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三十三年(1958)完工的东京塔
东京塔的大瞭望台离地约一百五十米。如果站在这样的高处,一定会吓得不敢动弹。但我实际进入瞭望台后,却一点儿也没觉得害怕,甚至还感到放松,并饶有兴致地开始观赏窗外的景色。
理由是显而易见的。放眼望去,四周林立着和这里一样高,甚至是更高的建筑,它们争相高耸入云。谁能想到,三十年前我登上东京塔的时候,曾害怕得蹲在地上不敢站起来。
望向窗外,东京的沿海地区,从晴海、品川到更远的千叶方向,是多到数不清的超高层建筑群,既有办公楼也有公寓楼。在台场、汐留以及东京站周围,也是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目光转向左手边,以二百五十六米高的虎之门之丘大厦,二百四十八米高的位于赤坂的东京中城以及二百三十八米高的六本木新城森大厦等建筑为首的世界知名建筑群,齐齐直冲云霄。二十多层的建筑一度也看上去极高,现在它们蹲在这些摩天大楼中间,活像一颗颗可爱的蘑菇。
这还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景象吗?
我的内心涌起一阵不安。灵魂深处开始本能地,对眼前的这些摩天大楼感到抵触。接着,一句台词突然冒上心头,我自己也大感意外:
照这样下去的话,哥斯拉到底该怎么办呢!
我所熟知的哥斯拉,身高五十米,体重两万吨。这个高度只有二百五十米级别的高楼的五分之一。靠这样的体形,要摧毁东京简直是天方夜谭。
沿海地区的超高建筑群绵延不绝,从大瞭望台这个角度看,它们之间几乎没有空隙,像是立起了一面将东京湾包围起来的高墙。这堵墙遮蔽了海风,造成了内陆地区的热岛效应。为此,这些建筑群曾饱受批评,然而现在早已听不见这种负面的声音了。看看埼玉县的熊谷,那里每到夏天,便会向外夸耀他们又夺下了日本当年的“第一高温”。的确,除了一笑了之,人们还能做什么呢?
不仅附近的居民们被这些超高建筑群夺走了日照时间,住得更远的人家也深受其害。夏天的时候,这些摩天大楼像煮沸的水壶般,向四周辐射大量热气。这样的城市面貌,便是战后日本发展的结果。文明早已远去,远到使我这样的人无法触及。
开高健只登上了大瞭望台。在大瞭望台的一百米之上,还有特别瞭望台,是在他参观东京塔四年后的昭和四十二年(1967)7月起对外开放的。开高健从昭和三十八年(1963)的秋天至次年的晚秋在《朝日周刊》上连载《直击东京》,从各个角度探访和记录了为迎接奥运而热情高涨的东京,这是奥运会首次在亚洲举办。
其中有一章名为“从东京塔俯瞰地面”。开高健这样写道:
从窗户内侧俯瞰着一千万人口的东京,我不由得深深地吸气、呼气。在某部法国小说中,年轻的主人公登上蒙马特高地的最高处俯瞰巴黎,勇敢地说出了“等着巴黎被我征服的那一天”这样的豪言壮语。我倒是没考虑这么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事。我先是喝了瓶可口可乐,接着慢悠悠地点了根烟,抬头望向天空,感叹宇宙之宏大,人类之渺小,似那可怜的水蚤。
那么,此刻的我也抱着和开高健一样的想法吗?开高健在这篇文章的前半部分中提到,对于东京来说,为了促进首都功能的转移和人口向地方的分散,道路的扩张和保养必不可少。因此他提议,东京都内所有的个人住宅,都应该为了公共空间,忍痛放弃自家的庭院。
他接着这样写道:
吸收每家每户庭院的空间来拓宽马路,并让大家都住进高层住宅。这样做换来的是绝佳的公园和林荫道。只要每家每户让出自家庭院的空间,日本的公园和山林就能永葆美丽吧。
然而此刻在我眼前展开的东京,首都功能的转移以及人口的分散化远未实现,但“高层住宅”以及“公园和林荫道”倒是像开高健设想的那样随处可见了。但他或许并没有希望“高层住宅”发展到如今这种程度吧。它们高耸入云,像森林一般枝繁叶茂,绵延至海边。不止是东京,听说现在很多地方的大城市中,超高层的公寓和办公楼也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
有这么一群被称为“空中族”的人,他们专门购买超高层公寓的高楼层,等房价涨到高点就卖出,赚取大笔利润。房子对他们而言,不是用来住和生活的,而只是投资的对象。假如把一幢公寓里的全体住户集合起来,其人数几乎可以相当于一个村或是镇的规模。但如果在这个公寓里,大多数住户购房的目的只是投资,那么它怎么可能顺利发挥其作为共同体的功能呢?
