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风藻》是日本现存最古的一部汉诗集,成书于天平胜宝三年(751),编者不详,或为淡海三船 。全书共收汉诗118首,诗风明显受六朝、初唐诗影响。此诗集《序》以四六骈俪文写成,追叙古代文明开化的一幕,言简意赅,兹录如次:
逖听前修,遐观载籍。袭山降跸之世,橿原建邦之时,天造草创,人文未作。至于神后征坎,品帝乘乾。百济入朝,启龙编于马厩;高丽上表,图乌册于鸟文。王仁始导蒙于轻岛,辰尔终敷教于译田,遂使俗渐洙泗之风,人趋齐鲁之学。
作者通过“逖听前修,遐观载籍”,相信天孙降临(袭山降跸)、神武东征(橿原建邦)之时,日本列岛尚处于“天造草创,人文未作”的状态。然而,经“神后征坎,品帝乘乾”之世,则出现“俗渐洙泗之风,人趋齐鲁之学”盛况。
我们不禁要问:这种繁荣的文明局面,究竟由谁一手缔造?开拓于哪个时代?具体地说,“神后征坎”“品帝乘乾”发生于何时?“百济入朝”“高丽上表”是什么事件?“王仁”“辰尔”又是何等人物?
两汉之际,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公元384年胡僧摩罗难陀自东晋入百济,枕流王延之入宫,奉若贵宾,《三国史记》说“佛法始于此”。尔后又经150多年,佛教从百济传入日本,终于完成了漫长的东传历程。
《日本书纪》卷十九钦明天皇十三年(壬申年,552)十月条,描述了佛教传入日本的最初一幕:百济圣明王遣使献“释迦佛金铜像一躯、幡盖若干、经论若干卷”,并附表称颂佛法“于诸法中最为殊胜……周公、孔子尚不能知”,天皇闻之大喜,说“朕从昔来,未曾得闻如是微妙之法”。
从百济王的赞颂表文推之,佛教东传日本之际,“周公、孔子”已为日本皇室所知,因而儒学应该在此前传入倭国。那么儒教及相关书籍,究竟于何时首传倭国的呢?《怀风藻》提到“神后征坎”,“坎”与“韩”不仅音通(日语均读若“KAN”),且系《易》八卦之一,当三韩所处之正北方,所以指神功皇后征三韩。然,此事与书籍东传、倭国开化有何关联呢?
据《日本书纪》神功皇后摄政前纪(仲哀天皇九年)十月条载,神功皇后率船队扬帆出征朝鲜半岛,新罗王“素旆而自服,素组以面缚,封图籍降于王船之前”,高句丽、百济闻皇后入新罗“封重宝府库,收图籍文书”,相继表示“从今以后,永称西蕃,不绝朝贡”。
神功皇后出征三韩的最初动机,显然为了掠夺财富和扩张领土。《古事记》借神言谕示皇后:“西方有国,金银为本,目之炎耀,种种珍宝,多在其国。吾今归赐其国。”《日本书纪》亦见“振兵甲而渡险流,整舻船以求财土”之言。文明程度的高低与军事力量的强弱,在世界古代史中屡成反比。野蛮民族往往通过掠夺性战争,一方面对文明地区造成严重破坏,另一方面又在文明冲击下逐渐开化。倭国入侵朝鲜亦未脱其例:他们既肆意抢掠“重宝府库”,又苦心搜罗“图籍文书”,从而使其文明进程又迈出一大步。
图1-3 神功皇后像(浮世绘)
由于图籍文书是思想文化的重要载体,故江户时代以来,一部分学者把神功皇后征韩,视作中国书籍东传之始。如松下见林(1637—1703)在《本朝学源》中推断:“住吉大神美彼国,令神功皇后平定,以授应神天皇,当斯之时,三韩文献都归本朝。”伊地知季安(1782—1867)在《汉学纪原》中说得更为肯定:“海西书籍之入国朝,盖应首乎皇后亲征新罗所收还本也。”谷川士清在《日本书纪通证》(1747)中,把“文书”解释为“经史百家之言”,认为“盖此时既来于我邦也明矣”。
《怀风藻》将“神后征坎”视为本国文明开化之最早契机,很显然关注到了“收图籍文书”的举措,也就是说“图籍文书”的传播是开启文明新纪元的标志。倭国从贪求物质财富到索取精神文化,具有一定的事实根据,也符合文明进化的一般规律。然而事情发生在仲哀天皇九年(200),就与史实有些龃龉了。关于《日本书纪》的纪年,从江户时代开始即有学者疑之,尤以那珂通世(1851—1908)的考证最为精详。经与朝鲜古史比照,神功、应神二代比实际纪年提前两个甲子(120年)以上。
神功皇后征韩的时间,目前无法精确考定。大致推断,此事应该发生于4世纪中叶前后,大略相当于中国的东晋时期(317—420)。到了4世纪末,倭在朝鲜南部称霸一时,先后将新罗、百济纳入势力范围,从而与图谋南下的高句丽形成正面冲突。现存吉林省集安县内的《好太王碑》,记录了这一时期倭兵渡海破百济、新罗,其后高句丽好太王(374—412)率大军数败倭寇的事迹。这块碑文与《日本书纪》的皇后征韩记事,恰可互为佐证。
奈良时代成书的《怀风藻》,追忆文明开化历史时,首先提到“神后征坎”,折射此事历4个世纪后,已然成为文化人的某种共识。如《万叶集》卷五收录山上忆良“镇怀石之歌”,说的是神功皇后身怀皇子(应神天皇),渡海亲征新罗,为推迟分娩,腰悬两石镇胎云云。此歌作于天平元年(729),当时镇怀石立于伊都县道侧。
虽然我们无法确定,神功皇后是否在历史上实有其人;也无法具体考证,哪些书籍被倭人掠夺回国。但是,4世纪中叶前后,朝鲜半岛局势混乱,高句丽、新罗、百济逐鹿争雄,倭国在此期间出兵海外,迅速扩张势力,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回到主题,具有象征意义的“神后征坎”,本意当在垂涎财富与领土,可事实上不可避免地演变成一场文化掠夺。据《日本书纪》记载,神功皇后凯旋归国时,仅从新罗一地就获战利品80船,其中肯定夹有“图籍文书”之类的书籍,这是否意味着书籍之路的开启呢?笔者的回答是有所保留的。
本书所要讨论的书籍之路,是把书籍传播视为文化的流动形式,即是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影响过程。从文化交流的角度视之,神功皇后“掠书说”纵然实有其事,但倭国在4世纪时汉字尚未普及到一定程度,更遑论有人能读懂书籍。在此情况下,书籍也仅仅是个摆设或象征,未能对倭国文化形成实质性影响,所以这仅仅是书籍东传之滥觞,而书籍之路的开启,必须等待此后的“品帝乘乾”。