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这项研究最突出的优点,是能够紧密结合当时社会的现实,针对社会上存在的一种普遍的、实际上是错误的认识,采用调查方法,收集系统的经验证据,较好地进行了验证,达到了纠正社会偏见的目的。我们知道,社会研究的目的之一,就是告诉人们“现实状况究竟是什么”。拿这项研究来说,其目的就是要告诉人们,独生子女究竟是不是“小皇帝”。从选题上看,这项研究很好地结合了当时社会的现实需要。特别是从社会普遍关心的独生子女教育问题中选择“独生子女是不是小皇帝”的问题展开集中探讨,使得研究的选题既具有很好的现实意义和实践价值,同时焦点又十分集中,适合开展探讨。可以说比较符合“大背景中的小问题”的选题要求。
其次,这项研究选择的方法是合适的。因为对于全面反映独生子女家长与同龄非独生子女家长在培养教育孩子方面的行为表现的差异来说,大规模抽样调查的方法显然比研究范围相对有限的实地研究、个案研究效果更好。同时,我当时针对调查对象的特殊性所采用的“多阶段、整群随机”的抽样方式,以及“发送自填加邮寄回收”的资料收集方式,不仅具有很好的效果,而且有很好的可行性。这种方法在达到研究目标的同时,还大大节省了调查所需要的人力、物力和时间。
最后,这项研究的概念操作化方法也有一定的可取之处。要经验地论证或反驳现有的观点和舆论,就必须系统地收集现实中的经验证据。而在这项研究中要达到这一点,对“溺爱”概念的操作化就成为关键的环节。正如许多研究所面对的情况一样,“溺爱”也是一个相对抽象的概念。要对两类家长“溺爱”孩子的行为进行测量,就必须先将“溺爱”操作化为经验上可观测的具体指标。虽然我在这项研究中对“溺爱”概念的操作化处理可能并不完善甚至不太正确,但在当时没有前人相关研究结果和参考资料的情况下,第一次将“溺爱”变成了现实中可以经验测量的具体事物,这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的贡献。
这项研究也有几点明显的不足。一是对研究的结论缺乏相关的理论探讨,只是简单地将研究结果进行了总结就结束了。这是本文最大的不足,反映出当时的我在研究的思考深度上、分析问题的广度上还十分稚嫩,非常缺乏经验和理论积累。尽管这一研究的主要目标是回答“独生子女是不是小皇帝”的问题,但在得出论证结果后,最好能对“为什么会有如此的结果”(即为什么两类家长在培养教育孩子上并没有显著差异)进行一定的理论分析和探讨,并提出相应的理论解释。这样既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两类家长具有相似行为方式的可能原因,又可以为后续研究提供可供参考的依据。
二是这项研究在统计分析的方法上还比较简单,主要运用的是双变量的交互分析。尽管我在一些分析中采用了控制第三变量的方法,增强了研究结果的可靠程度,但总的来看,整个研究的定量分析还不够深入。如果能运用更为严格的多变量统计分析技术,就能同时控制更多的变量,研究得出的结论将会更加可靠。
三是论文写作中缺乏对相关文献的回顾。尽管当时直接研究这一问题的学术文献比较少,但还是应该尽可能对与此问题相关的学术文献进行系统的梳理和综述,以便读者能了解学术界对这一问题的研究状况以及本研究的出发点。同时,文献回顾部分的缺乏,也是本研究在结论部分缺少相关讨论和对话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是我30多年前所做的研究,虽然研究的深度明显不足,统计分析方法也过于简单,但我觉得对于研究生读者以及年轻的研究者来说可能是最合适的。因为当时的我也只是一名普通的博士生,一无经验,二无资源,三无人脉关系;是第一次独立进行研究,而且是一项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研究。回过头来看这项研究的整个过程,我觉得对读者可能有以下几点启示。
首先是怎样选择研究的问题。我的这项研究起源于导师的“命题作文”。但导师给出的“独生子女问题”实际上只是一个问题领域,并不是具体的研究问题。我必须从这一问题领域中选择和确定自己的具体的研究问题。但我当时的情况是,对独生子女这一问题领域的相关内容了解很少,根本不知道该选择什么样的问题进行研究。我想,现在许多研究生同学或者年轻的研究者有时也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就是在研究开始前,往往并没有十分明确的研究问题,而只是对某个问题领域感兴趣。比如农民工问题、留守儿童问题、生育意愿问题、社会流动问题等等。实际上这些都是相当宽泛的问题领域,而不是具体的研究问题。研究者要从这种宽泛的问题领域中,选择和确定自己的研究问题。此时,大家可以借鉴我的方法,即先从了解前人对于这一领域的问题都做了哪些方面的研究开始。我当年正是通过将已有的63篇论文收集起来进行仔细阅读,了解到当时研究的基本状况,以及当时研究还没有涉及的方面,然后确定了自己的研究内容的。写到这里,我也顺便提醒研究生同学和年轻的研究者,对相关文献进行系统的文献回顾(literature review),是研究者应具备的一项基本功。这种文献回顾应该作为自己选择研究问题和进行研究设计前的一项基本工作,要训练和培养自己系统回顾前人相关研究文献的能力。
