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时期,是汉代军事影响力的分水岭;而刘彻在军事策略上的决定性改变,则出现在元光二年(前133年)。
在这一年之前,汉朝对匈奴的军事方针是以防御为主;这一年之后,进攻成了刘彻没有选择的唯一道路。汉朝的皇帝也因此从文景两朝的守成之君逐渐转变为武帝这样开拓进取的一代雄主。由此引发的汉朝和匈奴之间长达两百年的战争,更是成就了汉朝在历史上的“强汉”之名,也让“汉”成为生长在中华大地上的亿万人民的代称和标签。
元光二年,这是刘彻继位的第八个年头。
有文景两朝打下的基础,说国泰民安,自然是不假。比起高皇帝(刘邦)那会儿,现在国家人口成倍增长了,粮食堆积成仓了,国库也充盈了。前两年,武帝还去检查过国库,发现因为钱长时间花不出去,库房中很多穿钱的绳子都烂掉了。如果他的理想只是做一个中庸之君,时不时劝下农、修下水利,遇到灾年免赋赈灾,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到最后肯定也少不了得一个“明君”的头衔。
但刘彻今年才二十四岁,让他过那种从现在一下子看到自己垂垂老矣时啥模样的日子,他怎么过得下去?!
刘彻即位之初,便在思考这样的问题:人生的意义在于什么?
东方朔告诉他:在于折腾。
对刘彻来说,眼下最想折腾的,莫过于“和亲”这件事。
一年多以前的建元六年(前135年)末,刘彻即位以来第一次接待了匈奴使者。他们的目的很明确:提醒汉武帝和亲的时间到了。
依照以往的表现看,和亲对匈奴人有约束力的时间非常短。和亲过后最多两三年,和平便告失效。匈奴人想来抢的时候,还是来抢;想要夺的时候,还是来夺。
所以,相较于和亲,刘彻更倾向于用武力解决问题。虽然没跟匈奴人较量过,但刘彻也不是战场上的初哥。建元三年(前138年),南方的闽越攻打东瓯;建元六年,闽越攻打南越。两次刘彻都派兵前去调停,结果都还没等刘彻的军队开到前线,闽越就主动撤退了。刘彻心想:“天子之兵,有征无战”,说的不正是朕吗?以人口与匈奴相当的闽越为参照物,即便匈奴比它强大十倍,朕也有信心将他们击溃!
可一提和匈奴打仗,下面的大臣们脑袋都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在刘彻看来,他们都得了一种叫“白登后遗症”的病,而且病入膏肓。
这个病的根源,得从高皇帝说起。
公元前200年,高皇帝携统一天下的大势,率三十二万大军出征匈奴,却被围困在白登山七天七夜。满朝能征善战的将军居然毫无办法,连累得高皇帝差点冻死、饿死在山上;最后凭着陈平的计策,才得以脱身。
从白登山回来以后,高皇帝整个人都变了,他不再谈对匈奴用兵的事情,反而接受了刘敬出的“和亲”这么一个馊主意,把堂堂大汉的边境安宁,寄托于柔弱女子和金银珠宝!以致后来数十年间,不论是高后、文皇帝,还是先帝(景帝),对匈奴都只能忍气吞声。如果有人敢提用武力解决边境问题,接下来肯定会有人悠悠地从口中吐出“白登”二字,然后便是满朝文武对企图破坏汉匈和平之人的口诛笔伐。四处横飞的唾沫星子,刘彻在殿上都可以看得到。
总之,从高皇帝之后,“白登”成了朝廷中所有人提都不能提的禁忌。而且这种认知已经深入到政治的基因之中,在大臣们的骨子里一代代传下来。
一年前,当刘彻提出“拒绝和亲,要和匈奴打仗”这一想法时,御史大夫韩安国就带头反对:“匈奴聚散无常,很难找到他们的落脚点;而且从上古时代开始,那里就不是适合人待的地方,占领了也毫无价值。如果军队远涉数千里与之交战,让匈奴人以逸待劳,这是取死之道,不如和亲。”
此言一出,从者蚁附:“当年高皇帝……”“想当时白登……”。
当时韩安国两年前刚被提拔到御史大夫的位置,而且按综合能力来讲,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刘彻是准备让他做丞相的。这样一个人带头反对,事情就变得很棘手。
唉,没办法,只能继续和亲。
看着那个肩负和亲使命的宗室女子远去的背影,刘彻发誓,这将是最后一次。
和亲过后,边境确实安宁了一段时间。但一年过去,刘彻估计和亲的有效期大概也差不多结束了,依边境的军报,匈奴人又开始有蠢蠢欲动的迹象。
接下来怎么办?继续送女人,送钱财,破财免灾?
