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诅咒的我们诅咒,该赞赏的我们不能不赞赏。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货要包装。
我们的国货,在包装方面,常走极端:不是非常的考究精美,便是非常的简陋粗糙。
以文具来说,从前文人日常使用的墨,包装常很出色。除了论斤发售的普通墨之外,稍为好一点的墨或用漆盒,上题金字,或用锦匣,内有层层夹盖,下有铺棉绫垫,真像是“革匮十重,缇巾什袭”的样子,其中固然有些是贡品,但有些也只属于平民馈赠的性质。至于名人字画之类,更是黄绢密裹,置于楠檀的匣柜之中,望之俨然。上选的印泥,所谓十珍印色,也无不有个小小的蓝花白瓷盒,往往再加上一个书函形的小锦盒,十分的乖巧。这些属于文人雅士,难怪包装也自脱俗。从前日常生活所需的货品,不足以语此。
从前包花生米,照例是用报纸;买油条,也照例是用一块纸一裹;甚至买块豆腐,湿漉漉软趴趴的,也是用块报纸一托。废报纸的用处实在太广。记得在北平刑部街月盛斋,我看见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进去买酱羊肉一大方,新出锅的,滴沥搭拉的,伙计用报纸一包了事,顾客请他多用两张报纸包裹,伙计怫然不悦。顾客说愿付钱买他两张报纸,伙计说“我们不卖报纸”,结果不欢而散。酱羊肉就是再好,在包装方面这样不负责,恐怕也要令人裹足不前了。有一种红豆纸,也许比报纸略胜一筹,虽然是暗暗的血红色,摸上去疙瘩噜苏的。这种红豆纸,包盒子菜,卷作圆锥形,也包炸三角肉火烧。再就是草纸,名副其实的草纸,因为有时候上面还沾着好几朵蒲公英的花絮。这种草纸用处可大了,炒栗子、白糖、杂拌儿、鸡鸭蛋,凡是干果子铺杂货店发售的东西,什九都是用草纸包裹。包东西的草纸,用过之后还有用,比厕筹好得多。除了草纸以外,菜叶子也派用场。刚出笼的包子,现宰的猪牛肉,都是用叶子或是什么芋头叶之类的东西包裹。菱角鸡头米什么的当然用荷叶了。
满汉细点,若是买上三五斤的大八件小八件之类送人,他们会给你装一个小木匣,薄木片勉强逗榫,上面有个抽拉而不顺溜的盖子,涂上一层红颜色,但是遮不住没有刨光的木头碴,那样子颇像“狗碰头”似的一具薄棺,状既不雅,捧起来沉甸甸。可是少买一点,打一个蒲包,情形就不同了。蒲包实在很巧妙,朴素但是不俗,早已被淘汰,可是我还很怀念它。蒲是一种水草。《诗经》“其簌维何,维笋及蒲”,蒲叶用途多端,如蒲衣、蒲轮、蒲团、蒲鞭。蒲包,则是以蒲叶编织成疏疏的圆形网状,晒干压平待用。用时,在蒲网上铺一大张草纸,再敷一长绵纸,把点心摆在上面,然后像信封似的把蒲网连同草纸四角折起,用麻茎一捆,上面盖上一张红门票,既不压分量,样子也好看,连打糖锣儿的小儿玩物里,都有装小炸食的迷你蒲包儿。不知道现在大家为什么不再用蒲包了。
茶叶是我们内销外销的大宗货,可是包裹实在太差劲了。首先,内销的货不需要写上外国文字,外销的货不可以随便乱写洋泾浜的英文。早先的茶叶罐大部分使用的铅铁筒,并不严丝合缝;有时候又过于严丝合缝,若不是“两膀我有千钧力”还很不容易扭旋开。罐上通常印上一段广告,最后一句照例是:“请尝试之方知余言不谬也。”一般而论,如今的茶叶罐的外表比从前好,但亦好不了多少,不论内销外销几乎一律加上英文字样,而且那英文不时地令人啼笑皆非。有人干脆大书Best Tea二字,在品尝之后只能说他是大言不惭。至于色彩,则我们最擅长的大红大绿五颜六色一齐堆了上去,管他调和不调和,刺不刺目,先来个热闹再说。有时候无端地画上一个额大如斗的南极老人,再不就是福禄寿三仙、刘海耍金钱。如果肯画上什么花开富贵、三羊开泰,那就算是近于艺术了。
日本人很善于包装,无论食品用品在包装方面常能给人以清新之感,色彩图案往往是极为淡雅。日本并不以产茶名,但是他们的茶叶包装精巧美观。他们做的点心饼干之类并不味美,但是包装考究。
有一位青年才俊海外归来讲学,我问他专攻的是哪一门学问,他说他专门研究的是香蕉的包装——如何使香蕉在运输中不至于腐烂得太快。我问他有何妙法,他说放弃传统的竹篓,改用特制的纸箱。他说得有理,确是一大改进,高明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