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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2022年是孙犁先生逝世二十周年,宋曙光兄一直惦记并操劳着,期冀出版一套丛书,以此表达一点儿对孙犁先生的怀念之情。承蒙曙光兄垂青,和我联系,希望我能加盟,编成一本小书。适逢年末,便赶紧驽马加鞭,毕竟这是我们的共同心愿。

新中国成立后,孙犁先生一直居住天津,除短暂外出,都是独守津门一隅,钟情笔墨,兴于读书,无意争春,知黑守白,远离文坛,亦远离官场,却一生自重并自惜于文字,“手指今余把笔痕”。不仅在天津,在全国,孙犁先生也是一个无可取代的存在。面对他和他的文字尤其是老年时留下的文字,作为文人和文坛,都应该有深刻的躬身自省。在他逝世二十周年的日子里,纪念他是应有之义。如今,要感谢天津人民出版社的鼎力支持,表达着他们和我一样对孙犁先生的怀念之情。我想,这是值得的,应该的。

这本小书,取名《清风犁破三千纸》,是从闻一多先生诗“唐贤读破三千纸”中借用过来,略改几字,其意想读者自会明晓。

全书分为上下两辑。上辑是我和孙犁先生的通信。1993年初,在《长城》杂志上,看到孙犁先生和邢海潮的一组通信,读后十分感动。因为这一组信件,几乎与文学无涉,但更见心性与人品。文学和文学之外相连,横竖打通,方才互为镜像,见得文学与文人真相貌。感慨之余,我写了一则读后感,寄天津《今晚报》,发表之后,我给孙犁先生写了一封短信,寄《今晚报》朋友,请他将信和报纸一并转交孙犁先生。没有想到,孙犁先生很快给我写来了回信。我和孙犁先生的通信由此开始,一直到 1995 年孙犁先生封笔时止。时间不长,只有两年多,也只有二十余封,却最可见孙犁先生晚年的心境。

在此之前,我和孙犁先生素昧平生,从未联系;一直到孙犁先生逝世,我也未曾见过先生。京津两地很近,我也常去天津,天津和孙犁先生相识的朋友也多,也常冒出拜访的念头。不过,都打消了,我人性疏懒,不愿走动;同时,我知道先生衰年独处,孤独,却喜静,便不想打扰,觉得真正喜爱一位作家,还是认真读他的作品,比前去谋面,更为重要。通信,便愈发显得比见面更让我心动而遐思幽幽。那两年,给孙犁先生写信,盼望孙犁先生的回信,让日子充满期待,感受到文学所带来的那一份难得的美好与温馨。这种古典传统的方式,纸上栖鸦,字间连心,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孙犁先生,也许更为合适。在电脑尚未大踏步走入文人的生活时,这样的通信,大概是一襟晚照,夏日里最后的玫瑰了。

这些通信,在孙犁先生刚刚去世之后,我曾经捡出几封刊发,其余一直存放家里。我并没有收藏信件的习惯,唯独与孙犁先生的通信除外。重新整理这些通信,感慨良多。看那时我写的信,提的问题,都十分幼稚、单薄,孙犁先生却很宽容,厚爱待我,一一耐心作答,多有鼓励,并对我有求必应,先后赠我三幅书法(孙犁先生称之为“字幅”)。尽管我从未见过孙犁先生,重读旧信,感觉那样亲近,亲切。过去信中常用语“见字如面”,真的是如见先生,历历在目。

想那时,我四十六岁到四十八岁,孙犁先生八十岁到八十二岁,其实,以那时年龄的阅历与识见,我并未完全理解孙犁先生。今天,我已经接近孙犁先生当年的年龄了,多少理解了一些,心情便越发难受,特别是看到他信中所说,自己独自一人,枯坐室内,用废牛皮纸为旧书糊封套,以度长日,真的令我感慨万千。晚年的孙犁,是一本大书,而我的认知和理解,只停留在封面和扉页上。

这本小书的下辑,是我写的读孙犁先生作品的读书记。晚年孙犁先生爱写读书记,写了大量的读书记。我是学习,也写读书记,写得自然单薄,却集中一人,特别是孙犁先生逝世后,我几乎每年写一篇读书记,更多的是想以此表达对孙犁先生的怀念。我说过,对一位你心仪的作家表达你感情的最好方式,就是读他的作品。

我重读孙犁先生的《白洋淀纪事》和《铁木前传》,更着重读“耕堂劫后十种”他晚年的作品。孙犁先生晚年作品,文风大变,思想的含量多于前期作品中的情感含量,读来感慨良多。他对历史与现实、世风与人情、文学与文坛,多有方方面面尖锐锋利的真知灼见和批评乃至批判。可惜,对其重视不够,研究亦不够,甚至多有回避。想当年孙犁先生在信中对我说:“据我的经验,目前好像没人听正经话。”风花雪月中,推杯换盏中,朱碧更易中,只有悲叹和无奈。

关于晚年文字,孙犁先生多次言及:

晚年文字,已如远山之爱,既非眼前琼林,更乏步下芳草。非时下之所好尚也。(《文集续编序》)

我从来不相信,朋友们对我说的,什么“宝刀不老”呀,“不减当年”呀,一类的话。我认为那是他们给我捧场。有一次我对一位北京来的朋友说:“我现在写文章很吃力,很累。”朋友说:“那是因为你写文章太认真,别人写文章是很随便的。”

当然,不能说别人写文章是随便的。不过,我对待文字,也确是比较认真的。

老年文字,聪明人,以不写为妙。实在放不下,以少写为佳。(《老年文字》)

这些文字中,有孙犁先生的自谦和自省,也有无奈和慨喟,还有欲言又止的弦外之音。对于喜爱并研究晚年孙犁的人而言,这样的晚年文字更值得一读。我的这本小书只有近七万字,为弥补其单薄,又赶写《岁末读孙犁》十则短札,读的都是孙犁先生晚年的文字。这些晚年文字,铅华洗尽,春秋阅尽,各色人等的嘴脸看尽,更为清癯而如冰冷的骨架,刺世刺心,读来更有嚼头,绝非眉样文章可比。便更为我敬重、感喟不已,并多有无言的伤感。

小书编罢,已到年底。新的一年即到,孙犁先生逝世 20十周年即到。写了一首小诗,录于自序之后,以作怀念:

幕落夜深人散时,

疏灯细语诉相知。

霜风犁破三千纸,

雨雪吟成一世诗。

铁木栖鸦别前传,

书衣化蝶立新枝。

清癯笔墨清癯意,

洗砚依然尽可思。

2021年岁末于北京 H6Adlo9PgYCeAdajhBSBVu5P4pD/eFAp1V0N622UEzjmZ08AbEevPknRQocfiS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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