这种事情,先帝可忍,汉武帝不可忍!
坦率地讲,刘彻希望有一天,能有太尉、大将军或是某个将军把一份进攻匈奴的作战计划递到他的面前。然而第一个做这事的人,却是主管外交礼仪事务的大行令王恢。
当然,这并不算出乎刘彻的意料。因为王恢是燕人,做过边吏,熟知边境的情况,也带过兵、打过仗。
刘彻还记得,建元六年匈奴来人提出和亲时,群臣就“要不要继续和亲”这个问题在朝堂上唇枪舌剑,当时第一个出来表达反对意见的就是王恢。
虽然刘彻最后迫于压力未能阻止和亲,但王恢显然察觉到了皇帝内心的真正想法。
王恢这次的整个计划十分详尽,而且可行性很高:首先,由一个叫聂壹的人装作从马邑城逃亡出来的样子,去匈奴那里诓骗军臣单于,表示自己能带手下混进马邑城,等军臣单于率领大军接近马邑城的时候,便杀死守城的官员制造混乱,然后双方里应外合将马邑城一次性洗劫一空。当然,这是一个诱饵,只要军臣单于上钩,朝廷大军事先在马邑城周围布下口袋阵,便能将匈奴人一举歼灭。
王恢的计划并非空穴来风,也绝非他自己的独创。当年战国之时,赵国名将李牧曾经在雁门伏击匈奴单于,一战便大破匈奴主力十余万,换得赵国边境十多年的平静。
在朝廷主和派占上风的大环境下,王恢提出的这个计划实在是太好了,既诱敌深入,又以逸待劳,完美避开了以往难以解决的“深入敌后还找不到敌人”的问题,真的是一个理想得不能再理想的计划!可以预见,哪怕是韩安国,也难以拒绝和反驳。
刘彻心想:看来王恢两年前站出来反对和亲,也并不是为了迎合朕的投机主义,而是真的和朕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朕心甚慰。”
王恢的计划里,有一个关键的人物,叫聂壹;有一个关键的地方,叫马邑城。
聂壹这个人,是马邑城的地方豪强。当然,这里说的“豪强”,大概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豪强,远比不上郭解、朱安世这样的全国性“黑社会大佬”,自然也没有能让汉武帝知道的价值。
按王恢的说法,聂壹从事的是边境贸易,据说在马邑一带也算是个人物,甚至在匈奴高层那儿也说得上话。
对于这个说法,刘彻持保留意见。一个汉人能在匈奴那里混得顺风顺水,本身就有问题,犯法的事情想必没少做。甚至不用猜也能知道,他大概没少往匈奴那边走私铁器等犯禁的物品。
但这是小事。聂壹顶多是一只硕鼠,从底下仰视确实庞大;可从刘彻的角度俯视,几乎小不可见,再肥,也不过是一只肥大的硕鼠而已。
刘彻其实知道,这样的硕鼠,在地方上是很多的,光马邑就绝不止他聂壹一只。但如何处理,这是地方官员的事情,不需要他亲自关心。硕鼠就是硕鼠,再多也就是一群硕鼠而已,无法撼动他的江山。
王恢在密奏中说:聂壹这个人是有爱国情怀的,他觉得任由匈奴人在边境长期胡闹下去不是个事儿,希望朝廷能以百姓的性命为先,狠狠打击匈奴的气焰。为此,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并愿意以身犯险去实施。
糊弄谁呢?!暂且不说聂壹的计划是什么,单就他主动提出消灭匈奴这事,就不合逻辑。聂壹是商人,商人以什么为先?不是天下苍生,不是江山社稷,也不是礼义廉耻——是利!把匈奴人都赶跑了,他跟谁做生意,赚谁的钱?
