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少年早熟,才华横溢,十七岁时就写下了千古名作。直到今天,逢年过节的时候,中国人常常想起的一首诗就是他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这首诗是小学语文教材中必选的诗词,大家耳熟能详。更有许多朋友是在尚未识字的幼年,就已经以稚嫩的童音,把这首诗背得滚瓜烂熟了。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岁月如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过去了,每逢佳节,你还是会想起这首诗。不知是否想过,为什么年仅十七岁的王维会“独在异乡”?为什么他们兄弟的感情异常深厚?为什么他在少年时代就能写出这样的不朽之作?要了解这些,还得先说说王维的家世,以及他十七岁之前的经历。
很多朋友可能跟我一样,十七岁考上大学,离开家乡,才开始有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体验。如果说我在十七岁时对这首诗的感觉更强烈些,那是因为我和王维是相隔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同乡。我们的家乡在唐代叫蒲州,以黄河边的蒲州城为治所,在今山西省南端的永济市。王维祖籍祁县,在今山西省中部,从他父亲王处廉起,迁居到蒲州。从蒲州城往西三百多里是西都长安,往东五百多里是东都洛阳,开元元年(713年),也就是王维十三岁的时候,蒲州一度升为河中府,号称中都。
关于王维的生年,一般认为是长安元年(701年),与李白是同龄人。王维和李白一样生逢其时,碰上了唐王朝乃至中国历史上最兴盛最开放时代,也碰上了诗歌艺术走向顶峰的时代。但从家庭背景来说,王维和李白是很不同的。李白出生于偏远蜀地一个商人家庭,商人在当时仍然很受歧视,李白因此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甚至不得不掩饰自己的家庭出身。王维却是名门子弟,以郡望而论,父亲属于太原王氏,母亲属于博陵崔氏。在隋唐时期,这两个家族与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都是天下无人不知的名门望族。王家世代为官,王维的祖父曾在朝廷掌管音乐,高祖父、曾祖父和父亲都曾经在地方州府做司马。司马是辅佐刺史处理州事的官员,在地方上就算是高官了。在唐代,有点儿背景的读书人往往喜欢夸耀自己的门第和出身,王维却是个例外。不过,无论王维自己是否夸耀他的家世,身为名门子弟,在当时来说都无异于多了一层光环。
生在太平盛世,又出身于名门望族,王维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史书上说,王维九岁就善写文章,工于草书,音律娴熟。他之所以成为唐代出名的全才,诗文、书法、音乐和绘画样样精通,与他的家庭背景是分不开的。他的大弟弟王缙后来做了宰辅,两度拜相,同样以诗文和书法著称。母亲崔氏虔诚信佛,“褐衣蔬食,持戒安禅”,这也影响了他们的一生。
不幸的是,王维九岁这一年,父亲撒手而去。王维是长子,他的下边还有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一个寡妇,六个小儿女,在这样的家庭,母亲的角色更是加倍重要。崔氏是很了不起的,她不但以母亲的羽翼护佑着孩子们健康成长,继续给他们提供了良好的教育,而且以深厚的母爱凝集了一个高品质的温暖家庭。史书上对此并没有具体记载,但从王维和王缙的佛教信仰、生平事迹、艺术造诣,以及王家诸兄弟的亲情友爱中,完全可以推想到母亲当年的呵护和培养。
开元三年(715年),王维决定游学长安,求取功名。大唐王朝正是极盛时期,唐玄宗英明睿智,积极有为,做宰辅的是历史上有名的贤相姚崇。这一年王维只有十五岁,还在长个子的年龄,却已是英俊帅气了。《唐才子传》说他“妙年洁白,风姿都美”,用今天的话来讲,那就是少壮之年的王维帅酷了,皮肤白皙,风姿翩翩。
王维离开了故乡蒲州。你可以想见,离别那日,有目送他远去的母亲,还有五个高高低低、依依不舍的弟弟妹妹。当王维回头再看时,家人的身影越发地模糊了,矮小了。就在不远处,鹳雀楼高高耸立着。王之涣这时候尚未登楼赋诗,但《登鹳雀楼》一诗所展现的时代精神,想必也充溢在少年王维的心头。除了建功立业的热望,还有做长子的责任,激发年少的他急于奔向长安。
从蒲州过了黄河就是秦川,沿渭河一路往西,就到了骊山脚下。王维在进入长安之前,顺道游览了秦始皇陵,写下五言律诗《过秦皇墓》:
古墓成苍岭,幽宫象紫台。
星辰七曜隔,河汉九泉开。
有海人宁渡,无春雁不回。
更闻松韵切,疑是大夫哀。
首联两句,上句“古墓成苍岭”写秦始皇陵外表,是眼前所见,下句“幽宫象紫台”写秦皇陵内部,完全是想象。少年诗人以嘲笑的口吻说,当年积土为冢的古墓已经变成了林木茂盛、郁郁苍苍的山岭,地下冥界的宫殿应该还像紫禁城里的皇宫吧!
