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国光从李明桥办公室出来,一肚子的不痛快。他明白,县长李明桥给他这个煤炭局长,吃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听口气,好像还准备让他挪窝儿。郝国光当了十年的煤炭局长,还没有哪个书记县长敢给他这样的脸色看,想让他郝国光挪地儿,门儿都没有——前任县长怎么着,不是一心想撂翻他这个局长吗?他自己倒先滚蛋了。
在甯江省的行政区划里,蓟原县隶属于衢阳市,面积不大,统共不过2700平方公里,下辖二十三个乡镇,人口五十来万。这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蓟原县的山旮旯里,储藏着丰富的煤矿资源。据地矿部门的专家估计,蓟原县的煤炭储量,足可以供应全省用煤230余年——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蓟原县的煤炭供应,占全省煤炭供销市场份额的1/4强,想想看,他这个煤炭局长的位子要紧不要紧?在官场上,看一个职务的含金量,不在职级的大小,而在权力的大小:职级即使小到如股级,如果你手中的权力足够大,照样能够呼风唤雨;职级即便高到厅局级,如果是闲职一个,还不是屁事不顶?他郝国光当年担任煤炭局的安监科长,够小的了吧,那些个煤老板还不是像绿头苍蝇似的,跟在他郝国光的屁股后面打转?当官,不在于职级大小,而在于怎么样把手中的权力用得恰到好处,在于怎么样把手中的权力发挥到极致,这才是为官的不二法门。
郝国光以为,在蓟原县的地面上,他才是真正的老大——蓟原的座山雕是谁呢,是县委书记杜万清?不是;是县长李明桥?也不是。是他,是他郝国光。他这个煤炭局长,才是蓟原地面上真正的座山雕。你书记怎么啦?县长怎么啦?尿你的时候,你是书记,是县长;不尿你的时候,你屁都不是。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李明桥一个毛头小伙子,刚来蓟原没多久,就敢给他郝国光给脸子看。这让郝国光的心里很不舒服,他觉得,这个新来的县长,还没有意识到蓟原的水究竟有多深——如果他蹚出了蓟原的水深水浅,也许就不会用那样的态度,来对待他郝国光了。
郝国光给黄小娜打电话,问她在什么地方。
黄小娜懒洋洋地说:“大清早的,还能在什么地方?被窝里呗。”
顺着黄小娜嗲声嗲气的说话声,郝国光似乎闻到了来自被窝的温暖气息,这气息,有些暧昧,有些诱人,让郝国光不住地浮想联翩。每当郝国光心气儿不顺的时候,他第一个想起的人,不是自己的家人,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黄小娜,一个年龄和身体都很青春的女人。
郝国光说:“那好,你等我,我就过来。”
郝国光临时决定不去上班了,去找黄小娜,黄小娜发嗲的声音,弄得他心里毛里毛躁的。
黄小娜在电话里说:
“别介呀,不看几点了,要去公司的。”
郝国光说:
“早上算了,下午再去公司,反正公司是你的,你说了算。”
黄小娜就咯咯咯地笑。
郝国光在黄小娜的笑声中赶到河东小区。黄小娜在那里有一套房子,复式结构,260个平米。郝国光摁了摁门铃,门先是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睡意朦胧的眼睛,待确认是他郝国光以后,才迅速地拉开门让他进去。黄小娜整得跟做贼似的,只有一个解释:她光着身子。郝国光进屋后一打眼,果不其然,黄小娜没戴乳罩,连短裤都没穿,整个一光溜溜的瓷人儿,白得耀眼,白得惊心动魄,唯独在大腿根处的隐秘地带,露出一溜儿黑,一溜儿黑蓬蓬的乱草。
在郝国光看来,这个早晨原本是晦气的,却因了黄小娜的缘故,充满暧昧和色情的味道。
对着黄小娜雪白的裸体,恍惚之间,郝国光以为自己是在看一场黄色电影,一部A级片。郝国光不得不感叹,黄小娜实在是人间少有的尤物,身体曼妙绝伦,凹凸有致。这多少让郝国光有些自卑,他老了,肌肉松弛不说,肚子上还长满了难看的赘肉。但这种自卑的情绪一晃就过去了,丝毫不影响郝国光拥有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他好像又回到了二十郎当岁的年龄,好像不再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半大老头,他感到自己的尘根在向上勃起,血液在加速流动——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每天坚持喝的王八汤明显起了作用。
但在慢慢勃起的过程中,郝国光还是不无悲哀地发现,自己身体的反应,已经远远滞后于心理上的反应。