东京将再次举办奥运会,但是和当时开高健眼中战后国家复兴的时代比起来,情况实在是相差太多。在经历了东日本大地震、福岛核泄漏事故及相关次生灾害后,日本全国各地又相继出现了大规模自然灾害。虽然各大媒体都在鼓动社会对奥运的期待,但住在这个列岛上的居民们也许只是在冷眼旁观。在他们心中,奥运会只会让土木建筑业、广告业和媒体行业赚个盆满钵满,与其给这些行业投入那么多资金,还不如把这些人力物力花在东北以及其他受灾地区的振兴上,更不用说还有核泄漏事故亟待善后。在民众眼里,奥运一结束,超高层公寓的价格肯定马上会被看空。那些房地产商、“空中族”还有外国投资家,都在盯着奥运结束前将房子转手的最佳时机。
经济、政治都早已全球化。现在,资本主义,或者说新自由主义的经济体系已将其牢固的制度扩散到全世界各个角落,并将迎来全面成型。这将是个充斥着“钱、钱、钱”的世界,弱肉强食的局面将进一步升级。而眼前密密麻麻的超高层建筑群正是这种趋势的一个象征。
我登上了特别瞭望台。站在二百五十米的高度再向下俯瞰,风景完全改变了。许多超高层建筑一下子远离了我的视线,东京的全景尽收眼底。但这样的东京突然失去了真实感,包括更远处雾霭蒙蒙的富士山、丹泽群山以及筑波山,都像是手艺精巧的工匠打造出来的逼真模型。这时,我脑海中又浮现出另一件事。
那个孩子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的呢?
2016年4月曾有这样一则新闻:大阪市阿倍野区,一个六岁女孩从超高层公寓的四十三楼跌落致死。小女孩本来在和家里人一起看动画片,出现有关翱翔天空的镜头之后,家人忽然发现女孩不见了踪影。正当家里人纳闷的时候,他们发现离地板一米高的窗户被打开了,原来女孩竟用椅子爬上去跳出了窗外。我正是在那时候第一次看见“高处无感症”这个词,其基本症状是在高处完全不感到害怕。有学者指出,出生以来一直生活在高层建筑里的人,更有可能出现这种症状,特别是那些一直生活在高楼里,没什么户外游戏经验的孩子,因此父母们必须格外留意。
一层的高度按二点五米算的话,四十三层的高楼轻轻松松就可以超过百米。那个女孩难道不是和现在的我一样,把外面的景观误以为是连接到脚下的模型了吗?这真是现实的虚拟化,虚拟的彻底现实化啊!在女孩的眼里,窗外或许就是真实的迪士尼乐园。
搭乘超高层公寓的电梯,不到一分钟就能到四十三楼。所花时间之短和真实的离地距离之间产生了某种不平衡的关系。在顶级高层公寓的一楼,一般会有便利店和超市,有的公寓里甚至可以见到牙科和儿科医院,以及托儿所、美容院等等。别的楼层则有健身房和泳池,还有供孩子们玩耍的广场。不出公寓就可以安心便利地完成大多数日常活动。而这种便利的代价是,孩子们丧失了出门玩耍的机会。一般阳台上连花草盆栽都不会摆放,孩子们也从没见过小鸟和蝴蝶。
“风声特别大,尤其是刮台风的时候,感觉整个公寓都在晃。”一位住在东京都内超高层公寓的熟人向我这样描述道。我心想,是啊,住在高楼里确实会出现这种情况啊,就像没人会把自己的房子建在光秃秃的山丘顶上吧。于是我又问他:“在公寓里只能听到风声吗?”他回答道:“不,还听得到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
根据另一位也住在超高层公寓的熟人描述,首先进公寓大门的时候得用钥匙。大厅里会有接待员,穿过大厅,进入电梯厅时,必须再次使用钥匙。接着第三次插入钥匙,按下自己家所在的楼层,电梯将会直达该层。就算不小心按错了楼层,电脑系统也不会接收指令。为此,很少会和别人搭乘同一部电梯。这一串复杂的流程,确保了公寓内不会有可疑人员流窜。一旦发生了地震,防灾中心将在公寓内实时通报详细情况,就算在电梯里也能马上得到避难引导。
