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还是那么过去的。西天又烧过了金子一样的晚霞。
陈相公(学徒的)在屏门后服侍着新买来的礼和银行师子牌汽油灯。近来城里非常盛行汽油灯,起初只一两家大铺子用,后来,大家计算计算,这比“扑子灯”贵不了多少,可是亮得多了,所以像样一点的铺子也都用了,除了根本没有晚市的。他像是跟灯赌了气,弓着个身子,东扒扒,西戳戳,眯起一只眼睛研究研究,又撮起嘴唇吹吹,鼻涕在鼻孔里一上一下,使他不时要用油污的手去掠一掠。已经是秋凉了,可是小伙子阳气旺,汗兀自不住地滴着。
柜台里有三个人:姓陶的和姓苏的是“同事”身份。陶先生坐在靠“山架”的凳上翻阅从什么报上剪集起来的章回小说(也许丢掉了一页,不接头,找来找去找不着),一面还摸着脸上酒刺,看来不是用手去摸脸,而是以脸去就手,似乎很专心,偶尔有一只苍蝇什么的影子飞过眼前,他也只是随意用手一挥,不作理会。苏先生把肘部支在柜台上,两手捧着个肥大下巴,用收藏家欣赏书画的神情悠然地看着滴水檐下王二手里起落的刀光。王二摆一个熏烧卤味摊子,这时正忙得紧,一面把切好的牛肉香肠用荷叶包给人,一面用油腻腻的手接钱,只一瞥,即知道数目,随便又准确地往“钱笼”里一扔,嘴里还向另外一个主顾打招呼,“二百文,肚子?”又一瞥,哪样东西快完了,便叫儿子扣子去拿。扣子在写着账(熟人可以暂赊),很用心地画着码子,要是什么人的姓写得不大像,便歪着头,咬咬笔杆,很像一些文雅人作诗的样子。柜台里另一位,姓卢,在来往信札上被称为“执事先生”,若是在大公司之类当是经理,这里,是“管事”,所以常常坐在账桌边。正校核着“福食”,每看完一笔,用小木戳子印一个“过”。他叫了一声陈相公,陈相公没有答应,于是又大声叫:“陈——相——公——!”这回不但陈相公听见,连苏陶二位也听见了,回头一看,都扑哧笑了,陈相公一脸胡子,垂手侍立。“今天买了几个铜板酱油?”“五个。”又各归原位,各执其事,继续未竟的工作。
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呢?
多少声音汇集起来的声音向各处流着,听惯了的耳朵不会再觉得喧闹,连无线电嗡着鼻子的唱歌说话的声音及铁钉头狠狠地划在玻璃上的开关声,也都显得非常安静。叫卖的拼着自己的嗓子喊,如极深的颜色掺入浓浓的灰色里,一经搅混,什么痕迹也留不下。你何必喊呢?不要买的你招不来,要买的自会来找你。这些声音都要到沉默之后才会有人觉得。
时间在人们的眼睛里过去了。
陈相公又有了点小小得意,汽油灯毕竟亮了。他站到柜台上挂了起来,灯咝咝地响着,许多小飞虫子便在光底下闹成一大团,哪里来的这许多啊?
