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年,就喜爱石榴树。从树干、枝叶到果实,我都觉得很美。我很想在自家的庭院中,种植一棵,也从集市上买过一株幼苗,离家以后死去了。所有关于石榴树的印象,都是在别人家的窗前阶下留下的。
我的家乡,临着滹沱河,每年发大水,一般农家,没有种花果树的习惯。大户人家的高宅大院里,偶尔有之。我印象最深的一棵石榴,是我在一九四七年,跟随冀中土改试点小组,在博野县一家房东院中见到的。
房东是一个中年寡妇,她有两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女孩子是老大;她细高身材,皮肤白皙,很聪明,好说笑,左眼角上,有一块麦粒大小的伤痕,整天蹲在机子上织布,给我做过一些针线。
在工作组,我是记者,带有体验生活的性质。又因为没有实际工作经验,领导上并不派我什么具体工作。
土改试点一开始,就从平汉路西面,传来一些极“左”的做法。在这个村庄,我第一次见到了对地主的打拉。打,是在会场上,用秫秸棍棒,围着地主斗争,也只是很少的几个积极分子。拉,是我一次在村边柳林散步时,偶尔碰到的。
正当夏季,地主穿着棉袄棉裤,躺卧在地下,被一匹大骡子拉着。骡子没有拉过这种东西,它很惊慌,一个青年农民,狠狠地控制着它,农民也很紧张,脸都涨青了。后面跟着几个贫雇农,幸亏没有敲锣打鼓。
这显然是一种恐怖行动,群众不一定接受得了,但这是发动群众。不知是群众不得不这样做给领导看,还是领导不得不这样去领导。也不知是哪一个别有用心的人,这样来解释“一打一拉”的政策。
我赶紧躲开,回到房东那里,家里人都去会场了,就姑娘一个人在机子上。我坐在台阶上,说:
“小花,有水吗?我喝一口。”
她下来给我点火现烧,说:“怎么这样早,你就回来了?”
“那里没有我的事。”
“从来也没见过你讲话,你是吃粮不管事呀!”她说笑着,又蹬起机子来。
我也没有见过姑娘去开会,当然,家里也需要留个人看门。我望着台阶下,正在开花的石榴说:
“谁栽的?”
“我爹。没等到吃个石榴就死了。”
“甜的酸的?”
“甜的,住到中秋,送你一个大石榴。”
住的日子长了,在邻舍家吃派饭,听到过关于姑娘的一些闲言,说她前几年跳过一次井。眉上那伤疤,就是那次落下的,井就在她家门口。关于这种事,我从来不好多问,讲述的人,也就止住不讲了。
试点工作结束后,人们全撤离了。我走了几天,留恋这家人,骑车子又回来了。一进村,大街上空无一人,在路过地主家门时,那位被拉过的老头,正好走出来。他拄着拐杖,头上裹着一块白布。他用仇恨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回到房东家,大娘对我的态度,和几天以前比,是大不一样了,我又到贫农团,主席对我也只是应付。
走在街上,有人在背后说:
“怎么又来了?”
“准是住在小花家。”
我走回小花家,家里人都去地里干活了,小花正在迎门的板床上歇晌。她穿一身自己织纺的浅色花格裤褂,躺得平平的,胸部鼓动着,嘴唇翕张着,眉上的那块小疤痕,微微地跳动着。她现在美极了,在我眼前,是一幅油画,一座铜雕,一尊玉佛。
我退出来,坐在台阶上,凝视着那棵石榴树。天气炎热,石榴花正在盛开,像天上落下的一片红云。这时,一个穿得很讲究的年轻人,在大门外,玩弄枪支。前一阶段,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不久,大娘回来了,我向她告别。她也没有留我,只是说:
“别人不知怎么说我们呢!”
后来,工作组的人说,他们听说我又回去了,曾捎信叫我赶紧离开。打扫战场,会出危险的。我也想到,那个玩枪的年轻人,很可能和小花跳井有关联,她是想把我吓走。
过了几年,我在附近下乡又去过一次,没见到小花,早已出嫁了。因为是冬天,也就没有注意那棵石榴树。
我现在想,大娘是个寡妇,孩子们又小。她家是什么成分,说来惭愧,我当时也没问过,可能是中农。我住在她家,她给我做好饭吃,叫小花给我做针线活,她希望的是,虽不一定能沾我什么光,也不要被什么伤。她一家人,当时的表现,是既不靠前,也不靠后,什么事也不多讲,也不想分到什么东西。小花的跳井,可能是她老人家,极端避讳的话题,我的不看头势,冒冒失失,就使她更加不安了。
当我这样想通的时候,大娘肯定早已逝世。当时的年轻人,现时谁在谁不在,也弄不清楚了。
老年人,回顾早年的事,就像清风朗月,一切变得明净自然,任何感情的纠缠,也没有,什么迷惘和失望,也消失了。而当花被晨雾笼罩,月在云中穿度之时,它们的吸引力,是那样强烈,使人目不暇接,废寝忘食,甚至奋不顾身。
芸斋主人曰:城市所售石榴树苗,多为酸种。某年深秋,余游故宫,见御河桥上,陈列大石榴树两排。树皮剥裂为白色,叶已飘落尽,碗大石榴,垂摇白玉雕栏之上,红如玛瑙,叹为良种。时故宫博物院长为故人,很想向他要一枚,带回栽种。因念及宫禁,朋友又系洁身自好、一尘不染之君子,乃未启齿,至今以为憾事。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七日,大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