由此可见,也许对那个小女孩来说,就算一个人也可以放心大胆地在这一百米的垂直距离间来来回回。她望着脚下的东京模型,心想,既然没什么危险,那我也要像动画片里的小鸟一样飞飞看。住在超高层公寓里,确实能感到便利和安全,但与此同时,人渐渐忘记了自己身上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最终任由它被夺走了。
这样东西便是我们的“本能”。便利和安全使人丧失了很多能力。正是本能感知到的不方便和不安全孕育了我们的行动——我们恐慌于此刻如何才能活下去,为此绞尽脑汁,穷尽人类的智慧,收集各方信息。奥地利生物学家康拉德·洛伦兹在他的著作《论攻击》里提到,人类的攻击性不是源自无知和偏见,攻击性是人类作为一种生物与生俱来的“本能”,人的攻击性一旦被夺走,关怀他人而产生的友情、爱情、奉献等丰富的情感也会随之消失。也许会有人质疑这种说法根本就没法套用在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女孩身上。那么,假如她真有“高处无感症”,又该如何解释呢?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点恐高。而正因为有了这种恐高的心理,人们才有了规避风险的智慧:“高的地方是很危险的,我们不可以去。”也就是说,感知到高处危险是出于人类作为生物的本能。“高处无感症”则正好相反,它不是出于本能,而是由成长环境后天塑造的。
我又回到了大瞭望台,地板上嵌有一平方米左右的透明钢化玻璃块,我打算站上去试试,就先弯下腰仅把脸凑近玻璃看了眼下面的世界,只见芝麻粒般大小的汽车正来往穿梭,顿时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在我们前面,有几个孩子先站上了那块玻璃,正毫不惧怕地盯着玻璃下面的风景。我一鼓作气,也站上了那块玻璃,站上去的一瞬间,裆部就像碰上冰块似的一下子缩紧了,我吓得赶紧跳开了那块玻璃。难道“高处无感症”说的正是前面那几个孩子吗?
我不由得祈祷这些孩子不要被大人们这些花里胡哨的装置所迷惑,衷心地希望他们能摆脱高处的诱惑,顺顺利利地成长。
接下来,我想简单谈一谈有关东京塔的故事。
东京塔建于昭和三十三年(1958),在其竣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世界上最高(三百三十三米)的建筑,甚至超过了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东京塔的建造仅费时一年半,这样的速度令世人惊讶。在大瞭望台的正下方便可以见到芝公园的增上寺,它为东京塔的建造让出了一部分原本是墓地的空间。增上寺曾受美军空袭,几乎被烧得一干二净。不只是增上寺,这一带都曾遭战火摧毁。翻看竣工后在东京塔上方拍摄的照片,它巍然屹立于蓝天之下,然而在东京塔脚下,只能看见芝公园的绿草悠悠,却不见任何大型建筑物。
可以说,这座塔是为了鼓舞日本国民积极投入战后复兴而被建造的。在建塔之前,随着朝鲜战争的爆发,美军在日本进行了大量的物资采购,日本因此大赚了一笔,复兴之路由此展开。昭和三十一年(1956)的经济白皮书中甚至这样讴歌道:“这简直都不像是在战后。”建造东京塔时,大量使用了美军在朝鲜战争中报废的坦克熔炼后得到的钢材。换言之,这座塔是由食人鲜血的器具搭建而成的。
除此以外还有很多意味深长的事实。现在已经很少人知道,东条英机等甲级战犯在皇太子(后成为明仁天皇)十五岁生日的时候(1948)被处以绞刑。而东京塔的竣工仪式是哪一天呢?同样是在12月23日,即甲级战犯被处刑十年后,皇太子迎来二十五岁生日的那天。二战的战胜国为了使按顺序迟早会继位的皇太子接受战败这一事实,将战犯处刑的日子定在了他的生日。而日本人将竣工仪式也安排在这一天,难道不是为了驱除皇太子身上因战犯之死带来的不吉,从而对战败这一事实释怀吗?