一个顾客懒懒地走近了柜台。“要什么?”“丝妈糖。”“没有。”“昨天还有的?”“十个铜板起码!”柜台外的人眨眨眼睛,只得向袋里又挖挖,柜台里的把钱接过手,一看,只有八个,不再说什么,丢入“钜万”里,包了一包带丝带粉的什么。八个铜板买不到十个铜板的,大家明白。可是倒教苏陶二位想起来晚上还有几个必到的主顾,知道他们要什么,要多少,便一一包好,在纸上折角做了个记号,放在固定的处所,以便来拿。
卢先生核完了账,把簿子挂到派定的钉上,伸了个懒腰,心里想:不早了。走到门口去看天天来往的人,站了一会儿。今天没有花轿子抬过,足供负手半天。天天下操回去的驻军,也早吹着号过去了。觉得生活乏味,便想回去,却一眼看见了一个人拄着拐杖走来了。这个人(不单这个人)是除了大风大雨、小病小痛,都要来铺子里坐坐谈点“新闻”的。
“哦,陆二先生,二舅太爷——呸,走呕,你怎么不打个灯笼要饭!”卢先生让一个叫花子哭丧着一副不变的脸等着,不去理他。“您怎么今儿来晚了?我打算您的小肠气又发了。”
“没有,没有,今儿放学放得晚一点,嗯——又拢焦家巷吃了碗划水面。”这算是他的解释,其实这解释该用在“如果晚了”之后,他自己明白,并不晚,虽然也不早。
店堂里摆一张方桌,左右各放两把椅子,陆二先生捡了一把靠桌的坐下(这是他的老地方,其余,应当留给别人)。放下拐杖,拧了拧鼻子,把手在鞋帮上抹抹,看看“真不二价”“童叟无欺”心里有了点感慨:而今能写得这样一笔字的很少了,拿春联“报柱”来一比,就分出个高下老嫩来。他是个蒙馆先生。——世界变了,就是写得这样字的也没用了,人家招牌上都画上红红绿绿的什么美,美术字,从大学校学来的,看的不认识,写的也不认识,好处就是不像字,像画。
“一蟹不如一蟹,全是什么洋笔弄坏的,当先,我们的时候——,陶翁,你的花又开了两朵了,——”
“啊?——也不过是随便插在盆子里玩玩的,我连水都不记得浇,还是厨房老朱天天挑水回来浇一点,不想它竟开了花。”陶先生说着,捧了水烟袋走了出来。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风雅,风雅。”陆二先生素来很赞赏陶先生。
“二舅太爷,今儿在东家太太家吃了什么来了?”又进来一个人,见了陆二先生就照例问这句话,他是店主的本家,每天到店里来吃饭,这时正是他该来的时候。
“虾子炒虾子!”
大家全笑了起来,连走过门口的也都带了一个笑走过。
进来的人有点驼背,大家都叫他虾二爷。
陆二先生按俗例每天临着到一个学生家去吃饭,周而复始,所以常常夸说某东家太太人大方,铲子好,并且还说了些蒙馆先生不应当说的话,涉及大方铲子以外的事,供大家笑乐,无伤大雅。
虾二爷装作姿势要拿拐杖打陆二先生,陆二先生说:“你来,你来,我有话告你!”虾二爷带笑骂了句什么,也就算了。
张汉叼着旱烟袋进来,连声叫着“年兄,年兄!”这是一个老童生,曾往外县做过幕。
老炳到王二摊上拣了根卤得通红的猪尾巴,一条鞭似的舞着,到里去拿了个茶杯,又出去打酒去了。
卖鱼的疤眼收完了鱼钱,也走了进来。
还有些不上名姓的熟人,也都来了,坐的坐,站的站,各有各的风格,于是店堂里便热闹起来。
老炳打了酒,还没有进门,便嚷着:“我的尾巴,我的尾巴。”
“你自己摸摸看!谁见过你的尾巴!我见到,倒想拿了喂狗呢。”
“卢三哩,你这个坏人,定是你藏了。你老婆又不在这儿,干什么唦!”
“自己的尾巴都管不住,谁拿了,看,不还在这儿!”
“——还就是万顺的好一点,掺的水不多。”老炳坐到一旁自得其乐去了。他呷了一口酒,带着津液咽下了喉,忽然很严重地问:“陆二,你说,唐伯虎有几个太太?”
陆二先生虽然不太满意他这个口风,可是对于别人的问题,只要能解答的,都很乐意解答,读书人第一要渊博。满腹经纶,才像个读书人。于是陆二先生不但告诉他九美的名姓,还原原本本地说起四杰传来。听过的,没听过的,都很诚心耐心地听着。陈相公本来在读着《应酬大全》,这时也放下了书,呆呆地听着,又想着。
陶先生抽完一根纸媒子,把水烟袋递给虾二爷,态度很诚恳恭敬。
“好,垂头驴子会拐缰,你也跟我来起来了。”烟已经没有了,虾二爷掏了个空,但他到柜台里翻了半天,终于翻到了。“佛——笃”,笑笑地一口吹着了媒子,咕嘟咕嘟喝了一阵,噗的一吐,把烟灰远远吹去。
“烟啊,一共有几种?有五种:水,旱,鼻,雅,潮。这内中,唯有潮烟这一样,我们这带没有。我见过,香。”张汉把自己丢在回忆里,一面把自己的“超等”打开,装上一袋,闭上眼睛细细品味。
“㗒,虾二爷,大太爷的田,买成了没有?听说水口庄屋全不坏,是旱潦不怕的,你不是已经下去看过了吗?要不是死了老子,等着葬,肯卖,人家?这么块好田,哼!”