所以,估计是聂壹走私禁物的事情东窗事发,或者跟地方上的官员分赃不均,惹恼了某些权贵,让人逮了个现行。往匈奴那里走私铁器,在本朝一直都是掉脑袋的罪过——聂壹想要活命,也就只有“先将性命豁出去,将功折罪”这一条路可走了。
这应该才是事情的真相。
但如果事情确如刘彻所想,这就涉及另外一个问题:王恢为何不据实而报,反而要给聂壹打掩护?难道说聂壹事发之后花钱买通了王恢?或者说他之所以在地方上顺风顺水,是因为上面有人——而这个人就是王恢?
刘彻希望是自己多虑了。
今天是立春过后第一次廷议,题目刘彻已经给出来了:“以往和亲,朕把宗室女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嫁给匈奴单于,又送上丰厚的金银绢帛,换来的却是匈奴单于的傲慢无礼。匈奴人对我汉朝边境的侵犯和强盗行为也没有停止,边境百姓每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为此朕深感痛心和忧虑。如今,朕决定出兵攻打匈奴,解决边境的祸患,诸位以为如何?”
刘彻知道,不管说什么,让这帮“病人”带兵跨过边境主动进攻匈奴,是绝不可能的,但他意不在此。
果然,殿下群臣一片哗然,反对之声此起彼伏。
这时,王恢站了出来,他高声呵斥住众人的喧哗:“陛下圣明,匈奴不可不击,百姓不可不救。臣有一策,可将匈奴主力消灭于边境之上,无须跨境远征。”
随后,王恢把他的方案提了出来。
谁也没料到王恢会有这么一手。大殿之上,一时鸦雀无声。
“朕以为王恢此计可行。我堂堂大汉,岂能长期受辱于区区匈奴!朕必将与匈奴人战斗到底,一雪自高祖以降七十年来之屈辱!众卿以为如何?”虽然实际上刘彻的决策已定,但必要的程序还是要走的。
“……”刘彻的态度强硬,朝中众人也感受到了势在必行的气势,因此没有人回答。
“那朕可就点名了!御史大夫,你以为如何?”
“臣,”韩安国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后半句,“以为可行。”
“臣等附议……”其他人一看连平时在对匈问题上领头的韩安国都没敢反对,也赶紧跟着表示支持,免得日后落人口实。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决定了。
经过三四个月的准备,大军终于集结完毕。
大汉朝地大物博,军事经济自然不是当年的赵国可比。这次行动,刘彻准备了两倍于李牧的兵力,出动骑兵、车兵、步兵和弓箭手共计三十多万人。同时,他任命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令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协同出征,可谓把朝中的精兵良将都用上了。
聂壹准备完毕。他已经和军臣单于接上头,约定先期进入马邑城中,以悬挂马邑县令、县丞的人头为信号。匈奴接到信号后,军臣单于将亲率大军,由武州塞直取马邑城。
边境同样准备完毕。马邑城四周,三十多万士兵在各自将领的带领下,已将一个完美的口袋阵布好,只等“口袋”扎紧的那一刻。马邑城中,早已选好了几个死囚,并在剩下的时间里让他们吃饱喝足,做一个饱死鬼——他们虽穷凶极恶,但历史将赋予这几人一项伟大的使命:用他们的脑袋充当吸引匈奴人的诱饵。
本着爱民思想,马邑以及附近地区,尤其是匈奴有可能途经之地的老百姓,都被勒令最近一段时间必须待在城中,没有特殊情况禁止出城;“大军准备伏击匈奴,各地必须严密配合”的旨意,也已传达给当地各级官员。
刘彻也准备好了。当韩安国、王恢、李广等人出发时,他让下人们去准备一场盛大的庆功活动。只要胜利的消息一到,他就要祭高庙,向高皇帝宣告这个振奋人心的事情;他要大宴群臣,趁机讽刺一番那些久病不愈的“白登后遗症”患者;他要大赦天下,普天同庆,让大家都知道大汉朝又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强的时代……
刘彻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可现在他一想到即将获得的胜利,就坐立不安,有一种非得站起来在一个狭小区域内来回踱步的冲动和一丝丝无法再进行思考的紧张。