此外,皇室会议在东京塔竣工前不久的11月,同意了皇太子和正田美智子(后成为日本皇后)的婚事。可以说,对于在少年期深刻体会了世间残酷的皇太子而言,东京塔是一份双重意义上举全国之力打造而成的礼物。为了赶在皇太子生日那一天完工,以建筑工人为主的工匠们,不得不奋力从早上6点忙到晚上6点,连日组钢材、涂漆料。
经历了上百回空袭的东京,有近十二万人死去或下落不明,曾一度成为一片茫茫荒野。死者的遗体被人发现后会被火化,但下落不明的人只能成为瓦砾下的骸骨,或是在寻找水源时,沉入河川,随流水漂走。
东京都的《东京百年史第六卷》(杂志《行政》1972年刊)上详细记录了有关东京河川的惊人事实。据记载,“百年计划”这一为了战后首都的复兴不可或缺、一定程度上借鉴了欧洲城市规划的长期构想,被轻易地“放弃”了。于是,在“完全没有展望过该如何复兴东京,该把东京改造成什么样”的情况下,政府开始毫无计划性地实施缺乏远见的“应急处置”。比如,将包含有大量瓦砾的“熏肥”随意扔进附近的河里,以此填埋河川,形成一片新的、细长的公有土地。这些“熏肥”里,这些河里,想必都混杂着死者们的骸骨吧。
“自江户建成以来约三百年间,东京的河川一直是这个城市的大动脉,保障着物资的流通,它们就这么被生生截断了。这就是所谓应急措施带来的后果。像网眼般散布在下町一带的水路及其两岸,都曾是这个城市的运输干线和交通枢纽。”该书的撰写人、历史学家铃木理生这样写道,并表达了他的忧虑:“为了一己私利,就这么不计后果地填埋自古以来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巨大恩惠的河川,这种官僚作风实在是叫人头疼。”他还进一步提出了批评:“即使是在现代社会,水路运输难道不是依旧可以有效缓解东京的交通拥堵吗?”
不久之后,短视的弊端出现了。由于多数的河川都被填埋了,在大雨滂沱,城市排水系统难以承受的时候,东京的街道到处都出现了积水。此外,根据应急性质的城市规划,不仅仅是在东海道等原本专供行人过往的五大主干道上,甚至是在保障孩子们上下学的通学路上,大型卡车都可以畅行无阻。在欧洲的城市里,常常可以见到不用担心车辆往来的行人专用道,但它们在东京完全失去了踪影。东京都和各区将填埋河川后造出的土地卖给企业,让企业开发。如果河川没被填埋的话,或许还可以一定程度上缓解夏天的闷热。政府和企业通过不断增加城市容积率,一手导演了泡沫经济,使民众也陷入了疯狂。现在则是到处开发超高层建筑,似乎终于从战后日本独有的“不断拆旧造新”这一噩梦般的连锁反应中逃脱了出来。
记忆里用纸和木头搭建的房子,再见了!
欢迎来到巨型高层建筑的世界!
东京的地下,长眠着许多逝去的人。晚上从车窗内无意间抬头的时候,我偶尔会惊讶于亮灯后的东京塔像炭火般通红。我不由想,这座塔根本就是一座为了纪念那些在空袭中逝世的百姓们而存在的慰灵塔啊!