“没有!那方面非草字头(萬)不卖,我们大太爷也忒辣点,晓得人家急等钱用,更有意‘拿桥’,别人家想这块田的多着哩,像孙家就等着买了好‘成方’,可是因为大太爷谈了,也不便再问津。”虾二爷言下殊不平,倒不是别的,成了,他少不了有点好处。别人也觉得大太爷太精明了,心想:“难怪,越是有钱啊,——”
“虾二爷,这几天打牌了没有?”
虾二爷大概是打了牌,并且还小小地进几个,得意地讲起牌经来,说到怎样在最后一圈坐庄时拦和了下家一副不现面的清三番,真够紧张。
陆二先生摇摇头,“酒色财气,酒,色,财,气……”
喔——呜,一条野狗教柜台里的苏先生一棍子打了出去,好几个人抢着说“不孝,不孝”,苏先生打完狗,仍是支着两肘,不声不响。
“马家线店的寡妇媳妇,瞎子婆婆,——嘿!”老炳吮完了最后一滴,捶了一下柜台,站起身子,走了,有人补了他的座位。陈相公望望他的背影,“啧!”了一声,把杯子收进去了,“老是拿了不放回去!”大家全笑了,老炳背上贴了个纸剪的乌龟。
谈话还是继续下去,不知是为何开头的,不知怎么又转换了话题,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一切都极自然,谁也不肯想想。大家都尽可能地说别人的事情,不要牵涉到自己。(自己的甘苦,顶好留到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一个人说说去。)各种姿势,各种声调,每个人都不被忽略,都有法子教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卖鱼的一面听着,一面于点头愣眼之余计算着,“二百四,四百八——”,算错了,又回头重算。有人叫了一声“疤眼——”,是他的老婆。
“疤二娘,天还早呢!”店堂里又是一片哈哈。
“啐,”疤二娘走过了,又回来,“吴老板找你哩!”
疤眼本想也可以回去了,可是这一来倒不得不大声地说:“等下!”等什么呢?他等别人笑完之后,便走了。虾二爷连忙赶到门口:“㗒——,明儿送十斤蟹到大太爷宫(小公馆)里去,疤眼——!”
“晓——得!”
大家都觉得该回去了。在“明儿见”“明儿见”声中铺子里便清冷了一大半。张汉睁开眼睛,叫了一声“年兄”,伸手摘下帽顶上拖了好半天的花翎(也许是草制的,也许是纸制的)望了一望丢了。“吓吓”,也走了。王二本想来店堂里头坐坐,趁现在稍微闲一点的时候。他叫了一声“扣子”,可是回头一看,只好又说“没有什么,你别打盹”。陆二先生也觉得很怅惘,大有“酒阑人散得愁多”的感味,望望若有其事的小飞虫子,心里哼出一句什么,忽然四下一摸,不好,拐杖不见了,也不说什么,明儿来拿好了,丢不了的。即使丢了,也不可惜,这拐杖越过越短了,快不能再用了。
说真的,这回街上可真寂静得可以,阴沟里的沉积畅畅快快地吐着泡沫,像鱼戏水。卖唱的背了松了弦子的二胡,踽踽走过。一天星斗。
“二舅太爷,回去来。”一个小女孩子一手拿着个面捏的戏装小人,一手的食指含在嘴里。这个“二舅太爷”是真的,小女孩是他的外孙女。二舅太爷等着的是这一声,每天,这个柔嫩的声音都在叫他。二舅太爷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可是身后有什么拉住了他,不得不再回头,一看,衣角被谁用钱串子(小索)结在桌腿上,他恨恨地啈了一声。
陈相公把行李卷放到柜台上来。苏先生擦擦肘部关节。陶先生打了个呵欠,卢先生也打了个呵欠。虾二爷看着自己架在左腿上的右腿,脚尖息息地颤动,心想怎么都倦了?又想想:怎么还不开晚饭啊?……
三月十八日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