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炮仗店的孟老板,孟和,走出巷口。唉,孟老板这一趟走出巷口跟哪一趟都不大同。
一切都还是差不多。一出他家的门,向北,一爿油烛店。砖头路。左边一堵人家的院墙,墙上两条南瓜藤,南瓜藤早枯透了。右边一堵墙,突出了肚子,上面一张红纸条:出卖重伤风。自然这是个公厕,一个老厕所。老厕所原有的味儿。孟老板在这里撒过几十年的尿。砖头路。一个破洋瓷脸盆半埋在垃圾堆中。一个小旅馆,黑洞洞的,黑洞洞的梁上还挂一个旧灯笼,灯笼上画了几个蝙蝠,五福迎门。路上到处是草屑,有人挑过草。两行水滴,有人挑过水。一个布招,孟老板多年习惯从那个布招下低头而过。再过去,一个小小理发店,墙壁上是公安局冬防布告:“照得年关岁暮,宵小匪盗堪猖,……”白纸黑字,字是筋骨饱满的颜体,旁边还贴有个城隍大会建会疏启,黄表纸。凡多招贴处皆为巷口,这里正是个人来人往的巷口。
孟老板看了一眼“照得……”,一跳便至“中华民国”了。他搔搔头,似乎想弄清楚现在究竟是民国几年。巷口一亮。亮出那面老蓝布招子,上了年纪的蓝布招上三个大白字:古月楼。这才听见古月楼茶房老五一声“加蟹一笼——”啊,老五的嗓子,由尖锐到嘶哑,三十年了,一切那么熟悉。所以古月楼三个字终日也不见得有几个客人仰面一看,而大家却和孟老板一样,知道那是古月楼,一个茶楼。那是老五的嗓子,喊了近三十年。
太阳落在古月楼楼板上。一片阳光之中,尘埃野鸟浮动。
孟老板从前是这里的老主顾,几乎每天必到。来喝喝茶,吃吃点心,跟几个熟人见见面,拱拱手,由天气时事谈下去。谈谈生意上事情,地方上事情。如何承办冬防,开济贫粥厂;河工,水龙,施药,摆渡船,通阴沟,挑公厕里的粪,无所不谈。照例凡有须孟老板出力处他没有不站出来的,有须出钱处,也从不肯后人。凡事有个面子,人是为人活下来的,对自己呢,面子得顾。
孟老板在这条巷子有一个名字,在这个小城中,也有一块牌子。(北京的大树,南京沈万山,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孟老板走到巷口,停了一停。他本应现在即坐到古月楼上等起来,但是他拐弯了。
这一趟走出巷口跟哪一趟可都不同。他要跟一个人接头关于嫁他的女儿的事去。
孟老板拐了弯,便看见自己家的那个炮仗店。孟老板从他的炮仗店门前而过。关着门,像是静静的,过年似的。这是孟老板要嫁女儿的缘故。
从前,从前孟家炮仗店门前总拥着一堆孩子,男孩子,女孩子,歪着脖子,吮着指头,看两个老师傅做炮仗。老师傅在三副木架子(多不平常的东西啊)之中的两个上车炮仗筒子。郭槖,一个,郭槖,一个。一簇小而明亮的眼睛随老师傅的手而动。炮仗店的地面特别的干,空气也特别的干。白木架子,干干净净。有的地方发亮,手摸得发亮。老师傅还向人说过,一辈子没有用过这么趁手的架子。这是天下最好的架子。天下有多大,多宽?老师傅自不明白,也不怎么想明白。
这个城实在小,放一个炮仗全城都可听见!一到快吃午饭时候,这一带的人必听到“砰——訇!”照例十来声,都知道孟家试炮仗,试双响。双响在空中一声,落地一声,又名天地响。试炮仗有一定的地方,一片荒地,广阔无边,从巷口不拐弯,一直向北,一直下去就是了。你每天可以看到孟老板在一棵柳树旁边,有时带着他的孩子。把炮仗一个一个试放。这是这个小城市每天的招呼。保安队天一亮就练号,承天寺到晚上必撞钟,中午孟家放炮仗。这几种声音,在春天,在冬天,在远处近处,在风中雨中,继续存在,消失,而共同保留在一切人的印象中,记忆中。人都慢慢长大了。
全城不止三家炮仗店,而孟家三代以来比任何一家的炮仗都响。四乡八镇,甚至邻近县城,娶媳妇,嫁女儿,讲究人家,都讲究用孟家炮仗,好像才算是放炮仗。
香期,庙会,盂兰焰口,地藏王生日,清明,冬至,过年,孟家架上没有“连日货”。满堂红万点桃花一千八百响落在雪地上真是一种气象。这得先订。老师傅一个下半年总要打夜作,一面喝酒,一面工作到天明。还有著名的孟家烟火,全城没得第二家。