稍微研究了一下哥斯拉之后我发现,原来,随着东京的大楼越建越高,它的身高也在不断增长。
在昭和二十九年(1954)上映的第一部电影中,哥斯拉的身高确实是五十米。这个身高持续到了昭和五十年(1975)上映的第十五部。然而九年后,在昭和五十九年(1984)上映的第十六部电影中,哥斯拉长高了三十米,身高变成了八十米。而把哥斯拉设计得更高的理由,自然是为了不能输给在东京这样的大城市里越建越高的大楼。
在平成三年(1991)上映的哥斯拉系列第十八部《哥斯拉大战基多拉国王》中,它的身高终于到了一百米(体重六万吨)。基多拉国王和哥斯拉分别破坏了曾遭核爆的广岛和东京塔。两者最终在新宿的东京都厅前展开了决斗。在高达二百四十三米的都厅大厦前,即使是怪兽哥斯拉,也显得颇为矮小。
到之后的第二十二部为止,哥斯拉都保持着一百米的身高。然而在随后的系列电影中,不知为何它又缩小到了五十五米和六十米之间。正当我纳闷的时候,在平成十六年(2004)上映的第二十八部《哥斯拉:终极战役》中,它的身高回到了一百米。接着,在十二年后的平成二十八年(2016)7月29日全新上映的第二十九部《新哥斯拉》中,一下子变成了高达一百一十八点五米的庞然大物。
在最新版的剧情设定中,东京湾水面突然冒出某种巨型不明生物,其强大的破坏力令城市危在旦夕。这便是史上最巨型的哥斯拉第一次出现在人类面前。预告片中,哥斯拉面目狰狞,表皮如锯齿般凹凸不平,全身通红,仿佛其内部在熊熊燃烧。这正是哥斯拉体内的核裂变反应产生巨大能量的证据。在以往的哥斯拉系列中,它何曾展现过如此愤怒的表情?片名《新哥斯拉》(シン·ゴジラ)中“シン”代表的意思,与其说是“新” ,不如说是在宗教、道德意义上代表罪孽的“sin” 。
在电影中,哥斯拉突然出现在东京湾,大摇大摆地破坏着远比它更高大的现代都市大楼。哥斯拉先从高二百零三点五米的超高层公寓下手,接着,在当下人气极高的川崎市武藏小杉一带,面对自卫队猛烈的炮火攻击纹丝不动。夜间被远远拍摄到的哥斯拉,正一步步迫近东京市中心,这样的景象莫名有一种美感。航拍镜头下的东京,除了静候哥斯拉的来袭以外别无他法,虎之门之丘及其他超高层建筑群落寞地伫立其中,一览无余。居民们早已四处疏散,东京变成了一个空壳。摩天大楼们反射着冰冷的光,像是无数立在墓碑后的卒塔婆 ,整个城市看上去不过是片墓地。
哥斯拉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胸部,像是塞满了什么东西似的异样隆起,其内部正熊熊燃烧,呈现出炭火般的颜色。这暗示着哥斯拉的身体里储藏着核反应堆。在哥斯拉的脚边,散落着支离破碎的楼房,像被巨龙之腹碾压过一般。毫无疑问,这使人联想起三陆 沿岸地区遭遇大海啸后的景象。电影中的主角以及其他主要出场人物都是政治家和官僚。在首相官邸地下的危机管理中心内,他们正慌乱地应付着局面。
很显然,这部电影是从东日本大地震和核泄漏事故中受到了启发而创作出来的。哥斯拉象征着大地震、大海啸,而其自身,正是一个核能发电站。
回想起来,东京正是独享了福岛核电站的供电而蓬勃发展起来的。新版本哥斯拉的角色设定,就是因五年前发生的大海啸和核泄漏事故而苏醒的一种怪物吧。影片选择让这个怪物袭击东京,就是想要讲述一个因果报应的故事。怪物作为“罪孽”诞生到这个世界,最终它选择袭击人类这个始作俑者,而人类也因自己的“罪孽”而饱受磨难。两万遇难者的亡灵正依附在因“罪孽”的悲苦而拼命挣扎、发狂怒吼的哥斯拉的脊鳍上。
就超高层公寓的问题,我采访过欧拉加(Oraga)综研公司的公司代表牧野知弘,他曾在三井不动产工作,著有《2020年公寓大崩坏》(文春新书)一书。牧野表达了对高层公寓前景的担忧,并指出日本人的“建筑信仰”即将走到尽头。
“由于东日本大地震的影响,超高层公寓一度面临滞销。之后开发商以免震构造以及应急发电机等营造安全感的硬件为卖点,使公寓再次畅销。此外,自2013年东京申办奥运会成功后,将用来开发主会场的沿海地区立刻吸引了中国大陆和香港等地的投资家的注意,公寓价格迅速飙升。”