这种情况,只在他当年第一次接受先帝考核时出现过。
元光二年,夏,六月,晴。
将军们出征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前方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长安。
刘彻这几天寝食难安。他想,早知道应该御驾亲征,到马邑去看看,也胜过在长安苦等。
这几天夜里,他睡不着的时候就在心里反复盘算这次伏击。想来想去,结果无非三个:第一种情况,匈奴主力被包围并全歼,军臣单于或身死或被俘,传首长安;第二种情况,军臣单于突围成功,匈奴主力损失惨重,退守大漠,较长时间内无力寇掠边境;第三种情况,韩安国等人未能包围匈奴,双方一场混战之后各有死伤,匈奴人短时间内无法再发动大规模进攻,经过一段时间休整之后,双方又回到原来的攻防状态。
第一种情况当然最好;第二种情况也还行;实在不行,如果出现了第三种情况,就相当于一次大规模的边境攻防战,其实对他也没什么损失。一言以蔽之,这铁定是个不赔的买卖。
等待结果的日子真难熬。
又过了三天,结果终于来了。
拿着军报的吏员,并没有如刘彻想象中那般欢呼雀跃。没有人在未央宫外两里地就开始高呼“捷报”,也没有大臣提前进宫准备向他贺喜。
情况似乎不妙。
他忐忑地打开军报,生怕看到惊人的伤亡数字,看到血淋淋的战败报告,看到匈奴和朝臣们赤裸裸的愤怒与嘲讽。
然而并没有。军报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机密泄露,军臣单于不战而逃,双方几乎无损失。
这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结果,让刘彻多日的谋划和之前膨胀的信心,成了朝廷众臣日后的笑料。
以下为当时马邑前线的具体情况还原(部分靠军报,部分靠后来经历此事的将军的口述以及特使在马邑周边搜集的信息):
事情的第一步进行得很顺利,聂壹假装逃亡入匈奴,很快取得了军臣单于的信任。按计划,和军臣单于达成约定之后,聂壹带着自己人回到了马邑城,并在约定的时间将死囚的脑袋砍下挂在马邑城门上。
从城外跟踪匈奴斥候的士兵那儿可以得知,当时匈奴的斥候看到人头,因为距离较远无法分辨真假,便以为聂壹真的已将马邑县令及其他官员杀死,于是快马回报军臣单于。
军臣单于接到报告,不疑有他,带领十万匈奴主力穿过武州塞,直扑马邑城。与此同时,马邑城外各支部队得到消息,也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只等匈奴人进入“口袋”。
整个过程到这里,仍然是在计划之内的,而导致军臣单于发觉中计的变故,发生在距离马邑仅仅百里之遥的地方。这里离口袋阵的口子已经很近,部署在离马邑最远的王恢部队的哨兵,甚至用肉眼便可看到匈奴人的踪迹。
匈奴人的一只脚已经踏到了陷阱的边缘,现在只需要他们再往前一步!
然而就在此时,军臣单于突然下令停止行军,并命令手下在四周抓捕一名汉人“舌头”。
天不佑吾大汉!以朝廷制度,在边境每百里置尉一人,其下有士史、尉史各两人。而匈奴的斥候竟然就在附近亭中捕获一名雁门尉史!
这个该死的尉史,不仅看过朝廷颁发的伏击匈奴的檄文,还经不起匈奴人屠刀的考验,竟然把朝廷在马邑伏击匈奴的消息告诉给了军臣单于!
军臣单于吓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他也顾不得许多,急匆匆命令匈奴骑兵后队变前队,直接原路返回塞外。
此时韩安国等人还在百里之外,对前方的变故一无所知。唯一及时知道匈奴人后撤消息的,只有王恢一人。
按原来的计划,王恢麾下三万士兵的任务,是在前方战斗发起后,攻击匈奴人落在后面的辎重部队。相比在一线和匈奴主力死磕,攻击一支没有重兵把守的辎重部队应当是件非常轻松愉快的差事。这本来是刘彻故意留给王恢的奖赏,却暴露了王恢虚伪和投机的一面!作为唯一一个知道匈奴动向的将军,王恢的作为就是不作为!他眼睁睁看着匈奴大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从容后撤,然后带着侥幸和对刘彻的嘲讽越走越远!