黄小娜扭着小圆屁股朝楼上的卧室走去。郝国光脱掉外套,撤掉领带,换上拖鞋,然后跟在黄小娜后面上了楼。上楼梯的过程,就是郝国光积聚力量的过程。他老了,反应慢了,爆发力小了,但他有的是耐性和持久力——他知道,征服一个女人,有很多种方式:有的时候,要用金钱;有的时候,要用权力;有的时候,要用身体……就凭每天一小碗的王八汤,郝国光足可以让自己的小心肝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在蓟原这块儿,王八又叫鳖,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又叫土鳖,早些年,河里面随便甩一钩子下去,过得一晚上,就能钓一两只上来。这两年少了,一钩子下去,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钓一半只上来。但郝国光永远不缺这东西,只要他在煤炭局局长的位子上一天不下来,身后就永远有排着队给他送野生土鳖的人。这就是权力的妙处,你只要大权在握,你就是这个世界的轴心,其他人只有围着你转的份儿。
他们相跟着进了卧室。没有前戏,郝国光直接进入了这个女人。在上楼之前,郝国光就已经酝酿了足够的情绪。他喜欢直接,他喜欢这种类似于强奸的、强行插入的方式。他相信自己身下的这个女人也喜欢——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暴力,郝国光甚至很龌龊地认为,大凡被强奸的女人,才有可能体会到真正的快感。
郝国光伸出手,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黄小娜的一只乳头,慢慢揉搓。黄小娜发出压抑着的、类似于猫叫春的声音。这种声音让郝国光兴奋。他挤压着身底下的这个女人,他用力地碰撞着她,他在内心深处几乎是发狠似地喊道:
“干死你!干死你!干死你!……”
李明桥跟书记杜万清的谈话闹得很不愉快。
李明桥甫一提出调整干部的话,杜万清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等到李明桥表达完自己的意思,杜万清很果断地否定了李明桥的意见,他说,干部的问题交给组织部门去打理,你只管当好你的县长、干好你县长份内的事情。
李明桥一时就噎在了那个地方。他看着坐在宽大办公桌后面的杜万清,很难相信这就是蓟原县的县委书记。什么是份内事情?什么又是份外的事情?按照程序,尽管干部的任免权在县委,但作为政府下辖的各大局局长的任免,他这个县长是有建议权和提名权的,更何况,他提出调整干部是基于工作的考虑,又不是搞一朝天子一朝臣,哦,把那几位局长撤了,是为了换上他李明桥的人?不要说他李明桥在蓟原县还没有属于“自己”的人,即使有,他李明桥也不可能那么干。老让那几位局长在那儿霸着,不但影响全县干部的作风,不利于年轻干部的培养,而且在工作开展上,也存在上令不达、推诿扯皮、摆老资格的现象。在老百姓的眼中,蓟原县委和县政府几乎就成了摆设。远的不说,就自己手底下的那个卫振华,政府办的主任,在县长副县长面前不卑不亢的,见了下面的那几位局长,竟然也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
李明桥说:“杜书记,你是蓟原的老干部了,对蓟原的情况比我熟悉,但是,蓟原的这种干部结构,等于把政府的各个机构逼进了死胡同,更别说干部队伍的培养了,从中央到地方,都提倡干部的年轻化,我们倒好,让一些半大老头长年霸占在一个位子上,该退休的不退休,想干事的上不去……”
杜万清说:“谁说他们不干事了?各县有各县的具体情况,半大老头怎么啦?我也是半大老头,你能说我不干事儿了?”
李明桥一愣,他倒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会冲击到杜万清身上。
杜万清接着说:“干部队伍稳定了,有他的弊端,但也有他的好处。干部队伍稳定了,工作就稳定,就不容易出乱子——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李明桥心底升起一股怒气:这是什么逻辑?为了不出乱子,就让那几位局长都到退休年龄了,还霸在位子上不下来?李明桥很想学学翟副书记的样子,也拍一把桌子。但他强压住内心的不满。翟副书记跟市委书记拍桌子,是因为市委书记要把一名干部放到一个重要岗位上去,这名干部的一个亲戚在北京工作,当时刚刚提拔为某部的重要领导。而翟副书记却接到举报,说该名干部有经济问题。翟副书记指示市纪委严查。市委书记不同意,不但不让查,反倒要提拔到一个更好的职位上去。翟副书记就拍了桌子……李明桥知道,自己绝对不是翟副书记,也学不来翟副书记,杜万清在蓟原当县长当书记,时间很长了,树大根深,一个不小心,他这个县长就很难当。
但他又不打算放弃努力,竭力想说服杜万清:“杜书记,我们应该从长远来看,蓟原是煤炭大县,经济大县,只要是经济发达的地方,大凡都容易滋生腐败,煤炭局、国土资源局、财政局、公安局等都是实权部门,在这样的实权部门呆得久了,很难保证我们的干部不被外界的利益所诱惑……”
杜万清根本不听他的,说:“明桥同志,不是我不支持你的工作,而是,干部调整在蓟原历来是非常敏感的事情,弄不好,会出乱子的……将来,你的工作还要这些人配合,最好不要跟他们把关系整僵了。”
李明桥很不服气地说:“杜书记,你是蓟原县的县委书记,蓟原的干部队伍僵化,缺乏流动性,而且不排除一些违规违纪的行为,身为班长,你是有责任的!”
