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爷,名字倒是很神气的样子,可名字下的这个人,一点都不神气。
站在院子里与苗管家寒暄的,是一个年过四旬的中年男人,比苗管家矮半个头,身形倒是比寻常人健硕些,一看便是个有力气的家伙。穿着却是奇怪的,头上戴着下雨时才有用的斗笠,身上也披着蓑衣,零碎露在外头的衣袖裤腿啥的,也不知是多少年没洗过了,处处都是乌黑到发亮的脏渍。身上脏不说,脸跟两只手更厉害,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黑得跟刚刨过炭堆似的。
桃夭伸手试了半天,没下雨啊,连半点零星的雪花都没有,未雨绸缪也不至于绸缪成这样吧?而且细看他的斗笠跟蓑衣,跟寻常人穿着的似也不同,厚密了许多,估摸着再大的雨也难以穿透分毫。再一想他里头的衣裳如此脏旧,莫非是个连冬衣都买不起的贫苦人,不得不在寒天里披蓑衣御寒?
她这头正胡乱猜测时,那边五六个小厮每人搬了一大筐木炭往院门外而去。
见状,只听那位斗爷连声向苗管家道谢。
“何必客气,反倒是要多谢你,十年如一日替我们积下福德。”苗管家笑道,“今年比往年寒冷,我多装了三成给你,虽微不足道,但能多一分是一分吧。”
“大恩不言谢,我只好不再说多谢了。”斗爷感激不尽,“这些年多得有苗管家相助,否则光靠我一人也甚是艰难。”
“众生不易,你我能做多少是多少。”苗管家拍拍他的肩,又取出一个鼓囊囊的袋子交给他,“天寒地冻的,该增添的便增添一些。”
“哪能又拿炭又拿钱,不可不可,我今年也赚了些钱,口袋里还有富余,够了。”斗爷不肯要。
苗管家偏要往他手里塞:“你的归你的,我的心意归我的,你只管帮我的忙就是。再推托,便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斗爷犹豫片刻,终是接下来:“谢了。”
“才说大恩不言谢的。”苗管家笑道,又问,“还是不进来坐坐,还是连水都不肯喝一口?”
斗爷连连摆手:“不了不了,你府上素来干净整齐,我这一身往哪里坐都是糟蹋,一年往你家院子来一趟,足够了。”
苗管家也不再勉强:“也罢,知道你这脾气是改不了啦,总是拿了炭便要走人的,行了,我送你出去。”
“哈哈,走着。”
一旁的桃夭始终没插上话,苗管家也没顾上把她介绍给来人,只是在这位斗爷从她身旁经过时,他一直专注于苗管家跟那一筐筐木炭的视线,非常迅速地从桃夭身上扫过,脏兮兮的脸上晃过片刻的疑惑。
以桃夭的眼力,自然是不会错过对方这“不经意”的一眼,她目送他们走出后院大门,吸了吸鼻子,空气依然又干又冷,但是,好像多了那么一丁点海水的气味。
看来今天不会无聊了……她眼珠一转,跟出门去。
停在门外的板车已被木炭堆满,斗爷正扯开一张黑黢黢的油布,苗管家在一旁帮他的手,麻利地将车上的木炭仔细盖好。
木炭不宜见水是正常,可这个人却将自己遮得比木炭还严实,看来他真的很怕下雨。
桃夭不作声,只闲闲倚着门框,看那两个大男人做好一切功夫,苗管家又叮嘱几句后,两人道别,但见斗爷将板车上已经磨得发亮的绳子熟练套在肩膀上,躬身用力,稳稳拖着满满一车木炭往前而去。
苗管家一直目送,眼中有敬意。
“见过要钱的,见过要饭的,没见过要炭的。”桃夭抱着手臂站到苗管家身旁,“他确实是来白拿的对吧?”
“每年这个时候,斗爷都会上咱们这儿来取木炭,应该有十年以上了。”苗管家道,“倒也不算他要的,是我主动给的。”
桃夭问:“看这位的行头,莫非以卖炭为生?”
“算是吧。”苗管家点头。
“那我便不懂了。”桃夭不解,“既是个卖炭翁,来咱府中却不是卖炭而是拿炭?难不成是拿了不要钱的炭去转卖?咱们司府的炭已经多到要白送他人了?”
“自然不是。”苗管家道,“木炭虽比不得金银值钱,但一到冬季仍是十分短缺的,即便天子脚下,也非人人都用得起,咱们司府之中也没有太多富余。”
“那你还十年免费供应?”桃夭更不解。
“他是拿去送人的。”苗管家笑笑,“咱们有家宅庇护,寒暑无忧,不愁温饱,然家门之外便难说了。路有冻死骨是年年都有的事,我们管不完,但能做多少是多少,心里过得去便好。有斗爷帮忙,咱们也算积德了。”
桃夭一拍手:“拿咱们府里不要钱的炭去做救济,然后把他自己烧的炭拿去卖钱?这倒是又积德又赚钱的好生意,妙啊!”
“你这丫头,怕不是个算盘投胎的?”苗管家哭笑不得,“怎的哪里都要计算一番。”
“我说错了?每笔账务必算得一清二楚,这不是您老一贯的态度吗。”桃夭看着斗爷消失的方向,“不但有白给的炭,还有白给的钱,帮咱们积德行善不假,做了一笔只赚不赔的生意也不假呢。”
“桃丫头,不是什么都要计算得一清二楚,也不是什么都要算作生意。”苗管家又笑道,“你与斗爷不熟识,待我得了空闲,倒是可以与你聊聊他。”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小厮火烧火燎地跑出来,大声道:“苗管家!出事儿了!”
苗管家只微微皱眉:“何事?”
“柳公子跟厨房里那条大鱼打起来了!厨房被他们弄得乱七八糟!”
苗管家哑然,扭头对桃夭道:“你们呀,个顶个的淘气,没一个安生的!”说罢快步往厨房而去,边走还边问小厮除了大鱼之外别的食材有没有被波及,小厮赶忙一一回报,总之看情况苗管家今天是得不了空闲了。
桃夭看看苗管家焦急的背影,又看看斗爷离开的方向。
是去围观柳公子跟一条鱼的纠纷,还是去做别的更有意义的事呢?
桃夭挠挠鼻子,狡黠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