在匈奴人撤退之时,王恢带着他的三万人也开始后撤。等到韩安国、李广等将军听闻边境士兵报告匈奴大军已经退回塞外时,再想追,已经来不及了。
至此,被刘彻寄予厚望的马邑伏击战,彻底沦为了一个耻辱的笑话。
现在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既然没有人告密,那是什么让军臣单于突然之间醍醐灌顶,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答案让人啼笑皆非:提醒匈奴人的,恰恰是我们自己!
当时,为了避免百姓不必要的恐慌和伤亡,将军和官员们让百姓都留在家中。但为了不让匈奴人起疑心,他们又把百姓的牛羊马匹都赶到城外去放养,极力营造一番跟平时没什么不同的景象。
于是乎,这就是军臣单于在当时看到的景象:广袤的丘陵和草原上一片寂静,随着风儿吹过,一片片茅草和低矮的灌木弯下了腰,露出了隐藏其中的成群牛羊。
这正是塞外的风景啊!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见牛羊……不见人,在匈奴人眼中,这就非常可疑!
唉!舍不得谷子种不出粮!刘彻就少嘱咐了一句,可恨这些将军,都是满口仁义的假道学!
想那李牧,当年为了伏击匈奴,先是在城外大肆放牧,让百姓满山遍野随意走动,然后在与匈奴先锋的交战中诈败,留下数千人让匈奴骑兵肆意砍杀,这才让匈奴人深信不疑。
要不怎么说“慈不掌兵”呢,也只有李牧这等名将,才有魄力设下如此香饵,最后钓上匈奴主力这只金鳌。
将军们和三十多万大军,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虽然在述职过程中,韩安国等人并未表露出太多不满,甚至各自对没有及时追上军臣单于进行了象征性的检讨——但这些话听到刘彻的耳朵里,却句句都是对他的讥讽!
还有就是听说军臣单于回到塞外后,非但没杀那个雁门尉史,反而觉得他是上天派来拯救匈奴的,最后给他封了王——什么王?哦,对了,“天王”。
这么说,军臣单于这个人,还挺实在,但“天王”这个称号,怎么听怎么像故意来隔空恶心贵为天子的刘彻的。
一切都让刘彻面红耳赤、血压升高——不用提醒,臣子们应该也知道,这表示刘彻很生气。
刘彻一旦生气,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倒霉的这个也不是别人,只能是王恢。至于罪名,刘彻随便安了一个:贻误军机,畏敌避战。
这个罪名虽然随便,却不是瞎编的。如果王恢当时果断率三万人攻击匈奴主力的话,本可为刘彻挽回一些颜面。如果他表现得再好一点,在攻击匈奴的同时派人急速回马邑附近请求其他人的支援——两地相距不过百里,只要能咬住匈奴人半天,有“飞将军”之称、自刘彻的爷爷孝文皇帝时期便以“打匈奴上瘾”闻名于世的李广将军,就能赶到支援——如此一来,胜负亦未可知,最多就是王恢把自己和三万人都赔进去。即使这样,刘彻也会给他的后人加官晋爵,让他们享受烈士遗孤的待遇。
可王恢倒好,匈奴退,他也退,还自诩为刘彻保留了三万士兵!
刘彻心想:笑话!朕缺的是这三万人吗?缺的是让世人知道朕不甘和亲、坚决与匈奴战斗到底的决心!缺的是让朝中众臣住嘴的战绩!
所以说,王恢不能退,退就必须死!
王恢被下了大狱。依照刘彻的愤怒程度,廷尉认定王恢的量刑是死罪,准备秋后问斩。刘彻就是喜欢廷尉这种遇事不需要交代的聪明人。
几天之后,又到了刘彻去给太后请安的日子。
说实话,刘彻登基之后,跟太后见面的日子便少了,时间一长总不免有些生分。况且自从去年太后不看他的面子,生生逼死了他的宠臣韩嫣,刘彻就越发不想到这长乐宫来。
“陛下,”多日不见,太后依然如旧时模样,“王恢是马邑事件的策划者,他的本意无非是消灭匈奴、替陛下分忧,现在因为事情没有做成就杀了他,岂不是给匈奴报了仇?”