根据不动产经济研究所的数据,约有九万户人家住在二十层以上的超高层公寓里。超高层公寓的兴建在2009年最为火爆,后因东日本大地震而急剧萎缩,而到了2015年,公寓开发再次回温,兴建数量甚至接近前一年的两倍。
然而,牧野这样说道:“日本人太相信建筑了。我一直以来从事不动产相关的工作,也看过很多新房。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使我明白,建筑,是一种消耗品,即它是有瑕疵的。日本消费者误以为房子是被完美无瑕地建造出来的。然而就算被建造得很完美,过上二三十年,建筑物也会老化。如果要买房子的话,应该把考量的重点放在土地上。土地是不会变旧的。但是,当购买大多数超高层公寓的时候,建筑费用几乎占了房价的全部。在房子刚被建好,看上去光鲜亮丽的时候买下,等到四十年后终于还完房贷,但房子早已变得破旧不堪,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土地不会变旧,因为土地上铭刻着历史。
牧野继续说道:“在东京,地基稳固的地方大多在西面。比如千代田区的番町和文京区的小石川等地,就是从江户时代开始,发生地震时总能安然无恙的土地。在这类高级住宅区的土地上,可以找到经过历史多次验证的、充足的事实依据。”
在江户时代还是大海的沿海地区,是不可能找到这种土地的记忆的。那里一直以来只是在不断地填海造地、修建高楼而已。
“日本的城市规划,依旧是‘硬件设施优先’。先建大楼,再募集住户。先规划办公楼,离竣工还有一年的时候,才开始匆忙募集租户。从没有想过是为了谁在建造。新楼盘一定好卖这一‘信念’,支撑着整个建筑行业。我希望大家在选择和购买公寓的时候,能把目光放在土地上。大家应该挑选依靠当地社会整体的力量来不断提升公寓价值的土地。一幢超高层公寓也类似于一个街区,但遗憾的是,这个街区只是在逐年老化。”
“说起来,我们真是离大地越来越远了。”作家兼评论家松山严在他的著作《住所杀人事件》(美铃书房)中如此写道。虽然书名使人联想到悬疑小说,但其实是一本优秀的建筑论和都市论。松山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毕业于东京艺术大学的建筑系,但最终没有选择成为一个建筑家。
他总是在说这样的话:“在东京,哪儿都没有建筑,只是在搞建设而已。”
我擅自解释为,“建筑”指的是思想,而“建设”是指效率。
该书刚出版的时候(2004),松山还住在爱宕老家的独户里,离虎之门很近。但现在,就像他说的那句话一样,住在六本木一幢公寓的十二楼。他邀请我去过两次。他本人对这个房子很不满意:“真不喜欢住在这么高的地方。”松山老家所在的地方,现在正由森大厦公司进行开发。这家公司将围绕爱宕的山麓和虎之门之丘,建造地上三十六层的办公楼和五十六层的住宅楼,甚至还将开发高达五十二层、与虎之门之丘相同规模的大楼。
“住在公寓里,看不见树林,听不见吹动叶子的风声,淋不着雨,嗅不到泥土的芳香。取而代之的是总被维持在一定范围内的照明、温度和高速升降的电梯,以及总在运转着的电脑。(略)人类不过是寄生在机器之间的空隙中罢了。”松山曾在他的书里,将一间间公寓比作一个个箱子,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住进箱子里。
我和松山约好了一起在爱宕附近散步,便先去拜访了他的家。松山住的公寓有二十层高,周围满满都是高得更多的超高层公寓。穿过这高档公寓旁铺设的林荫小道,走进虎之门五丁目的一条小商店街,抬头便可以看见虎之门之丘伫立在正前方,金光闪闪。
“小的时候,我还到这附近采集昆虫,那时候真是悠闲啊。这附近当时还有贫民窟。”松山自言自语道。他是昭和二十年(1945)出生的人。