其次是做研究不能“人云亦云”。前面说过,这项研究问题的形成,经历了一个比较曲折的过程:从最初试图证明独生子女家长如何把孩子培养成“小皇帝”,到后来实际去验证两类家长在培养孩子的行为表现上不存在差别。研究过程给了我一个重要的启示,就是作为社会研究者,应该培养一种重要的品质:不轻信,不盲从,不能人云亦云。或者说,对任何观点、结论或认识,要始终保持一种质疑的态度。实际上,在开始研究这个问题时,我的出发点是研究独生子女家长是如何把独生子女培养成“小皇帝”,而并不是去验证独生子女是不是“小皇帝”。是实际研究的过程教育了我。我清楚地记得,当统计分析的结果出来后,我发现在我所测量的大部分指标上,两类家长之间基本上没有差别时,我蒙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我该怎么办?当时真的一下子找不到北了。为什么会发蒙?为什么会感到意外?后来我发现是自己先入为主的观念导致的。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正是当时社会普遍认可的“独生子女是小皇帝”。在开始研究之前,我的头脑中就已经接受了当时的结论或者说已经有了一种认识:独生子女都是“小皇帝”。正是这种在当时已被社会普遍接受的实际上却是错误的观念和认识影响了我,导致我的研究一开始就走偏了方向。
再次是研究设计的启示。从理论上看,要验证本项研究原初设想的命题“独生子女不是小皇帝”,最好的方式是先确定好“小皇帝”的标准,然后直接观察社会中大量的(即达到统计分析要求的)独生子女的实际表现,并将他们的实际表现与“小皇帝”的标准进行对照并记录下来,再经过统计分析得出结果。如果大部分独生子女的实际表现都不符合“小皇帝”的标准,那么命题成立;如果都符合标准,那么命题不成立。然而,要进行这样的研究,对于我这样一个当时在读的、基本没有研究经费也没有其他人帮忙的博士生来说,却是不现实的。具体来说有两个方面的困难或障碍:一是要确定“小皇帝”的标准;二是要进行大量的生活现实中的儿童行为观察和测量。如果说,“小皇帝”的标准尚可以通过自己界定(尽管会不严格或者不标准)来解决的话,要在现实生活中对大量独生子女进行经验观察和记录,仅依靠我一个人就难以办到了。所以,理想的那条路是走不通的。要回答这一问题,必须另外找路径。这就需要既科学又现实的研究设计。尽管后来我所选择的研究命题并不是对原始命题的最直接回答,但却是既可以间接回答原始命题,同时在现实中又能够进行经验验证的命题。
最后是要正确对待“意外的”统计结果。一般来说,研究者在研究开始时,或者在统计结果得出之前,往往会对结果有一种主观的预判。这是正常的。而实际统计分析得出的结果也常常会符合研究者的预判。但是,应该注意的是,当研究所得出的统计分析结果不符合自己的预判时,这个结果或许更为重要。因为一般来说,出现这种“意外的”结果,通常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自己的预判和假设没有错误,但是自己的研究设计,特别是研究的抽样、测量甚至统计分析中存在错误和问题;另一种可能则是,自己的预判和假设有错误。当出现出乎自己意料的结果时,首先应仔细检查自己的研究设计,检查自己的抽样、测量等过程。如果这些方面不存在错误和问题的话,那么就要好好思考自己的预判和假设了。就像我的这项研究一样。正是这种“意外的”两类家长在溺爱孩子的行为表现上不存在显著差异的结果,使我最终真正认识到现实的本来面貌。许多研究生同学在研究中也常常希望某些统计分析结果具有“显著差异”,以便去找出不同对象之间具有差异的原因,从而验证自己的假设。但是,对于那些与自己预料不同、不具有显著差异的结果,同样应该认真对待,仔细分析。有时可能正是这种出乎自己意料的“没有显著差异”的结果,会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甚至发现这一现象背后的真正原因。关于这一点,不仅这项研究是一个例子,我在后面关于独生子女社会化的研究 中也有一些说明。读者可以从我的前后两次研究的结果和论文中看到这种变化和认识上的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