颔联两句是对“幽宫”的描述。《史记》记载说,秦皇陵的墓宫“上具天文,下具地理”,《水经注》又说“上画天文星宿之象”。诗人借此发挥说:“星辰七曜隔,河汉九泉开。”“七曜”是指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河汉”是指银河。这两句是说,日月星辰间隔排列在墓宫顶部,灿烂的银河呈现于九泉之下。
颈联两句仍在写“幽宫”,“有海人宁渡,无春雁不回”。《汉书》记载,秦皇墓中“水银为江海,黄金为凫雁”。诗人讽刺说,墓宫里有海,却是水银为海,人怎么渡过?墓宫里没有春天,大雁又怎会回到这里来。意思是秦皇陵的墓宫无论有多么奢侈豪华,终究是死气沉沉的墓穴而已。
尾联两句回到眼前情景,感叹中带出一段典故,“更闻松韵切,疑是大夫哀”。“松韵切”是说秦皇陵上松风阵阵,“大夫哀”是与秦始皇有关的典故。《史记》记载说,秦始皇到泰山封禅,下山时遇到暴雨,躲在一棵松树下,因此就把这棵松树封为五大夫。诗人把这个典故拿出来,意在拿出秦始皇泰山封禅的盛事做对比。秦皇陵上松风阵阵,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秦始皇不也埋在地底下了?这松涛声声,总让人怀疑是五大夫的哀泣。
唐人留下不少写秦皇陵的诗作,其中写得最好的是李白的《古风》“秦王扫六合”。王维的这首诗与其相比,确实不如,但一般认为,这首诗是他十五岁时的诗作。以这样的年龄,写出这样成熟的作品,格律严谨,用典自如,寓意深刻,也是相当难得的。
李白三十岁来到长安打拼,王维十五岁就来了。可惜,他少年时代留下的诗作很有限,我们无法从中追寻他在长安时的种种生活情形。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使是安静又早熟的王维,同样也少不了孤独之感。少年人喜欢交朋友,王维也不例外,其中有一位叫祖自虚。同王维一样,祖自虚也出身于仕宦之家,幼年丧父,也精通音乐,擅长诗文。但祖自虚比王维年长十多岁,当时已经颇有名气,交游广泛。一个是老大哥,一个是小老弟,两人惺惺相惜,朝夕相处,一起到终南山隐居,又一起跑到洛阳遨游,“花时金谷饮,月夜竹林眠”。
十七岁的时候,在重阳节这一天,王维写下了《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九月九日”就是指重阳节,古人以九为阳数,两个九阳数相重,所以叫重阳。在古代重阳节是很重要的节日,这一天拜神祭祖,饮宴祈寿,登高赏菊。“山东”是指华山以东,王维的故乡蒲州正是在华山以东。我们现在再来看这首诗: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开首第一句,扑面一个“独”字,紧接着两个“异”字,突出了强烈的寂寞之感。对年少的王维来说,是独自客居异乡,在当地人眼里,他是来自异乡的客人。长安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一个人“独在”其中,混杂在茫茫的人海中,到处是陌生的面孔,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寂寞的感觉就越发强烈了。看似简单的一句诗,却是王维离乡两年来常有的感受。试想一下,一个十五岁到十七岁的少年,放在今天就是个高中学生。在这样的年纪闯荡天下,“独在异乡”,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第二句“每逢佳节倍思亲”,早已是大家熟悉的话,融入日常生活中。这实际上是人类共有的情感和体验,王维之前的古代游子何尝没有类似的感受,但就是这句话,最先由少年王维提炼出来,概括出来。经他一写,人人引用,发自肺腑一般。遇到节庆日,尤其是要给家人写信的时候,这句诗就很自然地浮现出来了。虽然没有数据统计,但我相信,每逢佳节,中国人给家人写信时最常用的一句诗就是这一句。
后两句以“遥知”转换,把角度放在“兄弟”那里。重阳节登高有佩戴茱萸的习俗,古人以为可以避邪驱灾。从前的重阳节,王家兄弟五人,呼啦啦一群,登高你追我赶,佩茱萸你插我戴,好不欢喜热闹。可是这个重阳节呢,作为大哥的王维出来闯天下了,其余几个留在家中的弟弟明显感到少了一人。王维不说他如何想念几个弟弟,却说几个弟弟想到他时的惘然失落,把画面停留在“遍插茱萸少一人”,顿时就多出几分含蓄深挚。
我们之所以知道这首诗是王维十七岁的作品,是因为诗题下有一句“时年十七”的原注。“遥知”两句,多少也证明了这一点。想想看,如果王维写这首诗是在二十多岁或三十多岁,那他的弟弟们只怕也出来闯荡了,很难留在家乡,聚在一起。
前边说到王维的母亲崔氏,以深厚的母爱凝集了一个高品质的温暖家庭。从这首诗流露的兄弟友爱之情,我们也可以有所感受。一个家庭最大的凝聚力往往就是母爱,况且这是一个要靠母亲独力撑持的单亲家庭。孩子体贴母亲的辛劳,懂得不辜负母亲的期待,也懂得怎样爱自己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