烟火是秘传,孟老板自己配药串信子,老师傅都帮不了忙。一堂烟火抵一季鞭炮。一堂,或三套或五套不等。年丰岁月,迎灵出会,人神共乐,晚上少不了放烟火。放烟火在那片荒地上。荒地上两个高架子。不知道的人猜不出那是缢死囚用还是干什么别的用的。就在烟火上,孟老板损了一只眼睛。
某年,城中大赛会,烟火共计有五堂之多,孟家所做,有外县一家所做。十年恰逢金满斗,不能白白放过!好,有得看了。烟火教这阖城的人有一个今天的晚上:老妈子洗碗洗得特别快,姑娘在灯前插一朵鬓边花。妈多给了孩子几个铜子儿,生意经纪坐在坟前吃一碗豆腐脑。杀猪的已穿上新羽绫马褂,花兜肚里装满了银钱,再不浑身油臭,泥水匠的手干干净净,卖鲜货的手里一串山里红,“来了?”“来了。刚来?”“三姨,三姨——”“狗子你别乱跑呀!”各人占好地方,十番“锣鼓飞动”放了!“炮打泗州城”“芦蜂追秃子”……遂看得人欢声雷动,尽力喝吼,如醉如狂,踏得野地里草都平了——最后,两套“天下太平”牵上去,等着看高下了。孟家烟火放紫光绿光,黄色橘色,喷兰花珠子,落飞蛾雪花,具草木虫鱼百状情形。“好。”“好,是好!”而忽然,熄了。怎么回事?熄了?熄了。熄了!接火引信子嗤嗤有声,可是发不出火来。等!不着。等,不着!起先大众中还只吃吃喳喳,后来,大家那个叫呀,闹呀,吆喝呀,拍手吹哨呀。孟和那时年纪还小,咽得下这个吗?“拿梯子来!”攀上颤巍巍三十二档竹梯,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整了整信子,再看,正在他觑近时,一个“天鹅蛋”打出来,正中左眼,一脚摔了下来。左眼从此废去了,成为一个独眼龙。
大家看烟火。大家都认得孟老板这个人了!“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人”,心里不由不感叹。一个小学生第二天作文“若孟君者,真乃一勇敢之人也”,先生给加了一个双圈。孟老板一只眼睛虽已废去,孟家烟火也从此站住了。五百里方圆,凡有死丧庆吊红白喜事,用烟火必找孟家。孟家炮仗店有个字号,但知道的不多,只晓得孟家炮仗店。一到过年,孟家炮仗店排挞门上贴上万年红春联,联上抹熟桐油,亮得个发欢,刘石庵体,八个大字:
生财大道 处世中和
门边柱子上的那一条是全城最长的,从“自造”到“发客”计三十余字。孟老板手上一个汉玉扳指。孟老板旱烟袋上一个玻璃翠葫芦嘴子。孟老板每天在这个巷子里走好多回。从家里到店里,从店里到家里。“孟老板”这个称呼跟孟老板本人是一个。天下有若干姓孟的老板,然而天下只有这么一个孟老板。个子不高,方方正正的脸,走路慢慢的,说话慢慢的,坏了一只眼睛也并无人介意,小孩子看到那个脸上的笑也仍是一个极好的笑。在这个巷子里熟悉亲切地笑。
孟老板差不多每天要到古月楼坐坐。喝喝茶,吃吃点心,跟几个熟人见见面,谈谈。古月楼中有他一个长定座儿。吃茶时老五还是个小孩子,来古月楼做学徒还由孟老板作的保。老五当年有个癞痢头,如今一头黑发,人走了运。
但是孟老板这一趟走出巷口跟那一趟都不同。孟家炮仗店的门关上了。孟老板要把女儿嫁出去。
北伐成功,破除了迷信,神像推倒,庙产充公,和尚尼姑还俗,鞭炮业自然大受影响。虽然“打倒列强,打倒列强”唱了一阵之后,委员们又都自称信士弟子,忙着给肉身菩萨披红上匾,可是地方连年水旱兵灾,百姓越来越苦,有兴致放鞭炮的究竟少了,烟火更是谈不上。二十年河堤决口,生意更淡。接着是硝磺缺售,成本高,货源少,一年卖不出几挂千子红。后来,保安队贴出大布告,不许民间燃放炮竹,风声鹤唳,容易引起误会云云!
渐渐地,孟老板简直不容易在古月楼茶客中见到了。
店开不下去。家里耗了个空。背得一身的债。
这一带的人多久已不听见试炮声音。
孟老板还在这条巷子里走出走进。所欠的债务多半是一个姓宋的做的中保。姓宋的专是一个说是打合,牵线接头,陪人家借字,吃白食,拿干钱角色!
