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车有四轮,而且马达代替人工,还不知足?
观光客(包括洋人与华裔洋人)来此观光,临去时,有些人总是爱问他们有何感想。其实何需问。其感想如何,我们早已耳熟能详,其中有一项几乎是每人都会提到的:“交通秩序太乱,计程车横冲直撞,坐上去胆战心惊。”言下犹有余悸的样子。我们听了惭愧。许多国家都比我们强,交通秩序井然,开车的较有礼貌。
尽管我们的计程车不满人意,但不要忘记计程车的前一代的三轮车,更前一代的人力车。居住过上海租界的人应能记得,高大的外国水兵翘起腿坐在人力车上,用一根小木棒敲着飞奔的人力车夫的头,指挥他左转右转,把人当畜牲看待,其间可有丝毫礼貌?居住过重庆的人应能记得,人力车过了两路口冲着都邮街大斜坡向东急行,猛然间车夫为了省力将车把向上一扬,登时车夫悬吊在半空中,两脚乱蹬而不着地,口里大喊大叫,名曰“钓鱼”,坐在车上的人犹如御风而行,大气都不敢喘,岂只是胆战心惊?三轮脚踏车,似乎是较合于人道,可是有一阵子我每日从德惠街到洛阳街,那段路可真不短,有一回遇到台风放雨尾,三轮车好像是扯着帆逆风而行,足足走了将近两小时,进退不得,三轮车夫累个半死。如今车有四轮,而且马达代替人工,还不知足?
不知足才能有进步,对。不过进步是要一步一步走的,否则便是“大跃进”了。不会走,休想跳。要追赶需从后面加紧脚步向前赶,“迎头赶上”怕没有那样的便宜事。
外国的计程车大抵都是较高级的车,钻进去不至于碰脑袋,坐下来不至于伸不开腿,走起来平平稳稳,不至于蹦蹦跳跳。即使不是高级车,多数是干干净净的。开车的人衣履整齐,从没有赤脚穿拖鞋或是穿背心短裤的。但是他们的计程车并不满街跑,不是招手就来的。如果大清早到飞机场,有时候还需前一晚预约,而且车资之高,远在我们的之上。初履日本东京的人,坐计程车由机场到市内,看着计程表由一千两千还往上跳,很少人心脏不跟着猛跳的。我们的计程车,全是小型低级的,且不要问什么自制率,就算它是国货吧,这不足为耻(我们有的是高级大轿车,那是达官巨贾用的,小民只合坐小车)。一个五尺六寸高的人坐在车里,头顶就会和车顶摩擦。车垫用手一摸,沙楞楞的全是尘土,谁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灰尘。不过若能佝偻着身子钻进车厢,拳着腿坐下,这也就很不错了。我们的计程车会进步的,总有一天会进步到数目渐渐减少,价格渐渐提高到大家坐不起而不得不自己买车开车,现在计程车满街跑,应该算是畸形的全盛时代,不会久。
计程车司机劫财施暴的事偶有所闻,究竟是其中的极少数。我个人所遇到的令人恼火的司机只有下述几个类型。长头发一脸渍泥,服装不整。当然士大夫也有囚首垢面的,对计程车司机也就不必深责。曾经有一阵子要司机都穿制服,若要统一服装,没有蛮干的力量能办得通吗?有时候他口里叼着一根纸烟开车,风吹火星直扑后座,我请他不要吸烟,他理都不理,再请求他一遍他就赌气把烟向窗外一丢,顺势啐一口,唾沫星子飞到我脸上来。又有些个雅好音乐,或是误会乘客都是喜欢音乐的,把音响开得震耳欲聋(已经相当聋的也吃不消),而所播唱的无非是那些靡靡之音。我请他把声音放小一些,他勉强从命,老大不愿意地做象征性的调整,我请他干脆关掉,这下子他可光火了,他说:“这车子是我的!”显然他忘记了付车资的人暂时也有一点权利可以主张。但是我没有作声,我报以“沉默的抗议”。更有一回,司机以为我是人生地不熟的外来客,南辕北辙地大兜圈子。我发现有异,加以指正。他恼羞成怒,立刻脸红脖子粗,猛踩油门,突转硬弯,在并不十分空荡的路面上蛇行急驶,遇到红灯表演紧急刹车。我看他并没有与我偕亡的意思,大概只是要我受一点刺激,紧张一下而已。为了使他满足,我紧握把手,故作紧张状,好像是准备要和他同归于尽的样子。遇到这样的事,无需惊异,天下是有这等样的人,不过偶然让我遇到罢了。从前人说,同搭一条船便是缘。坐计程车,亦然。遇上什么样的司机也是前缘注定,没得说。
绝大多数司机是和善的。尤其是年纪比较大些的,胖胖墩墩的,一脸的老实相,有些个还颇为健谈。
“老先生哪里人呀?”
“北平。”
“我一听就知道啦。”
“您高寿啦?”
“还小呢,八十出头。”
“喝!”他吓一跳,“保养得好!”
就这样攀谈下去,一直没个完,到我下车为止。更有些个善于看相,劈头就问:
“您在什么地方上班?”
我没作声。他在返光镜中再瞄我一眼,自言自语地说:“不像是做官的。”我哼了一声。他又补充一句:“也不像做买卖的。”他逗起了我的好奇,我就反问:
“你说我像是干什么的呢?”
“大约是教书的吧?”我听到心头一凛,被他一语摸清了我的底牌。退休了二十年,还没有褪尽穷酸气。
又有一次我看见车里挂着一张优良驾驶奖状,好像是说什么多少年未出事故。我的几句赞扬引出司机的一番不卑不亢的话“干我们这一行的,唉,要说行车安全,其实我们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说到这里话一顿,他继续说:“另外百分之五十是操在别人手里。”我深韪其言,其实无论干哪一行,要成功当然靠自己,然而也要看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