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素纸,由我笔墨驰骤,我感到了“自由”。
余北人,从没有见过梅树,所谓“暗香疏影”“水边篱落”,全是些想象中的境界。过年前后,亲朋馈赠,常有四盆红梅,或是腊梅之类,移植在瓷盆里面,放在客厅里作为陈设,看它瘦曲似铁,又如鹭立空汀,冻萼数点,散缀其间,颇饶风趣。但是花谢之后便无可观,自己不善调护,弃置一年之后,即使幸而不死,也甚少生机,偶尔于近根处抽出一两枝气条,生出三五朵细僵的花苞,反觉败兴。所以对梅花并无多少好感。
后来我读了龚定庵的《病梅馆记》,乃大为感动。这篇古文使我了解什么叫作“自然之美”,什么叫作“自由”。我后来之所以对于“自由”发生强烈的爱慕,对于束缚“自由”的力量怀着甚深的憎恨,大半是受了此文之赐。但是附带着我对于梅花感到兴趣了。盆梅不足以餍我之望,病梅更是令人难过,我憧憬着的乃是瘐岭邓尉。我想看看“江边一树垂垂发”是什么样子。
我遨游江南、巴楚之后,有机会看见了梅兄的本色,有带藓苔的丑干老枝,有繁花如簇的香雪海,有的红如口脂,有的白若傅粉,有的是瘦骨稜磳地斜欹着,有的是杈枒盘空如晴雪塞门,形形色色,各极其妍。但其最足令人妙赏处,乃在一“冷”字。凌厉风霜,不与百花争艳,自有一种孤高幽独的气息。
我不善画,但如《芥之园》之类童时亦曾披阅,“攒三”“聚四”之类亦曾依样葫芦。羁旅无聊,寒窗呵冻,辄为梅兄写真。水墨勾勒,不假丹青,只图抒写胸中逸气,根本谈不到工拙。金冬心《画梅题记》有云:
四月浴佛日清斋毕,在无忧林中,画此遣兴,胜与猫儿、狗子盘桓也。
“心出家庵僧”,实在朴直得可爱。我每次乘兴画梅,亦正做如此想耳。有一回,我效陆凯、范晔故事画了一枝梅,题上“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之句寄赠友好。复信云:“如此梅花,吾家之犬,亦优为之!”是终不免与猫儿狗子为伍,为之大笑。
一张素纸,由我笔墨驰骤,我感到了“自由”。怎样把枝子画得扶疏掩映,怎样把疏密浓淡画得错落有致,怎样把花朵勾得向背得宜,当然是大费周章,但是在这过程中我意识到了“创造”的酸辛。有人说,画梅花要把那一股芬芳都要画出来才算是尽了画梅的能事,这种说法可就不免玄虚了。华山一泉画墨梅题云:
一枝常占百花先,
信手挥来淡更妍。
独有清香描不到,
几回探在玉堂前。
要想描出梅花的清香,我觉得实在太难了。我只求能写出梅花的孤高,不要臃肿,不要俗艳,就算是不唐突梅花了。
时在严冬,大风凛冽,遥想江南梅树,不知着花也未?
*本篇原载于1947年12月14日天津《益世报·星期小品》第二十二期,署名绿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