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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山闭关
落日满秋山

开元十九年(731年),王维三十一岁了。十年前他已进士及第,名噪京华,不久却被卷进朝廷政治旋涡,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舞黄狮子案被贬到济州。如今,罩在他头顶的政治阴影好像仍未散去,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回到京洛以后,担任过什么官职。

大约就在这一年,王维的妻子崔氏去世了,从此再未续娶。从王维现存的诗文来看,他从来没在妻子生前提到过她,也没有在妻子去世后留下任何哀悼的文字。这虽然有些遗憾,但古代文人大都不会把妻子写在诗文中,因此从前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近年来,随着网络文化的众声喧哗,关于王维和他妻子的种种说法也就纷纷出现了,有人把王维夫妻的爱情想象得很完美,有人却怀疑王维是否爱他的妻子。

我相信王维是深爱他的妻子的。第一,崔氏去世时王维只有三十岁出头。按照他的条件,不仅还有选择美眷佳偶的机会,往俗点儿说,他还可以以婚姻作为进身之阶。但他在妻子死后终身不娶,这可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情。第二,王维在妻子死后的第二年漫游蜀地,历时数月才返回长安。当时他是平民布衣的身份,看不出他有干谒求仕或其他目的。他的这次远行,很可能是妻子死后排遣痛苦和寂寞的旅行。第三,崔氏的弟弟叫崔兴宗,王维一直把他当作至亲挚友。在崔氏去世的第四年,崔兴宗要从长安去洛阳,王维写下《送崔兴宗》一诗。诗的开头感叹身边的亲友越来越少了,“已恨亲皆远,谁怜友复稀”,诗的结尾相约重阳节在洛阳同聚,“方同菊花节,相待洛阳扉”。不久,王维果真去了洛阳。另一首诗,题作《崔兴宗写真咏》:“画君年少时,如今君已老。今时新识人,知君旧时好。”据此可知,王维早年曾经为少时的崔兴宗画肖像,晚年仍与崔兴宗相交甚深。此外还有一首《秋夜独坐怀内弟崔兴宗》,“内弟”的意思是内人的弟弟,也就是我们今天俗称的小舅子。如果王维与妻子感情不好,那他与小舅子的友情、亲情就不免要大打折扣了。第四,王维在一首写给四弟王 的诗中,诉说心里的孤独和悲伤,其中两句尤为伤心:“心悲常欲绝,发乱不能整。”这样的悲伤欲绝,痛不欲生,与其说是表达思念小弟的心情,不如说是向弟弟倾吐自己丧妻的哀恸。

开元二十二年(734年)秋,王维从长安前往洛阳。前边刚刚说过,他与崔兴宗约好重阳节在洛阳相聚。但这不是主要原因。《送崔兴宗》一诗,在“已恨亲皆远,谁怜友复稀”两句之后,紧接着是“君王未西顾,游宦尽东归”两句。为什么亲人都从长安跑到远方了,旁边的朋友越来越少了,那是因为唐玄宗跑到洛阳后,很久都没有“西顾”长安了,所以求官的做官的也都纷纷“东归”洛阳了。

这里需要说一下,王维为什么接连多年奔走在长安和洛阳之间,为什么几度隐居在长安附近的终南山或者高卧于洛阳附近的嵩山。长安和洛阳,一个京都,一个陪都。中国历史上的大一统王朝,既有首都又有陪都的情况并不罕见,但没有哪个王朝像唐朝前期、中期那样,接连几代帝王频繁往来于两都之间。皇帝往来于西都、东都之间,意味着大批朝廷官员都得跟着搬迁,也意味着许多干谒求仕的读书人随之奔走,因此才有王维所说的“君王未西顾,游宦尽东归”。就连一些想走终南捷径的士人,也会根据皇帝在长安和洛阳的往返,来往于终南山和嵩山。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走“终南捷径”的卢藏用,当时人把他称作“随驾隐士”。