“说起来以关东大地震(1923)为分界点,东京发生了巨大改变。修建了宽阔的马路,迁走了很多寺庙。寺庙是一个地方的信徒们参拜和交流的场所,寺庙被迁走,人和人的联系自然也没那么紧密了。即便如此,战前针对建筑物还有百尺规定,即修建大楼时,最高不能超过三十三米。旧丸之内大厦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可以在屋顶打打排球什么的,还可以跟隔壁大楼楼顶上也在玩耍的人挥手打招呼。所以在当时,建在皇居前、可以将皇居一览无余的东京海上日动大厦成了大问题。”
我们穿过森大厦公司开发的爱宕绿丘,左手边是通向爱宕山的陡峭石阶,我们走进右手边的一条细长的小巷,眼前意外出现一块房子被拆除后、用绿色栅栏围起来的空地。
“这里是我原来的家。”松山指着右侧的空地说道,接着又望向巷子的左侧,“这里以前是用来堆石头的。”他的父亲是一名石匠。
经过漫反射的光依旧很耀眼,洒落在我们脸上。虎之门之丘的摩天大楼,正俯视着我们。
“新的大楼就是要盖在这儿吧。”
“是啊。”
“简直是要一路再开发到爱宕山山下啊。”
在散发着冷光的巨型箱子脚下,爱宕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一想到完工后的景象,我不由得直冒冷汗。原来要建二百五十米以上的摩天大楼,得从人们手里回收这么多土地。这里还有不少刚建好的人家和楼房,接下来都得面临被拆除的命运。
“虽说欧洲很少发生地震,但也没见过这么高的建筑物。因为他们有不造比教堂更高的建筑这种不成文的规定。”松山继续说道,“教堂里不是保管着好几代信徒的名册吗?但在我们的京都,已经开始修建比五重塔还要高的建筑了。法律早就被修改了。那幢俯视皇居的大楼建成的时候,还引起了许多非议,现在呢,看看周围,早就是高楼林立了。”
从巷子出来,走到更宽广的马路上,可以看见几座残存的寺庙。旁边是一幢琵琶工匠住的小房子,年迈的丈夫正忙着手上的活,老妇人则坐在一旁,凝神看着丈夫。看到这一幕,我不由得感慨,这条街道直到现在,都很好地保存着江户的传统啊。事实上,爱宕一带,曾经是服务于芝公园增上寺的工匠们居住的街道。
好几年前,在某家电视台播放的纪实节目中,一位在东京推进大规模城市再开发的房地产开发商社长,坐在直升机内,望向窗外的大地,豪言壮语称他们要在全东京建满大楼。听到这样的话,我大吃了一惊。“那么,”我很想问问这位社长,“难道这里不也是你的故乡吗?过去和你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同一片天空下、和你从属同一个社区自治会的同乡们,他们曾一起站着聊天,曾在夏天的傍晚,搬出折凳坐在家门前乘凉。孩子们曾在神社的空地上,嬉笑玩耍。现在他们去哪儿了呢?或者说,你把他们带到哪儿去了呢?”
追求高度便利性、高效化、安全和洁净的后果是,都市空间变成了极端人工化的机器。人们生活在这个冷冰冰、毫无人情味的空间里,看上去似乎乐在其中,但实际上,他们只是被“收纳”在这里。过去,人与天地的交融感仿佛足以晃动身体,人的本能可以在一瞬间被唤醒。人能直观地体验到自己只是隶属于宇宙和自然,终有一天将面临死亡的命运,因而保持谦逊,同时又饱含生的欢喜。然而,现代都市空间试图去除人类身上的这些灵性,只给人类特殊待遇,不断追求人类自身的舒适,并以此为至高无上的目标。这简直就是现代主义的极致展现。
“我们接下来去虎之门之丘吧。”松山说道。
我们从正面仰望这个大箱子。开高健啊,您是否梦见过五十三年后这幅景象的东京呢?
连哥斯拉都没有破坏的皇居的周围,树立起数不尽的高楼大厦,这就是人们不再注重礼节的证据吧。哥斯拉没打算跨进皇居一步,不是出于它对皇室的尊敬或不尊敬,而是因为里面有最原始的自然。
我内心呼喊,人类无穷无尽的欲望催生出的这些卒塔婆啊,请为人类失去故乡之痛而哭泣吧。
高山文彦,作家。1958年出生于宫崎县。作品《火花——北条民雄的一生》曾获大宅壮一非虚构文学奖。其他著作有《厄勒克特拉——中上健次的一生》《命运之子——签川一族的神话》《二人——皇后美智子和石牟礼道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