太后久居宫中,并不像两年前才崩掉的太皇太后那般关心政治,如何会说出这番话?刘彻觉得其中有猫腻!
前些日子,也没见下人们提及有什么特殊的人进宫见过太后。如果有,应该就是他那个以贪婪闻名的舅舅田蚡。刘彻推测,应该是王恢托关系找到田蚡,田蚡再找的太后。
这个田蚡,仗着是太后同母异父的弟弟,坐上丞相的位置后便飞扬跋扈、四处敛财。要说他胆子大到什么程度?平日里肆意提拔官员就不提了,有一次甚至连朝廷考工署的地,他都想要划给自己当宅基地!这样的人,要不是刘彻的舅舅,早被诛三族了!天底下也就只有他田蚡敢在这个时候收钱捞王恢!
王恢是一定要死的!更何况他为了活命,竟然贿赂刘彻最痛恨的田蚡!而且以田蚡之贪婪,王恢能让他出手,出的价钱想来不是个小数目——可王恢竟轻松拿出,哼!怕是平时也没少得聂壹这样的人输送利益吧!
刘彻觉得以前是被王恢蒙蔽了。该死!
刘彻注视太后……
良久。
“太后此言,是自己的肺腑之言,还是替谁说的?”
“那也是你舅舅的意思。”
没错了!刘彻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太后既然知道马邑的事是王恢提出来的,也自当知道朝廷为这件事做了多少准备。几十万兵马和粮草的调动,岂是儿戏!当时的情况,如果王恢能攻击匈奴的辎重部队,虽然未必能抓住军臣单于,但也足以以行动告慰天下。可是他王恢,竟避战胆怯,毫无作为,还借口说是为了保存力量!难道他提出计划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过会死多少人吗?”
“陛下,难道……”
刘彻不想再多言,太后虽然会怪罪他不给她面子,可她逼死韩嫣之时,又何曾有看他的面子!
“太后,今不诛王恢,朕无以谢天下!”这是刘彻给此事最后的定论。
“朕诸事缠身,改日再来向太后请安!”他随即起身,径直走出长乐宫。
王恢死了,是自杀,就在刘彻从长乐宫出来之后不久。
这也证实了王恢此人确实手眼通天,人都已经在大狱了,宫里发生的事情他依然能够知道。而且后来经过打听,也印证了刘彻的猜测:王恢是以千金才求得田蚡在太后面前为他求情。
一千金!
刘彻虽然少出宫门,但也知道如今国泰民安,一石米价值不过百钱。王恢一个两千石的官员,年薪折现不过二十金,如何能在数日之内以五十年之俸禄买命?想那司马迁也同样是两千石官员,后来就是因为拿不出五十金的赎命钱,才生生挨了裆下一刀!
所以,王恢死得不冤。
王恢的死,虽然堵住了群臣的嘴,但匈奴人却已经被彻底激怒了。他们越发频繁地出现在两国边境,往来寇掠不可胜数,情况一日比一日严重。
和亲在这个时候已经不是可以被选择的方案,匈奴也拒绝进行任何形式上的外交谈判;大量军队长时间被动驻屯防御,在四处漏风的数千里边境上也并不现实。
现在,刘彻只有最后一条路可走,而且必须一条路走到黑。
但刘彻还需要等待,因为朝中以韩安国为代表的绝大多数将军并不具备陪他走这最后一条路的能力。他需要新的、年轻的、具有足够冒险精神和军事天分的将领,与他一起去开创一个新的时代,或者迎接另一个失败。
元光六年(前129年),匈奴入侵上谷,杀掠边民数千人。
这一次,刘彻决定再也不等了,随即派出四支一万人的骑兵,入草原对匈奴进行报复性打击。就在这一次赌博性的军事行动中,刘彻等待许久的将才终于出现了,他就是卫子夫的弟弟卫青。
卫青第一次出征,便深入草原千里,攻击了匈奴人祭祀的圣地龙城,不仅歼敌七百,还全身而退。
元朔二年(前127年),张骞回来了。他虽然没能说服月氏与刘彻夹击匈奴,但带回来了西域以及匈奴地区详尽的地理和水源等信息。有了这些,军队在草原大漠中再也不是盲人瞎马。
刘彻知道,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
进攻!
寇可往,吾亦可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