734年的年初,唐玄宗第五次巡幸洛阳,一直到735年冬才返回洛阳。虽然说这时候的唐玄宗已在发生微妙的变化,735年的洛阳五凤楼狂欢大宴就被一些史学家视为唐玄宗走向腐化享乐的标志,但在734年他总算还有识人之明,让众望所归的张九龄担当中书令之职,做了宰相。张九龄不仅是前宰相张说极力推重的能臣,也是名满天下的诗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就是他的诗句。王维从长安跑到洛阳,大概也是希望得到张九龄的赏识。他向张九龄献诗,恳请他予以荐引,然后就再次来到嵩山,一边闭门静修,一边等待机会。

《归嵩山作》一诗,很可能作于这年秋天。与晚年的静坐禅定、空明幽寂不同,这首诗写的是超然物外、闲适自得的心情,当是早期的归隐诗。“归嵩山”的“归”,既有归来、重返故地的意思,也有归隐、隐居的意思。归隐在古代是很大很泛的概念,至于怎样归隐,目的为何,真真假假往往因人而异。从盛唐时代来说,真正隐居不出、老死山林的人很少,许多人都是因为仕途不顺,暂且归隐山野或田园,博得清名,等待机会。就在王维回到嵩山的前一年,李白也来过了,他先来到嵩山,不久就去了洛阳,向唐玄宗献赋。王维是先去洛阳,向张九龄献诗,然后回到嵩山。诗仙和诗佛,一个在嵩山求仙问道,一个在嵩山闭关静修,隐居的方式不一样,但同样是在等待出仕的机会。了解了这些,再来看这首诗:

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

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

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

诗中所写,不过是沿途寻常景象,但在诗人笔下,有说不出的和谐与自然。头两句当是出城后沿着河边前行的情形,“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清川”指清澈的河流,这里当是指洛阳城南的伊水及其支流;“带”是环绕之意;“长薄”是指绵延的草木丛。诗人出城后,沿着河边的路一路行来,只见草木绵延,河流清澈,他乘坐的车马慢慢走着,悠闲自在。这种悠闲自在,是不为红尘奔忙的悠闲,不为俗务烦扰的自在。

有“清川”“长薄”在旁,就有“流水”“暮禽”相随。三、四两句拟人化,带着感情,“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路途相随的流水好像有情有义,傍晚的鸟儿也好像要陪伴诗人回到嵩山。这两句里,有走出红尘喧嚣的惬意,有回到大自然的愉悦。

五、六两句也写沿途所见,却是另一种景致,“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乍然一看,荒城、古渡,落日、秋山,透出荒凉之意。但从全诗来看,诗人别有寄托。荒凉的城池靠着古老的渡口,这其中有多少历史的兴废,人事的沧桑,落日的余晖遍洒在秋天的山野,又一日就要成为过去,面对这一切,诗人的心境是淡然的,超然的。

最后两句说:“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嵩高”是嵩山的别称。诗人此时并未抵达嵩山,但他已经远远看到嵩山高高耸立、连绵不绝的山势。“且”是暂且之意,“闭关”是指佛家的闭门独居,专心修炼佛法,不与外界交往,等满了一定期限再外出。诗人又回来了,他将在嵩山暂且闭门静修。从洛阳一路行来,就要到达目的地了,诗人却没有把喜悦流溢在文字中。他并非匆忙赶路回到嵩山,他享受的就是一路上的从容自在,不疾不徐,车马闲闲,流水有意,禽鸟相随,荒城古渡,落日秋山,很自然,很随意,很超然。

王维在嵩山的一座寺庙里闭门静修了半年左右。他是个虔诚的佛徒,又耐得住寂寞,但对亲人的思念还是少不了的。《山中寄诸弟妹》一诗,或许就写于嵩山上。这是一首五言绝句:

山中多法侣,禅诵自为群。

城郭遥相望,唯应见白云。

在欣赏《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那首名作时,我曾经说过,王维不说他如何想念几个弟弟,却说几个弟弟想到他惘然失落,顿时就多出几分含蓄真挚。《山中寄诸弟妹》的后两句“城郭遥相望,唯应见白云”,不说他遥望城里的弟弟、妹妹,却说城里的弟弟、妹妹遥望山里的他,这跟“遥知”两句是很相像的。王维似乎是有意为之,在表达此时思念的同时,也在呼应自己少年时的旧作,唤起弟妹对往昔的回忆。 AAel7xsBpwLuWyVIu9FekZ3un10E5AAlPaxsExHe2UC36djXMEijod5zGww0Hh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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