今天,现在孟老板就是要碰这个姓宋的去,谈谈嫁女儿的事情。早先约好,在古月楼见面,再谈一趟,就定聘了。
古月楼呀,孟老板像是从来没有上这个地方去过,完全是个陌生。孟老板出了巷口而拐弯了。他要上哪里去呢?是的,上哪儿去呢?他好像是在转了一会儿,也不问一问他自己。他只是信步而行,过了东街。数十年如一日,铺在这里的东街。烧饼店的烧饼,石灰店里的石灰,染坊师傅的蓝指甲,测字先生的缺嘴紫砂茶壶,……每一块砖头在左边一块的右边,右边一块的左边,孟老板从这里过去。这些东西要全撤去,孟老板仍是一个孟老板,他现在也没有一句话要向世人说。
一个糕饼店小伙计懒声懒气地唱,听声音他脸多黄:
“我好比……”这个声音孟老板必然也听到,却越走越远,混杂到人之中去了。
约莫两个多钟头之后,孟老板下了楼来。脸上蜡渣黄,他身边是那个姓宋的,两人走到屋檐口,站了一站。姓宋的帽子取下来,搔了搔头,想说什么,想想,又不说了。仍旧把帽子戴上。“回见。”“回见。”
孟老板看姓宋的走到巷口,立在那里欣赏公安局布告。他其实也没看进去。这布告贴了一星期,一共十二句,早都知道说的什么。他是老看定那一行“照得年关岁暮”。他也看见最后“民国二十六”,“年”字上面一颗朱印,肥肥壮壮的假瘗鹤铭体。孟老板忽然发现这家伙的头真小!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他想摸上去一口把他耳朵咬下来。孟老板一生不骂人,现在一句话停在他嘴边:
“我×你十八代祖宗!”他一肚子愤怒,他要狂叫,痛哭,要喊,要把头撞在墙上,要拔掉自己头发,要跳起脚来呼天抢地。
但这只是一霎眼之间的事,马上平息下去。他感到腿上有点冷,一个寒噤。年老了,快五十了。
这时什么地方突地来了一声,“孟老板!”孟老板遽然问“什么事?”这才看出是挑水的老王。这人愣头愣脑。一对水桶摆呀摆的,扁担上挂了一条牛鞭子,一绺青蒜。自然是“没有事”。眼看着这人愣着眼睛过去后,自言自语,“没有事,没有事,有什么事呢?”这教孟老板想起回家了。
孟老板把女儿嫁给保安队一个班长。姓宋的做媒,明天过门。
“唉,老孟,老孟,你真狠心,实在是把女儿卖了。”
孟家的房子真黑。女儿的妈陪着女儿做点衣裳,用从“聘礼”中抽出来的钱,制两件衬衣,一件花布棉袍子。剪刀声中不时夹杂着母亲一声干咳。女儿不说话。孟老板也不说话。
他这两天脾气非常的好。好得特别。两个小的孩子,也分外的乖,安安静静的。爸爸给他们还剪了剪指甲。
一个孩子找两个铜钱,剪纸做了个毽子,踢了两下,又靠着妈坐下来。一切都似乎给什么冻着了,天气可还不太冷。
过了三天,日子到了。妈还买了两支“牙寸”烛点上,黑黑的堂屋里烛火闪闪地跳跃。换上新式初上头的女儿来跟爸爸辞行:“爸爸,我走了。”
爸爸看看女儿,圆圆的脸。新花布棉袍。眉毛新经收拾弯弯的。“走吧,好好的。到人家去要……你妈呢?”孟老板娘原躲在门后拉衣袖拭眼泪,忙走出来,“大妹你放心去喔,要听话喔!”
大家都像再也无话可说,那么静了一会儿。一同听到街上卖油豆腐的声音。
孟老板女儿的出门是坐洋车去的。遮了把伞送出大门。大门边站了两个看热闹的邻居。两个邻居老太太谈起这件事,叹一口气,“也罢了!”女儿一走,孟老板即出门去,一直向北。
这两天他找到一点废材料,一个人,做了三个特大双响,问他干什么,他一声不说。现在他带了这三个大炮仗出去,一直走到荒地。
他一直走到荒地。荒地辽阔无边,一棵秃树,两个木架子,衰草斜阳,北风哀动。孟老板把三个双响一个一个点上,随即拼命把炮仗向天上扔。真是一个最响的炮仗。多少日子以来没有过的新鲜声音。这一带人全都听到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们贵处有没有这样的风俗:不作兴向炮仗店借火抽烟?这是犯忌讳的事。你去借,店里人跟你笑笑,“我们这里没有火。”你奇怪,他手上拿的正是一根水烟媒子。
三十五年十一月十九日初稿,二十日重写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