最后一句话,李明桥几乎是喊着说出来的,他看到杜万清的神情一愣,半天没吭声。李明桥也不再言语,他点上一支烟,很用力地吸了两口,又使劲儿摁灭在烟灰缸里。
李明桥提到的违规违纪行为,指的就是有的干部私下里动用关系,擅自改小年龄这件事情。
杜万清足足沉默了有十分钟之久。他不说话,李明桥也不说话,场面一时就僵了下来,在他们俩人不到两米的距离之间,似乎只有空气在嗞嗞地流动。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杜万清才语重心长地说:“明桥同志,我实话告诉你,在蓟原,你动谁都可以,郝国光他们,尽管在局长的位子上有些年头了,但你最好,别招惹他们……你还年轻,还有大好前程,别为了一些小事情把自己栽进去,别忘了,你头上还有个‘代’字呢……”
杜万清把“代”字说得很轻,却不亚于一阵闷雷从李明桥的耳际滑过。杜万清说得没错,他李明桥现在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县长,还只是市上提出的县长候选人,他在蓟原目前的身份,只是“代县长”——虽然是等额选举,但未能等额选上者,也是大有人在。李明桥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县人代会的选举。只有在县人代会上,赞成票超过半数,他才能正式当选为蓟原县县长。书记杜万清的提醒不无道理,各大局局长几乎都是各个系统代表团的团长,你即使现在把人家从局长的位子上拿下来,人家人大代表的资格一时半会还在,在人代会上还拥有投票权——以李明桥在蓟原的根基,只要有人捣乱,他这个“代县长”,非给整黄了不可。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根本就是两码事。下半年即将召开的人代会,不管出现什么异常情况,他李明桥能否顺利当选,该调整的干部还是得调整啊,不能因为怕生口疮就不吃饭,怕屁股疼就忍着不拉屎啊,该生的口疮就得让它生,该拉的屎还得拉啊。话说白了,这不是他李明桥个人的事情,而是蓟原县县委县政府的事情;这也不是李明桥自己有什么私人目的,而是站在工作立场上,出于工作角度的考虑。干部队伍流动了,盘活了,有干劲了,才更有利于政府各部门开展工作嘛。事情就是这么简单,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如此简单的道理,如此简单的事情,放在县委书记杜万清和县长李明桥面前,竟然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坎儿,一道屏障,生生把杜万清和李明桥隔成了对立的两端。
站在李明桥的立场上,他很难理解书记杜万清的态度和做法:书记杜万清在怕什么?怕郝国光他们身后的那只大手?杜万清再懦弱,但也不至于懦弱到让手底下的干部放任自流、飞扬跋扈的地步吧。那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致使杜万清拒绝调整这几位局长,而且态度异乎寻常地坚决呢?
李明桥百思不得其解。
郝国光他们身后有靠山,这是毫无疑问的。山旮旯的那些黑石头是什么?是钱,是硬嘎嘎的钞票。煤炭、国土、公安、财政,这几个部门,哪个不是卡着煤炭企业的命脉?哪个不是管钱生钱的单位?身在这样一些要害的科部局,郝国光他们不巴结几个大领导才怪呢,弄不好,有些上级领导还追着求着巴结郝国光他们呢。老百姓把山旮旯里储藏的煤炭叫什么,叫“黑金”,黑色的金子。依李明桥的意思,这些煤炭资源,远远比黄金来得厉害,你想啊,金子再值钱,金矿有煤炭这样庞大的储量吗?
当然没有,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
杜万清说:“明桥同志,人代会马上就要召开了,我的意思,你还是全力以赴准备人代会的事情吧,你还年轻,要珍惜自己的前途——调整各大局局长的事情,等人代会结束以后,我们俩再沟通。”
杜万清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李明桥只有保持沉默。他不想和书记杜万清起冲突,临了却不得不起冲突。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从他步入仕途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如此强烈的挫败的感觉:你明明知道有些地方不合理,但你就是改变不了;你明明知道有些人有问题,但你就是把人家从局长的位子上拿不下来——李明桥觉得特讽刺:他来蓟原当县长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谋划着准备拿这几位局长开刀,以期打破蓟原县干部队伍僵化、不流动的“死局”,但实际情形却是,没有书记杜万清的支持,他这个“代县长”就只能干瞪眼看着……如果郝国光他们,不在人代会上拿他李明桥开刀,就已经是万幸了。
从杜万清办公室出来,李明桥往政府这边走。横穿过街道的时候,李明桥站在街道的正中间,手搭凉棚,望望位于东关大道南边的县委大楼,又望望位于东关大道北边的政府大楼,两栋大楼矗立在东关大道的两边,很像对峙着的两座山峰……时间是下午,太阳不是很刺眼,但李明桥还是习惯性地眯了眯眼睛。他不知道,在对峙着的两栋大楼之间,有没有一个可供交汇的点?
有没有呢?李明桥暂时还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