差甚远。胆不是一个必备的器官,它的职务只是贮藏胆液并且使胆液浓缩,浓缩到八至十倍。里面既已充满石头,它的用处也就不大,割去也罢。高级动物大概都有胆,不过也有没有胆的,所以割去也无所谓。割去之后,立刻感觉到腹腔里不再东痛西痛。

朋友们来看我,我就把玻璃瓶送给他看。他们的反应不尽相同,有的说:“啊哟,这么多石头,你看,早就该开刀,等了好几个月,多受了多少罪!”有的说:“啊哟,这么多石头,当然非开刀不可,吃药是化不了的!”有的说:“啊哟,这么多石头,可以留着种水仙花!”有的说:“啊哟,这么多石头,外科医师真是了不起!”随后便是我或繁或简地叙述割胆的经过,垂问殷勤则多说几句,否则少说几句。

第二天早晨护士小姐催我起来走路。才坐起来便觉得头晕目眩,心悸气喘,勉强下床两个人搀扶着绕走了一周。但是第三天不需扶持了,第四天可以绕室数回,第五天可以外出如厕了。手术之后立即进行运动的办法,据说是由于我们中国伤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表现的惊人的成效而确立的。我们的伤兵于手术之后不肯在床上僵卧,常常自由活动,结果恢复得特别快,这给了医术人员一个启示。不知这说法有无根据?

我在第九天早晨大摇大摆地提着包袱走出医院,回家静养。一出医院大门,只见一片阳光,照耀得你睁不开眼,不禁暗暗叫道:“好漂亮的新鲜世界!” BpjUq/4GUP0TWCIKs+rdpyIRDNeCT86Fc6S7mWmEAl7WW4mXlbaYtpjczOjBxf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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